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第39章

 

  对于三个因飞行而感到身体不适的美国人而言,这是个非常难受的夜晚。卢卡·塞尔托马满怀自信地昂首阔步。不过今晚,他消磨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一开始凯文就得倚着他的女伴——一个高个子的黑人模特儿,叫南姆巴,然后对着他兄弟的耳朵嘟哝道:“这简直像是在打死一只苍蝇——”

  “用一辆麦克卡车去打它,”凯里帮他说完了那句话。他的女伴是一个南斯拉夫模特儿,叫安尼玛或是恩尼玛。两个女伴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可爱姑娘,都不会说英语,但会一点点意大利语。南姆巴竭力解释说南姆巴是个艺名,是模仿了她的祖国冈比亚这个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叫依科尔托,读起来要发一个颤音。安尼玛把她的名字写了两回,给每个兄弟都看一遍,以确保他们把开头那个字的音发准。

  卢卡的样子就像自己所夸耀那么帅,不高不瘦,但也不胖。他用英语凑合着解释说大多数的科尔罗恩人长得都像他:宽宽的肩膀,粗粗的胳膊,健壮的大腿,力量不凡的男人,他们——

  在他们去瓦阿德尔-巴诺尔酒店附近的餐厅用晚餐时,卢卡停下脚步,在一辆白色“奔驰”小车前蹲了下来。他抓住保险杆,把小车抬离柏油路面有一英尺多。他这一招震住了在场的每个人,尤其是他介绍说是他同伴的那个人的漂亮妻子:她看上去一副兴奋得快晕倒的样子。

  格里·阿米齐餐馆除了提供晚餐外,还找来一支小型拉丁风格的爵士乐队,演奏的乐曲可以让任何一个有能力支付这里高昂费用的人进入舞池跳舞。餐厅被装饰成了——或者本来就是——古罗马的一个地下墓穴,有盛着骨头和头颅的壁龛,有被赤身裸体的女奴隶主鞭笞的赤身裸体的奴隶的雕塑。其他装潢则充满最前卫的意大利剧院的现代情调,有卤素灯,冰铜制的黑色座椅,以及铝框镶起来的图画,这些画只需一个被麻醉的病人即可完成。

  10点钟,卢卡领着他的朋友们走进餐馆,经理连忙奔过来,将手里的移动电话递给卢卡:“塞尔托马先生,巴勒莫来的电话。还有一份传真。”

  卢卡那双因吸食可卡因而变得锐利无比的大眼在四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他接过了电话。“是谁?”他说道,“啊!”他的笑容陡然消失,脸色可怕地阴沉下来。

  “你看见谁了,莫罗?”他转过身去,压低了嗓音。他的同伴——大家只知道他叫堂潘克拉奇奥,意识到突然加剧的紧张气氛,赶紧把他们带到一张椭圆形大桌子边,桌面在卤素灯的照射下发出惨白的光晕。

  斯蒂菲根据自己平时偶然浏览的通俗杂志,认出几个已经就坐并受到尊崇的客人。他们和观众一样年轻,不是和流行音乐就是和电视业有关,不过还是能时而看见上了年纪的企业家的灰白或光秃秃的粉色脑袋夹杂在各式各样的发型之中,这是男女发型荟萃交融的地方。

  “先来杯香摈,然后是你们最好的福尔加托尔。怎么样,女士?”唐潘克拉奇奥问斯蒂菲。“他们说你们1990年的产品棒极了。”

  “听起来不错,”斯蒂菲承认道。她喜欢听这个唐潘克拉奇奥说话,他像个青蛙似的,想立刻把她推至一个大腕酒商的知名地位。她坐在唐潘克拉奇奥妻子的身边,这位女士有一头又长又黑的头发,长发纠缠在一起,那样子就像一个离开自动洗车处后完全坏掉的什么东西。

  “力气可真大,”她对此仍饶有兴趣。“我有一次看见他抬起一辆卡车。真的!”斯蒂菲由此感觉到此人可能已经或还没有嫁给唐潘克拉奇奥,但可以很确切地被看作是唐卢卡的情妇。斯蒂菲另一边的空位显然是留给那位大力士的。此时他正慢慢朝这里走来,而即使现在,他的表情也显出与那个叫莫罗的人的谈话好像已经将他的内心永远损害了。

  西西里人感情易变,这对斯蒂菲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她看着卢卡稍停了一下,想控制一下他的愤懣——也许是恐惧——然后松开因害怕而紧锁的眉头,露出灿烂的笑靥。那个莫罗——不管他的名字会带来什么灾难——所带来的影响已经被巧妙地掩藏起来了,卢卡拿出一张纸。

  “他们把传真发到这里来了,”他带着装出来的傲气说道,这使斯蒂菲忍俊不禁。“新泽西的库金发的。垃圾生意,不是吗?”他把那张纸塞给斯蒂菲,那是一张电脑打印件的扫描传真。“没有人能让我度假,”他埋怨道,“老板是从来没有假期的。这点简直是违法。”他发出一阵与他的微笑同样迷人的哈哈大笑。的确,一想到大多数意大利南部男人都丑得令人生畏,斯蒂菲便意识到她今晚的男伴可算个赢家。他有一副相当结实的下巴,安放在一截多半是因经年累月抬奔驰车而练就的厚实脖子上。他黝黑的脸庞衬托出洁白的牙齿,而那双浅蓝绿色眼睛像灯塔一样放着光芒。

  “莫罗先生怎么样?”斯蒂辛逗他说,“他难道不是很讨厌吗?”

  “莫罗?”卢卡的声音微微颤抖,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由于恐惧。一般说来他这种感情激烈的人常常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你认识他?”

  “只是刚刚听到他的名字。”

  “一定要忘了这个名字,好吗?这是个很不好的名字。”塞尔托马重新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变得较为温和随意了。“男孩子们,我为他们找了漂亮姑娘,好吗?你不介意吧?”

  “他们已经是大人了。请说意大利语,先生。”

  “不,我想练习英语。不是先生,是卢卡。”

  借助大量的香槟酒,卢卡很快在这张椭圆形饭桌上建立起了一种家庭气氛。在座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做过什么,在这里他们相互爱护,相互信任,亲如兄弟姐妹。莫罗这个名字再也没有被大家提起过。

  过去许多年,斯蒂菲的家人一直在各种男人中为她物色一位出类拔萃的丈夫,而此时她在这趟旅行中才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放松。卢卡无疑是条恶棍。谁都知道所有的可卡因都是通过科尔罗恩人才流入欧洲的。毫无疑问,他是个不值得信赖的人。可有哪些科尔罗恩人值得信赖呢?毫无疑问他是想得到什么齐奥·伊塔洛也想得到的东西。可是,去他的。大名鼎鼎的世界级酒商斯蒂菲·里奇是什么人,犯不着看不起一个小恶棍,尤其是这个人似乎已经把他的心掏出来博她一乐了。而且,除了她那纯洁雪白的肉体,她什么也不能给别人,除非她的妹妹依兹也在合同上签字。因此她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午夜时分,他们用完晚餐后的英式甜点,想再来点法国葡萄酒。很显然她的儿子凯文和他的南姆巴也是这样的心思,上菜的间隙他俩一直在跳舞。另一边,凯里搂着恩尼玛或叫安尼玛,他们的对话最终用上了一种都不是他俩母语的共同语言——德语。这一幕相当具有代表性,斯蒂菲想,凯夫在那儿摩擦他的骨盆,而凯里则在练习他的语言技能。

  乐队在一刻不停地奏着一支慢节奏的伦巴,卢卡邀请她来到舞池。他俩跳得非常稳重,在他们旁边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自动设备制造商和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她在刚刚重拍的《开放的城市》中担任女主角。

  “这是个好地方,”卢卡小声说道,“你是个好女人。”他带着她转了一圈。接着说道,“你坐我的班迪朗特去巴勒莫吧。”

  “你的什么?”

  “是我巴西分公司的航班。恩布拉尔110,飞得很快。”

  “你是说你开有一家航空公司?”

  卢卡大笑起来,他的所有牙齿,甚至连智齿,都好像在自身放射的光华下全部展现出来。“是我和唐潘卡拉奇奥以及我以前的合伙人唐西奇奥合开的。”

  “他们是不是也叫你唐·卢卡?”

  他做出意大利南方人特有的那副姿势——耸耸肩,抬着下巴,嘴角一撇,眼睛半翻,这表明有些事也许是真的,但出于谦虚,他是不允许别人去核实的。与此同时,他却始终随着音乐的节拍跳着舞。

  “我不懂,”斯蒂菲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响起来,“为什么我们卡斯特拉梅尔人不能成为你们的亲密朋友。”

  可她立即意识到今晚的开场节目还没有完,自己就已经傻乎乎地暴露了终场游戏,于是将不得不忍受整个中间过程。这种事情是进展得相当慢的。他用另一种南方人的眼光盯着斯蒂菲,一种凶狠的、心灵对心灵的凝视;他的双目既严肃,又具有穿透力,仿佛要读出她脑中和心里最深处的秘密。这种目光带着各种目的,主要是为了建立霸权地位,(如果不是主人地位的话,)确立他们的关系,警告她任何越权行为都将被视为背叛。斯蒂菲发现,特别惹人注目的是那蓝莹莹、冷冰冰的眼光,来自一张被太阳晒成棕色的脸庞,犹如密林深处的两束阳光。“比亲密朋友还要亲,”她听见他说道,“亲得多。”

  她很惊奇,他那么快就弥合了他们之间的裂痕。唐卢卡有些着急了吗?这种浪漫关系有没有什么最后期限?但这突然表白的真心诚意使斯蒂菲想到了别的——在和她儿子同住的套间里,她怎样才能再有什么进展。

  当他们重新回到桌边时,她的两个儿子已经和各自的女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就无须她劳神了。唐潘克拉奇奥转达了他们的歉意,以及他们对主人的深深感谢,主人一本正经地接受了这些,好像是从一张单子上勾去什么似的。毕竟已经凌晨一点了。如果两个男孩想和他们的姑娘在一起,他,唐卢卡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如果在这过程中他们把母亲留给他,由他悉心陪伴,又有什么不好呢?

  “很好,好小伙子们。”他说着,同时将热烈的目光射向斯蒂菲的身体。斯蒂菲紧裹在一身裁剪讲究、新颖别致的旅行装里,谁都认为这套衣服适宜任何场合穿着,除了格丽·拉米齐这样的小地方。但无论何时何处斯蒂菲发现唐·卢卡的目光像是在撕扯她的衣服,直至肌肤。“这个地方,”他说,“依你们的说法……不带劲?”

  “你想到什么更疯狂的地方了?”

  卢卡没听懂这个词,他求助似地看了看唐潘克拉奇奥,后者则瞪大双眼建议:“巴比诺附近唐弗斯托开的俱乐部怎么样?”

  “甜茴香吗?”卢卡摸摸耳朵,做了一个同性恋的意大利语手势。

  在巴比诺路的另一头,人民广场附近,一扇高大豪华的铁门拦住了一条通往私人石子路——维可罗·迪·波盖托路的入口。小车把他们带到那里,卢卡走进大门,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从黑暗的小巷中走出来,为他们打开大铁门。

  当他们走进地下俱乐部时,里面有人正用钢琴弹奏着一首布鲁斯。他们很快被领到看台下的桌子边。在离他们不到一英尺的舞台上,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正用女性化的幅度大的下流动作慢悠悠地脱衣服,好像是在向观众扔吊袜带和三角裤。当第二个男孩上台并和他做了同样的动作之后,弹钢琴的换了一支节奏稍慢的布鲁斯。第一个男孩脱光时,第二个男孩脱到了膝盖部位,他正伸手摸向膨胀起来的阴茎,他一头浓发像玉米串一样地编得松松散散。斯蒂菲心想,如此繁复的发型如何能存在于这样一个充满原始意味的场合。

  卢卡强健有力的手捏牢了斯蒂菲的膝盖。稍停片刻,开始向她的腹股沟移过去。斯蒂菲拿起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此时,一个男孩正与另一个男孩进行口交。观众随着缓慢的布鲁斯节奏拍着手。

  “你是一个高尚的女人,”卢卡说道。他花了不少力气来发“声誉”和“女人”冲的两个“h”音①。“原谅卢卡。卢卡被你陶醉了。”

  ①卢卡发音不标准,其实这两个“h”并不需要发音。

  台上,两个男孩正如同阴阳两极那样互相交融在一起。台下观众此起彼伏地模拟着一些粗鲁下流的声音。一个女人发出一连串低沉平稳的叫声,自我陶醉又有所节制。“哇噢——哇噢——哇噢——哇噢——哇噢——”

  “以前从没有一个女人对卢卡这么做过。这个地方,不该是你来的。”他站起身,桌子翻了,滚向一边,像一台锯床的锯齿那样要把阴阳两极割开。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尖叫了起来。

  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身躯庞大的职业拳击手,两人都穿着网眼袜和高跟鞋,围着红色缎子衬垫。他俩似乎都能只用胳肢窝就把卢卡夹起来。他们朝他扑来。几乎没有任何停歇就动起了手。在幽暗的房间里,一盏蓝色聚光灯照亮了卢卡手中一把短刀的锋刃,刀刺进一个拳击手的肚皮。刀子进去时是蓝色的,出来时就成了红色。刀子又刺进另一个人的内脏,同样也是在瞬息之问。

  小巷。铁门。他们走上门外的巴比诺。屋里乱作一团。小车向他们疾驶而来。他们上了车,扬长而去。

  卢卡用一块纸巾擦着那把四英寸长的小刀。小车向人民广场飞驰而去,他摁了一下电钮,放下车窗,将克林内纸巾扔出窗外,然后折好小刀,放进衣袋。他迅速地比划了一下洗手动作,然后向斯蒂菲投去迷人的微笑。

  “对不起,”他瞥见斯蒂菲膝盖上有一滴血,不禁皱起眉头。他弯下身,津津有味地慢慢把血舔净。“挺好,”他说,又由于嘴唇得到的快感而发出啧啧声响。“敌人的血。味道不错,你的皮肤。”

  他的舌头又热又湿。她感到一阵颤栗掠过大腿,一直延伸到腹股沟,就像性高潮前的滋味一样。对两个人突然袭击的帮凶。所幸不是谋杀。齐奥·伊塔洛会不高兴的。这个令人愉快的杀手决定了她的命运会像一窝面临灭顶之灾的猫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