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尊严·规范·生命的美丽
作者:雷岩岭
二、“硌人”的规范与生命的美丽
应当说,人的尊严是人高于动物的内在规定性,是人的人格的确证。只有人才追求生命的意义,才如此看重精神世界的价值。表现人的尊严观念和行为,弘扬人的精神力量和道德情操,这历来是文学作品中不少作家写作的主题。在中国文学史上,那些珍重人格尊严、始终坚守道德信念的文学形象不胜枚举,东晋陶渊明因“不为五斗米折腰”而罢仕归田,大唐李白高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而潇洒江湖。更有古代圣贤视人的道德情操高于生命,“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些耳熟能详的名言警句所反映出的中国人的尊严观念,通过文学作品一代又一代地传递,最终在民族心理和民族意识里搭建成有关尊严的铜墙铁壁。
但问题是,上述的民族心理、民族意识里说到底印刻的是男性主流文化的标记,郁容秋和游星寻求尊严的历程其实要复杂得多、艰难得多。首先因为她们是女人,所以她们寻求尊严的行为就是不为主流文化所倡导的擅自行为;其次,因为她们又都是曾经或者正在犯下 “行为不检”过错的女人,而且她们的过错与国人固有的女性道德意识是完全相冲突的,因而就很难得到人们的谅解与宽恕。为此,她们必须承受规则、规范的惩戒和悲剧的结局。在作品中,我们发现她们所面临的现实处境几乎是相同的。在《女人之约》中,当郁容秋想方设法地为全厂讨来了欠款时:
大家背后议论,这个女人,过去是“大篷车”,现在成了“国际列车”了。发奖金的时候,有的人做鬼脸说,这是“大篷车”卖X 挣回来的钱。大家哄堂大笑,然后该拿钱买什么就高高兴兴地去买。骂归骂,表面上对郁容秋客气多了。《女人之约》
这样的言论和表现一方面表明源自封建社会的男性中心文化意识在当今社会的留存,另一方面也呈现出商业化社会里人们对待金钱的态度。而“庄严高贵”的女厂长的爽约,同样凸现的是男性化的视角和姿态,是传统的社会意识和道德观念在新体制下的“粉墨登场”:
“我不鞠!”厂长斩钉截铁地宣布。“作为女人,我很可怜很同情这个女工,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她的命运,她的一生是不幸的。假如我是普通人,我完全可以鞠这个躬,作为生者对即将逝世的人的安慰,我还可以做得更周到一些。但是,我身不由己,因为我是厂长!厂长向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屈膝,会成为厂内经久不息的新闻。在可以预见的不久的将来,它甚至会演绎成骇人听闻的传说。”(《女人之约》)
从这里,我们不能不沉重地发现男性中心文化及其文化心理是如何根深蒂固地驻守在大多数女性心里这样的现实,因为浸染已久,使得女性自己都难以自觉。
小说《阿里》中的女兵游星,因与自己的男朋友夜间外出,被人误认为是“关系不正常”、“企图偷越国境”,“她(游星,笔者注)使我们女兵班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大家都忙不迭地洗白自己,好像早就看出游星是个淫荡女人。随着战备升级,大家对游星事件久悬不决,反应也愈加强烈。这是一道辛辣无比的调料,极大地刺激着人们的想象力和正义感。每个人都在同游星境遇的比较中,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与崇高”。
我端着满满的饭碗,在男人目光的甬道中穿行。我感到那目光中的荆棘和火焰。我无法设想游星有一天当真走出那禁闭的小屋,该如何在这剑戟般的目光中生存!
由此,我们不能不清醒地看到,无论是在农业文明之下,还是在工业文明之中,中国人对待“坏女人”的态度没有丝毫的改变,道德污点就可以成为一个女人致命的污点。所以,当笔者看到游星说“我这么脏,总得洗一洗”这句话时,不由得内心一阵刺痛。“无情”的毕淑敏让她的郁容秋和游星永远地离开这个让她们又爱又恨的世界。笔者以为,只有女作家才能这么深切地体味到女性人物在此情此境下承担的所有外在和内心的精神重负;也只有女作家才这么无奈而“绝情”地让她的女性人物悲壮地“离开”。毕淑敏的很多作品都写到了人物的死亡,但她描写的着重点不在于死亡现象本身的情状,而是超越死亡,从死亡中升华出一种意味。其中贯穿着“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④的独特审美新质。
是的,这个世界的许多规范都会硌伤女性,尤其是对那些“名声不好”的女人来说,冷酷和无情是来自于全社会的,无处躲藏的她们必须承担一切道德和文化的审判。当存留生命和获得尊严成为一对不能两全的选择时,用美丽的生命去成全一份生命的美丽就是一种无畏的、悲壮的选择。在和平的日子里,两位女主人公为了寻求尊严而坦然地走向死亡,这当中体现的当然是一种豪迈的胸襟和悲壮的精神。她们用生命蔑视了卑微,用生命成就了尊严,用生命捍卫了崇高。这也是十多年的军旅生活给予女作家毕淑敏的豪迈胸怀和英雄情结,她用生命去证实生命,用美丽的生命去对应不公平的道德规范,这恐怕是女作家在创作中更深刻的人生思考。在这里,“干净”与“肮脏”在传统的道德观的层面上,显得那么令人触目惊心、那么让人痛彻心肺。郁容秋和游星以自己的青春和活力提升着自己的生命力,提升了自己人格生命中的“崇高”因子,她们的豪迈和悲壮更加令人敬佩和感喟。作者通过柔性的风采神韵与刚性的规范、规则之间的冲突与冲撞,展示了女性生命的美感和魅力,追问的是活着的意义与价值。可以说,规范本身的坚硬与无情同样成就了她们冲撞的意义,凸显了两位女性人物生命的美丽,也使我们的感动永远地定格在了这种无畏冲撞里。
郁容秋临死时一直捏在手里的黑色的大理石纽扣沉痛地表明:在现行的道德规范之下,这类女性与这个世界是无法相约的。所以,《女人之约》让我们思索的是弱势女性与整个社会失约,弱势女性与社会道德规范失约的严肃命题。
游星在投井前留给朋友的话更是催人泪下:“弄脏了井水,我很抱歉。但我不愿随着狮泉河水,漂到异国。”游星用生命捍卫的尊严既是父亲的(军人的、男性的),也应该是我的、我们的(女性的),这恰恰符合了作品中“阿里”这个词的原意:即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应该既是男性的,也是女性的。
笔者以为,在当今物欲横流、私心膨胀的社会里,思考人的尊严、提倡尊严意识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我们是否还应该思索整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提升与个人尊严存活的限度问题;思索女性尊严与旧有的观念意识相龃龉的问题;思索强调尊严是否一定要以生命为代价的问题。诚如作家所说, “我明白日常生活的核心,其实是如何善待每人仅此一次的生命。”⑤《易经》中说,“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命的开始,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崭新而伟大的,生命的终结,对每一个人来说,也都是“重于泰山”的。人对生命的珍惜是人对自身认识深化的表现,社会对生命的尊重更是社会走向进步与文明的标志。
作者简介:雷岩岭(1964- ),甘肃兰州人,兰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
①《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版,第1743页。
②③毕淑敏:《素面朝天》[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372页,第364页。
④盛英:《毕淑敏小说与生命文化》[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9月。
⑤毕淑敏:《生生不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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