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代表众人发出不平之鸣的是亚朗·麦佛迪前中尉,陆续聚集到食堂大餐桌的反铁达尼亚派流亡分子们停下正在撕扯面包的手定定看着他。
“现在的铁达尼亚又是分裂又是内战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博士!你倒是说说看法作何解释?”
时值星历四四七年四月下旬,亚历亚伯特的部属鲍森持续率领潜水部队在巴格休的海底来回巡游着,而巴格休军的逃兵部队也确实还藏身于海中。不过简称OOJ的“正直老人二世号”已经与他们分开,独自展开个别行动,这群不肖的流亡分子潜进位于亚热带一个龙蛇混杂处名叫山缨艾罗港的港湾都市井租借下一户住家,这栋旧屋原本是提供船员住宿之用,具备了地处偏僻、房间数目多以及租金便宜这三项优点,只不过缺点是优点的五倍。
“情报太少了,资料与物证也缺乏可信度,在这种状况下还不负责任地挥动想象的羽翼,这种行为并非学问的研究,纯粹只是在赌搏罢了。”
李博士趾高气昂地表示,他是公认最擅长把学问运用在政战赌搏游戏上的人。以“铁达尼亚将如何灭亡”一题做为终生研究课最题的他在思想上可谓全宇宙最具危险性的恐怖分子。李博士懂得数个毁灭铁达尼亚,甚至是全人类的作法,只是在组织的执行能力上稍嫌不足,不过这样堪称人类的万幸。
“当然啦,如果你们非听不可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提出我个人的想阻,只是身为知识分子,不追寻理论的完整性而一味满足大众好奇心将堕入邪道……”
“方修利,你的蔬菜蛋包饭要加马铃薯还是洋葱?”
这个问题来自雪拉芬·库帕斯这名女性,被问到的红萝卜发青年连头也不流,带着一脸睡容来到饭桌。租下这栋旅馆之后,方修利便与雪拉并·库帕斯共住一房,过起两人世界的日子。如果说“就是放心不下”的念头也能被列进爱情的范畴,这应该算是贡爱情基础的同居生活。
“他这个人啊,走到哪都少不了女人陪。”
路易·艾德蒙·巴杰斯表示赞叹,语气不带任何嘲弄;其实方修利如往常需要女人来稳定他的精神层面,拿“花痴”一词形容他也许还比较正确一点。他去年邂逅了米兰达视为亲妹妹般照顾有加的少女莉拉·佛罗伦兹,两人的恋情正要展开却因莉拉的死而结束。莉拉死后,她的身影在方修利的内心日渐扩大,这份思念导致方修利对铁达尼亚贵族亚瑟斯伯爵展开袭杀行动,连带地与亚瑟斯的胞兄哲力胥公爵决斗,最后并将他置于死地。如果要以最简单的结论来描述现状的话,一切的起因可说肇始于一个女人。
“两种都要,洋葱少放一点。”
方修利边爬梳着他的红萝卜发边答腔,一旁的米兰达随即插话。
“我觉得你应该开朗一点,你打赢了那个大名鼎鼎的亚历亚伯特公爵耶!连续两次耶!”
“是啊,要了一些小伎俩。”
方修利摆出爱理不理的态度,这次海底的胜利反而令他感到浮燥。他打赢了这场仗,外界公认的名将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公爵因此受伤,甚至还辞去总司令官一职,然而内心完全涌不出一丝胜利的踏实感,就好似蜜蜂在叮咬了巨龙之后才恍然大悟自己有多么卑劣。方修利所希望的是舰队之间能够正面决战,如此得来的胜利才算得上堂而皇之,不过他这种军国骑士道主义被李博士泼了一桶冷水。
“哦,你觉得不满意吗?这么说,你要以这等贫弱的战力。这等稀薄的同盟意识、程度几近于零的战术构想,既不躲也不进正面与敌人对决并取得胜利吗?方修利先生?”
李博士就是有办法轻易吐露出骄傲自大而且十足挑衅的口吻同时不必费一毫克的力气,方修利虽然张开了口,但心里早就明白自己舌头的长度跟灵敏度根本比不过对方,所以他也没心情打这场必输无疑的舌战。
此时,众人在方修利的四周议论纷纷,内容是数日来一直悬而未决的话题,既然铁达尼亚分裂了,那么他们今后应该跟谁作战才好呢?
“不管是两方的哪一边被消灭了,另一边必定鼓掌叫好,这还有什么好玩的?”
“他们高兴归高兴,但力量等于被削弱了一半,这才是最重要的。”
突然桌子发出声响,李博士拍击手掌以引起同伴的注意。
“我实在很不喜欢这种麻烦事,但既然各位如此期待我也不好拒绝你们,于是我先把学者的良心搁到一旁,将目前的事态稍做整理为各位说明一下。”
谁说我们在期待?“学生”们面面相观,众目一时集中在麦迪佛身上,他赶忙摇头否认。李博士径自催促着全体人员坐好,当中有人怨声连连,但最后所有人还是乖乖就座,这正是这个流亡分子集团的特殊之处。他们没有人气超强的偶像级领导者,大家几乎形同一盘散沙,各做各的事却也没有因此瓦解。大概是因为被铁达尼亚与反铁达尼亚诸势力排斥的缘故,陷入孤立状态的他们根本无处可去。
面对着“学生”们,李博士首先说明目前的社会现状,然后由此发表个人演说。
“单一势力过于庞大甚至占了全体过半,依古代文学的说法就可以称之为巨人,一旦巨人膨胀得太大自然会产生分裂与分散,就历史法则而言,这种现象并不足以为奇,大家应该为打倒铁达尼亚的时间距离因此缩短而感到高兴才对,然而问题是……”
话说了一半,方修利心急地插了嘴。
“你说打倒铁达尼亚,到底要打倒哪一个铁达尼亚啊?是藩王亚术曼?还是反藩王派两公爵?”
“他们两人已经不是公爵了。”
李博士以研究所学生的口气淄铢必较地提出订正。
“应该说前公爵才对,回到正题,问题就在于刚才方修利的疑问里所提出的那种简单的二分法往往会导致众人误判历史的方向,不可拘泥于眼前的利害得失而错失大局,此外藩王的处理方式也稍嫌不合理,等于不及格。”
李博士还自以为是地给藩王评分。
“换成我,我不会同时褫夺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两公爵的职权,我只会剥夺其中一人的权利,但给予另一人更优渥的礼遇,我想你们应该明白其中道理……”
李博士像个三流大学的一流教授,他的目光一瞟,沙朗·亚姆杰卡尔便答道。
“你想挑拨他们对吧?”
“没错!只要A与J这两人持续合作,其势力便不可能弱化,他们两人可以在军事与政治相互截长补短,一年前根本无法想像现在会出现如此完美的组合。”
看着众人交互对望并点头赞同,李博士又附注一句。
“就连敌人也要客观地给予评价,这才是做学问的良知所在。”
李博士向来喜欢挑不必要的时机做出不必要的发言,也因此树立了不必要的敌人。雪拉芬·库帕斯老无其事地拿着咖啡壶站起身来,为一脸火爆的“学生”们倒咖啡。路易·艾德蒙·巴杰斯只手拎着咖啡杯提出质问。
“好,如果按照你所谓客观的评价,你说这次事件是谁策动的?”
“我不知道,也许对方的名字正是我们所说的命运或历史吧,最重要的是这名人物正计划让铁达尼亚成为大型舞台的主角上演一出好戏,其他人不是当观众就是演敌人。”
“难道不是以我们当主角的反体制革命剧吗?”
米哈鲁·华伦柯夫挪动重达零点一公吨的巨躯,底下的椅子吱嘎作响,而李博士昂扬地表示。
“我们可以期待未来的新剧本,搞不好流星旗军会再度登场也说不定,给他们点演出费教他们去投靠某个阵营。”
“流星旗军不会这么没骨气吧,他们会轻易对人言听计从吗?”
“反正故事都是人编出来的,就看物质欲望对他们有多大的诱惑力。”
李博士毫不留情地以毒辣的舌锋唾弃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志。
“算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学无术的人往往是现实利益重于理想抱负,而且他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之处,反过来正视我们的理想抱负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现在正面临一个最重要的转折点。”
我们有什么理想?怀疑的目光集中在李博士身上,而李博士根本不予理会。
“分裂后的铁达尼亚两派有可能拉拢我们,而且可能性非常高。到时我们该做何选择呢?……”
壁面的信号灯突然闪烁个不停,通知众人有访客登门,当不成教授的黑发流亡分子脸色一变,露出极度不悦的表情并要巴杰斯调查来者何人。在听到艾尔曼·铁达尼亚伯爵的回应之后,他立刻堆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在同志们看来,他的表情就好像一个老师正盘算着该当掉哪个学生。
Ⅱ
“欢迎欢迎,艾尔曼·铁达尼亚伯爵阁下,您特地造访我们这个脏乱不堪的寒舍实在惶恐之至。”
李博士郑重地招待来自铁达尼亚的客人,自从去年绑架未遂事件以来,这两人便分别代表彼此的阵营担任斡旋沟通的中间人,只不过,艾尔曼伯爵的地位是得到藩王亚术曼正式授权,而李博士却不曾经过反铁达尼亚阵营的同意。李博士将伯爵请进会客室,并向女性同志们表示。
“麻烦替伯爵阁下泡个茶,用最贵的那种。”
后半段的台词证明了方修利一行人的财务状况,艾尔曼伯爵内心一定认为:以价格来判断茶叶的好坏实在太没常识了,但他不会以表情或言语表露出来,这是身为上流人士的谦虚。
艾尔曼伯爵接过红茶只是作势以口啜了一下就把廉价的白磁杯放回托盘,接着慎重地开口表示。
“这几天下来,你们与我大概都受了不少惊吓吧。”
“质跟量都有。”
李博士语毕,只听见伯爵低语着。
“真是太遗憾了,亚历亚伯特卿与褚士朗卿已经主动放弃了铁达尼亚次任藩王的竞争权。”
“伊德里斯卿呢?”
“伊德里斯卿缺乏人望,他并不是无能,但现在大家只知道他的度量狭小。”
“的确,如果没有藩王的威权做靠山,单凭伊德里斯一人想与A、J两人分庭抗礼可谓难上加难。”
艾尔曼伯爵没有直接作答,并非他不赞成李博士的意见,而是他不喜欢A、J这种粗糙的简称,好歹他也是铁达尼亚的贵族。
“伊德里斯卿迟早会公开宣布自己是藩王殿下的后继者。”
“您本身不想成为藩王吗?伯爵。”
“这是不可能的。”
伯爵勉强自己堆起笑意,反而显露出疲劳的波动。
“我很明白自己的器量,如果运气还不错,我大概可以晋升为天城、也就是藩王府的执事长吧,论功行赏的话就是维尔达那帝国的宰相,这已经是最大的极限,铁达尼亚无地藩王的位子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历史上因背负了重担而发疯的例子也层出不穷。”
李博士似乎对这种话题很感兴趣,能够以学者的身份沉浸在理论与事实的交流之中是他最大的乐趣,可惜周遭的人看起来反而变成他在刻意欺负艾尔曼伯爵,这只能说是他平常做人太差。
“亚术曼殿下太强了。”
艾尔曼伯爵如此回答,言语的水面下隐含的意味既深远且重大,李博土微眯起双眼端详着铁达尼亚贵族的表情许久才开口,他没有发表观察成果,而是另开话题。
“我看,开场白也做得差不多了,伯爵,请问尊贵如您此次大驾光临寒舍究竟有何责干?”
“我已经回到天城了。”
“那可要恭喜您了!我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事情是这样的。”
伯爵重新调整了语气和坐姿。
“希望你们流星旗军里异议派集团能够加入天城,过去的嫌怨一切付诸流水,这次将以军事战术专家的身份聘请各位,我保证你们会得到高价的报酬。”
虽然这是预料中事,惊愕仍然无声地扩大远超过众人的预期心理,而做出精确预言的李博士并未趁机炫耀。
“我记得伯爵应该是亚历亚伯特公爵的顾问,你确定你想清楚了吗?”
“我只效忠于天城的藩王殿下,这一点绝对无庸置疑。”
“你要如何保障我们的身家安全?要我们到天城是不成问题,就怕一脚刚踏进去马上遭到捆绑、拷问到死或是处刑之类的,这样我们就显得太悲惨也太可笑了。”
“我也是铁达尼亚人,铁达尼亚人绝不会做出这等卑劣的举动,我愿以我的名誉做担保。”
“泰莉莎·铁达尼亚公爵夫人也是你们一族的人,你有办法说服她吗?”
李博士平静的质询当场问得艾尔曼伯爵哑口无言。
“她的言行相当情绪化,而我们又是杀害她两个儿子的凶手,她憎恨我们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如果她采取报复行动那我们也很为难。”
李博士的主张只考虑一己的立场,却也是十分正确的,米兰达与麦佛迪用力点着头表示赞同,并不是他们想到“天城”去,不过既然在谈判的状况下理应跟对方讨价还价一番才对,他们绝不可能以当面拒绝的方式来降低自己的选择机会,尤其是麦佛迪与铁达尼亚之间还有金钱上的纠纷,就算谈判破裂也要先狠狠敲上一笔才甘心,这就是他们的本意。接着,李博士又提出一项关键性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藩王亚术曼殿下究竟做何打算?”
“我不知道。”
答复明快同时也充满苦涩。伯爵深深吐出一口气,取出白绢手帕擦拭额头与颈项的汗水。
“不知道的不只我一人,谁有办法猜透藩王殿下的旨意,藩王殿下的深谋远虑是我们一般人的观察能力所不及的。”
“我同意你的说法。”
李博士一本正经地对这项理论表示认同。
“我感觉到藩王的意志力相当强烈,却一直无法读出方向性,他的做法看起来不是单纯以维持权力为目的,但也不是具有毁灭倾向的虚无主义者,实在是个相当值得研究的人物。”
“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主君,你们能答应我的要求吗?”
“我个人是可以接受,身为学者就必须主动寻找最好的研究题材,如果能够分解剖析亚术曼·铁达尼亚的精神世界更是求之不得。”
“博士,我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但还是希望你控制一点,请别在言论上对藩王殿下不敬。”
艾尔曼以一种明显抑制着情绪的口气提出请求。
“真抱歉,以后我会注意的。”
李博士坦率的反应在战术上可以称为以退为进。伯爵表示希望得到明确的答复,于是李博士便刻意想了一下。
“事关重大,我无法立即给你答复,希望能给我一些时间。”
煞有其事地绕了一大圈之后,李博士做出如此回答。
Ⅲ
艾尔曼·铁达尼亚伯爵告辞后,流亡分子藏匿的房子里立刻又变回骚乱的言论广场。过去这栋房子有个优美的称呼,叫做“绿风庄”,现在只剩部份的墙壁还残留着绿色的油漆,而高唱言论自由的流亡分子们谈话的声波不规则地在壁面到处反射。
虽说艾尔曼伯爵的提案是出于他个人的想法,只要一经藩王批准就会正式生效。截至目前为止一直被视为铁达尼亚公敌而遭到追击与排斥的流亡分子们,竟然摇身一变要和宇宙最强的势力携手合作,麦佛迪形容这是“景气复苏了!”,可是一脚把这个提案踢到“界外”的是雪拉芬。
“不管条件再好都不用考虑了,铁达尼亚是我们的敌人不是吗?”
“哪边的铁达尼亚?”
这句嘲讽比任何说法来得更能一针见血指出事实,望着无言以对的雪拉芬,李博土轻咳一声,再度开课。
“现在眼前已经有个实例,我想这样你们也许比较容易了解,诸如此类的状况从今以后将在全宇宙各地不断出现,你们听了可能会觉得很不是滋味,不过现今这个时代是由铁达尼亚一手主导的,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喘口气喝口水大概是教授的习惯吧。
“以下的说法有点似是而非,我们暂时将双方称为藩王派与反藩王派,借由两派的分裂,铁达尼亚的总体影响力反而会因此提升。”
有人高声回应。
“那我们就不要趟这趟浑水,让那两派战到最后,我们只要在一旁看好戏就行了,搞不好在鹬蚌相争之后,我们渔翁还可以得利呢!不过我不太喜欢这种做法就是了。”
米兰达如此提议,她对于毁伤夫婿声带的铁达尼亚有着深刻的怨恨,但是她也兼具有踏实的战略观,不至于冒然行动。
“干脆等两边都提出条件再说,既然是别人求我们,那我们就能趁机抬高价码,到时候看我们爱标多少就标多少。”
麦佛迪说着说着,语气里搀杂莫名的兴奋。他与铁达尼亚之间的过节只要以巨额的金钱就能一笔勾消,亚姆杰卡尔以眼角瞄了他一眼,然后提出疑问。
“为什么艾尔曼伯爵会对我们撒出这么诱人的饵?虽说铁达尼亚出尔反尔已是家常便饭,总觉得这次很不寻常。”
“那是因为,一旦演变成实战,藩王派的胜算并不大,于是他们希望拉拢实力得以与亚历亚伯特卿相抗衡的人材,如此一来只有一个选择,所以他们才会尽弃前嫌,全力争取方修利的加入。”
铁达尼亚这次遇到了燃眉之急,已经顾不得其他问题,这是米兰达的见解。她对方修利的战术策划指挥能力给予相当高的评价,亚姆杰卡尔也是一样,不过他的想法略有不同。
“这件事可以反过来解释,如果我们真的进驻藩王军的核心位置,看在铁达尼亚那群老将眼里大概很不是滋味,他们可能会想办法排斥我们或自己丧失战斗意志,这都还好,只怕他们会在战场上倒戈到反藩王派。”
“你说这是艾尔曼的阴谋吗?我倒觉得你想太多了。”
米兰达微侧着头,她的丈夫卡基米尔船长经过一番思考后也轻轻颌首。
“博士!你认为呢?”
被点到名的李博士改变话题。
“我觉得有必要先想想艾尔曼伯爵为什么能够来到这里?或者该说被派到这里来?”
“大概是他一直维持着联络管道吧?”
“问题不在我们,而是艾尔曼伯爵,按理来说,艾尔曼伯爵就算遭到亚历亚伯特卿的软禁也不足为奇,但是他现在却能自由行动,其中必定有诈。”
流亡分子们有种焦躁不安的心情,他们只想到铁达尼亚有偷袭的可能。既然艾尔曼伯爵知道他们窝藏在这栋房子里,铁达尼亚随时会派出武装部队包围并冲进房子攻击。众人如此臆测,但李博士则否决了这个可能性,表示现在不是讨论这种事情的时候。
“我想艾尔文伯爵的行动,两名公爵必定了若指掌,由于无法确定的要素太多、他们暂时先不动声色并静观其变,必要时不惜将艾尔曼伯爵跟我们一起化为太空灰烬。”
“既然这样,干脆直接投靠亚历亚伯特卿他们如何,我觉得有一试的价值,那个恬不知耻的艾尔曼伯爵下次再来,就把他五花大绑送到亚历亚伯特卿面前,也算个不错的见面礼啊!”
麦弗迪这个提案一出,米兰达马上白了他一眼。
“你翻脸怎么比翻书还快,是不是以前在铁达尼亚学的?”
“我只是不想掉进正义这种虚名的符号陷饼里,我对铁达尼亚的部份做法的确有所不满,但不表示我应该憎恨铁达尼亚所有人吧。”
“不用再强辩了!你的良心存款一直存在铁达尼亚旗下银行的户头里,这我们早就知道了。”
“是啊,每天还算上利息,存到现在我应该成了超级大好人,各位尽管称呼我圣亚朗无妨。”
“哦?是吗?这么说,把邪恶的灵魂捏碎以后,剩下来的应该就是天使的部分吧。”
“喂,你要干嘛?想跟我拼吗?”
麦佛迪叫了一声,敏捷地躲到华伦柯夫庞大的身躯背后,米兰达则泛起恫吓的笑容,往前踏出一步,李博土适时出面才解除麦佛迪的困境。李博士不是高骂:“捣蛋的人到走廊罚站!”,而是嘴上挂着:“别这样嘛,米兰达!”带着一副和平主义者的态度劝阻女殿下。
“同志在此地起内哄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们等于是游戏里的克牌,谁拿到手就可能叫谁头痛,问题在于对方会如何看待我们。”
此时方修利无情地泼了一遭冷水。
“要是换成我,我就把鬼牌烧掉,这样比较省事。勉强拿在手上就得随时担心有人会来抢,如果祭出鬼牌最后还是输掉游戏,只能说悔不当初了。”
“那就祈祷不要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李博士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改错分数又不幸被学生发现的教授,紧接着亚姆杰卡尔要求发言,他没有举手表示,而是透过一种相互了解的默契,向李博士暗示想要发表自己的研究论文。
亚姆杰卡尔的意见如下:归究起来,等于铁达尼亚将一族整个搬上台面,然后演出这次的大型舞台剧!由于亚历亚伯特卿在海战败北,因此铁达尼亚的藩王亚术曼决定放弃单以武力折服方修利一行人,刻意引发一族的分裂,借机拉拢方修利一行人并收为佣兵,将之诱进“天城”内部予以围剿,这才是藩王真正的阴谋所在!
“艾尔曼伯爵嘴里老是念着什么贵族的荣誉,然而事实证明,铁达尼亚的历史正是一连串的争权夺利所构成,不管外界如何严词抨击都搔不到铁达尼亚的痒处,反正到最后让艾尔曼伯爵一个人承受污名就行了,你们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是很像铁达尼亚的做法……”
米兰达叉起粗壮结实的手臂思忖着,正想反驳米兰达的麦佛迪也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因为他从亚姆杰卡尔的发言里感受到一股不可忽视的说服力。
巴杰斯接着提出另一个危险的可能性。
听说“天城”的人视已故的哲力胥卿之母泰莉莎夫人为麻烦人物,如果借着讨伐杀害她两个儿子的凶手来满足她的心愿,就能要求她放弃争取公爵名号,如此一来岂不是一石二乌?
李博士并未置可否,只是转向另一名学生说道。
“你说该怎么办?方修利先生。”
“待在一旁纳凉观赏铁达尼亚的内哄,显得我们太消极了。”
“那你想投靠天城吗?”
“你先回答我,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个惑星?”
“你尽管放心,艾尔曼伯爵会帮我们带路的,只不过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这段内容是属于行政当局的工作范畴,而非学者的研究职责,在场的学生们觉得李博士所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就算我们决定离开,巴格休政府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我们所做的选择跟他们不同,他们一定会妨碍我们的。”
麦佛迪开口回答华伦柯夫的问题。
“那群吝啬鬼有什么资格管我们的事,也不多少在经济上支援我们一下。”
麦佛迪说的没错,以目前窘困的收支状况,担任会计的他即使有意中饱私囊也无能为力。
“还不需要理会巴格休方面的反应,应该把重心放在铁达尼亚,他们的确有太多的疑点。”
“例如呢?博土。”
“例如,我只觉得这次铁达尼亚一族内部对立与分裂的过程稍嫌简洁明快了些,邪恶的大本营天城、遭到放逐的两名悲剧公爵、善与恶,这景象未免太过于戏剧化。”
“确实。”
方修利的脑海里浮现出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的脸,“长得帅不管走到哪里都吃香……”他带着或多或少的自卑感如此承认。
“照你这么说,伊德里斯卿就是大魔头的爪牙喽?”
“他本人大概还会沾沾自喜地以为,下任藩王宝座已经唾手可得了!”
事实上,如果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两名公爵仍在天城活跃的话,伊德里斯永远只能当下任藩王的第三候补人选,然而这两名公爵同时遭到放逐的现在,理所当然他野心的火焰开始熊熊燃烧起来,只是这把火能持续到最后吗?
当初,边境星域散着“伊德里斯卿企图谋反”的恶意谣言就是李博士的杰作,而法尔密截到这个讯息并上报给天城,虽然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不过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想当然而会将这个谣言利用于政战方面。
趁着艾尔曼伯爵再度联络之前,全体人员要做好出发的准备——语毕,李博士面朝学生们宣布下课。
Ⅳ
李博亚土与方修利在二楼的阳台上接受潮湿的海风吹拂,继续他们的讨论,雪拉芬端来冰红茶,将杯子搁在略微倾斜的桌面,然后略带着不安的语气问道。
“这个嘛,我本来以为天城是我这辈子根本去不了的地方,如果有机会的话去参观参观也不错。”
“你不怕被暗算吗?”
“我也不确定,要是真被杀了,大概会在后世留下一个愚人的典范哪,也许亚姆杰卡尔提督与巴杰斯的说法是对的。”
在前方等待他的很有可能是更为阴毒的馅饼:一心复仇的泰莉莎禁人率领私人军队攻击流亡分子们,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双方刚归于尽,再把这一切以私斗作结,铁达尼亚便能一举解除内忧与外患,没错,铁达尼亚会想出这种做法也不足以为奇。
“伊德里斯卿的心态是一个关键。”
李博士指出,如果伊德里斯真有信心在与亚历亚伯特的舰队正面决战之中获胜的话,他就不需要方修利了,反而会立刻加以逮捕并处刑。既然伊德里斯没有战胜的自信,只有暂时压抑个人的自尊,同意将指挥大权转移给方修利,由方修利与亚历亚伯特对抗吧。
“他不怕方修利在得到兵权之后阵前倒戈吗?”
雪拉芬表示怀疑,李博士则轻轻摆手予以否定。
“你是瞎操心了,就算方修利真想造反,铁达尼亚的将土也不会听从的,他们效忠的是藩王亚术曼的权威。”
意即方修利自身根本没有一丁点儿慑人的威严,只是拥有军事方面的才能,而他的指挥力百分之百依附在藩王的权威上,因此藩王亚术曼才会放心地任命方修利担任佣兵队长领兵作战。
听完李博士的说明,雪拉芬再度表示异议。
“没错,铁达尼亚的将土是不可能听命于修利,可是别忘了作战的对象是亚历亚伯特跟褚士朗两名公爵,铁达尼亚的将士等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如果修利煽动他们反过来为两名公爵而战的话,将士们可能动摇也说不定。”
“唔嗯,这一点我没有想到。”
思虑堪称巨细靡遗的李博士也略表讶异地深人玩味着,最后以点头对聪明的学生表示称许。
“理论有无数的可能性,雪拉的观点相当有趣,那我请问,方修利会那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
“方修利这种煽动行为的动机,让两名公爵战胜,对修利有什么好处?”
“应该是让藩王亚术曼的独裁统治体制就此崩坏吧。”
“可是两名公爵会接着建立新体制,重生的铁达尼亚清廉政治取代旧铁达尼亚统治全宇宙,哎呀呀……”
李博士刻意张开双臂,方修利在一旁无奈地耸耸肩。
“铁达尼亚是永垂不朽的,这句话的确不假,博士。”
李博士不觉得这是单纯的权力斗争,他表示。
“话又说回来,藩王的椅子只有一张,很难保证两名公爵的友好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此一来,总有一天他们两人会再度为了争夺铁达尼亚唯一的宝座而展开厮杀。”
李博士与方修利面面相觑,彼此的目光中并未浮现明确的结论。
※ ※ ※
就这阵子“天城”的情势而言,伊德里斯爵几乎是笃定掌握了绝对的统治权。
因为藩王亚术曼自从暗杀未遂的事件以来,完全拒绝对外公开露面,只透过伊德里斯公爵向外界转达“藩王的旨意”。医师八人、护土十五人、看护六人、药剂师二人组成的医疗团队进驻藩王的住宅区,而藩王的妻子也一直待在府棚内不曾出现。五家族代表会议的席位空了四个,只剩伊德里斯一个人出席,当他坐在位子上的这段时间,外人根本无从得知究竟他在想些什么。
伊德里斯对外一言一行俨然形同藩王,虽说他是以藩王亚术曼的权威做靠山,但是在管理“天城”庞大的机构与复杂的人事方面,伊德里斯的实务处理能力截至目前为止尚未发生任何纰漏,这一点意外得到高度评价。因此出现了两种声音:一则是“藩王殿下真的还活着吗?该不会是伊德里斯卿自己捏造殿下的旨意吧?”另一则是“伊德里斯卿只是藩王的傀儡,一切都按照藩王的指示行事,天城运作顺利就是藩王仍然健在的证明。”当然,两者仅止于耳语。
这一年的五月一日,伊德里斯向全宇宙宣布一项消息。身着灰色军服的伊德里斯,年轻的脸庞上泛着淡淡的潮红,态度却十分镇静地宣读藩王著名的诏书。
“通告巴格休惑星的亚历亚伯特、褚士朗二人,二人在铁达尼亚的家名、爵位以及相关位阶与公职均予以褫夺,不得行使一切公民权。目前,二人在巴格休惑星以铁达尼亚一族之名垄断兵权,实为不当且不法、藩王亚术曼殿下以及维尔达那皇帝哈鲁夏六世陛下所无法容忍之行为;在此命令二人向铁达尼亚正规军自首并出席天城法庭,接受藩王殿下的圣裁,在进行判决确定罪状之前绝对保证二人的安全,期限到五月二十日正午为止,若是未在期限内出庭,将以叛国罪名起诉二人,不择手段对二人的罪行施以严惩,如果二人尚有良知与勇气,应该即刻出庭!”
在这项宣布的最后,伊德里斯表示:凡是支持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的,无论是国家、团体与个人,一律视为铁达尼亚的敌人!以这段威胁作结。
※ ※ ※
两名公爵在巴格休得知这项宣告之际,他们也准备好了对应的说词。
“讨伐君侧的佞臣!”
这是两名公爵的宣言,所谓君侧的佞臣指的就是伊德里斯·铁达尼亚公爵,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为了稳定自身的心理,也为了铁达尼亚军将土的精神卫生,将军事行动的标靶锁定在伊德里斯一人。根据两名公爵的宣言指出,伊德里斯趁着亚历亚伯特不在期间,企图掌控“天城”全权,甚至在暗杀藩王亚术曼未遂之后,将罪行嫁祸给褚士朗,同时监禁受伤的藩王,利用藩王的权威为所欲为,极尽专制横暴之能事,意图鏖杀血族成为凶狠残暴之专制者,因此必须大加鞑伐以重振铁达尼亚的声誉!
“伊德里斯一定会气炸了,我们让他扮演这么穷凶恶极的大反派。”
宣言内容挑衅的程度之强烈今亚历亚伯特面露苦笑。
“他也费了不少心机把我们变成反派,这就是所谓的战争,如果不打出消弭罪恶的名分就无法上场杀人。”
“善与恶的战争吗?”
“不、应该是恶与恶吧。”
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苦笑,褚士朗握住宣言书。
“至少,希望我们是比较不恶的那一边,不过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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