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人性的镜子

作者:缪春萍 刘立新




  婚姻和恋爱是不同的,恋爱是一种激情的爆发,而婚姻则是一种规范性的东西。尽管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实际上婚姻不见得总包含爱情,即使是包含爱情的婚姻中,爱情的性质、味道也和恋爱时的爱情不同。婚姻中的爱情要面对日常生活琐事的考验,要面对朝夕相处的考验,没有了神秘感,倒有很多责任、义务。即使有爱情它也不是一种燃烧的激情,而是一种平凡的温情。而安娜的自私还表现在她只要像旷野中蔓延的野火一样无拘无束的爱情,不愿再要孩子,再去过那种有很多束缚个人意志的现实婚姻。总的来说,安娜是一个小女人,一个多变的、妒忌的、病态的小女人,她不可能像陶丽那样甘心做一个良母,为孩子无怨无悔;更不屑像培脱西公爵夫人活在虚伪欺骗的婚姻中;也不愿像吉娣那样做一个贤妻,和丈夫一起操持庄园的家庭琐事。她只要自己爱的人守在身边,一切都为她,安娜是被过分热烈的爱情之火灼烤燃烧而死的。
  卡列宁是整部作品中最不幸的人。客观历史地去分析评价这个十九世纪沙俄时代官运亨通的官僚机器,他是一个懦弱、无辜而又无奈的可怜角色。
  卡列宁从小就失去父母,在叔叔家寄人篱下地生活。尽管叔叔的权势使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但这种幼年丧父,童年丧母的孤儿生活使他从小缺少正常的家庭生活和关爱。唯一的“在外交部任职的哥哥常常出国,在卡列宁结婚不长时间他就在国外去世了”。这种特殊的生活经历和环境使“一向成绩优秀”的卡列宁性格分裂,一方面在仕途上、在官场中他如鱼得水,一次次获得成功,“甚至超过了他所预料的”,另一方面在家庭生活和日常与人的交往中表现得惶恐不安,缺少主见。在工作中卡列宁能力非凡,勤勉敬业,常常到忘我的境地,他把精力、热情都投入到他认为有价值、有意义的工作中、官场上,并一次次得到升迁,得到沙俄政府的赏识。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他的角色在那个时代的必然,他必须凭借自己的努力保持住现有的一切,因为他是一个再也无人眷顾的“孤儿”。
  在安娜与卡列宁不幸的婚姻中,安娜死了,卡列宁还活着,但在这场传统道德婚姻与追求个性解放爱情至上的较量中,输得最惨的是卡列宁。从一开始,已经当了省长的卡列宁被安娜的姑姑“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若他爱惜自己的名誉,他最好求婚”。在他还没弄明白自己爱不爱这个年轻貌美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子时,在他还没搞清自己该不该结婚时,他没有退路地向安娜求了婚。“而且他把能够表达的感情都给了自己的妻子,对安娜的钟情使他打消了最后一点和别人亲密交往的念头”。作为一个丈夫,卡列宁是专一的、尽职的,他严格恪守自己的道德信念,重规重矩中,以自己的方式去爱自己的妻子,维护自己的家庭。在安娜没有遇到渥伦斯基大胆追求之前,安娜感受到的是“舒舒服服的已经过惯了的生活”,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什么不满,并评价卡列宁:“终究是个好人,正直而善良,事业有成。”当渥伦斯基闯入安娜平静的生活,在社交场合不顾忌影响,周围的人都感觉到时,卡列宁仍然不猜疑。他认为“猜疑是对自己妻子的不尊重”。卡列宁对安娜的信任缘于在这之前“他知道,无论她有什么事,是高兴的还是悲伤的都会马上告诉他”,他们是彼此信任的。现在他“面对生活,面对自己的妻子除了他之外还有可能爱上别人的局面,感到无法解释和理解,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卡列宁活了一辈子,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都没有和现实生活打过交道”。此时卡列宁懦弱的性格就明显地暴露出来,他想躲避,用种种理由为自己面对的现实问题找借口。作为丈夫,对自己妻子行为的不检点,他都没有勇气去直接指责,却“像头公牛,温顺地低下了头,等待利斧向他劈来”。他不愿意去想妻子的行为和情感,“根本不想知道这件事”。这种躲避,这种懦弱,这种为了表面的名誉不惜把妻子推到他人怀抱的虚伪,注定了卡列宁被安娜和渥伦斯基轻视、玩弄、欺骗的可怜结局。在这一点上卡列宁不够一个男人,不配做一个丈夫。
  勇敢真诚的安娜一次次对懦弱虚伪的卡列宁进行伤害,甚至公然在家里接待渥伦斯基,并怀了孕。卡列宁作为一个丈夫该忍的忍了,不该忍的也忍了,“他忍不住火冒三丈心潮澎湃”,但一想到如何行动他就犹豫了。这个“强有力的政治人物”在现实生活面前已经无处可躲,无法再回避,只好被动地采取行动。他去找律师咨询离婚事宜。这个可怜的人真的愤怒了,他对陶丽的劝告说:“现在,我对她恨之入骨,已经到了不能宽恕的程度,因为她给我带来了这么大的不幸!”但当安娜在生孩子后病重濒临死亡边缘时,懦弱的卡列宁仍然珍惜和安娜八年的夫妻感情,容忍并宽恕了安娜和她的情夫渥伦斯基,这不是卡列宁的虚伪,而恰恰是卡列宁内心的善良和性格的懦弱。自私的安娜正是利用了卡列宁的善良和软弱,当她恢复了健康,再次残酷地耍弄了宽厚的卡列宁,和渥伦斯基去国外了,“把卡列宁和儿子丢在家里”,并还要卡列宁为她付账单。卡列宁陷入了绝境,“他对于现在被孤立,被侮辱,被嘲笑,被放逐,被蔑视,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这样的报答”。他也明白,“正因为他痛苦得撕心裂肺,人们才这样无情地对他……能拯救自己的唯一出路是掩饰自己的创伤,不让它被别人发现”。安娜给卡列宁的伤害,要比卡列宁给安娜的伤害残酷、甚至可以说邪恶得多。安娜在痛苦中可以向渥伦斯基、陶丽、培脱西公爵夫人诉说,可以把真相不加掩饰地告诉卡列宁。而卡列宁呢?“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是个大官,是人中显贵,没人把他当作仅仅是一个痛苦的人来同情,不仅在彼得堡他找不到可以一诉衷肠的人,在哪儿他都找不到。”而对“一个在官场上打滚的人来说,卡列宁在妻子离开的同时碰到了最不幸的事——他的仕途到此结束了”。人们讥笑他,风言风语地议论他,仕途无望的卡列宁只好“把教育留在身边的儿子当作主要任务”。
  在官场意气风发的卡列宁终因婚姻的失败而结束了仕途生涯。自私的安娜在得到自己幸福爱情的同时,毁了卡列宁的生活,抛弃了自己的儿子。她在谴责卡列宁从未关心过她的感情和思想时,她又何时为卡列宁考虑过?从这个意义上说,工作勤勉,对婚姻家庭负责,性格懦弱的卡列宁具有更深刻的悲剧意义。
  渥伦斯基是十九世纪沙俄时代上流社会典型的花花公子。在认识安娜之前,这个出身于大地主贵族之家,在社会上有特权地位的纨绔儿,每年要花十万卢布酗酒、赌博、玩女人。
  作品把卡列宁、渥伦斯基作为相互对立的典型来描写。卡列宁像一架官僚机器,保守、古板、乏味,而且已经衰老;而渥伦斯基年轻富有朝气,风流洒脱。卡列宁整天只知道仕途官场或谈论政治;渥伦斯基整天周旋于名媛贵妇中间,游戏人生乐此不疲。正如作品中所描述的:“在彼得堡的世界里,人被分为截然相反的两类。一类是低级的:庸俗、愚蠢而可笑,坚守一夫一妻制,姑娘必须贞节,妇人要知廉耻,男人要有男子气概,能自制,坚毅,要养家糊口,偿还债务,还有诸如此类的愚蠢观点。这都是些古板可笑的人。而另一类人才是真正跟得上潮流,有修养,有风度,有涵养,不守常规,沉溺于情欲中而不会脸红,对其他一切都抱着嘲笑的态度,渥伦斯基就是这么一种人。”显然卡列宁和渥伦斯基的价值观、人生态度、兴趣爱好、性格都截然不同,他们同属于那个腐朽时代上流社会的主体。卡列宁代表着保守和传统,维护着沙俄政府官僚的正统观念;渥伦斯基代表着开放和叛逆,享受着这个特权阶层一切奢靡的生活,属这个时代的“多余人”。
  当玩世不恭的渥伦斯基真的爱上安娜之后,他的生活改变了。和卡列宁相比,他有许多可爱的品质。他真诚勇敢,从不遮掩自己的真情实感。在与吉娣有了一些婚姻可能的朦胧关系后,他感到让他震撼、使他着迷真的是安娜时,不顾一切地追随安娜到彼得堡,勇敢地向安娜表达了自己的情感:“他觉得除了自己,没有别人有资格爱她。”追随安娜到各个她可能出现的社交场所,他唤醒了安娜沉睡的爱情,并随时准备捍卫这“不合法”但“很幸福”的爱情,做好了随时与卡列宁决斗的准备。他第一次认真对待生活,对待爱情。对他哥哥和母亲等人的干涉,他认为:“假如这只是上流社会中惯常的那种鄙俗的男女关系,他们就不会盯住我不放了……这件事不是演戏,这个女人对我来说甚至比生命还重要。”他非常尊重安娜,认为安娜“是一个高贵的女子……是一个值得他尊敬的女子,甚至是一个比合法的妻子更值得尊重的女子”。渥伦斯基对安娜的爱,没有一丝虚伪和矫情,“自从安娜爱上他,他就认为他就对安娜有不可剥夺的专有权”。面对功名、前途、财产以及母亲、哥哥等与安娜相爱有直接联系的问题,渥伦斯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安娜,这在那个时代对渥伦斯基这样一个上流社会贵族子弟是难能可贵的。为了安娜,为了爱情,他在卡列宁面前低下了高贵的头,并为自己在卡列宁面前的卑微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自杀。为了安娜,为了爱情,他放弃了功名、前程,改变了以往放浪形骸逢场作戏的生活方式,他对安娜的爱一点也不比安娜对他的少。在以前“结婚这件事在他是永远不可想象的”,从国外回到彼得堡后,渥伦斯基坦白地告诉他哥哥:他与安娜之间“是婚姻关系,他希望她办理好离婚手续后马上就同他结婚,而在还没结婚之前,他把她看作自己的妻子,和别人看待自己的妻子没什么区别”。
  安娜的死要由渥伦斯基负责吗?我认为这样说不公平。渥伦斯基从未做过什么真正伤害安娜的事,倒是安娜在从国外回到彼得堡后在各种压力下反复无常,有意无意地伤害渥伦斯基。两个相爱的人熬煎自己,折磨对方,这种没有独立空间的爱情烤灼自己,窒息对方。安娜“因为对爱情的不满意”选择了死——以让自己所爱的人“为我而承受痛苦”。渥伦斯基则无可选择地承受着“心死”的痛苦。
  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悲剧是人的苦难和死亡。这苦难或死亡即使不显出任何无限强大与不可战胜的力量,也已经完全足够我们充满恐怖和同情。无论人的苦难和死亡的原因是偶然或必然,苦难和死亡反正都是可怕的。”毫无疑问,托尔斯泰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他力图按照现实生活的本来面目,按照现实生活的全部复杂面貌来再现现实生活。无论是生气勃勃、高贵自尊、真诚可爱、最后卧轨自杀的安娜,还是虚伪懦弱、热衷仕途官场、最终仕途无望被妻子抛弃的卡列宁,还是自负叛逆、洒脱风流、到头来心死如灰去前线送死的渥伦斯基,他们的结局都是不可逃避的社会悲剧,更是每一个体的性格悲剧。《安娜·卡列尼娜》如一面镜子,围绕着爱与死这个永恒的主题,通过对死去的、活着的、虽然活着但已心死的个体描写,通过对他们之间恩恩怨怨的叙述,折射出人类自身情、欲、名、利等难以逾越的弱点,深藏着超越时空的人生精义和深刻的心理蕴涵。
  
  作者简介:缪春萍,河北省张家口职业技术学院应用社会学系副教授,中国高教学会公关教育研究会高级公关策划研究院研究员;刘立新,河北省张家口职业技术学院应用社会学系讲师。
  
  ①本文所有引文均出自《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尔斯泰著,内蒙古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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