首页 -> 2006年第4期
安娜悲剧原因新探
作者:谢 磊
在阅读的过程中,一个疑问渐渐画出愈大愈深的问号:安娜·卡列尼娜为什么迟迟不同卡列宁离婚?要知道,这是造成安娜香消玉殒悲剧的主要原因。这一“延宕”行为使安娜始终处于伏伦斯基情妇的地位,造成她心理扭曲的逐步加深,以致悲剧的发生。
首先,离婚在当时并非惊世骇俗之举,即使在上流社会也时有发生。伏伦斯基追踪安娜从莫斯科回到彼得堡,在公寓遇到同事的情妇希尔顿男爵夫人,她正准备与丈夫离婚,并想通过起诉要回自己的一份财产。其次,卡列宁在分裂的初期是同意离婚的,只是后来在李迪雅夫人的影响下,在自己所受痛苦的报复心理中,才故意刁难安娜的,若安娜当初不迟疑犹豫,是能够离婚的。也就是说,安娜内心根本不想离婚,只是在失宠于伏伦斯基的危机日渐加重的情况下,才决定离婚,但此时的卡列宁已今非昔比,不再愿用自己的痛苦成全别人的幸福。
另一个疑问:安娜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女儿安妮——这个与伏伦斯基爱的结晶的宁馨儿,要知道,安娜并不缺乏母爱,安娜对儿子谢辽查的爱是文中的精彩之处,是塑造这个形象的传神之笔。而反常的是安娜对女儿的态度,安娜难得到安妮的房间来,以至于想给孩子找一件玩具都找不着,连安妮长出两颗新牙她也不知道。这种行为使安娜这个人物前后反差很大,前面的安娜洋溢着母爱的光辉,不仅深受儿子的爱戴,而且连见面不多的侄子、侄女也对她倍加依恋,令嫂子陶丽感动的是,安娜不仅记得孩子们的名字,而且记得他们的出生年月、性格以及害过什么病。而后面的安娜对亲生女儿并不关心,她给女儿请的保姆也不称职,这种对女儿的冷漠甚至引起了伏伦斯基的不满。
这种种疑问的解释在于一个梦的解读:
有一个梦几乎夜夜都来纠缠她。她梦见两个人都是她的丈夫,两个人都爱她爱得疯疯癫癫。卡列宁哭着吻着她的手说:“我现在多么幸福哇!”伏伦斯基也在旁边,他也是她的丈夫。她感到奇怪,以前她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如今她却笑着对他们说,这样简单多了,现在他们两人都感到满足和幸福。但是这种梦好像恶魔一样折磨她,把她吓醒过来。②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有三个层次——本我,自我,超我。本我是储存本能(主要是性本能——力比多)的地方,它履行生命之中的快乐原则,在本能的驱使下为所欲为。自我具备协调本能要求与社会现实要求的能力,它依据现实原则去调节、压制本能,以避免不愉快和遭受痛苦。超我是通过父母、社会等权威建立起来的良心、道德律令和自我理想,它们阻止本能的释放,中止快乐原则,而把本能的能量全部投射到对至善至美的理想的发泄上。在安娜身上明显存在两层人格——本我听凭感情和身体的驱动,期待与深爱着的伏伦斯基结合;超我处于社会的规范、道德的约束、宗教的训诫的重压之下,认为自己应守妇道,做谢辽查的良母,做卡列宁的贤妻,因为“他毕竟是个好人,正直,善良,事业上有成就”。
安娜一直处于本我和超我双重人格的撕扯中,本我在伏伦斯基落马时惊叫痛哭,在回家的车上向丈夫坦白对伏伦斯基的爱情,承认“我实在是被吓坏了,我克制不住自己。我听着您说话,心里却在想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看见您就受不了,我怕您,我恨您……”超我在第二天早晨一醒,首先想到对丈夫说的那些话,“她觉得那些话实在可怕,如今简直无法理解,她怎么能说出这样荒唐粗鄙的话来,也无法想象这会有什么后果。”超我对本我行为发出质疑:“难道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而本我又紧接着肯定内心的感受:“我才不管他,我也不想他。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
这种本我与超我之间强烈的冲突连安娜本人也强烈地感觉到,在分娩病危的精神混乱中,她对卡列宁诉说,另一个女人附在她身上,这个女人爱伏伦斯基,并因此恨卡列宁,她对卡列宁说:“那个女人不是我。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才完完全全是我。”超我“用一只火热的手抓住他③的手”,而本我又用“另一只手把他推开”。可见安娜的情智斗争何等激烈。
超我的力量在安娜内心是巨大的,它使安娜谴责自己的婚外恋情,继而否认这个因“罪孽”而生的女儿,她似乎不喜欢看到女儿,因为在安娜内心深处,这个可爱的天真的小娃娃并不是爱的结晶,相反,她是她的“罪证”,是海斯特胸前那个鲜红的“A”字。另外,对儿子的愧疚也使安娜不能去爱安妮,无意中,安妮占据了谢辽查的位置,这使安娜把对儿子的爱转化为对女儿的“恨”,虽然对安妮爱的缺失并不能弥补对谢辽查的爱的缺失,但安娜宁愿用这种方法来补偿对儿子的愧疚。
由此观之,安娜悲剧是本我与超我严重分裂的后果。安娜并不是一个自觉的斗争者,所以才不去主动和卡列宁离婚,并把身陷尴尬之境视作对自己的惩罚,来补偿对卡列宁和家庭的负疚心理。她不是一个有意识要冲决社会规范的人,因为她想到的解决办法是“死”——因分娩而死亡,这样,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她之不能爱却爱伏伦斯基,和她之不应恨却恨卡列宁,她思想中所有的悖谬与矛盾,她给卡列宁和伏伦斯基带来的一切麻烦与仕途的障碍,都将随着她的死而得到解决④。那个预示分娩死亡的奇怪的梦实际上是安娜潜意识的显现。确如安娜所言,除了死亡,别的方法,无论是与伏伦斯基在国外旅行,还是在乡下隐居,都没有能使安娜获得解脱。
安娜一方面认为自己的爱是高尚的,另一方面又认为自己的婚外情是可耻的。她既接受西方文化中个人主义的价值观,又被俄罗斯群体主义行为规范所束缚。她貌似勇敢地从贵族圈子里抽身而去,却又不具备彻底割裂上流社会的底气。贵族社会的生活圈子十分狭窄,无论是安娜,还是伏伦斯基,都没有一个新环境可以让他们重新开始。普通人发生婚变后可以迁居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而可供贵族选择生存的环境太小了,到哪儿都能碰到熟人,同时贵族由于已经适应了舒适的生活、高雅的社交活动,又不会选择并安心普通的生活。安娜被她所在的阶级放逐,又无法进入其他的生存环境。与此同时,上流社会对伏伦斯基的宽容与对安娜的苛刻加重了两人的隔阂和安娜的心理压力。
安娜·卡列尼娜缺乏真正的自觉的女性意识,这还可以从其他地方得到佐证。尽管托尔斯泰把安娜的美和气质描写得无与伦比,使她成为世界文学史上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舞会上,在面纱、花边、假发、丝带的海洋中,安娜清新自然的装束如出水的芙蓉。但骨子里,安娜如其他贵妇一样依赖这种美和由之带来的魅力,安娜对列文的征服与上流社会的贵妇的行为和心理动机一样,只不过安娜对美的驾驭更为娴熟精到罢了。尤其成为伏伦斯基的情妇后,这种自然清新的美逐渐刻意雕琢起来,她一天要换好几身衣服,并把美貌与魅力当作一种工具,“尽管她相信他对她开始冷淡了,她还是毫无办法,说什么也不能改变同他的关系。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只能用爱情和姿色来笼络他。也像从前那样,她白天用工作、夜里用吗啡来摆脱那种可能失宠的忧虑。”“她想到他不爱自己了,觉得自己近乎绝望,因此特别焦急不安。她打铃唤侍女,然后走到盥洗室。她梳妆的时候比平时更加着意打扮,仿佛只要她穿上最合适的衣服,梳了最适宜的发式,他就会重新爱她。”常言:“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而安娜不等到“色衰”就已“爱弛”。“她的言语和动作带有一种神经质的灵敏和妩媚,这在他们亲近的初期曾经使他神魂颠倒,现在却使他惶惑恐惧。”“他看见她相貌和总是剪裁得很合身的服装的美。可是这会儿正是她的魅力和雅致使他恼火。”“现在他欣赏她的美,同以前完全不一样。现在她对他的感情没有丝毫神秘的成分,因此虽然她的美比以前更使他倾倒,却使他感到不愉快。”
众所周知,男才(才是财的基础与变形)女貌是传统男性中心社会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女人的容貌是自身价值的一种体现,是作为获得男性在物质、精神给予同时的一种必然付出与回报。纵观全书,安娜对与男性(先是卡列宁,后是伏伦斯基)的物质依附与精神依附是一以贯之的,即使在她与卡列宁闹婚变的时期,她也还是靠着卡列宁的生活费生活的。她从没有对这种物质依赖感到一丝不快,而同时她对于容貌的过分重视证实了其内心深处对这一传统模式的充分认同。她始终没有像简·爱那样,做一个人格完整的、自食其力的独立的人。这才是安娜悲剧的深层原因。
作者简介:谢磊,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硕士,郑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
①列文语,见《安娜·卡列尼娜》,[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615页。
②《安娜·卡列尼娜》,[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135-136页。以下引文凡不出现注释的,均引自该书。
③和下文中的“他”均指卡列宁——注者。
④参见《安娜·卡列尼娜》,[俄]托尔斯泰著,草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319-3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