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滕王阁序》与《前赤壁赋》之“悲情”比较谈

作者:袁 韵




  其二,宇宙无穷、盈虚有数的悲怆
  在《滕王阁序》中,作者的悲情并不仅限于个人“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一己之悲,而是上升到“宇宙无穷、盈虚有数”的高度。这使得这篇名作在赢得无数怀才不遇的失意文人共鸣的同时,又以它对宇宙与个人关系的深刻思考而获得了更为深邃的哲理内涵。这一主题在作者篇末所赋《滕王阁诗》中表达得更为集中和明确: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弟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置身于滕王阁上,作者进行着关于物与人、永恒与短暂的思考:滕王阁外的长江永远在奔流不息,南浦与西山的云雨依然是朝暮在眼,而当年建造滕王阁的滕王李元婴呢?当年为滕王献艺的那些歌姬舞女呢?今日滕王阁宴集是何等繁盛,然而它不是必然要与当年的兰亭宴集、金谷雅会一样成为永久的过去时吗?“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这难道不是一个根本性的悲哀吗?
  在《前赤壁赋》中,作者借“客”之口解释说,这悲情是因为“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的愿望无法实现而产生的。“羡长江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谁又能与江山明月共久长?况且,“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杜甫《谒文公上方》),在死亡面前,英雄和凡人亦是平等的,于是,一种“是非成败转头空”的虚无感与空幻感便油然而生。人生的成败荣辱已让人难以释怀,这终极性的悲哀又将让人情何以堪?
  
  三、悲情的消解
  
  两篇文章虽以悲情为中心,但并没有沉溺于悲情而一悲到底。《滕王阁序》以“所赖君子见几,达人知命”一语忽作转折,变沉郁为高亢、变悲慨为乐观;《前赤壁赋》中经过互相辩驳,主客双方认识归于一致,作者终因思想获得解脱而转悲为喜。然而,两篇文章在悲情消解的方式上却是完全不同的。那么,这种悲情是如何化解的呢?我们试分别论之。
  《滕王阁序》在列举了冯唐、李广、贾谊、梁鸿等怀才不遇的历史人物之后,复又唱出了乐观奋进的高亢之调:“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未晚”——这是一种自我激励、自我鞭策,一种东山再起的自信。可见,作者虽遭遇坎坷,但并未因此而颓丧,并未因此而丧失追求理想人生的信心。正因如此,整篇作品便不只有悲慨,更有引人进取的激情;不仅让所有怀才不遇的封建文士产生共鸣,同时又给他们在逆境中重新奋起的信心和力量。那么,作者的这种信心、这种积极进取的激情又由何而来呢?
  应该说,这种精神与儒家思想对王勃的影响是分不开的。王勃出身于儒学世家,祖父王通是隋朝大儒,王勃曾自言:“吾家以儒辅仁,述作存者八代矣。”(《送赴太学序》)儒家思想的教化使王勃不仅从小就树立了匡时济世的政治理想,而且,儒家所倡导的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精神也给了他在逆境中自勉自励的力量。另外,这种积极进取的激情更是初唐那个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的产物。王勃所生活的高宗、武后时代正是中国社会政治及文化史的重要的转型时期。由于统治者采取了一系列扶持寒士阶层、压制士族势力的措施,彻底改变了那种“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咏史》)的局面,使得非士族阶层的读书人看到了身登要路的希望。尤其是武后时期完成的对科举制的改革,压制明经并提高进士的地位,更加激发了大批有才华的文士的进取之心。这是一个“郡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李白《古风》其一)的时代,因而,包括王勃在内的文才特出而又颇为自负的“四杰”,尽管都命途多舛,却无一不充满了博取功名的幻想与激情。体现于作品之中,那便是一种浓厚的郁勃之气和慷慨之情,一种自建安以来久违了的豪雄之气与刚健风骨,也正是这种豪雄之气、刚健风骨,真正开始奏响了那昂扬振奋的盛唐之音。
  此外,作者文学上的才华与自信也是他身遭困顿而不气馁的一个重要原因。王勃出身于学术世家,曾祖王一、祖父王通、叔父王绩等前辈都是以著述而非以功业名世,这对王勃力求在文学领域里有所建树也起着激励作用。对于自己的文学才华,王勃从来都是充满了自负。他在《山亭思友人序》中说:“至若开辟翰苑,扫荡文场,得宫商之正律,受山川之奇气,虽陆平原、曹子建足可以车载斗量;谢灵运、潘安仁足可以膝行肘步。”在《滕王阁序》中亦云:“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是啊,即便是“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但有了《兰亭集序》、《金谷集序》的绝世华彩,兰亭宴集、金谷雅会岂不是千古流芳?如若不是在前往交趾省父的途中遭遇风浪而不幸早逝,这样一位天才作家不知还会为后世留下多少像《滕王阁序》一样让人击节叹赏的美妙篇章!
  在《前赤壁赋》中,作者的悲情又是如何获得解脱的呢?从作品本身来看,作者的解脱首先缘于对老庄相对主义认识论思想的借鉴。“客”之悲情既是来自于人的有限与水、月之永恒的对比,苏轼便仍用水的流逝和月的盈虚为喻,阐明这变与不变的哲理:若从变的观点看问题,那么“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但若换个角度,从不变的眼光看事物呢?——“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既然如此,那么江水与明月,“而又何羡乎”?作者云“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庄子·大宗师》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作者的思想方式,显然是渊源于庄子。“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苏轼《题西林壁》),由于各人所持角度、标准的不同以及这种角度、标准本身的变动不居,便产生了价值判断的无穷的相对性。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非要用凝滞胶着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呢?
  在大自然中忘怀得失,寻求精神解脱,这是作者开的又一帖精神解脱的妙方:“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这是要人们淡化物欲、淡泊名利,恬淡自适。而那“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是与功名利禄、宠辱得失无关的,它们还能涤荡人的心灵,抚慰人的创伤。“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李白《襄阳歌》),这是大自然对每个人无私的馈赠。正因如此,多少文人士大夫遭遇政治失意、人生挫折之时,往往寄情于山水,隐遁于江湖,在大自然中寻求精神的解脱和心灵的抚慰。苏轼正是要提醒在人世纷扰中患得患失、认为自己一无所有的人们:我们原本是富有的,我们拥有清风、明月,拥有可以感知这一切的眼睛、耳朵,拥有享受自然、享受生命的能力——这才是我们最可宝贵的财富,我们应该珍惜它、享用它,而不应忽视它、虚掷它。正如作者在《记承天寺夜游》中所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大自然、生命本身自有其可爱之处,可能我们所缺少的正是一双发现的眼睛。
  乌台诗狱、黄州贬谪,对苏轼是一次精神上的沉重打击,而黄州时期又是苏轼完成其精神境界的升华、思想臻于成熟练达的时期。作为一个人生的智者,苏轼善于对各种哲学思想采用“拿来主义”的态度为我所用。儒家的坚毅与固穷,老庄的万物齐一、旷达超脱以及佛教的随缘自适,都成为他解脱悲情、战胜苦难的精神武器,从而达至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圆融与达观的人生境界。而《前赤壁赋》,可以说正是这种精神升华过程的诗意概括。
  在《前赤壁赋》中,作者终于战胜悲观失意而走向了乐观旷达。在苏轼身上,那最令中国读书人倾倒和爱慕、最富魅力的性格特征不正是一个“乐”字吗?在《答陈师仲主簿》中,苏轼这样说:“人生如朝露,意所乐则为之,何暇计议穷达!”苏轼正是以一种“无往而不乐”的态度对待多灾多难的人生的:四十四岁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黄州这样一个荒凉贫瘠之地,在苏轼笔下,却是“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五十九岁时,苏轼被贬往岭南更为偏远的惠州,他的政敌以为他会因水土不服和精神悲伤而死,可苏轼却能“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之二);在六十二岁的垂暮之年,又被贬至“天涯海角”的蛮荒之地海南岛,在恶劣的环境中,他却照样能够随遇而安,对于这仅次于死刑的流放,他竟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对这样一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林语堂《苏东坡传》),苦难能奈他何?命运能奈他何?林语堂先生说:“他的一生是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苏东坡传》),的确是切中肯綮之语。
  在封建社会里,得志者少而失志者多,文人的怀才不遇、有识之士的屡遭贬谪是一种普遍的现象;王羲之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兰亭集序》),生命之盛衰存亡又是一代又一代人体验不尽的永恒的主题。可以说,这两篇名作所抒发的“悲情”,触动的恰是古代文人最敏感的两根神经,因而最易激发起他们内心深处强烈而持久的共鸣。“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水调歌头》),纵然所有的人生都难免各种各样的忧患和缺憾,但人生依然使人留恋,人们总要在“悲情”中寻求解脱,于是王勃那“老当益壮”、“穷且益坚”的奋进之语永远给身处逆境的人们以激励;苏轼的达观也永远对后人起着开释郁闷、畅达胸怀的作用。我想,这大概就是两篇名作所以不朽的原因吧。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袁韵,浙江万里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中文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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