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最后的星期集

 

白开元  译

  我完整地得到了你

  我深知你已经属于我,我从未想到应该确定你赠予的价值。

  你也不提这样的要求。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你倒空你的花篮,我瞟一眼,随手扔进库房,次日没有一点儿印象。

  你的赠予融和着新春枝叶的嫩绿和秋夜圆月的清辉。

  你以黑发的水浪淹没我的双足,你说:“我的赠予不足以纳你王国的赋税,贫女子我再无可赠的东西。”

  说话间,泪水模糊了你的明眸。

  你匆匆离去,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不见你返回。

  数年后开启库房,我看见你赠与的宝石项链,拿起捧在胸前。我冷漠的高傲颓然跌倒在印着你足迹的地上。

  忆恋中显示你爱情的价值,失去了你我才完整地得到了你。

  你甘露般的甜笑

  有一天你那不可思议的甜笑,穿过闲谈的缝隙,摇醒了我昏眠的青春。你脸上倏地闪现甘露般的惊喜。

  那是亿万事件的海滩上,游玩的大潮的波涛从海底卷翻上来的一颗罕见的珍珠,此后欲见总无缘。

  一瞬之间,陌生时刻的情感唱着行路之歌,从迢遥的林莽步入我胸中半掩的心灵的窗口。

  奇妙无形的手指在心弦上弹着相思曲,细雨蒙蒙的幽静的住处,一方突然滑落的看不见的纱巾的拂触,遗留在黄昏素馨花凄郁的幽香里。

  于是想起一天无端惊疑的瞬间;想起远望着草枯的牧场消度的冬日的黄昏;想起无伴的暮色中,落日的彼岸,情琴弹奏的无声的慕恋。

  你走进了朦胧

  冬天即将过去,好奇的曙光揭去雾幔。

  我忽然看见文旦树枝萌发了沾露的新叶,这是生意盎然的奇迹。

  我看到它感到惊喜,就像蚁垤仙人在达玛萨河畔,惊喜于吟哦的第一行诗句。

  这几片新叶,在长久无声的鄙薄中,把隐匿的坦荡的音讯送入播布的朝晖,犹如你该吐露的心语,而你默默离去。

  春天已经不远,你我之间似熟还生的幕帘,不时飘动,边角卷翻。

  调皮的南风也吹不倒隔阂。

  无忌的时刻尚未来到,傍晚,你走进无可描述的朦胧。

  创造之海——死亡之海

  青春的边陲,残存黯淡的殷红。

  消溶吧,它的迷恋!“明晰”之中,苏醒吧,我浑浊的眼睛!记忆和遗忘的颜料涂抹的悲欢的浓雾,消散吧,像自轻的暮云!

  我沉湎于落花残香的心灵四周,梦魂的蜜蜂嗡嗡翩飞,寻找无踪的芬芳。

  从阴影锁闭的日子里,出来吧,我的心!走进阳光明洁的纯朴!

  不瞬的目光漂向无语、无痛、无愁的创造的大海!

  我要踏上无目标的路程,在流年的喧哗中,平静地观赏万象,聆听乐曲;我要隐身于作物收割完毕的辽阔平原的空廊。我要把我的冥想融入恬静的娑罗树里,那里埋葬千百年冷寂的生命。

  乌鸦在罗望子树上聒噪,鹰隼溶入烈日烤化的高天的苍碧,渔夫在沼泽里筑堤,驾船捕鱼。

  沼泽对面古老的村落若隐若现,天穹淡蓝的极边,飘荡着缨络似的紫岚。兀鹰在鱼网上空盘旋,鸬鹚默坐在竹顶,无浪的水中倒映出纹丝不动的影子。

  湿风中弥散水藻的清香。

  四周的生存之河,日夜流入众多的支流。

  这天然的河水溶和千代生灵的丰繁的物品,在人类历史的兴衰之上奔腾不息。

  在生机勃勃的春天的终端,我今日倦乏地沉入生存之河的深处,波浪以我血液平缓的节律在我的胸前潺潺地奏鸣。

  让我的知觉在它的光影之上,漂向没有典籍没有争执没有烦恼的死亡的大海。

  夏 雨

  没有收到请柬的夏雨降落原野,遮暗一行行棕榈树梢,将噪动注入堤内的碧水。

  我热切地呼唤雨霖降落我的心田。

  我出访了一些日子,异域的语言,与我心灵的语言难以沟通,心宫里无法举行灌顶大礼。

  缺少雨云灰暗的流动,生活是孱弱的。

  恰似树木赐果的时间一年年增加,在圆形年轮上留下印迹,每年降雨的欢乐在我的骨髓里,加添情趣的财富;在生活的画布上挥涂浓重的色彩;艺术家手指的示意,刻在我心灵的年轮上。

  当我坐在寂静的窗口,无所事事的时辰蹑足逝去,些许赐予留在我的祭坛上。

  生活的秘财的仓廪里,聚集已被遗忘了的岁月的财富。

  多种神笔勾画的我的躯壳,充盈全部才智的积蓄,在哪个时代洞察细微的目光下完全裸露?

  它望着“洞悉”苦修,像黯淡的黄昏星和夜阑尽头的晨曦那样呼唤:“来呀,展露你自己!”

  它完全露出真相的一天,我在我的光辉中看清我自己,如同心里苏醒爱恋的时候,把离愁编成项链的时候,赋予贫苦以荣光的时候,死亡不意味着终结的时候,情女真实地认识自己,真实地展示自己。

  我已经抵达白日的末端

  我已经抵达白日末端的黄昏的码头。

  途中,我的杯盏盛满作品。

  我以为这些是永久的路资,以不堪的苦痛换取它的价值。

  在人的语言的市场上我广收博采,部分积蓄献给爱的事业。

  最终我忘记已有的建树,无端地采集成为盲目的习惯。

  为填满多孔的空袋,牺牲片时的休息。

  今日我发现路已经走完,路资消耗殆尽,手擎着在团圆的榻侧点燃的灯烛。终于熄灭的灯抛入流水,任其漂游。

  孤独的暮星在天幕闪光,迎着曙光,踏着暮色,我吹奏的最后一缕笛音在残夜消隐。

  以后会怎样?华灯熄灭,奏乐停止的生活,一度也像如今的万物,充满真实,我晓得,这,你会彻底忘怀,忘了是件好事。

  不过在这以前的一天,你在这“空虚”的面前,献上一朵我爱过的春花吧!

  我昔日往返的路上,枝叶飘零,光影交织,芒果树和波罗蜜树的枝叶间,苏醒了雨声的抖颤,也许会幸运地遇见腰里夹着水罐、脚步惊觉地离去的妇人。

  愿你从万象择选这一普通的情景,在暮色苍茫的黄昏,画在你追念的画布上。

  不必做更多的事。我是光的情人,在生命的舞台上吹笛;

  不会抛下一个长叹缠绕的孤影。

  走上落日余辉之路的旅客,把一切企求交到尘土的手中。

  尘土冷淡的祭坛前,不要敬献你的供品。

  食品篮你带回吧,我那儿饥饿在窥望,来客坐在门口,时辰的钟声应和着生活之流与岁月之流交汇的歌韵。

  创造的祭火

  扯去万年沙漠的厚幕,露出日期失落的古人类遗址的宏大骨架——它的生活场所在历史无形的屏障后面。

  它喧杂的世纪,把骚人墨客和其作品,埋入幽冷的深处。

  萌芽的歌,蓓蕾欲绽的歌,前途无量的事物,那天堕入暝暗,从隐秘滑向更深的隐秘——浓烟之幔下的火星也已熄灭,出售的,未出售的,贴着一种价格的标记,一齐离开人世的市场,未造成丝毫损失,未留下一块疮痂。

  洁净、静寂的天宇,回旋着兆年。

  扯断墨黑的脐带诞生于阳光下的一个个新世界,纵入泛着沤沫的翻腾的星河漂流,像雨季的闲云,像短寿的蛾蚋,最终到达年寿的终点。

  浩渺的岁月,你是游方僧,创造从你深邃的冥想的波峰腾跃,跃入你冥想的波谷。

  “阐释”和“不可阐释”轮番地狂舞,你在狂舞的平静的中央坐禅,享受恒久的欢乐。

  呵,冷酷者,让我皈依你的教门。生与死,获取与舍弃之间是超然的安宁,创造的熊熊祭火的心底,幽僻,稳定,容我造一座修道院。

  我期望的苦修

  我在心里望见,远古无声的苦修从坐禅的团蒲伸出手去阻截历史的喧嚣。

  我望见峰峦叠嶂的山区。

  惊叫好奇的目光射不进的、太阳照不到的幽谷里,隐士在石窟岩壁上作画,如同造物主在漆黑的背景上描绘宇宙的肖像。

  他们在画中倾注由衰的喜悦,而漠视自己的地位。

  他们抹去自己的姓氏,不向外伸手乞求价值。

  呵,无名氏,呵,形象的苦修者,我向你们顶礼!

  你们划时代的业绩使我尝到从空幻的名声中解脱的滋味。

  沉入揩掉姓名的神圣的黑暗中,你们纯洁了你们的修行。

  我颂赞那“黑暗”的崇高。

  你们无声的话语,在石窟里壮严地宣告:姓名前供奉的祭品和未来的名声,是鬼魂的食品;献给无消化功能的“虚形”享受。

  迷途者,不要追逐“虚形”,不要不接受当今的“阿诺普娜”①恩赐的食物。

  我门口萨吉纳树的枯叶已经凋落,枝头洋溢着新叶的激情;仲春的码头筑在杰特拉月的中流。

  中午的煦风摇弄着枝梢;飞扬的尘土使碧空略显黯淡,百鸟的啁啾在风中作和声的抽象画。

  永流的瞬息之河中,翻腾着忘情活泼的生命的波浪;我的心在那波浪起伏中放射光彩,像火焰树的叶片。

  我手掬着此刻的赐予,这真实中没有疑虑,没有矛盾。

  我创作歌曲的时候,心里充溢秀林的绿涛,清风的激动,霞光的延展,花开的欢情。

  心里走来无名的贵宾,没有地址的旅客。

  它包含的真实顷刻之间臻于完满,不会爬到姓名的背上自吹自擂。

  今时的地平线的另一边,我望不到的时光那儿,互不认识、互不亲近的千百万个姓名互相拥挤推搡的时候,我无忧无虑影子般的名字,如不幸与它们一起蠕动,那是该咒骂的贪梦蜃景。

  有生之年,遍布广宇的无名的欢乐,给我脱离骄傲的自由吧!

  我神往的黑暗中,静坐着宇宙之画的作者,没有姓名,在欢乐中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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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杜尔迦女神的名字之一,意谓“布施女神”。

  创造的幼稚

  痴情的心儿说:“我整个王国送给你。”

  这话幼稚,不切实际!那王国如何赠送?我如何接受?

  它是七大洋分隔的一个洲,辽阔、无声,不可跨越。昂首于云遮的山巅,脚伸入幽黑的地洞。

  我的躯体仿佛是不可登陆的星球,借助望远镜只发现气环的一些孔隙。

  我所说的整体,还没有起名字,它的剖析图何时画好?

  谁与它保持直接交往的关系?

  从处女地收集的碎片,拼凑成的形体,才有个名字。

  四周的天空布满失败和成功的愿望的光影,复杂感情的缤纷的影子,降落心田;风中并存着冬天、春天的摩挲;看不见的生动的游艺,谁讲得清楚?谁用语言的手将它抓住?

  生活的地域的一条界线,因工作繁复得以固定,另一条界线上,受挫的探索化为空中的云雾——绘画的海市蜃楼。

  个人世界出现在人间生死狭小的交汇处。

  在无光的地区,广泛的蒙昧中积聚着陶醉的力量和未赢得价值的光荣。

  未萌芽的成功的种子在泥土里。

  那儿有胆怯的羞赧,隐蔽的自轻自贱,平淡无奇的经历;有戴着自怨自艾的面具的各种素材——浓重的幽黑鄙视着死亡手中的宽宥。

  这是未成熟的未绽放的我,这是为谁?有何用处?携来如许肇始,如许隐喻。

  情感中束缚的语言,无法倾吐,无法忍受的创造的幼稚,在庸碌的深处毁于一旦。

  哲人拽下奥秘的面幕工作;花儿藏在蓓蕾的面纱下,艺术家未竟的事业放在暗处,已有一些迹象表明,幽禁的整体已在“发现”的路上。

  他在我中间的参禅没有完结,所以凝重的沉寂环围着我,我不可得,不可识;他在未知的圈子里进行创造,还没有到对人昭示的时候。

  大家站在远处——说“了解”的人并不了解。

  福音的塑像

  四周仿佛麇集着恶咒召来的所有的煞星,从心底撒开一张无形的网,牵动血管,疼痛难禁。

  痛苦仿佛漫无边际,绝望中仿佛找不到出路,末了只得在幽冥中伸手摸索着徘徊。

  厄运的重压下,高楼往下塌陷。

  这时,目光越过现时的城堡,飞往悠悠往昔的地平线——

  女神在举行宴乐会。

  王朝的废墟的黑影里,影影绰绰的乐师操湿婆的神琴,弹唱往世流传的骇人听闻的神话故事。

  用对难忍的悲痛的回忆之线,织成了那个凄惨的故事。

  那天轰响着惨烈的灾祸的霹雳,死亡疯狂地吼叫,艺术女神最柔韧的弦索弹出恐惧的战栗。

  我举目远望,昔日创造的殿堂里,千秋万载的哀伤、羞惭,一个个时代的心底喷发的愤怒的烈焰冷却下来,凝成不燃的福音的塑像。殿堂外面,山一般熄灭了的痛楚的灰烬,无光、无语、无义。

  美好的早晨

  熹微的晨光中,布谷鸟断续地啼叫,听似一声声爆竹。

  泛彩流金的云朵,在空中缓缓飘移。

  今天是集日,田野的土路上,牛车载着米袋和盛满新榨的甘蔗汁的陶罐。

  村姑的背篓里,装着竽头、生芒果、萨吉纳树的嫩茎①。

  学校里的钟敲了六下。

  钟声和鲜嫩的霞光的色彩在我心间交融。

  我搬张椅子,坐在小花园墙边夹竹桃树下。

  东方天空射来的阳光,除扫着草叶上斑驳的暗影。

  凉风习习,两株并立的椰子树的枝叶沙沙的摇曳,好似双胞胎婴儿甜蜜的啼哭。

  石榴树光润的绿叶后面,露出了几个可爱的小石榴。

  杰特拉月跨入了最后一个星期。

  天海里春天的风帆,松乏地垂落下来。

  营养不足的苇草形容枯槁;碎石路两旁,欧洲的季节花,色泽消退,萎靡不振。

  异国的西风吹入杰特拉月的庭院。

  不情愿也得披条薄毯。

  花池里水在轻漾,莲茎在摇晃,金鱼敏捷地游泳。

  孩子们游玩的山坡上,茂密的奈蒲草丛簇拥着一座四脸石像。

  它仿佛立在流淌着时光的遥远的岸边,表情冷漠。

  节气的抚摸渗不进它的石躯。

  它的艺术语言,与林木的言词毫无共同之处。

  从地府升起的精气,日夜传遍每棵树的枝叶,石雕独居在广博的亲谊之外。

  很久以前,艺术家在它体内注入的奥义,像财神药叉的死了的财宝,与自然之音素不往来。

  七点,流云消逝。朝阳爬上墙头,树荫萎缩。

  从花园后门进来个小姑娘,扎红头绳的两条辫子在背上摆动。

  她手持竹竿,放牧两只白鹅和一群雏鹅。

  这对白鹅夫妻神态肃穆地尽着保护儿女的职责,小姑娘肩负重任,她手中一只雏鹅的心跳,激起幼小的母亲心里甘露般的爱怜。

  我很想挽留这美好的早晨。

  可它轻闲地走来,轻闲地离去。

  它的送别者,已在自己欢乐的宝库里,偿还了它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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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吉纳树的嫩茎和果实可作为蔬菜食用。

  一个人是一个谜

  一个人是一个谜,人是不可知的。

  人独自在自己的奥秘中流连,没有旅伴。

  在烙上家庭印记的框架内,我划定人的界限。

  定义的围墙内的寓所里,他做着工资固定的工作,额上写着“平凡”。

  不知从哪儿,吹来爱的春风,界限的篱栅飘逝。“永久的不可知”走了出来。

  我发现他特殊、神奇、不凡、无与伦比。

  与他亲近需架设歌的桥梁,用花的语言致欢迎词。

  眼睛说:“你超越我看见的东西。”

  心儿说:“视觉、听觉的彼岸布满奥秘——你是来自彼岸的使者,好像夜阑降临,地球的面前显露的星斗。”于是,我蓦然看清我中间的“不可知”,我未找到的感觉,“时时在更新”。

  不可知的鸟儿

  街上走来一位游方僧,站在你的门口唱道:“不可知的鸟儿飞进竹笼。”于是愚痴的心儿说,我捉住了捉不住的东西。

  你沐浴完毕披散着湿发,站在窗前。

  “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远望的眼睑上,“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戴镯的手腕的柔嫩里。

  你派它去乞施,它一去不归;你不知道游方僧在唱你的故事。

  你像乐调,在单弦上往返。

  单弦琴是你容颜的笼子,在春风中摇晃。

  我胸口捧着琴漫游,为它上色,折花,溶它在心里。

  我弹奏时忘记它的形状,弦儿跳荡着消失。

  “不可知”出门进入世界,在树林的葱郁里嬉戏,在金色花的芳菲里隐居。

  你啊,不可知的鸟儿,栖息在团圆的笼子,装饰一新的笼子里吧。

  别绪盈满翅翼和延迟的飞行。不知鸟巢在哪儿,它的幽会在地极的彼岸一切景观的隐逝里。

  那一瞬间

  林鸟最后一首歌,沉入漆黑的夜色。

  空气凝滞,树叶不晃,透明的星星仿佛降落在老楝树蝉鸣骤息的奥秘上。

  这时你突然异常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永世不忘你。”

  未点灯的窗前,我的身子模糊不清。

  有阴影的掩护下,你打消了倾吐隐衷的踌躇。

  那一瞬间你爱情的仙宫,屹立在我无边的回忆的地基上。

  那一瞬间的悲欢,由光阴的琴弦弹响,飘向无尽的来世。

  那一瞬间我的小我,在你真挚的感情中获得了无限。

  你发颤的嗓音使我生命的苦修,得以品尝成功的琼浆。

  较之你世界的无数事物,我更充实,活得更有朝气。

  那一时刻之外的万物,微不足道。

  那一时刻的外面有死亡,某一天我将退出形象辉煌的舞台。

  在可感的悲欢的天地里,我回忆的影子,向有形的无量认输。

  门前的火焰树底下,你每天亲手浇水,这至关重要。

  今后你把我推往枝叶外面宇宙无际的混沌里,那无关紧要,我等待着。

  给拉妮·黛维①的信

  一

  最近我搬家了。

  两间小屋构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现把原因告诉你。

  高堂吹嘘自己“很大”,将真正的“很大”轻慢地拒之门外。

  我的小屋不自夸“很大”,不学愚笨的绔绔弟子,狂忘地参加“无限”的比赛。

  我无意在屋里满足天空的欲望;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它。

  环境幽静。

  “遥远”来到我的身边。

  坐在窗口我浮想联翩——所谓“遥远”其实是美。“遥远”在美的中间。

  美局限于定义,又超越各种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独居,在每一天里,又属于永久。

  记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轿子穿过田野;一共有八位轿夫。

  我看见一位轿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职业的低贱,似脚带断链高翔的大鹏。

  神因着他的美赐予他恢宏的荣誉。

  远空与人最亲;如若关闭窗棂就无从看见。

  世俗的家庭,贪欲是壁垒,将眼馋的东西囚禁在近处的樊笼里。

  往往忘记贪欲会伤害爱情,如忘记野草压挤农作物。

  我写诗,作画。

  围绕“遥远”做我的游戏;我用各种服装为它打扮,就像苍天的诗人,用黄昏、拂晓打扮地平线。

  我做的事情中没有贪婪,没有私利,也没有我自己。

  富有“遥远”的工作中,每时每刻有我的广宇。

  与此同时我望见死的甜美形象、静寂的悠远、生活四周无浪的大海。

  丰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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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妮·黛维曾照料泰戈尔的晚年生活。诗人弥留之时口授的诗是她记录的。

  二

  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叶。

  迟迟不复信是我的性格特点。

  我写信极像我作画。

  它不通报事件。

  它本身就是消息。

  形象在世上漫游,我作的画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门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有繁复的破立,繁复的组合;一些或凝成理念,一些或显示于意象;言语的罗网最终活捉那些天鸟。

  心儿在风中侧耳静听,寻觅那寻觅语音的情绪。

  今日它圆睁双目,要看线条世界里开辟的道路。

  它寻望,它说:“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态”的旅程。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过,他也无声地说:“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传来号令,“拉开帷幕!”

  雾气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千眼雷神因陀罗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观察即创造。他是画家。他观察的盛大节日千古绵延。

  三①

  无垠的天宇上荡过的时光之舟载着“线条”的旅客,在幽暗的背景前他们跳“形体”之舞;无声的“无限”的心声,用无句的“有限”的语言和暗示来表达,有量之美用花篮装“无量”的欢乐的财富——它不是内容,不是思想,不是语句;

  仅是形象,用光线塑造。

  太初创造的第一刻的音籁,今日传入我心中——揭去无始之夜的面幕说:“请看!”

  这些年我在幽僻处自言自听。②

  从那儿转移到另一个幽暗处,③

  我自画自看。

  宇宙布满天神观赏的座位,我在他旁边,制造观赏的对象。

  致苏汀特罗纳德·达塔④的信

  近来我迷上了线条。

  辞藻是豪门女子,私囊丰殷,⑤尖嘴利舌,安抚她颇费神思。

  线条出身贫贱,性情温顺,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挥树枝开花、结果,是快活地履行责任。率领树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饶有趣味的职业。

  枯叶飘落,纷纷扬扬,彩蝶舒翼飞舞,入夜,流萤点点,忽明忽灭。

  丛林的宴会厅里他们是风流倜傥的有形的贵宾,不受任何人的质询。

  辞藻管教严厉,对我毫不客气。

  线条从不责备我纵声大笑。

  许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丢失,有空闲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内宅。因而心里潜藏多年的放荡不羁者,⑥勇气陡增。

  他挥毫作画,不考虑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人们的褒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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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戈尔在此信中阐述了他的绘画艺术观。

  ②指写诗。

  ③指作画。

  ④苏汀特罗纳德·达塔(1901—1960),孟加拉语诗人。

  ⑤孟加拉语中,字辞与财富是一个字,这里一语双关。

  ⑥指作画的宿愿。

  二

  我心情舒畅。

  我的画笔没有套上“闻名”的笼嘴。

  名气不来制约我的意志。

  一开始就未允许原有的交椅搁在作画的胸脯上,它没有规劝我维护荣誉。那名气拖着臃肿的身体,已经无所作为了。

  为了保护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门口;在正经事情的面前筑了个祭坛,上面一层层置放千百个主人①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再露面。和时令之王的彩笔一样,我的画笔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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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出版商、批评家和读者。

  致杜尔察迪普拉萨特①的信

  你要我谈创造歌曲的体会,我惧怕谈体会,可又非谈不可。

  人凭智慧成功地创造了语言。

  人的感知是哑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哑巴用手势表达心意,不作解释。

  幽寂的宇宙拥有韵律,拥有表现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无限时空里,规定了舞蹈的轨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无数形象。

  它心里炽热的情感,从花草到繁星,寻找自己的隐喻。

  人的感情强烈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必须把话语当作宣泄的工具——静默下来的话语,寻找技法,寻找暗示,寻找舞蹈,寻找音乐。推翻原来的含义,扭曲规则。

  人在诗里写静默的心声。

  人的感知选择音乐作为载体的时候,把闪电般活跃的原子群似的乐章拘禁在“有限”里,教它动作,引它奇妙地旋转,跳舞,“有限”内就擒的舞蹈,获得以歌塑成的形象。无语的形象群,汇集在创作的厅堂。系足镯的“激情”参加洒红节,形象的舞女协调来宾的节奏。

  “我已理解。”借助文字、音符、线条表达此话的,是学者。

  歌曲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他们的心儿说:“我体味,感受哀痛,观看形象。”他们在理论上很贫乏,血管里却荡漾着乐音。

  有机会你可以请教纳罗特隐士②;当然不是为掌握煽风点火的伎俩,而是为抵达不受定义束缚的理论的新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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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孟加拉音乐理论家。

  ②印度传说中的隐士,通晓音乐,但喜欢搬弄是非,引起争吵。

  致查鲁昌德拉·瓦达贾萨①的信

  我们果真期望伤逝的完结?

  其实,我们也为伤逝自豪。

  我们最强烈的情感,也难承负恒久的真实——这句话里没有慰藉,痛苦的骄傲受到打击。

  生活把全部积蓄散布在光阴行进的路上;在它不停转动的轮子下,深挚感情的印迹也会漫漶,也会湮灭。

  我们亲人的故世,对我们唯一的期求是:“记住我。”

  然而生命有无数期求,它的呼吁从四面八方向心儿汇集;

  现时的丛集之中,昔日的唯一祈愿必然逝灭。

  死者的痛苦解除,遗言犹在。

  伤逝执拗地继续欺弄生活,蛮横地对生命的使者说:“我不开门。”

  生命的沃土生长各种作物,任性的伤逝在其间占据一块庙堂的公地,任其荒芜成为意愿的沙漠,不向生活纳税;就死亡的遗产一事,控告流年,虽一天天败诉,不承认失败;甚至要把心儿埋入它的坟墓。

  大凡傲岸是羁勒,牢固的羁勒是伤逝的傲岸。

  财产,名誉,一切欲望包含梦幻,浓重的梦幻贯透伤逝的欲望。

  未知的味觉死去了

  孩提时我常在心扉上画自己的肖像——我骑着一匹野马,没有马镫,没有笼嘴,黄昏在盗贼出没的荒原上奔驰,马蹄扬起尘土,大地在后面挥动纱巾呼喊。

  第一颗黄昏星在天边闪烁。

  一间等待的无眠的草房里,泄出焦灼、孤凄的灯光。

  犹如曙光的征兆,在杜鹃第一声啼叫时的残夜出现,将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我的心田徜徉。

  对我来说,世界起码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缤纷了我心原的地平线;正走来的爱情,使我沉湎在发生着正常、反常的事情的梦中。

  爱情的意象与史诗时代冒险的愉快浑然交融。

  而今我对世界有了大体的了解,但获得的许多消息摘自剪报。

  心灵的舌头上,未知的味觉死去了,再也尝不到爱情的圣殿里——可能中的不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闲谈中的神话。

  情人中间,那个住在七大海洋沙滩上的佼佼者②已被我遗忘,她中了魔,昏睡着,叫醒她需找一根点金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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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文学刊物《异乡人》的编辑。泰戈尔的许多作品曾在该刊物上发表。

  ②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

  我要写无情的歌

  那天我们在蓝天下的红土路边聚会,大家坐在绿茵茵的草坪南边一行行娑罗树,苍老、高大、挺拔。

  它默默地矗立着,视而不见妖娆的弯月。

  远处一棵参天大树,像是湿婆神静修林的卫兵,眼神坚毅、冷竣,厌恶杜鹃的倦鸣。

  几个人邀请道:“夜深了,诗人,朗诵诗歌吧。”

  我打开古诗集,读了几首,心里十分懊丧。

  这些珍藏的璧玉,是那么柔弱,那么怯场,嗓音是那么细微,那么犹豫。

  她们是深宅的闺秀,戴着金线缀花面纱,走不惯土路,步履鹅一般地蹒跚。

  古诗里称她们是胆小的玉女。

  她们受到赞美,享有盛誉,她们的足镯在高墙内卧室里昂贵的地毯上丁当作响。

  她们幽禁于技巧精熟的樊篱里。

  参加路边聚会的这些人,打碎了家庭的桎梏,脱掉了手镯,抹去了额上的吉祥痣。

  他们是朝觐者,不会回到卧房的诱惑之中,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不知倦乏;他们身穿土灰色衣服,望着天上的星儿寻找道路。

  他们没有娱悦他人的责任;多少个赤日炎炎的正午,多少个漆黑的子夜,在幽深的岩洞里,在杳无人影的旷野里,在无路可循的密林里,他们的呐喊激起宏浑的回声。

  我从哪儿将他们推上褒贬的评判席?

  我弃座起立。

  他们忙问:“您去哪儿?诗人。”

  我答道:“我要走进艰险,走进冷酷,带回坚强、无情的歌。”

  劫①

  新的一劫

  创造之初,在茫茫太空,在光划定时间的界限。

  从最大的亿万年的圈子里,飞出星辰的蛾蚋,数不胜数。

  它们迎着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钻出洞穴,循环地展翅飞翔,从一重天飞向另一重天。

  起先它们潜伏在浑沌里,进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飞行——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产生赴死的难抑的冲动;不知道哪个中心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渴望疯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们在无边无虑的奥秘中找寻年寿的耗竭。

  直至劫的黄昏,火焰黯淡,飞行艰难,翅翼脱落,它们湮灭在永恒无形的光明里。

  在星系远伸的视线之外,地球的版图上,光影以极小的时间单位,确定人类时代的范围。

  星系的一瞬间,完成了创造和毁灭。

  阔大的界限内,短促的时间轨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贾罗②无声地消逝于沙海。

  撒玛利亚、亚西利亚、巴比伦③、古埃及,伟丽地登上低矮的时光围墙内的历史舞台上,像淡墨写的作品,留下淡淡的痕迹,随后一一消失。

  它们的愿望像昆虫,飞往无际的迷蒙。

  英雄们起誓:让那愿望衍变的功业的塑像,万古不朽!

  他们建造了壮丽的凯旋门。

  诗人表示要把实现那愿望的苦痛,写成隽永的诗篇。

  太空无涯的纸上,正用灼热闪光的字母,书写渺远的星体上祭火的咒语。念一句咒语的工夫,时代的凯旋门倾坍,诗人写的史诗无声无息,剽悍民族的历史在傲慢中逝灭。

  今夜,面对不瞬的星光,我在藤架下向伟大的时空膜拜。

  让向往的不朽,像儿童松开的小手里的玩具,落入尘埃飘逝吧!

  我不断获得充溢甜浆的时刻,谁来核定它的界限?

  它无量的真实,不会纳入生存亿万年的星系;劫数之末,它所有的灯烛熄灭,创造的舞台陷入黑暗,在毁灭的后台,它静等下一个劫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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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典籍《吠陀》云:一劫为86亿4千万年。

  ②古印度文明遗址,今属巴基斯坦信德省。

  ③西亚古国。

  与他分开

  他在我降生之日便与我形影不离。

  他已经年迈,与我浑然一体。

  今日我对他说:“我要和你分开。”

  他在千万辈先人的血流上漂来;他怀着一代代的饥渴。

  远古的乞丐——他,在悠远的往昔之河,用情感搅翻出昼夜,从而获得新生命的载体。

  他的吼叫搅浑了从太虚传来的天籁。他伸手掠走祭坛上我摆的供品。

  欲望之火烤得他一天比一天枯瘦,在他“衰朽”的庇护下,我永不衰朽。

  他每时每刻赢得我的怜悯,所以死亡抓住他时,我愁闷,我是不死的。

  今日我要分开,让这饥饿的老叟待在门外,食用乞食;缀补破烂的披毯;在生死之间,在阡陌纵横的田野,捡起遗落的稻穗。

  我坐在窗前,望着他——远方的旅客。

  他每年来自众多身心的众多道路的交叉处,来自大大小小的死亡的渡口。

  我坐在高处俯视,他处在混乱的梦境中,处在希望、失望的沉浮和哀乐的光影中。

  我像看木偶戏,心里暗笑。

  我自由,我透明,我独立。

  我是恒久的光辉。

  我是创造之源的欢乐的流水。

  我贫苦,骄傲之墙包围着我,我一无所有。

  远  眺

  我在秋阳下远眺,仿佛等一次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新颖。

  平日劳瘁的双目,已丧失视力。

  恍惚中我觉得我是香客,听着诵咒从未来飘然而至。

  泛舟上游的梦流,此刻我到达本世纪的码头。

  我惊异地四望,我看见我在自身的外面——熟悉的身份的彼岸,我是其他时代的陌生的我。

  我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致,我盯着他,像蜜蜂俯贴花瓣。

  我赤裸的心,沉浸于万象之中。被喧哗的污手弄脏,容貌毁损,身穿受欺的道袍,此刻,他的破旧纱巾飘落了,以存在的完满价值,和不可描述的姿态显现。

  在世上受到极端的鄙夷,至今说不出话的哑巴,在我面前打破了滞涩的沉默,有如将晓的残夜,第一声动人的鸡啼。

  我——长途跋涉的旅人,游历了我近处的世界。

  它的“现代”的裂缝里,露出万世的奥秘。

  焚身殉夫的烈女莫非也是这样——透过死亡的破帘,以新的目光,发现永生的辉煌的本相?

  我庭园里的鲜花①

  我今日不把花园的鲜花扎成花束,收起金丝、银线,收起五颜六色的绸带吧!

  亲人们诧异地同:“鲜花不加编扎,如何高高举起?如何插入花瓶?”

  我回答说:“今日她们是获得假日的美女,春日斜阳里,容她们在花丛中开怀大笑,自由地追逐雀跃。

  请观赏她们随意举行的游戏,谛听她们纯正的歌声,并为此感到满意。”

  同仁们抱怨着,“到尊府作客,是为达到一醉方休的目的。你却信口胡说,今日摔破了韵律的老式玉斝。你为何故意怠慢来客?”

  我劝慰他们:“去吧,到瀑布后面去,观望瀑布飞泻,奔驰,时而粗犷,时而纤细,时而从崖顶落入深谷,时而躲在幽深的溶洞。巉岩陡壁在她的路上野蛮地阻拦,错结的树根像乞丐伸着嶙峋的手,想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抓住什么。”

  诗歌爱好者叫嚷起来.“这是您不梳发辫的艺术女神,那位被幽禁的艺术女神在哪儿?”

  我淡然地回答:“如今你们认不出她罗,她颈上绕七圈的项链消退了光泽,镶着红宝石的手镯不再丁当作响。”他们气恼地诘问:“那不成了废物?能跟她索取到什么?”

  我坚定地答道:“果实里可以获得的遁入了枝条,绿叶里她的色彩随处可见,空气中闻得到她的气息,她付与周遭的清风微醉的芳香,她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是伸手可以把握住的。她不加修饰的容貌清新无华,难免暂时不被人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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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戈尔早先把诗律比作河岸,认为河流之所以优美,是由于受到河岸——格律约束的缘故。而在本篇中,他也主张写孟加拉文散文诗,把内在的节奏喻为自由的鲜花,奔泻的瀑布。

  移植花盆里的诗歌

  花园里,一只只雕花白瓷花盆摆得秩序井然。花畦的紫色树篱修剪得极为平整。院墙上禁锢着青藤,听不见开怀大笑。她们只能抿嘴窃笑,轻轻晃动婀娜的身姿。园内没有她们跳舞的空地,她们处于高雅的统治之下,像莫卧儿王朝珠围翠绕的妃子,深得皇上的宠爱,可是一举一动,被太监严密地监视。

  往外望去,一棵魁伟的桉树昂首入云,两侧几株金篮树神气地舒展着繁枝密叶,头上是寥廓的蓝天。

  我平日对他们不太注意,今天忽然发觉他们享有恢弘的独立,他们的美的价值在于自由。他们是质朴的,不受法规、教义的限制。表面上他们不戴枷披锁,但骨髓里交融着克制。他们的柯枝节奏明快地摆动,绿叶丰富的想象沙沙地乘风驰骋,给我的心深刻的启示。

  他们的暗示渗入我的心,我不禁喃喃自语:“我要把花盆里的诗歌移植到田野上,让它的枝条伸向无拘无束的韵律的森林。”

  我  爱

  我纵目远望,呵,苍天也没有永久的休憩,悠悠时空荫庇的星星在无声地絮语。它们迅射的光的暗示,惊扰着参禅的“静谧”的冥想。

  我的心承载着无数重荷;四周一群急事的乞丐,将无限的闲暇剁碎,抛人焦恼的喧声中。狭窄的生活中,我的喉音是惶惑的。缺乏真情实意的语言黯淡无光,说惯了的套话枯燥乏味,价值下跌。

  我的话语好似浓雾欺凌的秋日的乐音,憋在胸中。心儿不能像明净的霞光坦然地昂起头说:“我爱。”言谈的悭吝中羼入了疑虑。

  仁慈的林野呵,我为此整天坐在你面前,我要借用你的绿荫顺畅我的喉咙。

  我望见你的叶簇轻易地跨过枝干的鹿砦,战胜四周沉闷的停滞。你无声的亢奋穿过宽广的天衢,进入旭日东升的壮严景象。太初生命的咒语,在天衢上南风的水流中漂来,漂入你新叶的心底——立时迸发宇宙之心的欢呼:“我爱。”

  无穷的好奇携我飞往远方,当今的瞬息消逝于“无时”。一双超越世界的眼睛从他世凝望着我的脸庞,把我充溢奇异情感的意识,送往一切界限的另一侧,高空传来创造的亘古福音:我爱。

  时代之夜过去的一天,阳光的灿烂的使者在天幕上镌刻元初的偈语。创造的第一个时辰,生命之海的洪涛巨浪中飘荡的神咒,在落日空寂灰暗的海滨我幽静的天穹,创作我渴求的金像。

  在今日的暮霭里,让我今生的愁思、情愫升华为深沉的认识,凝成黄昏星似的晶莹的遗言:我爱。

  遐  想

  我把小巧的陶罐放在一股涧水下面,纱丽边缘掖在腰里,脚踩着长满苔藓的岩石,坐在涧水边。

  我想这样坐着消度一个上午。

  转眼工夫陶罐盛满了水。涧水泛着白沫漫过罐口,往下流淌。

  阳光下陶罐里悠闲地溢淌的涧水,犹如我心底喷涌的绵绵情思。

  幽谷好似蓝天的一只水晶杯,那一排绿色树林是杯把儿。涧水从杯沿般的岩崖上汩汩地落下来,山村的姑娘常在晓梦中听见它呼唤。

  从涧水声越过的林野边沿,赶集的山里人离开平坦的村径,走上迂回上升的山道。他耕牛的背上绑着几捆干柴,颈上的铜铃儿响丁当。

  两个时辰松快地过去了。鲜嫩绛红的阳光已经变得白洁。鸿雁掠过峰峦,飞向沼泽。老鹰在蓝天盘旋,好像高山欲腾的心中默念的一句经文。

  时光潺潺流逝。家里人叫喊着找到我,生气地说:“为什么这么磨蹭!”我默不作答。他们知道汲水是不需要很久的。

  但消度遐思喷溢的时光是何等愉快,谁能对他们解释清楚?

  启明星

  启明星,天文学家说你常改换相貌,有时,你出现于黄昏的屋檐下。红日衔地,相会的天边响起萨哈那晚曲,绛红的面幕下,我点亮晶莹目光的明灯。别离的晨空,空落的新房门口,你把孤凄的音符填入苍凉的维伊拉毕乐谱。睡眠之海的此岸彼岸,交织欢乐苦楚的光影里,永恒生命在心扉铭刻光点的印记。当心灵深处腾涌无可名状的激动,你暗中给予天庭的默许。晨昏的宠儿,我们认定你是神王爱妻的花环的一片花瓣。

  学者称你为“金星”,漫长的轨道上,说你体积宏大,运行迅速。你是非常尊贵的,颂赞太阳的长途跋涉中,你是地球的旅伴。阳光串编的白日的花环摇曳在你的颈脖。悠远岁月的广阔领域里,你的经历神秘莫测,那儿,你非同寻常,远不可及;那儿,亿万年你蒙着杳无人迹的奥秘的面纱。暮色乍降,你在诗人心中唤起无声怡然的情思的时刻,我们不经意的季节循环在你的陆地、水域、大气层垒积创造的丰繁。然而你祭神的圣坛上我们不曾收到请柬——我们的入口是关闭的。

  呵,学者的金星,我们承认你是星系的一个实体,数学已提供佐证。但更为真实的是,你是我们亲密的晨星亲密的晚星。这儿,你娇小,你俏丽,是雾季一颗晶亮的露珠,是秋季一朵洁白的素馨。千秋万代,拂晓,你默默指引旅人踏上生活的旅程;傍晚,召唤他们归家,坦然地憩息。

  那一天

  流逝的岁月中,只有一天遗留在奇妙的歌韵和奇妙的画里。流光的使者把它抛弃在路边。时代做漂流的游戏,万千事物漂过了码头,唯独那一天卡在河汊口,且无人知道。

  二月的果园里,芒果树花开花落;三月火焰树底下,落红遍地。四月的煦光照着油菜田,晴空和田野是诗人的战场。

  时令之笔不曾在我那受阻的一天身上勾画一笔。我曾在那一天中间蹀躞,那一天化整为零,分散在众多的事物之中;它们在我的周围,我一个个见过它们。但它们的整体未进入我的视野。我不清楚我爱它们爱得多深,它们多数已经遗失。

  迷惘者的心怀里还剩多少迷恋的甘浆?

  今日我见我心里的那一天,已是另一种情态。平淡纷乱的印象交叠在一起。从中走出一个人,在悠远的背景上,她酷似那一天的一位新娘,身段藤蔓般袅娜,淡青色纱丽披在头上,盖着发髻。

  我没有获得吐露心迹的足够时间,语无伦次地说了些无用的话,白白浪费了时间。

  今日闪现她的形象——她静静地立在光影之圈里,欲言又止,转身想走,但身后没有路。

  为了见一面

  我遇见她,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还是个少年。

  她问我:“你找谁?”

  “世界诗人心血来潮,”我答非所问地说,“从他浩如烟海的作品摘下一行,抛进地球的气流中。它在融和着花香、笛音的气流中流浪,相信能找到与之谐韵的另一行;它蜜蜂的纤翼奏鸣着它寻觅的沉寂的嗡营。”

  她听了默不作声,转脸望着别处。

  我伤感地问:“你在想什么?”

  她一面撕揉花瓣一面反问:“你怎么知道能否寻到另一行?那一行在你浩翰的诗篇里。”

  我说:“我在寻找我破碎生活中藏得最深的秘密。它会带着自己的感情向我自首的;我知道我奇特的谐韵在它的里面。”

  她没有再说话。我见她肤色浅黄,颈项上精致的金项链,闪烁着秋云辉映的那种柔和的光。她眼里含着迷茫的惶恐,像怕谁与她不辞而别,远走高飞。她踌躇的双腿没有发现哪儿是她的院墙。

  在倥偬的人生旅途中,我期望的仅仅是与她见一面。

  不久她去了。

  旧  屋

  街道的年轻人成立了俱乐部。

  我一楼的房间借给他们使用,他们开会给我戴绚丽的花环;我赢得了纸上的赞扬。

  下班回来,我看见闲置了八年的屋里异常热闹。他们有的脚跷在桌上看报,有的打扑克,有的争吵得面红耳赤。屋里烟雾腾腾,空气污浊。烟缸里积满烟灰、火柴、烟蒂。

  我每天靠他们海阔天空的胡聊充填我黄昏的空虚,十点以后,人去屋空,地板上卧趴着残余的话题。外面传来有轨电车嘎当嘎当行驶的单调的声响。我偶尔听听几张翻来覆去听腻了的唱片。

  今晚没有人来。他们聚集在哈奥拉车站,欢迎一位名字与海滨的掌声胶合在一起的贵宾。

  我熄了灯。这些所谓现代派,所谓时代的尖兵,几个月来首次没有光临我的一楼。

  八年前,漾散在空气中的摩挲和隐约的青丝的气息所勾起的遐想,融合在一楼屋里每一件杂物中。

  我侧耳静听,那张花床罩盖着的旧空床仿佛在诉说往事。祖父在世时栽的那棵古苍的穆仲甘特树,伫立在无月之夜的幽黑中。街道对面的楼房与这棵树之间的天空中,闪耀着一颗星。我凝望着这颗星,一阵痛楚涌上心头,这颗星多少个夜晚曾在伉俪生活的潮水中闪光呵。

  如烟往事的一幕,至今历历在目……

  一天上午我杂事缠身,无暇看报。傍晚拿着报纸,坐在这间屋子的窗前这张椅子上阅读。她蹑手蹑脚走到我身后,一把抢走报纸。嬉笑声中展开了争夺。我夺回报纸得意地坐下阅读时,她突然揿灭电灯。那天迫使我认输的幽暗,今天笼罩我的全身,好像那天灯灭的寂静中,她用充满嗔怪的无声微笑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我。

  蓦地,一阵夜风吹得树叶萧萧作响,窗棂瑟瑟抖颤,门帘惊慌地翻卷。

  我镇定地说:“是你穿着桔黄色纱丽,从冥府回到你的屋里来了么?”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听见无声的低语。“我回到谁的身边?”

  “难道你没有看见我?”我问。

  我又听见:“我来到人世,认识了我永远年轻的情人。这屋里我再没有见到他。”

  “他在什么地方?”

  她柔声地说:“他在我在的地方,而不是别处。”

  这时,门外响起了喧嚷声,他们从哈奥拉车站回来了。

  管家讲的故事

  烛台上的铜油灯,隔一会儿拨高灯芯,以增加光亮。和象牙一样光洁的地板上铺着几张草席。小孩们围坐一圈。墙隅里光线黯淡。

  管家穆罕年老体弱,染黑的披肩长发梳得平顺熨贴。皮肉松驰,眼珠几乎凸了出来。四肢的骨骼颀长。沙哑的嗓门时而粗浑,时而尖细。他的经历富于传奇色彩。他坐在我们中间讲大盗罗库的故事。我们被精彩的情节所吸引,激动的心像南风中飘动的树叶。

  开启的窗外是胡同,昏黄的煤气灯的灯杆似呆立着的独眼妖怪。马路左边树影斑驳。胡同口的大街上走过卖茉莉花的花匠。邻居的狗无端地狂吠。门厅里挂钟敲了九下。

  我们出神地听着罗库如何劫富济贫。

  穷婆罗门达得拉塔要为儿子举行受戒仪式,罗库捎口信儿给达得拉塔:先生,不能光膜拜神像,不要为仪式的开销犯愁。他写信给鱼肉乡民的村长,叫他拿出五千块钱,立刻给达得拉塔送去。一位寡妇交不起官税,要卖掉她的房屋。罗库闻讯夜里“拜访”税收官,一张空纸替她交了田赋。临走时说:“你欺骗了许多穷人,让你罪孽的负担轻一些吧。”

  有一天半夜里,罗库提着抢劫的财物回去。他轻便的小船系在榕树荫影里。途中他听见办喜事的一家人在哭泣。新郎吵完架扬长而去。新娘的父亲抱着迎亲队头领的脚不松手。

  路边浓密的竹林里,突然响起“杀呀,杀呀”的呐喊。天上的星星吓得哆嗦不止。村民们听出这是罗库令人胆颤心惊的怒吼。彩轿连同新郎撂在路上,轿夫们抱头鼠逃。新娘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跑出屋,黑暗中传来她的哭泣和哀求:“求求你,姑爷,保全俺闺女的脸面呀!”罗库像阎王的使者,从彩轿里揪出吓破了胆的新郎,又狠狠地给了迎亲队头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女方院落里吹响唢呐,又是一片欢声笑语。罗库同他的伙计们站在四周,像湿婆神成婚之夜来庆贺的鬼神,个个光着胳膊,全身抹油,脸上抹着锅灰。

  婚礼完毕,午夜离去的时候,罗库对新娘说:“你也是我的闺女,往后有什么急难,别忘了罗库。”

  时过境迁,现在的孩子在明亮的电灯下看报,获悉某地某时发生抢劫事件。听神话传说的宁静的黄昏,已告别了现代家庭。

  我们的回忆也已经和铜油灯一起熄灭。

  纳哈尔·辛格

  遵奉莫卧儿皇帝的命令,阿夫拉沙尔·汗、慕加法尔·汗、穆罕默德·阿明·汗率兵出征。藩王郭帕勒·辛格·瓦多利亚、乌特伊托·辛格·本德拉率领本邦人马配合作战。

  莫卧儿军队包围了库卢达普尔。出路切断,粮草断绝,潘德·辛格率领锡克教徒坚守城堡。

  一发发炮弹飞过城墙,落在城内爆炸。城外数不清的火把映红四野,映红夜空。

  锡克人的粮仓里,已经没有一粒小麦、玉米、谷子。柴薪已经烧光。他们饥饿难忍,撕嚼生肉。有的甚至割自己小腿的肉充饥。树皮、树枝磨成粉,烙成饼,分给守城的将士。

  像在地狱里熬了八个月,库卢达普尔终于陷落。死亡的宴筵上血流成河。战俘们虚弱地呻吟:“啊,师尊。”每天许多锡克教徒被杀害。

  锡克族青年纳哈尔·辛格清秀的面宠闪耀着心灵纯朴的光彩,双眸像两支上午吟唱的凝结的颂神曲,光洁细腻的身体,仿佛天国的艺术家用闪电的刻刀镌刻而成。他十八、九岁光景,像一株娑罗树苗,刚劲地向上生长,但南风吹来,仍轻轻摇动。他的身心洋溢着不竭的生气。

  他被押进刑场。人们惊讶而可怜地望着他的脸。刽子手的大刀迟疑的当儿,钦差赶到,宣读萨亚德·阿卜杜拉·汗赦免的手谕。

  替纳哈尔·辛格松绑的时候,他问道:“为何单单免我一死?”

  回答是:他守寡的母亲为他叫冤,说他不是锡克教徒,他是被强征入伍的。

  纳哈尔羞愤交加,满面通红地说:“我不需要虚伪的怜悯。

  我是锡克教徒,我说真话赢得永久的自由。”

  旅  客

  我是旅客。

  一路走来,我看见典籍中歌颂的许多国家的伟业,已经荡然无存。我看见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已成为遭人唾弃的灰烬;它胜利的幢幡已像霹雳轰哑的狞笑一样飘逝。无比的傲慢蜷伏的尘土上,乞丐铺着破褥睡觉,倦怠的旅客留下的足印,被万世的每一天的脚掌抹掉。

  我看见漫长的岁月埋在沙层里,像遇上意外的风暴顷刻间沉入昏暗海底的航船,载着希冀,载着情歌,载着忆恋。

  在“无始无终”中漫步,我感到我的心律里有“无限”的岑寂。

  沉  思

  肢体的樊笼里幽禁的我的生命,在省醒中陡然活跃起来,躯壳无从知晓它急于要倾诉什么。

  笼中鸟的啼叫,不独属于竹笼。啼叫中蕴含远方的树籁,蕴含辛酸的回忆。

  我举目四望,这不是织视线之网。原野定睛注望国界外的国家,地极的示意,隐入想象之国的无形的征兆。

  漫漫路途布满善恶,昼夜在哀乐的崎岖的路上行进,支托旅程是路的唯一宗旨?

  歌的呼吁飞出嘈杂的人声,哪儿能找到它的真谛?

  冬日寒冷,夏雨倾盆,春天的湿暖抚摸泥土下蛰眠的种子,暝黑中它做着离奇的梦,梦中有它的终极?

  花儿在朝霞中绽放,今日不开,难道永不开放?

  我  在

  冬阳下麻栗树树林里,静息着溶金的绿涛。紫岚氤氲,垂挂着气根之篮的老格树,把枝条伸展到路径上。果浆树的枯叶与尘土结为好友,随风飘荡。

  懒怠的日子,像南归的白鹤,飞进无垠的碧蓝。一句话像绿叶的飒飒声在心中响起:我在。

  井台旁那棵普通的芒果树,不动声色地站了一年,披着常见的绿纱。早春二月,激情浮上它的根须,花枝上缀满雪白的词汇:我在。——收辑在日月光华的辞书里。

  心灵的主宰在倦困的心儿之侧窃笑,旋即用情人的秋波和诗人的歌曲铸成的点金棒,猛地点触。于是,失却于飞尘蔽暗的日子里的我,霎时间重现在不凡的阳光里。

  我不知道那无价的时刻是否收藏于宝库,我只知道它来自自我意识麻痹时的我,在我的心底唤醒宇宙之心的永恒真理:我在。

  吉祥女神

  呵,吉祥女神,新年伊始,你坐在湿婆神的脚下,进行罕见的苦修。

  你不思饮食,瘦骨嶙峋,乌发变得灰褐。你每日以愁思之火焚烧你的痛苦;用功果的火焰将旱魃烧成灰烬。

  你变黑暗为光明,赋予委廓以朝气;牺牲的祭火中,奢侈的垃圾化为青烟。

  天边的云吼宣布湿婆神的愉悦,恩典的雨云垂临焦灼的大地。芳草为沙漠铺的绿茵上立着“美”的慈足。

  药  叉

  呵,药叉①,你俩的爱情一度像莲花的蓓蕾,是闭合着的。你的爱妻生活在狭小的家庭里,夫妻生活的节日冷冷清清。她隐藏在你的身影里,像雨季浓云的怀里失踪的明月。

  后来,财神的诅咒像恩典一样降临你的头上,朝夕相处的罗网撕碎。爱情羞闭的花瓣舒张,在人世显露丰满的娇艳。

  黄昏雨洗的素馨花献给它清香,播散花粉的南风,传递花苑对它的倾慕。

  那天你懂了什么是泪濡的高洁的思恋,在心宫塑造爱情的活生生的塑像,罩着天国荣誉的光环。你吹响情韵的法螺,在万代欢乐的殿堂里,给予冷清的居室里你心爱的美好形象以恒久的席位。

  如今你的爱情获得生动的语言,你成了诗人。你思念的爱妻离开你的暖胸,坐在你的心房弹唱着离愁别绪。

  她是你献给世界的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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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财神的侍从,因玩忽职守遭贬谪,远离妻子一年。

  死  亡

  他们跑来对我说,诗人,愿听您对死亡的高见。

  我欣然说道,死亡与我亲密无间,他附在我每一条肌肉上。我的心跳应和着他的音律,他的欢乐之河在我的血管里奔流。

  死亡号召我:“甩掉包袱,向前,向前!在我的引力下,以我的速度,每时每刻死着向前进。”

  死亡警告我:“你如默坐着抱着你拥有的财物,看吧,在你的世界,花儿凋枯,星光黯淡,江河干得只有泥浆。”

  死亡鼓励我:“不要停步,不要瞻前顾后,前进!越过困乏,越过僵硬,越过陈腐,越过衰亡!”

  死亡继续说:“我是牧童,我放牧创造物,从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的牧场。我跟随生活的活水,防止它跌入洞穴。我排除海滨的障碍,呼唤它导引它注入大海。那大海就是我。

  “‘今时’,想止步,想推诿,把负担加在你头上。‘今时’要把你的一切吞进肚里,然后原地不动,像饱饮的魔鬼昏睡不醒。那样它便是毁灭。”

  “我要从终年呆木的‘今时’之手救出创造,携往崭新的无穷的未来。”

  最初的长生者

  吠陀诗人吟道:我周游人间天界,最后遇见最初的长生者。

  谁是最初的长生者?给他起什么名字?

  他属于万代,我称他为“新颖”。腐朽、死亡,无休止地纠缠他。他一再冲破迷雾,每日在曙光中宣告:我是最初的长生者。

  岁月朝前迈进。凉风变成热风,沙尘蔽暗明朗的天空。衰朽的世界的刺耳噪音,旋转着越飘越远。白日抵达自己的末端,温度下降,飞尘垂落;喑哑嗓门的激烈争吵平静下来。光幕坠入地极的另一边。无数星体的微光中响起那句话:我是最初的生长者。

  一个个世纪,人苦修着证实自身的存在;慵倦腐蚀着修行,祭火熄灭,咒语毫无意义。千疮百孔的修行的脏袍,覆盖着奄奄一息的世纪。夕阳的彩门口,悄悄走来旧时代之夜,像尸体之座上的苦行僧,在阴晦中吟诵安靖的经咒。

  光阴迅捷地流逝。新时代的黎明高擎洁白的海螺,挺立在旭日喷薄的金峰上。于是一眼看清谁用黑水冲刷地上堆积的世纪的垃圾;罪孽的污秽上洒落无量的宽恕。最初的长生者在安置静光的座位。

  少年时期,我惊喜的眼睛曾注望绿原和碧空的新颖。一年年过去,人生之车驰过一条条道路,心中腾起的愤怒灼热的旋风,把枯叶卷到天地之交处。车轮扬起的尘埃浑浊了空气,凌空的想象在云路上飞聘,正午烈日下的渴望在田野上徘徊,不管花园和农田肯不肯接待。天上,凡世,诞生的旅程在正道或邪路上到达终点。

  今日我欣遇最初的长生者。

  年轻的朋友

  我飘逸的性灵,不像流云,至少像山涧,淙淙的笑声昼夜不绝。

  我走下神坛,凭借向天帝预支的灵感,登上生活舞台吟诗作赋。我写的诗行里,激荡着青春的旋律。借用吉基德调、康巴希调的奔放,我至今毫不犹豫。

  我是梵天①神秘的挚友。

  梵天忘了向年轻人炫示他的齐天长寿。年轻人豪放的笑声融和着他鲜活的幽默。他急速地拍击长鼓,为他们狂舞伴奏。温湿的云天,轰响着他威严的春雷。白絮飘飞的苇丛里,他层出不穷的戏谑,与秋天奇异的笑波一同荡漾。他不向权势乞求尊荣,从不惊慌地搬来褐黑的石块,堵塞豪情的溪口。

  他残缺的海岸的幻稚,不对大海提出抗议。

  梵天为拉我加入他同龄朋友的行列,猛地扯下我年老的桂冠,扔在地上。出家人身着补裰的五色道袍,踩着我的桂冠跳舞。他望着为我穿华服,以提高我身价的人,哈哈大笑。

  不关心衣着者的华服没几天便遗失。

  梵天期望我参加他的盛宴。我已经考虑摒弃我的名望,令人诧异地抹去额上的吉祥痣,该动身的时刻决不迟疑。

  来吧,我毫无名望的朋友,敲着钗铙来吧。即令你们系足铃的小腿上沾着泥巴,我也不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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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创造大神。

  致贾洛昌德拉·达塔①的信

  贾洛昌德拉·达塔先生:

  你擅长讲故事。来吧,坐在你的椅子上,慢慢地抽水烟,平静的新奇,轻松的语言,引人入胜的故事,就会从你溶和情趣的泛着幽默之沫的心泉,汩汩地涌流出来。

  国内,国外,你到过许多地方,做过各种行业的工作。你总是睁大你的眼睛,张开你的心灵。自然的表情反映一个人的性格,汇集于不显眼的事情之河里的东西,尽管细小,却打上真情的印记;虽然平凡,却有其特点。这些躲不过你的眼睛,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对于学者,那或许是轻而易举的事。

  听说你最初攻读自然科学,后来又钻研梵语典籍,通晓波斯语。有一年庆祝杜尔迦大祭节,你“嗨哟,嗨哟”喊着号子,拽着长绳,与其他教徒一起,把帝国政府造的载着女神像的彩车拉入海中。

  你脑子里有经济学、政治学知识,有古典文学知识,有平民百姓的生命的旅程。

  然而,写小说,讲故事,是你的特长。所以,我常看见你屋里挤满人,他们有的比你年轻,有的比你年长。

  你讲故事,但不传授讲故事的技巧,这是你的怪脾气。你洞悉各种人,展示各种人的生活游戏。我称之为文学——荟集生活的文学,你在心里储存了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体会,并能有条不紊地表达出来。学者的仆人是不会给它粘贴科学的标签,让文明人感到惊愕的。

  在合适的地点,你知识的宝库里堆满珠宝,五光十色。它不使典雅的客厅感到难堪。你故事的宴会厅里,不允许图书馆、实验室抢占饥饿者的席位。

  唯一的原因,是你对听众的同情。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戴着桎梏,在甘苦的崎岖的路上走得精疲力尽。

  在命运的迷宫里,人出生,人故世。不管是帝王还是乞丐,听众对他们的趣事轶闻抱有同样浓厚的兴致。

  你讲述他们的悲欢离合,绘声绘色,别人望尘莫及。尤其是现在,某些人用间接知识将感性知识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受到一些批评,就大摆其困难,滔滔不绝地辩解。人们生活的底蕴,无人发掘。

  如今问题成山,奇谈怪论不绝于耳,疑惑无从消除。所以,我四处寻找朋友,寻找擅长讲故事的大众的知心朋友。在这多事之秋,迫切需要教书先生,乡村的小学、初中等待他去上课,经常为学生讲故事。

  大洋的彼岸,欧洲人喜欢组织故事会,给孩子们讲《鲁滨孙漂流记》,为不同年龄的听众讲《堂吉诃德》。

  而我们四周笼罩着深重的忧虑的黑暗,演讲的洪流喧腾着搅扰着水乡。教授们莫无奈何,只得承认那些演讲也是故事。

  朋友,我今日登门向你倾吐我心中的悲哀。如今的学生热衷于标榜自己是现代派,毫不动摇地信任现代的喧嚣。唉,多少人抱着贴着昂贵价格的商标的货物,沉没于时光的洪水之中。

  凡是永恒的,纵使今日被埋没,总有一天重放异彩。那时人们会高兴地说,讲讲那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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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孟加拉小说家。

  致阿米亚昌德拉·查克巴迪①的信

  阿米亚昌德拉·查克巴迪先生:

  维沙克月二十五日②泛舟生辰之川流,向死日飘浮而去。生死的微茫界线上,是哪个艺人坐在移行的座位上,以参差不齐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编着一个神奇的花环?岁月乘车飞逝。徒步的旅人取出容器,乞施些许饮水。饮毕,落伍在黑暗中,车轮压破的容器落在尘土里。他身后又来了个旅人,用新杯臼饮新酿的酒浆,他与前者姓氏相同,却分明是另一个人。

  我曾是个孩童。寥寥几个生辰的模具铸造的那个孩童的偶像,你们谁也不认识。熟稔他形体真实的俱已作古。他不复存在于现在的外壳和他人的记忆里。他与他的小小的世界远去了。清风徐来,不闻他当年的嬉笑和啼哭的回声。尘埃中,我不曾发见他玩具的碎片。坐在昔年生活的窄小的窗前,他向外凝望。他的天地局限于有孔隙的宅院,他稚嫩的视线被花园高墙和一行行椰子树挡回。童话的甘汁调稠的黄昏,相信和怀疑之间,并无太高的墙壁,遐思轻易地从这边飞到那边。朦朦胧胧的暮色里,暗影拥抱着物体,两者归属了同一种姓。区区几个生辰是一座孤岛,一度浴着阳光,不久便沉入流年的海底。潮落的时候,有时望得见岛上的山巅,望得见珊瑚的红色轮廓。

  此后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出现于一个阶段之末的春晓红霞的淡雅里。少年这个游方僧,调试好年华的单弦琴,云游着呼喊着迷茫的心中的人儿,弹奏无可言传的感情狂想曲。静听的吉祥天女的宝座摇晃起来,在一个忘却工作的日子,她遣差女使者下凡,在被石棉花的色彩陶醉的荫径上款款而行。我倾听她们的柔声细语,似懂非懂;我瞧见她们黛黑的眼睫挂着泪花,微颤的朱唇沁出郁结的怅愁;我听见她们华贵的金银首饰发出热烈、焦灼、惶惑的呼声。维沙克月二十五日睡眠中方醒的黎明,她们不让我知道,暗自留下新绽的白素馨串连的花环,幽香迷醉了我的晓梦。

  少年时代生辰的世界与神话的疆域毗邻,充斥着颖悟与无知引发的狐疑。那里,光临的公主披着柔润的乱发,时而困睡,时而因点金棒的碰触而猝然苏醒。光阴荏苒,春光明媚、姹紫嫣红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的墙垣坍塌了。那绿草如茵的小径——昔日,素馨花叶摇影移,风儿低声细语,杜鹃相思的哀鸣中正午凄清苍凉,花香的无形诱惑下,蜜蜂嘤嗡翩飞——如今延伸到了通衢大道。当初少年练习的单弦琴,系上了一条条新弦。

  以后,维沙克月二十五日召唤我沿着坎坷的道路,行至波涛轰响的人海边。合适、不合适的时刻,将乐音织成的网撒向人海,有的心灵甘愿投网,有的从破网中逃遁。

  有的日子疲惫不堪,沮丧闯入开拓之中,诗思被沉重的苦恼压弯。疏懒的下午,独避的蹊径上,时常出人意料地驾临天国的乐师。他们使我的服务臻于完美;为倦乏的探求送来满斟琼浆的金杯;以笑声的豪放爽朗制服忧惧;用灰烬覆盖的焦炭重新点燃胆略的火焰;把天籁揉入探索中的表达方式;点亮我熄灭了的路灯;使松驰的弦索再奏新曲;亲手给维沙克月二十五日戴上热烈欢迎的花环——他们的点金石的点触迄今留在我的歌声,我的诗章里。

  然而生活的战场雷声隆隆,处处进行着殊死的搏斗。我有时只得放下诗琴举起号角,头顶正午的炎炎烈日四出奔走,经受交替的胜利和失败。脚掌扎满蒺藜,受伤的胸膛血流如注。狂暴凶猛的恶浪冲击我人生的船舷,企图将我生活的用品沉入诽谤的泥海。我领略了憎恨、嫉妒、刺耳的喧嚣,也领略了情爱、友谊、悦耳的歌唱,通过滚动的热泪和嗟叹,我人生的星球进入了轨道。在历尽曲折、艰辛、冲突,已届暮年的维沙克月二十五日,你们簇拥在我身边,可是你们是否知道,我作品中有许多题材是不完整的、零乱的、被忽略的。内外的是非曲直、清晰模糊、荣誉恶名,成功挫折的庞杂混合塑造的我的形象,今日在你们的敬慕、爱戴、宽和中栩栩呈现。你们奉献的花环,我欣然承认它是我生辰的最后面相。同时,我为你们祝福。临行的时候,愿此心灵的形象长存你们心间,而不因遗留在时代之手而感到骄傲。

  尔后,人生的光影织成的一切旅历的尽头,让我怡然歇息。那无名的幽寂的去处,让各种乐器的各种曲调汇成深沉的“终极”的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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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诗人、曾担任泰戈尔的私人秘书。

  ②泰戈尔生日。

  泥  屋

  我要造一间晚年住的泥屋,起名“黑牛”。日后它坍塌,似同躺下睡觉,泥土回归土壤的怀抱;旧柱昂着头抱怨,但不会和大地发生对抗;残壁裸露着骨架,但绝不允许死去的日子的幽灵在其间栖息。

  我这最后一间泥屋的地基里,羼杂着我对全部情感的忘怀,羼杂着对一切过错的原谅;泥墙上杜尔巴草丛清新的馈赠,掩盖一切讽刺和言行的过激;千百个世纪嗜血的凶狠的嗥叫归于静寂。

  我每天坐在屋檐下面,怀念年幼时把现在身披的这种薄毯四角结紧,盛放采撷的一把把金色花、茉莉花。二月中旬,它装的芒果花的芳香,乘南风前往看不见的远方,传递我忧伤的青春的邀请。

  我爱孟加拉姑娘。在我的面前露面的姑娘,个个迷醉我的双目。她们的皮肤和褐土一样浅黑,闪耀着稻秧叶片那样的光泽。在天边淡紫色林莽上眼睑将合的夕照中,我看见她们黑眼眸里含怨的柔情的生动比喻。

  早晨的点金棒的第一次点触,使我的泥屋惬意地苏醒。她黛黑的双眼的微笑,温柔地飘向春夜友好不眠的圆月。

  帕德玛河决堤之后,在陡峭堤岸的荆棘丛里,在千百个犀鸟的巢里,在油菜花、亚麻子花争艳的农田里,在乡间曲曲折折窄路的两边,在池沼的斜坡上,泥土一直在对我招手。

  通过我的眼睛,泥土向我转达斑鸠啼唱的晌午彩路两侧的呼唤。那儿野草泛黄的原野上,三四头牛懒洋洋地踱步,甩动尾巴驱赶背上的苍蝇,一棵孤单的棕榈树上,鹰隼筑了个凄寂的巢。

  年已古稀的我今日响应你的召唤,扑进你宽容温馨的胸怀。当年就是在你的怀里,青苔的柔足庇护的奥哈拉①,在新生活的美妙的黎明,清醒地等待完全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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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仙人乔达摩之妻奥哈拉因受诅咒化为石头,后来得到罗摩的触摩,才恢复人形。

  致波拉马特纳德·乔德里①的信

  波拉马特纳德·乔德里:

  我年龄的轻舟早驰过青春的码头。我做着适合老年人做的事情,巩固着银丝的尊严。

  你把我叫回到《绿叶》的栏目里,对我的心儿提出回顾的要求。你说青年人的游乐宫里,我的假日尚未度完。我半信半疑地转过脸,远望我跨越的昔年。大批丰满的“年轻”的塑像,在我眼前浮现。我青春成熟的日子里,青春的消息也不像现在这样潮水般地流出我的笔端。我于是省悟,不离开青春,是得不到青春的。

  我已经抵达人生最后的码头,东风也呼吁我回顾。我驻足回首,悠悠往事向我涌来。

  以前舍弃的,我一一细心认辨。我退得远远的,察看充斥我如许苦乐的世界和一些失落的东西。

  吠陀诗人对心儿说:“你以你的一半创造世界,你的另一半,无人知晓。”另一半如今在我人生终点的另一侧。我望见终点两侧是两种辽远的静谧,两个宏大的一半。我站在中间,留下遗言——我曾经经受许多痛苦,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爱过人,也被人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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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戈尔二哥的女婿,《绿叶》文学月刊的主编。该月刊主要登载青年作者的孟加拉语作品。

  走向永新

  我七岁的时候,每天拂晓透过窗口,望着黑幕拉开,柔和的金光,像迦波昙花乍开,慢慢地在天上扩散。

  乌鸦聒叫之前,我起床跑进花园,我不愿放弃观赏椰子树抖颤的枝叶间红日东升的吉祥情景的机会。

  那时天天是新奇的。曙光中沐浴的黎明走上东方金灿灿的码头,颧上点一颗血红的吉祥痣,作为新的客人,走进我的生活,含笑注视着我的面孔。她的披纱上没有旧日的痕迹。

  长大以后,我头顶工作的重负。许多日子拥挤在一起,丧失各自的价值。一天的忧愁蔓延到另一天,一天的工作把自己的坐椅扔到另一天,混杂的时间向前翻滚,毫无新意。增长的年龄听着一成不变的复唱,寻不到独特的个性。

  如今更新我旧岁的时候到了。我将召来鬼魅的克星,每天坐在花园苏醒的窗口,等候仙人的新信。黎明将来打听我的新身份,在空中目不转睛地问我:“你是谁?”今天的姓名明天就不用。

  司令检阅士兵的队伍,不细看每个士兵的脸,检阅是工作需要,不是为了观察真实——天帝创造的每个士兵特殊的面容。

  同样,我看待创造,如同看待需要之锁链捆绑的一群囚徒,其中一个就是我。

  今日,我将解脱。我渡海望见了新岸。我的航船不载货物,此岸的负担不带往彼岸。全新的我独自走向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