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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洞,留下几多梦
赵熙
这是陕北黄河西畔一条无名小沟。一片绿生生的枣林,枣林后面隐现着花格儿窑窗。沟底里流淌着一条清溪:镜儿河。
暑月后晌好静,我去吃派饭。
大娘站在高高的坡疙瘩上等着。我穿过那片已经结了青果的枣林,眼前飞出穿红衫的赤脚小丫来。她头上两个小辫一闪,又钻入了枣林了,一声尖脆脆地唤——
“丫丫(奶奶),吃饭的来了——”
像一片红花蝴蝶儿飞上绿黄相间的河畔,后面还跳着脖上系着铃儿的花狗儿。
狗儿也不咬,跟着我,“唧铃铃”、“唧铃铃”地满沟都是铃儿响。
这使我好笑,我们这些“吃饭的”。
大娘满头白发,身子却壮。脸色褐红,腮帮有几块小褐斑。眼笑着,一只眼淌着风泪。那件新换淡灰布衫,使她显得精神干练。
高梁秆儿编的饭盘儿端来几样菜——一碟儿韭菜炒鸡蛋,一碗儿宽粉条熬豆角,一黑瓷盒西红柿辣酱,一碟调小葱的干菜。
都是陕北的好吃喝!那干菜的特殊的酸味儿使我垂涎,我又想起前些年在山沟蹲点的日月。
“娃娃呀!”大娘是这么稀罕地招呼我——尽管我已四十大几了。“没甚好吃喝,白米白面怕你在城里吃惯了,猪肉羊肉怕也不稀罕,给你做些变样饭。”
连着土炕的锅揭开了,一股甜丝丝的白气弥散开来了。大娘喜眉笑眼儿地端来一老碗蒸瓜:皮儿花绿,瓤儿面黄,一块一块地切开了。
“番瓜还没老熟,皮儿还生嫩。我这外孙女小燕一早就摘了。哦,你先尝尝,这‘瓜瓜饭’。”
我吃着蒸瓜,面甜面甜的。看大娘又忙着揉荞面了。我说:“大娘,别做那么多了,莫把我当外人待。”
大娘取来一顶新草帽,便用拇指在草帽边缘搓那荞面圪凸(麻食)了。她一边搓,愠怒着:“看你说的甚,只要能常来就稀罕。”
大娘捻麻食,荞面麻食印上新草帽的花纹儿,如毛毛虫,如小蚕儿。
“年时雨水少,苦荞没打多少,我给我那青海的女儿捎了些,就剩下这一把,捻一碗荞面圪凸,你没听唱过——
荞面圪凸羊腥汤
死死活活相跟上……”
大娘是个快活人,她笑了,张着黑窟窿嘴,唱着不大和调的曲,一颤一颤的,头上稀疏的白发,如一堆雪山。
哦,甜番瓜吃上了,干菜就上了,荞面圪凸吃饱,延安呵,你的儿子回来了!
吃了饭,大娘又忙着给隔壁山窑驴儿饮泔水,然后又喂猪,又涮锅,又从箱柜取出新花被在院里晒。忙活了半后晌,和我坐在河畔枣树下捡豆儿拉家常:
“啊呀呀,打‘闹红’起,我这窑里就没少盛过咱的八路和干公的:骑马的,吹号的,担锅的,抬担架的,养伤的,运粮的,还有十七八的女护士……啊呀呀,来了有甚就吃甚,和我亲娃娃一样待……唉,”大娘叹口气,“可个个都走了,没个信儿了……”
大娘不声响了,低着头,只顾在簸箕里捡那黄豆儿了。
静静地,怅怅地。一抹淡淡夕照,把这山塬、枣林,还有沟底那清亮亮的镜儿河,以及大娘弯着的背,涂染成黄铜一样的亮色。
后来,我才知晓,大娘早年只有个亲兄弟,十四岁就跟红军东征过黄河了,再也没回来……
可是,提说起这叫猫娃的亲兄弟,她却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淡淡的:
“那年雪好大,刚过罢年的第三天,红军要过河(黄河)了。我十七,猫娃十四,他跟了红军。他把自家四只羊子扒‘红筒’,做了羊皮筏。过河那天,没甚好吃喝,我给猫娃捻了一碗荞面圪凸。他一碗没吃完,吹号了。我把他送到东山峁峁顶,眼看他和队伍坐上羊皮筏子过河了……我记得,飘小雪……”
大娘再没有往下说,望着东山峁顶上那株如同绿伞一样的树。那老树孤孤地,像个弯腰正望的老人。我默默地,我听见了山峁东边黄河夏月的涛声,低沉地,回声好遥远……
东山(那个)日头背西山,
庄户人就盼个好吃穿……
哦,一声悠悠的、粗犷的歌,从河畔下飞上来。花狗儿几声咬,窑畔上翻上来个背着一捆玉米青秆儿的壮汉。
壮汉老头,赤脚,赤黑脊,见我很惊奇。
“伯——”小燕扑上去了,狗儿也跳起了。
壮汉把青杆儿扔到驴窑里,从红布裹肚里摸出两颗如青桃儿似的木瓜,咧着胡子嘴,在小燕脸上亲一口,小燕就把木瓜夺走了。
“看你,像个没事人——同志来了,叫你早些回,磨豌豆,擀杂面,可等你老没影!”大娘嗔怒着,回窑收拾热饭了。
那壮汉赤脚蹲在青石板上吃荞面圪凸,吃得好香,又不住用布衫揩着光头上的汗。我说,“你唱的那曲儿也好听。”
“嘿嘿,”他扔下饭碗,又咂上烟锅,“还不是跟我娘学的嘛——她那时当过区妇联主任哩!”
“哎呀,天神神,你还不动弹,摘几个番瓜去!”
大娘冲断了他的话。
可是,壮汉仍然咂着烟,叹口气:“唉,那年月,白狗子来了,遭害咱,吃的掏空了没法过。红军来了,煮几颗枣儿,也就是一顿饭。”
借着大娘给驴儿喂青,我想细细打问大娘的身世,壮汉却说得很简单:“娘也苦,我小舅十四跟了红军,过黄河,攻城楼牺牲在河对面了。我爸领着‘独角队’(游击队),在河两岸山里打。后来,叫‘黑脑队’(反动民团),吊在枣树上活活剥了皮……我娘守着我,后来,又抚育了保育院一个妹子。娘就是打枣叶吃,也要保住这棵苗。尔格,妹子在青海部队医院,她惦念娘,就把燕燕留在娘身边。娘爱燕燕,惯得也不成样……”
壮汉不再说什么,只是咂着烟。一股小风吹动枣树飒飒地,漾起一股淡淡的枣林子青苦的气息,掀动我心海不静的涟漪……
娘从驴窑走出来,燕燕尽把剥出白白的木瓜豆儿向她手里塞,“丫丫,木瓜蛋儿,好水甜!”
“别学个贫嘴儿,大了,还不是飞走了!”
大娘笑戏着,嘴瘪瘪着,把燕燕搂紧了。
这一夜,大娘让我睡在她的窑炕上。这窑炕好宽大,一溜儿可以躺下十四五个人。大娘给我铺上细毛毡,暖上晒了的新花被。我好舒服地闻着一股土炕柴烟和酸菜的混合气息。我想着,这块土坑睡过多少人民的子弟呢?!我心窝热热的,我像躺在娘怀里。
夜深静。窑外的月光如霜如乳,镜儿河的蛙声时高时低,隔壁山窑的驴铃儿,叮铃铃,像摇着我的魂……
我睡了,又醒了。我听见“捣——捣”地钉锤儿响。我看见大娘背我坐在窑窗下,在一片青石板上砸豆儿。也许她怕弄醒我,便没有开灯,只借着窑窗外面透进来的一片清淡的月,那钉锤儿上也包着一片手绢儿。她在瓷盆捡一个泡涨的黄豆儿,便在石板上轻轻砸——哦,大娘又要为我做陕北特有的“豆钱钱”饭了。
我没有吭声,却再也睡不着——大娘砸一下,颤一下,头上抖着的白发丝扑下来,在霜白的月色中,如流泻的雪瀑……
镜儿河的蛙声已住了,村里的鸡儿却叫了,黄河像在我心上流淌,“嚯——嚯”的夜涛如刮风,遥远而亲近,仿佛那涤荡了历史尘埃的大流又冲激着我,摇着我的梦……
第二天,喝了“豆钱钱”,我也该走了。
慢慢地,穿过青枣林,淌过汩汩的镜儿河,攀上东山峁,我在那株孤孤的老杜梨树下站了很久。
“过路再来喀——”大娘在沟底里唤。
花狗儿又叫了。
我眼前模糊了,看不见大娘和燕燕的影儿,眼前只是一片青枣林,一坡一坡的黄土塬。
翻过山峁,我走了。背着两颗番瓜,一袋豆钱钱,沉沉的,心也沉沉的——陕北,有多少这样的高原窑洞,多少这样的清溪流水,有过多少这样的大娘和依依相送呢?!多少人民的子弟,在土窑里吃了,住了,又从窑洞走出来,踏上这细弯的山路——挂在高原这千山万壑间白线似的无名小路,走了,揣着温馨的梦,走了,再也没回来……
哦,黄河,稠油似的静静地流,已要脚下了。我要过河了,还能回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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