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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神话的终结

作者:宫爱玲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传统道德中,拯救一直被视作善举和夸耀的楷模。拯救代表了善良、美德和真诚。自古以来,我们沉浸在拯救善举的美好氤氲中,感动唏嘘。而在艾伟的《小卖店》(《名作欣赏》2004年11期)中,拯救却俨然堂吉诃德的滑稽之举,被救者反戈一击并得意于对拯救者的负恩之举,拯救者也遭遇了自以为是的尴尬和溃败。农夫拯救冻僵的蛇反被它咬死的经典传说似乎隐喻了拯救的历史性尴尬,在《小卖店》中,自古而来的拯救神话再次遭遇幻灭和终结。
  
  一、拯救进行时
  
  《小卖店》讲述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苏敏娜是发廊街小卖店的女主人,在小说中扮演着拯救者的角色,小蓝是小卖店对面发廊里的小姐,在小说中扮演被救者。两人原本属于不同的世界,但是阴差阳错使她们竟然成为姐妹。苏敏娜对小蓝始终怀有上帝式的同情和拯救,并为她张罗体面的工作。小蓝对此非常反感,并以和苏敏娜丈夫上床对她施了报复。苏敏娜的小卖店被湘妹子发廊取代。小蓝陷入了深深悔恨和自我安慰之中。故事情节非常简单,然而却蕴涵了极其丰富的阐释空间。
  小说的构成要素清晰明了,总体来看,存在两个类群:第一个类群,人物构成:苏敏娜、邻居妇女、高尚社区的女人、苏敏娜姐姐、苏敏娜丈夫;地点构成:苏敏娜小卖店、天主教堂小卖部、高尚社区;话语构成:正义、幸福、善良、同情、道德、审判等;这个类群以苏敏娜及其小卖店为代表。第二个类群,人物构成:小蓝、老板娘、其他发廊小姐、小马、上海男人;地点构成:小蓝发廊、湘妹子发廊;话语构成:粗俗肉麻,谎话连篇;这个类群以小蓝及其所在发廊为代表。这两个类群构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象征高尚、正派、圣洁;另一个则象征堕落、败坏、淫恶。两个类群的主体都是女人,一方是自以为是的良家妇女,另一方是为常规世界所不容的发廊小姐。
  双方因“打牌”而发生联系。在《小卖店》中,“打牌"是故事情节发展的驱动魔酵。它的由无到有的膨胀导致了小说故事的由无到有的发展。故事发生前,小蓝邀请苏敏娜一起打牌。自此,故事序幕开始缓慢拉开。而故事的转折仍然源于“打牌":苏敏娜邀请小蓝去自己家中躲避上海老男人,并和邻居妇女等三人一起打牌,打牌过程中邻居对小姐的蔑视和辱骂深深伤害了小蓝,使她从内心深处开始疏远和厌恶苏敏娜和她的世界。原本亲如姐妹的两个女人,却陡然间形同陌路;原本平缓的故事情节急转直下,小蓝竟然以和苏敏娜的丈夫上床来报复苏敏娜的自以为是。至此,故事达到高潮。“打牌"是作者在小说故事中安排的机巧枢纽,按动它,故事之轮即开始运转,并磨出精彩的故事面粉。
  除了“打牌",“男人"是故事发生发展的另一魔酵。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小说枝节的全部经脉。男人在女人的对阵中看似陪衬,却是故事发生发展的关键因素。女人之间的好戏和争斗归根结底离不开男人。最初,为了躲避上海男人,小蓝暂时躲避在苏敏娜家中。避难使苏敏娜和小蓝暂时结成统一阵线,共同对抗好色无耻的上海老男人。对老男人的同仇敌忾使两个女人亲如姐妹,互诉衷肠。美好的友谊由上海男人促成。而苏敏娜的男人则使这友谊最终归于幻灭和破裂:他和小蓝睡觉使怀有拯救善德的苏敏娜惨败而逃。男人成为女人永远无法言说的痛楚和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男人成全了友谊,也成全了故事;而结局也是男人破坏了友谊,消灭了故事。成也男人,败也男人!男人的背叛和丑行孽缘般使苏敏娜与小蓝间的故事陷入一场噩梦!
  “打牌"与“男人"在小说中交互现身,推动故事的展开与叠合、平淡与高潮,使得简单的人物,简单的情节,却交织出一个回味无穷的精彩故事。
  
  二、缺陷:拯救的致命蠹虫
  
  表面看来,苏敏娜所在的类群是一个圣性世界。这个世界充溢着美好、幸福、圣洁,和苏敏娜打交道的人都是世俗道德所认可的好人,如高尚社区的居民,天主教堂的信徒等。而小蓝的类群则是一个俗性世界,这个世界满是丑恶和肮脏。小蓝的热恋男友小马曾经坐过牢,现在则已染指黑社会。嫖客,黑社会,坐牢,小姐,谎言,欺骗,是小蓝生活并热爱的环境。两个世界,一个似明亮的太阳,另一个则似漆黑的乌云。
  然而,小说并没有对圣性世界表达丝毫的赞美。相反,却处处展现这个世界的残缺,并对之实施了嘲讽式的质疑和消解。诚如张爱玲所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苏敏娜的世界典型地诠释了这句话。在《小卖店》中,本应阳光灿烂美好无比的圣性世界却处处散发着黯淡的气息。拯救者在本能地虚弱着:苏敏娜一开始经常在自己男人面前侮辱发廊小姐。男人似乎在无意中替她们辩解,但苏敏娜发现在讲述发廊小姐的事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小蓝住在苏敏娜家的那几天里发现,“男人显得特别温柔,表面上不太注视小蓝,可同她说话时,小蓝听出来,他的声音里有欲望。那几天,男人也不爱出门,喜欢待在家里。苏敏娜有时和他说几句话,稍稍挑逗他几句,他就会高兴得两眼放光"。和小蓝偶然碰撞,他的脸红了,然而“男人脸红得有点幸福"。这一切使小蓝十分自信,她认为摧毁苏敏娜的幸福非常容易。
  苏敏娜同样因为虚荣而脆弱。她本是一个善良的人,从不轻易攻击任何人,但是却乐意攻击这些小姐,而且说起来还很兴奋。最根本的原因乃是她对发廊小姐的优越感。有时候她也感到心里的不平衡。“这些烂货,她们好吃懒做,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却赚了那么多钱,穿的比她好,吃的比她好,这不公平。某些时候,她对她们还挺羡慕的。但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赶紧回过神来,把自己调整到鄙视她们的态度上来。"当小蓝对她说发廊的客人老打听她时,虽然知道那些男人不是正经人,但还是很高兴。这暗示了苏敏娜对“红杏出墙"的潜意识渴望。小蓝夸她漂亮,“苏敏娜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原本端庄的脸露出一丝妩媚来"。来自小蓝世界的人对苏敏娜的认可和赞扬使她扬扬得意,可见,她的骨子里隐藏着发廊小姐的影像根芽。
  除了对苏敏娜生活状况的细致入微的描写而外,小说着重展示小蓝对苏敏娜生活的感受。在小蓝眼中,苏敏娜生活中所张扬的道德、正义、同情、幸福对她而言是如此可笑。她去苏敏娜家里,发现苏敏娜家并不富裕,“住着的房子也不是太大,小小的二室二厅"。 苏敏娜则因患肿瘤切除子宫而无法生育。以她的姿色似乎应该找一个更好的男人。这一切使小蓝甚至开始同情苏敏娜了。“苏敏娜感觉太好了,她的那种算得上贫穷的生活也叫幸福?如果苏敏娜过着的生活叫幸福,那幸福真是随处可见了。"从小蓝看来,所谓的美好世界不过如此,脆弱而又抑郁。另外,小说中几次出现小蓝在高尚社区所受到的伤害和凌辱,以及她对所谓的高尚的深深憎恶。而叙述者的态度似乎对小蓝充满了同情。
  无论是对苏敏娜的正面描写还是对小蓝的侧面描写,都是小说力图营造给我们的潜台词:拯救者的生活如此残缺,何来对他人的拯救。另外,小说刻意安排了四个对称的地点:苏敏娜小卖部、天主教堂小卖部,小蓝发廊、湘妹子发廊。两个小卖部,两个发廊,构成了小说的潜文本。地点的对称,隐喻着小卖部对发廊优越感的丧失,而与之平起平坐。“小卖店"和“发廊"都是出卖的场所。小卖部出售货物,发廊出卖肉体,虽然出卖的东西不同,但行为相似。苏敏娜认为小蓝在发廊出卖肉体是在受苦,因此托人帮小蓝在天主教堂小卖部谋取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富于戏剧性的是,新的工作也是出卖东西,只是出卖的是《圣经》、辅导教材及工艺品等高尚物品。工资虽然不高,七百元一个月。但在苏敏娜看来,这简直是个美差,教堂环境好,人都信教,也很友善,她甚至都有点嫉妒小蓝想自己去干了。她想,看来小蓝是个有福气的姑娘。照那些教友们的话说就是:上帝眷顾她,赐福于她。但是小蓝还是回到了发廊。小说结尾处出现的湘妹子发廊使整篇小说一下子被照亮了,无尽意味深藏其中。它是对与两个小卖部对阵中小蓝发廊势单力薄的补充,更是小卖部整个世界的溃败。在这场较量中,人性的亮点和黯淡凸现无遗。“小卖部"和“发廊"的对等喻示了拯救神话的荒诞。
  
  三、拯救的历史性终结
  
  在《小卖店》中,无论拯救者还是被拯救者都是残缺的。小蓝沉溺于欲性的世界沾沾自喜,而苏敏娜的虚荣和谎言、男人的背叛和丑行如同桃花艳丽处的斑斑红肿。这个世界本来就千疮百孔,处处期待着圣灵降临般奇迹的拯救。苏敏娜也不例外,患病而来的不育使她的生活暗淡无光。自身对拯救的需求使她无法实现对堕落场域中小蓝的拯救。同是上帝的羔羊,谁来实施拯救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在上帝面前,对任何带着缺陷的拯救都注定了是一场鱼死网破的徒劳盲动。苏敏娜扮演的就是这样的角色。小蓝为躲避上海男人暂居她家给苏敏娜造成了一种幻觉,以为她和小卖部是拯救小蓝的圣地,这里没有下流的老色鬼和肮脏的肉体交易,有的是“良家妇女"的温情相助。而小蓝对自以为是的救助深恶痛绝。善意相救与恶意反抗拧成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
  在遥远的《农夫与蛇》的故事中,我们的祖先已然通过寓言暗示了拯救者的尴尬命运。艾伟《小卖店》再次搔弄了历史的千年之痒:拯救者落荒而逃。小说中的拯救遭遇难言的尴尬和溃败,而现实中的拯救也屡屡出现在各种新闻报道中,上演着拯救英雄的不幸遭遇。时间自古延续至今,拯救之举绵延不绝,然而拯救者收获的报答却多数有着惊人的相似,无论在远古还是当下,拯救者留给我们的记忆似乎更多的是苦涩和无奈。
  从某种角度来看,拯救者与被救者永远无法平等。这种复杂而矛盾的关系曾十分生动地发生在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身上。“五四”知识分子对民众的启蒙和拯救仿佛一场荒唐的历史捉弄。而当八十年代拯救的乌托邦话语再次兴盛,理想主义和新启蒙主义色彩浓浓地洋溢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中。然而历史再次证明了这新的拯救话语的短命。进入九十年代,理想主义被世俗主义所代替。拯救、理想等宏大高尚的话题和字眼成为人们嘲讽和消解的对象。人们羞于谈起这些话题和字眼,金钱成为了人们新的崇拜对象。拯救的理想成为不合时宜的历史尴尬物。拯救神话被再次终结了。艾伟《小卖店》典型地表现了这一事实。
  《小卖店》结尾酷似《飘》:白瑞德走了,留下赫思嘉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苏敏娜走了,小蓝无限怀念她的好,然而她能做的只是和赫思嘉一样以自言自语聊作安慰。陪伴她的是无尽的意絮飘溢空中。而这往往是经典留给我们的感觉。短暂与永恒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作者简介:宫爱玲,女,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