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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送菜升降机》看哈罗德·品特的“威胁喜剧”

作者:祝 平




  品特认为,人们“不是不能(通过语言)相互沟通,而是有意识地回避沟通。人们之间的沟通是件可怕的事,因此,他们宁可文不对题,答非所问,不断地谈些涉及他们关系中最根本的东西”
  在《送菜升降机》里,品特在语言使用上是独具匠心的。一个典型的特点是,他大量使用“沉默”和“停顿”这类非语言句表现个人的不知所言,心不在焉,“王顾左右而言他”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言不由衷,答非所问,目的是表达现代人之间的相互隔绝,彼此冷淡,漠不关心,无法交流。在本剧的舞台提示中,品特使用了“沉默”近二十次,使用“停顿”近三十次。德克•博加德认为品特是少数几位能在未写之处大放异彩的作家。他的停顿只是他给你的时间,以便你在他所写的语句背后形成思想,提醒你的大脑留心即将说出语句的危险的简单。
  有评论家注意到品特剧作中的询问或求答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一个人问一串毫不相干的问题,目的只是为了使语言游戏进行下去;另一种是问一个对方无法回答的尴尬问题。在大部分时候,两个人都事先已知道问题和答语,问和答仅仅是一种程式化的社交行式。对于前者,我们可以借用语言学上的术语“寒暄式提问”来指示。后者为不需对方答复或对方答复不出的修辞性问题。前者是为了建立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或达到统一(也许是言语交际的、社会的、家庭的、甚至是性的),而修辞性问题的目的是构造相互充满敌意的双方或多方之间的分歧。前者的回答通常乏味、老套,一下就能辨别出来,而后者要确立统治地位的问题通常令人吃惊、荒谬、稀奇古怪,往往具有威胁性。品特剧作中这两种问题的结合产生了一种被人们描述为“暴力和宁静的跷跷板”式的上下起伏的效果。
  在本剧中,为了消磨时光,或者说希望达到某种交流,格斯常没话找话说,问些无聊的问题。二人的对话也缺乏逻辑连贯性。如:
  格斯(走到班的床跟前)嗯,我有话要问你。
  班 什么?
  格斯 你可曾注意到那只水箱装满水要多少时间?
  这里格斯郑重其事地问了一句无聊的废话,只是为了说话而说话。又如:
  班(指报纸)唷!
  格斯 嗳,班。
  班 唷!
  格斯 班。
  班 什么?
  这里班的两次惊奇的“唷”,目的是为了引起话头,可格斯并未回应,他只是关注自己的事,因此班希望交流的目的没有达到。
  两人这种谈话前言不搭后语,答非所问的情形在剧中出现过多次。
  而语言和动作的重复使剧本增加了几分滑稽的特质。大幕一拉开,观众就在人物动作的重复中发现了喜剧因素:
  [班躺在左边床上看报。格斯坐在右边床上,吃力地系鞋带。两都穿衬衫、长裤和吊裤带。
  [沉默。
  [格斯系好鞋带,站起来打着呵欠,缓步向左边的门走去。他停住脚步,低头看脚,把脚摇了摇。
  [班放低报纸瞅他。格斯跪下,解开鞋带,慢慢地脱掉一只鞋。他往鞋里瞧了瞧,拿出一只踩扁了的火柴盒。他摇摇火柴盒,细细察看。他们四目相视。班把报纸弄得嘎拉嘎拉直响,开始看报。格斯把火柴盒放进衣袋,弯腰穿鞋。他吃力地系鞋带。班放低报纸瞅他。格斯走向左边的门,站住,摇另一只脚。他跪下,解开鞋带,慢慢脱掉鞋子。他往鞋里瞧了瞧,拿出一包踩扁了的香烟。他摇动香烟,细细察看。他们四目相视。班把报纸弄得嘎拉嘎拉直响,开始看报。格斯把那包香烟放进衣袋,弯腰穿鞋,系鞋带。
  在这出哑剧中,格斯动作多次简单重复,使人看到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小丑形象。班两次“把报纸弄得嘎拉嘎拉直响”以及他们的两次“四目相视”而无任何言语,又让人感到他们之间缺乏交流。格斯的小丑式的行为尤其好笑。他穿鞋很费劲,很慢。他竟然在两只鞋子里分别找出了火柴盒和香烟。
  在杀人行动前的演练中,班给格斯下指示那一段台词也是颇具喜剧色彩的。
  班我要给你指示。
  [格斯叹了口气,挨着班坐到床上。指示都自动说出和重复。
  我们一接到通知,你就过去站在门背后。
  格斯站在门背后。
  班要是有人敲门,你别理睬。
  格斯要是有人敲门,我别理睬。
  班等到那人进来——
  格斯等到那人进来——
  班从他背后关上门。
  格斯从他背后关上门。
  这段对话中的两个人如机器一般的机械重复,以及格斯的鹦鹉学舌都产生一种滑稽的喜剧效果。当然,在喜剧的背后是人在无形控制力之下的被动状态。他们的自动化表明人已经没有自己的思想,完全被机械化,没有自主权,没有自我。他们成了名符其实的“哑巴侍者”(本剧标题Dumb Waiter是一语双关,可译为“送菜升降机”也可译为“哑巴侍者”)。
  埃里克•本特莱(Eric Bentley)说:“戏仿对现代戏剧比对以前任何流派的戏剧都重要。”安德鲁•肯尼迪把戏仿定义为“哈哈镜式的模仿”。因此,戏仿往往在滑稽的形式之下蕴藏着深刻的内涵。《送菜升降机》是对警匪片和侦探情节的戏仿。剧中的匪徒语言和枪支是犯罪世界常见的元素。本剧像描写黑社会活动的电影一样设置了许多悬念。但品特在如何解开悬念上又不像电影那样有明确的推理过程和交待,即使给出结果也悖谬之极。本剧中的许多悬念始终没有解开。另外,虽然最后读者(观众)知道了被杀者是格斯,可一时在情感上和理性上都难以接受,因为这完全不是犯罪电影的套路。
  本剧中格斯的不断发问和详细观察使人想起探案电影或小说中的侦探形象。品特似乎是在戏仿探案电影或小说。因为,剧中的被问者班不是处于劣势的被审罪犯,而是俩人中的老大,而发问者也不是有话语权的警察,而是常被老大威胁的小丑。这种角色的错置既产生了喜剧效果,又包含了荒诞意蕴。格斯像福尔摩斯一样细心观察,收集线索,试图推断出房子的主人是谁,几小时后可以看到哪一场足球赛,到底是谁在楼上操纵升降机。歹徒和侦探的角色混合起来,使格斯成了既是歹徒又像侦探的滑稽人物。品特利用戏仿与变形的手法使人在喜剧性的审美感受中产生对人和社会存在的荒诞性的严肃而深刻的思考。
  《送菜升降机》成功地实现尤奈斯库把悲剧与最滑稽的闹剧完全融合起来的基本原理。它成功地把神秘超现实主义成分转变为喜剧的附加要素。那些类似于“点茶壶”还是“点煤气”哪个正确的争论,由报纸上的奇闻轶事而引发的闲言碎语以及两个人为掩饰焦躁不安的心情而进行的没有实质内容的或不连贯的“非交流”都让人感到既滑稽可笑又荒诞至极。可以说,《送菜升降机》集中体现出品特的颇具荒诞色彩的“威胁喜剧”特点。
  
  作者简介:祝平(1967- ),安徽濉溪人,苏州科技大学外语系副教授,现为上海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生;研究方向:20世纪及当代英美文学。
  
  ①马丁•艾斯林:《荒诞派戏剧》,华明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页。
  ②⑥Arnond P. Hinchliffe, Harold Pinter, Twayne Publishers, 1981, p.38.
  ③Harold Bloom,Introduction, in Harold Pinter, edited and with introduction by Harold Bloom,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7,p.1.
  ④哈罗德•品特:《送菜升降机》,施咸荣译,见《荒诞派戏剧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279页。以下本剧的引文均出自此书。
  ⑤朱虹:《荒诞派戏剧集》序,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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