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翠一直等到下午的礼拜结束后,才动身走过那一大片草原,到牧师的住所去。表面上,她是要去告诉他们柏特回家的消息;实际上,她是想向乔治牧师倾吐她内心的困扰。当乔治牧师的心思从古典的世界里抽身回到现实世界时,他是很能倾听他人诉说心事的。他不会过于情绪化,也不容易大惊小怪。碧翠心想,也许是因为担任牧师这么多年下来的缘故,让他对人情世故可以见怪不怪。
不管是古时的罪恶或是当今英国的社会新闻,都不足以对他造成什么震撼。因此,此刻她第一个去找的,并不是她的好朋友南丝,而是乔治牧师。如果她去告诉南丝,她一定会用她温暖的情意和安慰环护着她,但这种同情却不是她目前所需要的,她现在需要的是实际的支持。此外,如果她想得到的是了解,她也不会去找南丝,因为南丝几乎已经忘了柏特的存在了;她要找的仍旧是乔治,他一定还记得这个他教过的孩子。
因此,碧翠在斜阳下走过一大片草地,从铁门进到牧师的花园。在这个安静的黄昏里,经过教会的墓园时,虽然她明白,她此刻的心事,在多年后也终将随着时间的过去成为历史、烟消云散,她实在不需为此太过伤神;但理智虽这么想,心里可还是沉甸甸地。
碧翠在她认为牧师会逗留的地方找到了他。牧师有个习惯,就是在下午的礼拜之后,一个人待在花园里,专心凝视着某一件东西——通常是在远方、某个不容易让他想到生活中应酬之类琐事的东西。这个晚上,他凝视的是一朵紫丁香。他一边欣赏着花儿,一边抽着烟斗,烟斗发出像潮湿的营火般的气味。他的妻子南丝曾经这样嗔怪着:“应该设下一些条规,禁止像乔治这样抽烟斗哩! ”
望着乔治抽着烟斗的样子,使得碧翠的心情越发低落了。
看到碧翠走来,乔治对她望了一眼以后,又继续凝视着那朵紫丁香。“好美的颜色啊,不是吗? ”他说:“很难想像这只不过是视觉的幻象。真想不出在你没有看着它的时候,紫丁香会是什么颜色。”
碧翠想起有一次乔治告诉两个孪生小姊妹,如果没有人在屋子里,壁上的钟是不会发出滴答的响声的。有一次她就看到露丝蹑手蹑脚地在大厅里偷听着什么。她问露丝她究竟在搞什么鬼,她回答说,她想在大厅的钟没有发出声音的时候“逮它个正着”。
碧翠在牧师身旁默默地站了一阵子,一面勉强欣赏着眼前的紫丁香,一面整理着她头脑中的思绪。但这团思绪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
“乔治,”最后她还是开口了:“你应该还记得柏特吧? ”
“柏特·亚叙别? 当然记得。”他转过身来望着她。
“是这样的,他根本没有死,他只是出走罢了。他留下来的纸条的意思便是这样。现在他就要回来了。西蒙对这件事很不开心。”说着说着,一大滴眼泪很不争气地顺着她的脸颊掉了下来,她很快地把泪擦去,继续看着那朵紫丁香。乔治伸出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头。
“先坐下来吧。”他对碧翠说。
她在她背后的桩子上坐了下来,头顶上正是香喷喷的金银花。牧师也在她的身边坐下。
“慢慢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牧师这样对她说,于是她将整件事情的发生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牧师:桑度先生怎样来了电话,她怎样到伦敦去了一趟,在平立克区那间低矮的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律师楼的调查,查理叔公的电报怎样解了她的围,她怎样最终鼓起勇气向家人宣布这件事,以及家人的反应等等。
“爱莲的反应有点冷淡,但她一向是这样不动声色的,她总是能够很坦然地接受一件事实。珍妮是很护着西蒙的,她有点为西蒙不能继承家业感到难过,不过,等她看到她的亲哥哥就会好些的,她一向是个很友善的好孩子。”
“露丝呢? ”
“露丝正打点着她星期二要穿的衣服呢。”说到这个侄女,碧翠的口气有点尖酸。
牧师微笑了一下:“露丝总是那么乐天派。”
“可是西蒙……我该怎么劝西蒙呢? ”
“我不认为那有多么难了解。站在西蒙的立场,除非是圣人,才能高高兴兴地欢迎这个将要把家产从他手中夺去的哥哥回来。何况这个哥哥自他十三岁以来都被当做已经死了。”
“可是乔治,他们是孪生兄弟呀! 他们一向是不分彼此的呀! ”
“十三岁和二十一岁毕竟是有一大段差距的。八年来,西蒙一直都把莱契特家业看做是他的,而他十三岁以前的回忆,除了感情之外,其实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如今,在一点预告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要他接受这个意外的消息,这对一向很要强的西蒙当然是很不容易的。”
“我想我也是处理得不够好。”碧翠说:“我是说,我告诉他们的方式不对。我应该先私下告诉西蒙的。但我那时是想不要让他们觉得西蒙应该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假装他们都会一样觉得很高兴。如果我特别把西蒙分别出来,单独告诉他这个消息,那会——那会——”
“好像期望真有事会发生一样。”
“就是这样。我想我对西蒙是够了解的,知道他对这个消息的反应一定会——一定会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我这样做,只是想要把这个不同降低到最低。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剧烈——他甚至不相信柏特还活看。”
“那只不过是他不想欢迎柏特回来的一个托辞罢了。”
“不欢迎他回来……”碧翠沉吟着。
“是的,西蒙不欢迎柏特回来,而且这种不欢迎是很自然的。如果你不能接受这个基本的事实,就很难接受他的反应。你现在是用你成人的心态记住柏特的一切,所以知道他还活着自然很高兴。”他转过头来看了碧翠一下:“或者——你也不高兴? ”
“我当然很高兴啊! ”她有点过度强调地回答。可是牧师不对这一点多做追究。
“可是西蒙并没有用大人的心态或是感情来记得他的哥哥。对西蒙来说,柏特只不过是过去的一部分,而对现在的他一点都没有意义。他一听到柏特要回来,心里自然很恨他,可是过去又没有储存足够的爱来抵消这样的恨意。”
“瞧你说的。”
“没有错。我们最好面对这个事实。要抵消西蒙心头的恨意,恐怕是需要像神那么伟大的爱才行,可是在西蒙身上偏找不到这样的爱。可怜的西蒙,遇到这样的事对他可真是一大考验。”
“时间也真不凑巧。就在我们要庆祝他成年礼的时候。”
“但至少他的出现对我八年来的疑问给了个答案。”
“什么疑问? ”
“柏特会自杀这件事。我一直不能把这件事和我所认识的柏特联系在一起。柏特是个很有感情的孩子,但他也很懂事。他的弟弟西蒙虽然比较聪明,可是对人的感情不够真诚。柏特也比较有责任感。当他想到莱契特整个家业就将要由他掌管,他可能会觉得责任太重,无法承担,而藉出走以逃避,可是应该不至于自杀才对。”
“为什么我们那时候一点疑问都没有地接受他自杀的假设呢? ”
“是留在断崖顶上的那件外套吧? 还有那张字条——那时读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封遗书。还有那天下午,当亚伯在坦壁区和断崖之间看到他以后,再没有人看到他。再说,过去也有好多人在那个断崖自杀过——这种种原因都使得我们认为他是自杀了。那时这么想似乎是很自然,没有一个人表示疑问。但是我心里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倒不是柏特所用的方式,而是像他这样的孩子竟会自杀,这和我所认识的柏特实在太不像了。现在我们总算可以知道,他当初并没有做出这种事。”
“如果我把眼睛闭上,眼前的紫丁香就没有了颜色,我一打开眼睛,它就成了紫色,”碧翠自言自语地说着,这么做似乎可以让她的眼泪暂时不会流出来。就好像她看戏时要是想哭,就赶紧数一二三一样。
“告诉我,你高兴他回来吗? ”
“当然,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他和出走时的柏特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很安静,很内敛,也很体贴。你记不记得柏特小时候要做一件事时,常转过身来问:‘你还好吧? ’他总是想着别人的感觉。他并没有催着我要赶紧接受他回来的事实。他还是不轻易说出他所经历过的苦日子。柏特一向是自个儿解决自个儿的问题。现在这个柏特也是这样。”
“你想他在外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
“我想至少不会太舒服。我忘了告诉你他的脚跛了。”
“跛了?!”
“是的,不过不是很严重。是骑马出了意外。他在外头还是靠着照顾马维生哩。”
“这对你倒是个好消息。”乔治说这话时有些腼腆,因为他本身可说对马一窍不通。
“这倒是。”碧翠带着微笑承认。“莱契特家业是应该让一个真正爱马的人来继承。”
“你觉得西蒙对马的喜爱还不够? ”
“不是不够,可以说是漠不关心吧。在西蒙眼中,马只是提供给他兴奋和刺激,只是财富和声望的来源。我甚至觉得情形还可以往下推。他对人和对马也差不多,如果你不怪我,我要这么说,他根本没有什么感情的。那些马里头要是有一两只病了,他就觉得很没趣。爱莲总是整个晚上不睡,照顾生病的马,和葛雷分担着所有照料的事。他惟一牺牲睡眠的一次,是照料一匹他想骑去比赛得奖或是骑出去打猎的马。”
“可怜的西蒙,”牧师若有所思地说:“他的性格没办法战胜嫉妒。哎,嫉妒真的是很具有破坏性的情绪哩。”
就在碧翠还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南丝走了过来。
“嗨,碧翠! ”南丝愉快地招呼:“很高兴看到你参加下午的礼拜。有什么消息吗? ”
“碧翠真的有一个很好的消息要告诉你。”牧师说。
“可别告诉我西蒙订婚了! ”
“不是有关西蒙的事,是有关柏特的。”
“什么? 柏特? ”南丝不很确定地问。
“他还活着。”接着牧师对南丝把事情前后大约说了一下。
“哦,天哪,碧翠,”南丝轻叹着,用她的手环着碧翠:“这真的是太好了,这会儿你心里的石头可落地了。”
接着南丝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碧翠说:“你得喝点东西。走吧,咱们去把瓶子里剩的雪利酒喝掉吧。”于是碧翠一边喝着雪利酒,一边听着牧师重述她刚刚告诉他的柏特如何离家,又如何回来的经过,心头的重担好像减轻了不少,不管前面还会再遇到多少困难,至少乔治和南丝可以给她支持和安慰。“柏特什么时候要回来? ”南丝问。牧师也转过头来看着碧翠。
“星期二。”碧翠告诉他们:“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告诉左邻右舍。”
“那简单,”南丝说:“只要告诉葛太太就好啦。”
葛太太是村子里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娘,也可以说是村子里的“广播电台”,但凡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大大小小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和嘴巴。
“或者你也可以寄张明信片给自己。邮局的传播效率也挺高的。村子里的小包就是这么做的,他故意把他要结婚的消息写在明信片上寄给他妈妈,过不了多久,整个村子都知道这个消息了。”
“我就是怕成为人家注意的对象。”碧翠担心地说。
“可是这毕竟是个好消息啊! ”南丝安慰着说。
“可是——可是——这整件事情又是这么地难预料,就好像——就好像——”
“我了解,”南丝同情地说:“就好像在一堆果冻上面走着一样。”
“我正想说是在沼泽中找路走呢,不过我想果冻可能是更贴切的词儿。”
“或者也很像在游乐园中玩的高低不平的地板一样。”碧翠正要告辞,牧师出其不意地接腔。
“你怎么知道游乐场的玩意儿的? ”
“一年或两年前吧,有一次我在西势镇的市集里看到过。这玩意儿简直是受虐狂的产物。”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乔治这么着迷了吧。”南丝一面陪着碧翠往门外走去,一面对碧翠说:“和他结婚十三年了,我还是不断地对他有新发现。我真不相信他还知道游乐园的事儿。你能想像乔治在游乐园里搞不清楚该玩哪一样的情形吗? ”
可是当碧翠走过教堂的墓场回家时,心理想着的可不是南丝的乔治,而是乔治所说的高低不平的地板。接下来的日子,她就是注定要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这些地板。
走到教堂,她转进了教堂的南廊,发现教堂的橡木大门还未上锁。整个教堂建筑沐浴在夕阳的光下透出无比的宁静。她感觉到自己和教堂坟墓里的故人们以及飞扬的旗帜、墙上石版刻的名字,还有那一口古钟一起分享着这份宁静。那些坟墓全是列丁罕家的:从十字军的团员到近代的政治家都有,说起来都是有名望的显赫人士。可是亚叙别家就有些不同了:没有什么十字军也没有什么显赫的人物,只有在教堂墙上的石版上写着“本教区中莱契特庄园亚叙别家”。碧翠凝视过这个石版不知有多少次了——“本教区中莱契特庄园亚叙别家”,都是殷实的农场或马场的经营者罢了。
如今莱契特将要交给一个从半个地球外回来的男孩经营,这男孩她现在还不太熟悉呢。
“他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孩子。”牧师曾经这么形容他印象中的柏特。实际上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为什么这个有责任感的孩子却不曾写信回家过呢? 她的脑海不断地这样想着。她所了解的柏特,不会是个八年来片语只字也未曾写回家的柏特。
“也许是心理的因素吧。”桑度先生曾经这么猜测。不管如何,他是离家出走的,即使这件事也不是柏特可能做出来的。说不定当他冷静下来时,他心里总被羞耻感所淹没,而不知道该对家人说什么才好吧。
可是……可是……
那会是个常常跑回你身边问“你还好吗? ”的孩子所做的吗? 那会是个“有责任感的孩子”做得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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