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白马骑者(1)

 

  我这儿打算讲的故事,还是整整半个世纪以前,我在我那太外婆斐得逊老参议夫人的家里得知的。一天,我坐在她的扶手挎旁,专心一意地读一本用蓝色硬纸装订起来的杂志,记不清是莱比锡的什么“文汇”呢,或者是《汉堡帕普文汇》。回想起那位八十开外的老太太不时伸出手来抚摩她曾孙我的脑袋的情景,我现在还不禁感到阵阵寒栗。她自己和她的那个时代都早已进坟墓了;后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寻找那份杂志,可始终没有找着。所以,我既不能担保自己讲的一定是事实,也不愿在有谁提出异议时站起来进行辩解。我能肯定地告诉诸位的只是,从那以后,尽管并没有任何外界的刺激在我心中唤起对它的回忆,我却再也忘不了这个故事。

  本世纪三十年代,十月里一个天气异常恶劣的午后--当初的讲故事人这么开始道--我骑着马行进在北弗里斯兰①的一道海堤上。我走了一个多小时,可左边仍是一片辽阔无际的不见任何牲畜的荒凉沼泽;而右边呢,近在脚下就是波涛滚滚的大海。从堤上望去,本来可以望见浅海中的无数大小岛屿;可眼下除去那不断咆哮着冲击堤岸,激溅起肮脏的水花来把我和我的马身上都浇湿了的灰黄色浊浪以外,便什么也瞅不见。浅海外边朦朦胧胧,迷迷茫茫,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天。尽管空中已升起半个月亮,但却经常让飞驰的乌云给遮盖住。空气凛冽,我的手冻水了,几乎连马缰都捏不稳。也难怪一群群被风暴驱赶着从海上飞回大陆来的海鸥和乌鸦,边飞边不住地发出嘎嘎嘎和呱呱呱的怪叫声。暮色已经十分浓重,我连自己坐骑的蹄子都不再分辨得清。一路上,我没碰到过任何一个人;能听见的,唯有那些几乎用自己长长的翅膀擦着我和我忠心的牝马飞过的鸟儿的哀鸣,以及狂风的怒吼和大海的喧嚣。坦白地说,我心中已不止一次地产生出要找个安全地方

  ①弗里斯兰是濒临北海的一大片地区,除去大陆还包括北海中的许多岛屿;北弗里斯兰和东弗里斯兰属于德国,西弗里斯兰属于荷兰。

  避一避的渴望了。

  坏天气持续了两天多。经一位待我特别好的亲戚的挽留,我住在他靠近北海的农庄里早过了归期。今天说什么我都不能再呆下去,在城里还有事等着我办。从那地方进城得往南走好几小时;不管我表兄和他殷勤的妻子如何花言巧语,不管他们自己栽培的佩里纳特种和洛朗德·理查德种苹果如何鲜美可口,我还是在午后动了身。“瞧着吧,”我表兄站在大门口,冲着已经上路的我喊,“你走不到海边就会回头的;房间咱们给你留着哪!”

  果不其然,一眨眼天空中便乌云密布,使我周围昏黑一片;狂风号叫着,就像要把我连人带马推下堤坝去似的,我脑子里不由得一闪:“别当傻瓜啦!还是回到你表哥那温暖舒适的家里去吧。”--可紧接着我又想起,往回走的路比我离眼下的目的地还更远一些哩。无奈何,我只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护住耳朵,硬着头皮往前赶去。

  然而就在这当口,从堤坝上朝我迎面窜过来一个黑影。我一点声音也没听见;但在那残月投射下来的暗淡光线下,我越来越清楚地辨别出是一个人。不一会儿,他已走到我跟前;我看见他骑着一匹马,一匹又瘦又高的白马。黑色的斗篷在他的肩膀上飘动;在与我擦身而过时,我只觉得他那苍白的脸上有一对目光灼灼的眼睛在盯着我。

  这家伙是谁?他想干什么?--到了这节骨眼上我才猛然想起,我既未听见马蹄声,也未听见它粗重的呼吸;可那马和那骑手是紧挨着我身边走过去的啊!

  我一边想着这件怪事,一边继续赶路;可还没等我多想一会儿,他又从背后赶了上来,在越过我走到前面去的当儿,我觉得他那飞起的斗篷好像还擦到了我。然而跟上次一样,也是无声无息地就走过去了。接着,我发现他在前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我仿佛看见他的影子突然顺着堤坝的里侧走下去,消失不见了。

  我稍一迟疑,然后也跟着赶过去。可到跟前一看,紧贴着坝基只有一片闪着幽光的死水。--那是海啸冲决堤坝以后,在坝内的沼泽地里留下来的一个水塘,大虽说不挺大,深却是够深的。

  由于有堤坝挡着海风,塘里的水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被那个骑白马的人搅动过的迹象;我连他的一点影子都再也看不见。可是,我却看见了别的什么使我喜出望外的东西。原来在我前边,在坝内的淤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几点灯火在向我眨着眼睛。它们像是从那些长条形的弗里斯兰式农家住宅中射出来的;这样的住宅,总是单独地建在一座座或多或少地高于平地的土丘上。而近在我跟前,在内堤的半坡上,也坐落着一所同一类型的大房子;它朝南的一面,房门右手边的所有窗户都灯火明亮。我看见窗里人影晃动,甚至觉得听见了他们谈笑的声音,虽然我耳畔有狂风在吼叫。我的马儿已自动顺着堤坝往下走,把我一直驮到了那所大房子的门前。我一眼看出,这是一家酒店,因为在立窗前架有一根根横木,横木上挂着许多大铁环,是给来此停留的客人们拴牛拴马用的。

  我将自己的马挂在一个铁环上,然后把它交给了在门口迎接我的店伙计。

  “这儿有什么聚会吗?”我向他打听。要知道,我此刻清清楚楚地听见从门内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酒杯相碰的丁当声。

  “敢情是那档子事儿,”店伙操着土话回答说--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德国土话与弗里斯兰语一起在本地已经流行一百多年了--“堤长跟委员们连带其他一些有关系的人通通都在!还不是为了那洪水!”

  我走进房去,只见在窗前的一张长条形桌子旁边,围坐着十一二个男人;桌上放着个盛调合酒的大陶钵。一位器宇不凡的汉子看来是这次聚会的主持者。

  我向大伙儿问了好,并请他们允许我和他们一起呆一会儿;他们很客气地表示欢迎。

  “诸位是在这儿守堤吧!”我开始跟领头的汉子搭讪,“外边天气太恶劣,坝上也许会出问题哩!”

  “可不,”他回答,“只不过,我相信我们东边这儿眼下还是安全的;但在另外那边就不保险了,那儿的堤坝多半还是照老样子筑的;咱们的主坝可在上个世纪就已改建过啦。--刚才我们在外面冻得慌;您想必也是一样吧,”他接着说,“不过咱们还必须在这儿坚持几小时;我在堤上派了可靠的人,有情况他们就会来报告的。”

  我还没来得及向老板定酒菜,一只冒着热气的酒杯已经推到我面前。

  我很快搞清楚,旁边这位殷勤的人正是堤长。我俩攀谈起来;我于是开始对他讲自己在堤上的奇遇。他听得十分专心;我突然发现,周围谈话的人全都不做声了。“白马骑士!”座中有一个人失口叫了出来;这一下其余的人也都惊慌失色了。

  堤长站起来,对在座的所有人说道:

  “诸位别害怕;这并不仅仅是冲咱们来的。公元一八一七年,他们那边也出了问题,但愿这次他们已做好一切准备!”

  到了这会儿我才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道:

  “请原谅!这白马骑士是怎么回事?”

  在旁边的火炉背后,坐着一个矮小瘦削的人,背背微微有些佝偻,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褂子,肩膀上已经洗得发了白。对于其他人的交谈此人不曾插过一句嘴,但他那几根稀疏的灰白头发底下的一对仍然生着黝黑睫毛的眼睛,清楚地表明他坐在这儿不是为了打瞌睡。

  堤长伸手指着他,提高了嗓门对我讲:

  “这位是咱们的老师。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能给您讲得最精彩,虽然只是按他的方式,而不能像我家里的老管家婆安捷·福尔梅尔丝讲得那么活灵活现。”

  “您又开玩笑,堤长,”从火炉背后传出来教员有气无力的声音,“您怎么能把您那蠢婆娘和我扯在一起!”

  “干吗不能呢,老师!”堤长回答,“那些老娘儿把这类故事才记得清楚啊!”

  “这倒不假!”小个子教员说,“看来咱们在这件事情上想法不完全一致。”讲到这儿,他那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高傲的微笑。

  “您瞧见了吧,”堤长凑近我耳朵悄声说,“他仍旧挺自负的哩。他年轻时,在大学里念过神学,只是由于一桩失败了的婚事,才留在故乡当了小学教员。”

  这其间,教员已从火炉背后踱了出来,挨着我坐在长桌边上。

  “讲吧,讲吧,老师,”在座的几个年纪轻一些的人同时叫着。

  “也好,”老头子转过脸来对着我说,“我乐于从命;只不过,这个故事中有许多迷信的成分,要剔除吧又非常非常不容易。”

  “千万别剔除,我求您,”我告诉他,“请您只管放心,我自会有区分真伪、辨别好歹的能力!”

  老人冲我会心地笑了笑,说:“好,我这就开始讲啦!”

  在上世纪中叶,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在一七五0年的前后,此地曾经有过一位堤长;对于筑坝和修水闸一类的事情,他比一般的农民和地主是要懂得多一些,但远远还不够,因为那些有学问的人写的有关书籍,他只读过很少一点点。他的知识都是自个儿捉摸出来的,而且是从小就开始这么做的。您肯定听说过,先生,弗里斯兰人都长于算术;也许人家还对您讲过咱们法莱托夫特村的汉斯·摩姆逊吧。这摩姆逊是个农民,却会造指南针、航海钟、望远镜和管风琴什么的。喏,后来那位堤长的父亲,他就是这么个人,只不过比较地不足道罢了。他有几小块沼泽地,种着油菜和豆子,也养了一头奶牛。秋天和春天,他常去地头比比量量;寒冬一到,当从海上刮来的西北风把他的窗板摇得哗哗响的时候,他就坐在屋子里,不停地刻呀,凿呀。儿子多半也坐在旁边,常常放下正在读的课本或圣经,观察起父亲怎样测量和计算来;一看出了神总把小手插在自己的满头金发里。一天晚上,他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刚刚写下来的那个算式就正好是这样,而不能是另一个样子,并且随即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可父亲不知怎么回答他好,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对你讲不清楚;反正就得这样,是你自己错了。要是你一定想弄个明白,咱们阁楼上有一口木箱,箱子里有一本某个叫奥伊克里德①的人写的书,明天你上去把它找出来读读好了!”

  第二天,年轻人果然爬上阁楼,很快找到了那本书;要知道家里的书本来就不多嘛。可是,当他把书放到父亲面前的桌子上时,老头子笑了。原来这是一本荷兰文的奥伊克里德教程,而荷兰文虽说一半是德语,父子俩却谁也看不懂。

  “可不,可不,”老头子说,“这本书还是我爸爸的哩,他老人家读得懂。难道就连一本德国人写的都没有吗?”

  儿子是个话不多的人;他默默地望着父亲,只说了句:

  “没有。我就拿这本可以吗?”

  老头子点了点头,同时又拿出另一本破烂不堪的小书来。

  “还有这本?”儿子又问。

  “两本都拿去吧!”父亲特德·海因说,“它们不会对你有多少用处的。”

  这第二本书是一部荷兰语的简明语法。小伙子得到它时冬天才开始不久,等到他家园子里的刺萄终于又成熟起来的时候,这本小册子已大大帮助了他,使他完全能读懂当时广为流行的奥伊克里德几何教程啦。

  我不是不知道,先生--教员中断了自己讲的故事--人家说汉斯·库姆逊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早在摩姆逊生出来之前,我们这一带就已流传着豪克·海因,也就是那个男孩的故事了。您想必也了解,啥时候只要出现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人家就把他的前人可能做过的

  ①奥伊克里德(约公元前三世纪),古希腊几何学家。

  一切,好也罢歹也罢,统统一股脑儿加在他身上。

  当老头子发现,他儿子既不喜欢牛也不喜欢羊,对蚕豆开了花这类使沼泽地的每一个农民都乐不可支的事情几乎视而不见的时候,心里就不免嘀咕开了;这么小小一块地,要说养活一个农民和他的小子还凑合,可要养一位半吊子学究跟他的仆人就不行,照此下去他自己不是也休想过好日子了吗?于是,他就把自己这个大小子送到堤上去,让他和其他民工一起在那儿推小车,从复活节一直干到圣马丁节①。“这样总可以叫他忘掉他那奥依克里德啦,”老头子自言自语说。

  小伙子果然推小车去了;可谁知他仍旧把奥依克里德教程时时带在口袋里,别的民工都去吃早饭或晚饭了,他却坐在底朝天的小车上念他的书。秋天涨了潮,筑坝工程常常不得不停下来,他这时也不跟其他人一块儿回家去,而是双手抱着膝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在临海一边的斜坡上,望着那舐噬坝壁草皮的浊浪出神;海潮越涨越高,最后冲刷到了他的脚,水沫溅到了他的脸上,他这时才往上移一移,然后又照样坐在那里。他既听不见海浪的哗哗声,也听不见在他头顶和四周飞来飞去的海鸥和其它海鸟的啼叫;他没注意到,鸟儿的翅膀经常差一点掠到了他,并用黑色的小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瞧;他也看不见,茫茫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夜色已经慢慢铺展开来;他坐在那儿唯一看得见的,只有潮头不再上涨时一次又一次重重击打着同一块地方的浪花,看着它们如何终于把那陡峭的坝壁上的草皮冲刷掉。

  这么凝视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要么慢慢地点点头,要么用手在空中画一条平缓的弧线,仿佛他想给那海堤变出一面不这么陡内斜坡似的。直到暮色四合,一切生物都在他眼前消失,他耳中仅剩下轰然作响的海潮声的时候,他才站起来,穿着几乎湿透了的衣服走回家去。

  一天傍晚,他这么走进父亲房中,正在擦拭他那些测量仪的老头子就发话了:

  “你在坝上搞什么鬼?不淹死你才怪哩;今儿个潮水涨得这么猛!”

  豪克执拗地望着他父亲。

  “听见没有?我说你会淹死的。”

  “听见了,”豪克回答,“可我并没有淹死!”

  “没淹死,”老头子失神地盯着他的脸,过了好久又嘀咕一句--

  ①复活节在三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起算的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圣马丁节在十一月十一日。

  “这回还没有。”

  “可是,”豪克接着说,“咱们的海堤压根儿不中用!”

  “什么什么,你说?”

  “我说海堤!”

  “海堤怎么啦?”

  “海堤压根儿不中用,爸爸!”豪克回答。

  老头子冲他一笑。“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孩子?你可不是吕贝克那个神童啊!”

  小伙子却根本不搭他的茬儿。叫临水的一边坝壁太陡,”他说,“要是海潮来得比以往更猛些,我们堤内的人也会淹死的!”

  老人从袋里掏出他的嚼烟,扯下一块来塞进嘴里。

  “今几个你到底推了多少车土?”他没好气儿地问,因为他看出来,修堤坝这件工作并没能使他儿子停止动脑筋。

  “不知道,爸爸,”豪克回答,“大概和其他人差不多吧,有那么六七车。可是--堤坝一定得筑成另一个样子!”

  “嗬,”老头子发出一声冷笑,“看样子你没准儿会当上堤长哩;到那时你再去重筑它吧!”

  “是的,爸爸!”儿子回答。

  父亲怔怔地望着他,喉头连连动了几下,临了儿子自顾自地踱出门去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儿子才好。

  十月底,修堤的工作已经结束,可往北一直走到海边上去仍旧是豪克·海因的最大乐趣。万圣节①前后,秋冬之间的大风暴多半开始咆哮了,弗里斯兰于是唉声叹气起来;唯有豪克一个人像今天的小孩子们盼圣诞节似的盼这讨厌的日子。每当潮水到来,你都准保能在最外边的堤坝上找到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不怕风再狂,雨再大。海鸥嘎嘎嘎叫着,潮水猛冲着坝壁,在退回去时把壁上的草皮整块整块地撕下来,带回海里,这当儿,要是有谁在旁边就一定能听见豪克的狂笑。“你们全不中用,”他冲着咆哮的大海高叫,“就跟人们也一点不中用一样!”当他终于离开荒凉的海滨,沿着堤坝走回家去时,天常常完全黑了。随后,他那高挑的身子就出现在父亲那芦杆盖的小屋的前面,溜进低矮的房门,消失在小屋里。

  ①万圣节在十一月一日。

  有时他带回来一大把黏土,进门后就坐在如今已对他听之任之的老头子旁边,凑着油脂烛暗淡的烛光提出各式各样的堤坝模型,把它们放进水盆里面,试图造成给波浪冲打的样子;不然就取出他的石板,在上面画他所设想的堤坝临海一边的剖面图。

  他压根儿想不到去和他过去的同学玩一玩什么的;他们呢,对这个幻想家似乎也不感兴趣。冬天到了,严寒已经降临,他却仍然走到他往年在这时候从来不曾去过的大堤上,直到堤外的浅海滩也让一望无垠的冰雪盖住。

  二月里,天气仍然非常寒冷,人们在紧靠外海的冻结的浅滩上,发现了一些被海水冲上来的死尸。把他们运回村时,有一个年轻女人在场;事后她对老海因唠叨起这件事:“你以为他们的样子还像人吗?”她高声道,“不,像海鬼!脑袋这么这么大,”她远远地分开两手来比划着,“黑得发紫,肿得就像刚烤出来的面包!看上去已经让虾子给咬过,娃娃们一见就吓得尖叫起来!”

  对于老海因来说,这已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他们也许从十一月就泡在海里了,”他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豪克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可接下来,他一瞅着空子便溜到堤上去了。也说不清楚他是想再发现一些尸体呢,或者仅仅是那如今笼罩着海滩的恐怖气氛在吸引着他。他一个劲儿地跑啊,跑啊,直跑到唯独能听见海风的呼啸和疾飞而过的大鸟的哀鸣的坝头,然后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左边,是大片空旷荒凉的沼泽地;右边,一望无际的海滩上这儿那儿闪动着浮冰的微光。那景象,叫人觉得整个世界都给一块白色的尸布裹起来了似的。

  豪克站在高高的坝顶上,极目四望;死尸再也没有了,唯有浅海区的巨大浮冰,被底下看不见的潜流推拥着一起一落地波动。

  他只好回家去了。但过几天,他又在一个傍晚来到坝上。坝前浅滩的冰层已经迸裂,从裂隙中升起一团团水汽来;暮色苍茫中,水汽和雾据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变成一面将整个海滩都笼罩住了的纱幕。豪克定睛看去,只见在雾幕中有一些跟人一般大小的黑影在来来回回移动,样子很是威严,可举止却怪异怕人,鼻子和颈项部长长的,走着走着突然跟小丑似的胡蹦乱跳起来,大个儿的跳到小个儿的身上,小个儿的也冲大个儿的撞去,最后都越长越大,失去了任何形状。

  “这些家伙想干什么?它们该不是那些淹死了的人的灵魂吧?”豪克暗忖着。

  “嗬--伊!”他拉开嗓门朝着夜雾愿俄的海滩喊叫;可滩上的黑影根本不理睬他,而是继续干着它们的奇怪勾当。

  慕地,豪克脑子里出现了那些可怕的挪威海怪的形象。一个老船长曾经告诉他,挪威海怪脖子上没长脑袋,而是扛着一大团海草。然而他仍旧不肯离开,两腿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坝顶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暮色中那一幕怪诞的滑稽剧。

  “想不到我们这儿也有你们这些鬼东西!可你们休想吓跑我!’嚎克斩钉截铁地说。

  直到夜幕掩盖了一切,他才慢吞吞地走回家去。从他身后不断传来扑打翅膀的声音和刺耳的尖叫;可他既不回头,也不加快脚步,所以很晚才回到家。据说,他从来没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或者别的任何人。直到许多年以后,在相同的季节和相同的时间,他带着一个上帝使她成了他累赘的傻女儿到堤坝上去,又看见在外边的海滩上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他才告诉她,那只是些苍鹭和乌鸦,它们在冰隙中叼鱼吃,被雾气笼罩着就显得又大又吓人,所以根本用不着害怕。

  上帝知道,先生!--讲故事的教员又转了话题--这世界上足以扰乱一个基督徒的虔诚心灵的怪事多得很哩。不过豪克这小伙子既非笨蛋,也非傻瓜。--

  由于我对他最后的话未置一词,教员又想继续往下讲。谁知这时在那些迄今一直静悄悄地听着,除去吞烟吐雾就无所事事的人们中间,却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先只有一两个盯着窗口,接着几乎所有的人都把头转了过去。透过没挂帘子的窗户,可以看见飓风驱赶着彤云飞奔,窗外的天色时明时暗。而我也仿佛觉得,那个瘦长瘦长的人骑着他的白马一晃而过。

  “等一等,老师!”堤长压低了嗓门说。

  “噢,您不用害怕,堤长!”讲故事的小老头儿回答,“我不曾得罪他,也没有理由得罪他,”说时抬起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来瞅着堤长。

  “好,好,”堤长应着,“那就让我再给你来杯酒吧。”

  酒杯斟满了,听众们又全转过大多是木无表情的面孔来望着他,他于是继续讲起来。--

  就这么成天跟风啊水啊打交道,一个人在荒凉的海边上消磨着光明,豪克慢慢长成了一个又瘦又高的大小伙子。一年前他已行过坚信礼,随之性情就完全变了;而这变化说来又和一只白色的安哥拉老猫有关。这只猫是特琳·杨斯老婆子的儿子航海去西班牙时给她带回来的,后来他在海上出事死了。特琳住在村外大堤上的一所小屋子里。每逢老婆子在房里忙这忙那的时候,她这只模样古怪的雄猫总躺在屋门前晒太阳,眼睛追寻着一群群从空中飞过的野鸭子。豪克一走来,这雄猫就冲着他喵喵喵地叫,豪克也向它点点头;他俩都知道对方所希望的是什么。

  春季里有一天,豪克按照老习惯躺在大堤上离海水很近的地方,周围是海滩上生长的石竹和散发着香味的苦艾,太阳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头一天他已到山丘上去拣了满满几口袋小卵石;如今是退潮时节,海滩都已裸露在外面,不断地有一些灰色的小水禽在滩上窜来窜去,一遇这种情况,豪克便会突然掏出一块石头来扔它们。他从小就开始练习这种本领,所以多数时候都有一只被打中的鸟留在水坑里。可是他并不是每次总能去把它拾回来;豪克已经考虑过把那只雄猫带上,训练它像猎狗似的去叼回猎物。只不过在海滩上这儿那儿也还有结实的地方或者沙堆可以踏足,他因此仍然自己跑出去捡他的猎物。每一次,当他回村经过小屋门前时,蹲在那儿的猫都馋涎欲滴地对他叫个没完,直到蒙克把猎取到的鸟扔一只给它。

  话说有一天豪克又从海边走回家去,肩膀上搭着他的上衣,手里却只提了一只死鸟;可这鸟的羽毛五颜六色的跟缎子一般漂亮,而且闪着金属似的光泽,在豪克也还见所未见。雄猫发现他走来,又跟往常一样喵喵喵地叫开了。然而这次豪克舍不得用自己的猎物--它很可能是一只锦鸡哩--去满足那只馋猫。

  “下一次!”他冲那畜生嚷道,“今天的归我,明天的归你;这一只可不是好当猫食的!”

  谁料那老猫却步步紧逼过去;豪克站住脚瞪着它,手里提着自己的猎物,那猫也站住了,但却举起一只爪子。看起来年轻人对他的猫朋友的脾气还未摸透;因为一当他背转身去准备离开,他便感到手中的猎物猛地一下子给拽掉了,同时有一只尖利的爪子插进了自己的肉里。一股野兽般的狂怒顿时使小伙子血液沸腾;他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强盗的脖子,把它高高地举在空中,使劲地捏得它眼珠子都从耸起的乱毛中突露了出来,全不顾这畜生有力的后爪已把他胳臂抓得血肉模糊。“嗬伊!”他大吼一声,把手握得更紧,“咱倒要看看,看咱俩谁个坚持得更久一些!”

  突然,那只大猫的两只后爪变得软耷耷的了,豪克往回走了几步,把它扔在老婆子的屋门前。猫一点也不动弹,豪克才转过身走回家去。

  要知道,这只安哥拉老猫可是它主人的心肝宝贝啊。它是她的伙伴,是她那个水手儿子给她留下的唯一纪念。后来,他为了在风暴中帮助母亲抢收海菜,淹死在附近的海边。豪克一边走,一边用手巾揩胳臂上的鲜血。他刚走出不到一百步,耳畔就听见从小屋传来的哭喊声。他转过身来,发现老婆子已哭倒在屋前的地上,抱在红头巾外的白发让风吹得乱飘乱飞。

  “该死啊!该死啊!”她举起一条细瘦的手臂来冲着豪克,大声诅咒道,“让魔鬼把你抓了去!你这个成天在海边闲荡的废物,你害死了它;你可知道你连给它放尾巴都不够资格哩!”她扑在雄猫身上,扯起围裙来细心地擦着仍从猫嘴和猫鼻孔里往外淌的血,擦完重又开始哭骂。

  “快骂够了吧?”豪克对她喊道,“骂够了就让我告诉你:我愿意赔你一只猫,一只以吃老鼠肉、喝老鼠血为满足的猫!”

  说完,豪克转身走了,似乎把一切全抛在了脑后。事实上,那只死猪必定还搞得他心神不定;因为他到村口以后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堤坝朝南边城市的方向又走了很久。

  这其间,特琳·杨斯老婆子也朝着同一方向从提上赶来了。她怀里像抱婴儿似的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件用蓝格子的旧枕套统着的东西,白发在徐徐的春风中飘动着。

  “你抱的是什么哟,特琳大娘?”路上一个农民问她。

  “是比你的房子和田地更贵重的东西,”老婆子回答,然后又匆匆赶她的路。当她看见老海因的家已近在脚下的时候,便转到大堤斜坡上的羊肠小路,径直往村中插下去。

  特德·海因老头正好站在家门口看天色,瞅见特琳老婆子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把手杖头深深戳进泥中,便问:

  “你好,特琳!你那口袋里装着的是什么新鲜玩艺儿?”

  “先进你屋里去,特德·海因!待会儿有得你看的!”老婆子目光异样地瞪了瞪他。

  “那就请呗!”老头说。这个怪老婆子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哩。

  进屋以后,她又说道:“把你这只装烟草的旧匣子和笔呀纸呀搬下桌子去--真不明白你老有什么好写的?--对了,现在再把桌子擦擦干净!”

  老海因非常好奇,因此她要求什么就赶紧做什么。临了儿,老婆子才拎着蓝格子枕头套的两角一抖,把那只大死猫倒在了桌子上。

  “你这下瞧见啦!”她嚷道,“是你家豪克害死了它。”说完就伤心地哭起来,边哭边抚摸死猫厚厚的皮毛,把它的爪子并在一起,低下头,使自己的长鼻子靠在猫脑袋上嘀嘀咕咕地凑着死猫耳朵说一些温柔的话。

  特德·海因在一旁看着这情景,嘴里说:“怎么,是豪克打死了它?”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个哭哭啼啼的老婆子。

  老婆子气呼呼地冲地点点头,嚷道:“是的,是的,上带作证,是他干的好事!”说时便举起她那患风湿关节炎的弯弯扭扭的手来指眼里的泪水。“没有孩子,没有任何有活气儿的东西!”她诉苦说,“你不是不知道,一过了万圣节我们老年人夜里躺在床上腿就冻得慌,就睡不着,耳边只听见西北风把我们的窗板刮得哗啦哗啦响。我不高兴听这西北风,特德,要知道它是从那淹死我儿子的海边上刮来的啊!”

  特德·海因点点头。老婆子抚摸着死猫的皮毛继续说:“可是这个宝贝儿,当我冬天坐在纺车旁干活儿的时候,它就来蹲在我脚跟前,用它那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瞅着我!当我觉得冷,便钻进被窝里去,你瞧,过不多会儿,它又会跳上床来,躺在我快冻僵的两腿上。我俩挤在一起真叫暖和,好像我那小心肝宝贝儿还活着似的!”老太婆一边回忆,一边抬起头来望着站在桌旁的老特德,眼睛里闪着殷切期待的目光,希望他能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

  谁知老头子却迟迟疑疑地说:“让我来给你出个主意吧,”他边说边朝自己的小钱柜走去,从抽屉中掏出一枚银币来,“喏,你讲是豪克打死了你这畜生,我呢,知道你不会撒谎;拿着,这是一枚克里斯蒂安四世时代的老银币,拿去买一张硝过的羊羔皮来盖你的老腿!而且,等我们的母猫很快下崽以后,你还可以来把最大的一只挑去;这两下加在一块儿,总抵得上你那只老弱的安哥拉公猫了吧!现在你马上给我把这畜生拿走,带着它去见你的鬼去,可是管住你的舌头,别讲它在我这干净的桌子上躺过!”

  老婆子一边听,一边已伸手接过银币,揣在自己抱子底下的口袋里。随后她把死猫照旧塞进枕头套,扯起围裙角来擦了擦桌子上的血迹,朝着门外走去。

  “只是别忘记给我猫崽啊!”临出门她还转过头来嚷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当老海因还在他那狭小的房间里冲来撞去的时候,豪克跨进门来了。他把那只色彩斑斓的大鸟放到桌子上,发现擦洗得雪白的桌面留下了清晰可辨的血迹,顺便似地问了一句:

  “怎么搞的?”

  “血!是你搞出来的血!”父亲站住了。

  小伙子的面孔一下子烧得然红:

  “这么说,特琳·杨斯带上她的死猫来过了?”

  父亲点点头:

  “你干吗给她把猫打死了呢?”

  豪克卷起衣袖,露出血糊糊的胳臂。

  “就为这个,”他说,“这畜生想抢走我的鸟!”

  接下来老头子啥也没有讲;他又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才站在儿子面前,久久地目光茫然地望着他。

  “猫的事我算已经了啦,”父亲最后说,“可是你瞧,豪克,这所茅屋太小太小了,已经住不下两个主人。--是时候了,你得去找个活儿做做!”

  “好的,爸爸,”儿子回答,“这件事我也考虑过。”

  “为什么?”父亲问。

  “是啊,一个人要是没点正经事干干,心里头就闷得慌。”

  “是吗?”老头子又问,“原来你因此打死了那安哥拉猫吗?亏你没干出更糟糕的事来!”

  “你说得对,爸爸。可我听说,堤长把他的小帮工给赶走了;这活儿我准保能干下来!”

  老头子又在房里走开了,边走边吐混杂着嚼烟的黑色唾沫。

  “堤长是个大笨蛋,笨得就跟一只填饱了肚子的母鹅!他之所以能当堤长,就因为他的老子和老子的老子都是堤长,并且有那么二十九块地。每逢圣马丁节一到,该对修堤和建闸的费用进行结算了,他就用烤鹅、蜜酒和安饼把村里的教员喂得饱饱的,然后坐在旁边看着人家画出一串又一串的数目字,不时地点着脑袋发出赞叹说:‘哎呀呀,老师您真会算!愿上帝保佑您!’可要是教员啥时候帮不了忙,或者不肯帮忙,那他就只得自己坐下来算,结果是写上又擦掉,擦掉又写上,急得他那个大笨脑袋瓜红通通的直冒热汗,眼珠子鼓得像玻璃球,仿佛他那仅有的一丁点儿聪明就要从眼中进了出来。”

  儿子挺直身子站在父亲面前,对父亲的口才感到非常惊讶;他可是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讲话啊。

  “是的,上帝保佑!”豪克说,“他确实挺蠢;不过他的闺女艾尔凯可是会算呀!”

  父亲严厉地瞪着他。

  “嗯!我说豪克,”他嚷起来,“你了解艾尔凯这丫头吗?”

  “什么都不了解,爸爸;就只有教员对我讲过的这一点点。”

  老头子不再吱声。只是心事重重地把嘴里的嘴烟在两个腮帮之间顶过来顶过去。

  “这么说,”临了儿他又开了口,“你是想你可以在堤长家帮着算算账喽?”

  “正是这样,爸爸,我能行的,”儿子回答。他说这话时嘴角周围很严肃地抽动了一下。

  老头子直摇头,然而说道:

  “喏,我可无所谓;你就去试试你的运气吧!”

  “谢谢你,爸爸!”豪克说,同时朝着阁楼上自己睡觉的地方爬去。到了上边,他坐在床沿上久久地思索,父亲为什么要那么严厉地追问关于艾尔凯的事。诚然,他认识她,认识这个十八岁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她长着一张黑黑的瓜子脸,鼻子高高的,一双眼睛显得十分倔强,两道浓眉几乎连在一起。可他还不曾跟她搭过一句话呀。喏,他要真到老特德·福尔克尔兹家去了,他倒真想好好留意一下这个姑娘,看她究竟是怎么个人。而且他想马上就去,免得别的什么人把位置给抢了;是的,这会儿不是天还没完全黑吗?于是,他穿起礼拜天穿的干净上衣和他最好的靴子,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家门。

  堤长的长条形住宅在一道高高的土岗上,屋前有一棵大(木岑)树;在村里这棵树算是顶高项高的了,所以从老远就看得见。第一任堤长,即现在这位堤长的祖父,年轻的时候在宅门的东边曾种过这样一棵树;可头两次栽下去,都枯死了,他于是在结婚的那天早上又栽下第三棵树苗。这棵树苗一天天地枝繁叶茂,长成了一株树冠如盖的大树,如今仍与往昔一样在不断吹拂着的海风中发出沙沙的喧声。

  不多会儿,身躯瘦长的豪克就登上了两边种着萝卜和圆白菜的高冈,看见堤长的闺女正闲立在自己家的低矮的门旁。在房门两边的墙上,各有一个铁环,是给骑马来访的客人控马用的。姑娘细瘦的一条胳膊随随便便地垂着,另一条伸在背后,像是抓着墙上的铁环。她这么站在那儿,似乎正眺望着堤外的大海,看夕阳如何静静地沉入万顷波涛之中。一抹金色的余晖,正好照在姑娘黝黑的脸庞上。

  豪克放慢脚步,边走边想:“她可并不那么蠢啊!”

  到了冈上,他朝着她走去,同时说:

  “晚上好,艾尔凯!你这么眼睛睁得老大的在瞧什么呢?”

  “瞧那在这海边每天傍晚都发生,但不是总能叫你看见的景象,”姑娘回答,同时放开手中的铁环,使它在墙上碰出了当啷的响声。“有什么事吗,豪克·海因?”她问。

  “但愿不使你不高兴,”小伙子回答。“你父亲不是把他的小工辞掉了吗?所以,我想来你们家干活儿。”

  姑娘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说:

  “可瞧你这软弱无力的样子,豪克!--不过,对于我们来讲,一双机灵的眼睛比两条结实的胳膊更有用!”她一边说,一边用近乎沉郁的目光盯着豪克;但豪克一点不示弱。

  “那么来吧,”姑娘最后说,“堤长在屋里,让我领你过去!”

  第二天,特德·海因领着儿子跨进堤长宽大的房间。房里的四壁都铺着瓷砖,这儿联成一艘鼓起风帆的大船或者一个在海边垂钓的渔夫,那儿嵌成一头躺在农舍前边反刍的公牛,都叫人赏心悦目。在这永久性的壁饰之间,有一张眼下关着门的嵌进墙壁里边的大床,一个壁橱;透过壁橱的玻璃门,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瓷餐具和银餐具。在通往里屋的门边的墙凹里,摆着一只罩着玻璃的荷兰报时钟。

  身躯肥硕、看样子很容易中风的堤长,坐在长桌顶端一张铺着五颜六色的软垫的圈椅里,一双大手叠在肚皮上,鼓着圆圆的眼睛,正心满意足地盯着面前擦得发亮的桌子上的一只瓷盘;盘中是一只吃剩的肥鸭的骨渣,旁边躺着叉子和刀子。

  “您好,堤长!”老海因发出问候。被问候的那位慢吞吞地转过脸来望着他。

  “是你吗,特德?”堤长应着,声音还显得油腻腻的,“坐下吧;亏你大老远地跑来!”

  “可不是嘛,堤长,”海因老头说,同时便坐在主人对面靠墙根摆着的一条长凳上。“听说您生了您那个小工的气,并和我儿子说妥啦,让他顶替他的位置。”

  堤长点着头:

  “是的,是的,特德。可你说我又有什么气好生呢?我们这些沼泽地的农民,上帝保佑我们,是自有对付的办法啊!”他说时便操起摆在面前的餐刀来,用刀背轻轻敲着那只可怜的鸭子的遗骸。“这是我最心爱的鸟儿,”他十分舒泰地笑了笑,“是我一手把它养起来的!”

  “我想,”老海因没听明白最后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地应对这,“那小子肯定把您的厩里搞得乱七八糟了。”

  “乱七八糟?还用说,特德,真够乱糟糟的哪!那做鬼不给牛犊饮水,自己却吃饱喝足了钻进草堆睡大觉,渴得满圈牲口一整夜地叫啊,叫啊,害得我第二天补了大半天瞌睡;这样子下去行吗?”

  “不行,堤长。可是,换上我这小子,您就不用担心啦。”

  这当儿豪克站在门柱旁,两手插在衣袋里,正仰着脑袋观察对面的窗框。

  堤长抬起眼睛来瞅瞅他,点着头说:“是的,是的,特德,”然后又把脸转向老海因,“你的豪克不会妨碍我夜里休息的;村里的教员早告诉我,这孩子喜欢写写算算,不肯去蹲酒馆。”

  可豪克并没听见人家怎么谈他,这时候艾尔凯正好进屋来,手脚轻巧地收走了桌上的残渣剩骨,在经过他面前时漆黑的眸子还瞟了他一下。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姑娘身上。“主耶稣知道,”豪克喃喃自语说,“她才一点也不蠢哪!”

  姑娘出去后,堤长又开了口:

  “你知道,特德,上帝不肯赐我儿子啊!”

  “知道,堤长;可您别为这事难过,”老海因回答。“常言道,再旺盛的家族,到第三代也会衰落嘛。您的祖父,我们大家还记得,他可是一位保全了乡里的好人啊!”

  堤长捉摸了半天,突然在扶手椅中坐直了身子,模样变得有些傻愣愣地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特德·海因?我不正好就是第三代吗!”

  “可真是哩!毫无恶意,堤长;不过一句俗话罢了。”说时,瘦高个儿特德盯着那位身价颇高的胖者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气。

  堤长不理睬他,说:

  “你可千万别听那些老娘儿们的胡说八道,特德·海因。你只是不了解我的闺女艾尔凯罢了;她算起账来比我本人快三倍还不止哩!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豪克除了在地头干干活儿,还可以在家里写写算算,这对他只会有好处而无妨害呀!”

  “是的,是的,他会这样,堤长;您老说得完全对!”老海因说。接下来,他开始对雇用合同讨价还价,把儿子昨晚没考虑到的几个条件加了进去,诸如,到秋天他除去几件亚麻汗衫以外,还应该得到几双羊毛袜子作为工资的补贴;开春父亲自己地里活儿紧,他得回去帮八天忙,等等。堤长痛痛快快地把所有条件全答应了下来:豪克·海因看来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人。

  “喏,上帝保佑你,孩子,”父子俩一跨出门,老海因就对儿子说,“但愿他能使你懂事起来!”

  豪克异常平静地回答:

  “你只管放心,爸爸;一切都会好的。”

  豪克说得确实不错;他在堤长家中呆了一些时候,对世界的了解,或者说对他周围那个小天地的了解,是清楚得多了。倘使他能像过去那样单靠自己的力量应付一切,而不曾显示出卓越的智慧来,他的日子恐怕还会更好过一些。因为在堤长家里有一个人,豪克在他看来是不顺眼的;此人就是大长工奥勒·彼得斯。他干活儿倒挺能干,一张嘴却十分厉害。对于他来讲,先前那个懒惰但又蠢又壮实的小长工倒更合意一些;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把大桶燕麦放到那小子的脊背上,随心所欲地把他呼来喝去。眼下这个豪克更加安静,但智力却胜他一筹;大长工想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吗?没门儿!而且,这小子盯着他的那模样就够特别的。而大长工呢,也会找出一些对他那尚未长结实的身体有害的重活儿来让他干,并说什么:“嘿,你要是看看尼斯那壮小子怎么干就好了,才叫容易哩!”遇上这种时候,豪克总咬紧牙关,虽说吃力,却好歹都把事情做完。幸好经常有艾尔凯自己,或者由她搬出她父亲来制止这样的情况发生。

  各位也许会问,是什么东西使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相互同情的呢?也许--他俩都是天生的数学爱好者,姑娘不忍心看见一个与自己同样禀赋的人给做粗活儿毁掉吧。

  过了圣马丁节就是冬天,各种各样的修筑堤坝的工程都该结帐啦。这时候大长工与小长工之间的矛盾仍然没有缓和。

  在五月里的一个傍晚,天气却仍像十一月一样,从窗外传来海浪不断撞击着堤坝的声音。

  “喂。豪克,进屋来一下,”堤长唤小长工。“喏,这下你可以让我瞧瞧,看你究竟能不能算账啦!”

  “可是东家,”豪克用当儿对主人的称呼唤了一声堤长说,“奥勒他可让我先去喂牛犊哩!”

  “艾尔凯!”堤长敞开嗓门叫着,“你在哪儿呀,艾尔凯!--去告诉奥勒,叫他自己喂牛犊,豪克要在这儿核帐!”

  艾尔凯急忙赶到厩舍里,把父亲的话对大长工重复了一遍;奥勒这时正在忙着收拾日间用过的马具。

  “让这个该诅咒的摇笔杆儿的长工见鬼去吧!”他抬起手中的马缰朝身边的栓马桩上狠命地一抽,骂道。

  正要出厩门的艾尔凯仍然听见了他的话。

  “怎么样?”老堤长问跨进房来的女儿。

  “奥勒答应这就去喂,”艾尔凯咬了咬嘴唇,答道;随后就坐在豪克对面一张做工粗糙的木头椅上。这样的椅子,是在冬天的晚上由家里人凑凑合合敲打成的。艾尔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白长袜来继续织者;白长袜上织了一些红色的鸟儿,腿长长的,大概是鹭鸶或者鹳鸟吧。豪克坐在她对面,心思完全用到了账目上;堤长躺在自己的圈待里,眯缝着眼睛,睡意朦胧地瞅着豪克的笔。在豪克面前的桌子上,如堤长家一贯那样点着两支油脂烛;而那两扇用铅条加固了的窗户,里面既关严了,外面又装着护窗板,所以任随风怎么狂啸,屋里都一个样。算着算着,豪克偶尔也抬起头来,朝那织着鸟的花样的袜子或者那张文静的小脸儿瞅一瞅。

  蓦地,从扶手椅中响起一串如雷的鼾声;两个年轻人禁不住交换了一下眼色,相视着微微一笑。接下来,鼾声不那么重了,屋里显得如此安静,能谈谈话儿倒也不错,只可惜豪克不知道谈什么好。

  终于,当姑娘把袜子提起来,露出整个鸟的花样的时候,他才细声细气地朝桌子对面问了一句:

  “你这本领是从哪儿学的,艾尔凯?”

  “学什么来着?”姑娘反问。

  “织鸟儿呀,”豪克说。

  “这个吗?从住在堤上的特琳·杨斯那儿学的;她会的花样儿可多哪。从前,她在我祖母家里帮过工。”

  “可那会儿你恐怕还没有生出来吧?”豪克问。

  “我想是没有;不过她以后还常到咱们家里来呀。”

  “特琳她也喜欢鸟儿吗?”豪克问。“照我想,她恐怕只跟猫打交道哩!”

  艾尔凯摇摇头:

  “她可不还养着鸭子并且卖鸭子吗!去年春天,你弄死了她的安哥拉老猫,她屋后的鸭圈中老鼠就翻天啦;眼下她正准备在屋子前面新砌一个圈。”

  “这样,”豪克不由得轻轻抽了一口气,“怪不得她常到坡地上去搬粘土和石块!可这样一来,她不是要把路给挡了吗?--她有没有得到批准?”

  “不知道,”艾尔凯回答。然而,豪克最后一句话说得太响,睡梦中的堤长一下子吓得坐了起来。

  “批准什么?”他问,鼓着眼睛一会儿瞪着豪克,一会儿瞪着艾尔凯。“见鬼,究竟要批准什么?”

  可当豪克把事情的原委对他讲清楚以后,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豪克的肩膀说:

  “嗨,哪儿的话,堤内的大道宽着哪!上帝保佑,堤长才不管鸭圈鹅圈这样的小事哩!”

  听说自己曾使特琳老婆子和她的小鸭遭了鼠害,豪克心里挺不好受,所以对修鸭圈的事就不想再讲了。

  “可是东家,”他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开了口,“这么你占一点我占一点倒是挺惬意,您自己不肯过问,负责维护堤坝安全的专员会不痛快的!”

  “什么什么?你这小年轻叨咕些什么?”堤长完全坐直了身子;艾尔凯也丢下手中的活计,一心一意听他们讲话。

  “我说,东家,”豪克继续讲,“开春后您可已经对堤坝进行过例行的巡视了;但尽管如此,彼得·杨森直到今天仍未把他开那块地上的梭叶草锄去,夏季一到又会有一群群金翅雀来这儿欢蹦乱跳啦!还有紧挨着,也不知谁在靠外边的堤坡上掘了老大一个坑,天气好的时候总有数不清的小娃娃在里边打滚--但愿上帝保佑别发大水才好啊!”

  老堤长的一对眼睛越鼓越大。

  “而且还有……”豪克又说。

  “什么而且还有,小伙子!”堤长问,“难道你还没讲够?”从语气可以听出来,小长工的话已叫堤长很不开心。

  “是的,东家,”豪克接着说,“您知道那个胖姑娘福莉娜,就是哈德尔斯委员的千金嘛,每次她去地头赶她父亲的马,只等她那肥腿一跨上老黄马的背,就忽地一下,顺着堤坝的斜坡往上冲!……”

  豪克这当儿才发现,艾尔凯用一双机灵的眼睛望着他,轻轻摇着脑袋。

  他不做声了,但耳朵旁边却通的一声震响,原来是提长朝桌上猛击了一拳。

  “混账王八蛋!”他像野熊似的突然大吼一声,把豪克几乎吓呆了。“必须罚款!把这个胖猪给我记下来,豪克,非罚她款不可!去年夏天,就是这丫头抓走了我三只鸭子!记呀,记呀,我说,”当儿看见豪克还在迟疑,便重复道,“我记得,甚至抓走了四只!”

  “唉,爸爸,抓走你鸭子的是奥特尔,不是她!”艾尔凯插进来说。

  “大块头奥特尔?”老头子气呼呼地嚷,“难道我连胖丫头福莉娜和大块头奥特尔还分不清!别管,别管,豪克,四只鸭子--至于你还胡诌的什么草呀坑呀,我和总堤长老爷在我家用过早点后出去巡视时就经过了那些地方,压根儿没见什么革和坑。你们两个啊,”他冲豪克和自己女儿意味深长地把头点了又点,“感谢上帝,他没让你们来当堤长!一个人嘛只有两只眼睛,可他得像有一百只眼睛似的事事留心!--把加固堤坝的开支找出来好好复核一下,豪克;那班家伙经常总算得很马虎!”

  说完,堤长又将自己笨重的身躯靠回到椅背上,在椅子里翻动了几下,很快又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同样的情形在以后的一些晚上又重演过。豪克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每当和老堤长坐在一块儿时,总不放过机会向他指出修堤工程中这样那样的疏忽和漏洞;而堤长呢,也不能老是闭着眼睛不看事实。如此一来二去,管理工作便有显著起色。那些过去在老糊涂的鼻尖下肆意捣鬼的人,现在突然受到做戒,不好再偷懒耍滑,胡作非为了,于是都既惊讶又气愤地四出打听,这灾难是怎么发生的。大长工奥勒就抓住机会,把真情尽量地散布出去,使这伙人都来恨豪克和他的负有罪责的父亲。而另外一部分没遭受打击或者对堤坝本身很关心的人呢,他们看见小伙子推着老堤长往前跑都喜笑颜开,打心眼儿里高兴。

  “可惜呀,”他们说,“这小子根基差了些;否则日后又会出一个过去那样的好堤长。他老子就这么几垧地,不行啊!”

  当年秋天,县长兼总堤长老爷前来视察,特德·福尔克尔兹老堤长又请他到家里用早餐。

  “真的,堤长,”他在上上下下把老头儿打量过一通后说,“我真的想过,您比从前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啦。您这次提出的那些建议叫我很兴奋,要马上能全部办成就好了!”

  “一定办成,一定办成,尊敬的总堤长大人,”老头子笑呵呵地回答。“这种烤鹅肉吃了难增加力气!是啊,感谢上帝,我精力一直挺旺的!”说时他在屋子里环视了一遍,看豪克有没有在场;然后便神情庄重地补充道:“我希望,上帝会保佑我再这么好好地予他一些年。”

  “很好,亲爱的,”他的上司站起身来道,“让咱俩举起这杯酒,祝您成功!”

  艾尔凯在旁边侍候他俩用早餐;当两只酒杯丁当一声碰在一起的时候,她偷偷笑着跑出了房门。随后,她从厨房端起一碗残渣剩菜,穿过马厩,来到大门外喂她的鸭和鸡。这当儿豪克正站在厩舍中,拿着一把草杈给那些因天气不佳被早早牵回来的奶牛士饲料。可是一见姑娘,他就把杈子插在地上。

  “怎么样,艾尔凯!”他问。

  姑娘停下来,点点头:

  “不错,豪克;可惜你刚才不在里边!”

  “是吗?为什么呢,艾尔凯?”

  “总堤长老爷夸奖了东家!”

  “夸奖东家?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我是说,他夸奖了堤长!”

  年轻人的脸刷的一下通红。

  “我明白,”他说,“你还想讲什么!”

  “可别脸红啊,豪克,总堤长夸奖的,正是你自己啊!”

  豪克望着姑娘淡然一笑。

  “还有你呢,艾尔凯!”他说。

  可她摇摇头回答:

  “不,豪克;当我一个人做他助手的时候,咱们不曾受过夸奖。我会的也不过写写算算;而你却了解本来该堤长自个儿了解的外边的一切。是你把我变成个无用的人了!”

  “这可不是我愿意的,艾尔凯,尤其对你,”豪克怯生生地说,同时把一个牛脑袋从面前推开,“来,红花,会让你吃够的,只是别连草杈都给我一起吞下去!”

  “你千万别以为,豪克,我因此有什么不高兴,”姑娘想了想说,“这本来就是男人的事嘛!”

  听了这话,小伙子突然向她伸出手来说:

  “敢拍拍手吗,艾尔凯?”

  姑娘的脸一下子绯红了。

  “干吗呢?我又没有撒谎!”她说。

  豪克正想回答,可她已经跑出因门;豪克手提草杈呆呆站着,只听见门外一下子腾起一片咯咯咯嘎嘎嘎的鸡鸭乱叫声。

  在豪克当上长工后的第三年冬天,一月里人们庆祝一个在当儿叫做“踩冰日”的节气。海风住了好些天,持续的严寒把一小块一小块土地间的塘沼和水沟都冻结起来,使堤内的地变成了水晶似的又硬又光的一大片,正好可以当滚球场。接着又轻轻地刮了一天一夜东北风,这下就算万事齐备啦!去年,住在沼泽地东边坡地上的教堂村的人得了胜,今年接受了邀请准备再来比个高低。参加比赛的双方各派出九名赛手,并且已从中推选出一位领队和几名联络员。所谓联络员的任务,就是在比赛中发生争执时与对方办交涉,因此总得选那些精于此道的人来充当,尤其喜欢选那种既头脑机灵、又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堤长家的大长工奥勒·彼得斯,他就算这种人中的头一个。

  “弟兄们只管豁出命去扔,”他说,“耍嘴皮子咱不当回事儿!”

  临比赛的头天晚上,一伙选手聚在坡上小酒馆的厢房里,讨论决定是否接收几个最后才来申请参加比赛的人。在这几个人当中也有豪克;虽然他对自己的奶球技术很有信心,一开始却没有打算参加,他担心在队里地位显赫的奥勒·彼得斯会使他遭到拒绝。他不愿意去碰这个钉子,可艾尔凯偏偏在最后一刻使他改变了主意。

  “他不敢这么干,豪克,”姑娘劝他说,“他只是个打短工的儿子;你父亲却有牛有马,而且是全村最聪明的人!”

  “可是,他要真这么干了呢?”

  姑娘用她那黑眼睛嫣然一笑地望着豪克。

  “那,他晚上想请东家小姐跳舞时就得当心点儿!”她回答。--这一来,豪克才勇敢地冲她点了点头。

  眼下一群想要参加比赛的年轻人正站在教区小酒馆的门外,眼睛瞅着旁边耸立着的石砌教堂塔尖,脚冻得不住地在地上踢踏。牧师养的鸽子不像夏天可以到地里找吃的,此刻都成群地从养活它们的农家仓房和草堆中飞回来了,钻到了塔顶下的窝里;在西边的海面上,抹着一片金色的夕照。

  “明天的天气会好的!”小伙子中的一个说,同时很快地踱起步来,“可真冷!真冷!”

  另一个小伙子看见鸽子都归巢了,便忍不住走进屋去,把耳朵贴在 厢房的门上偷听;这当口从房里正好传出来七嘴八舌的声音,堤长家的小长工也挤到了他身边。

  “听,豪克,”小伙子对他说,“他们不排争论你哩!”接着,他俩便清清楚楚地听见奥勒·彼得斯扯开尖利的嗓子嚷道:

  “不行,小长工这样的娃娃绝不能吸收!”

  “来,”小伙子拽住豪克的衣袖,把他拉得靠到门上,咬着他耳朵说,

  “你在这儿可以听清楚,他们对你有多高的估价!”

  可豪克却挣脱身子,重新退到房中,大声说:

  “人家把咱们关在门外,就是不让咱们听嘛!”

  在大门外站着的另一个小伙子迎着豪克,对他讲:

  “我怕我的事情很不妙哩;我还不到十八岁。他们要是不让交额洗证就好了!你,豪克,你的大长工准保把你给剔掉!”

  “是的,剔掉了!”豪克怒吼一声,一脚把路上的一块石头踢得老远,“不参加就不参加!”

  这时,房间里吵得更厉害;可接着便慢慢安静下来,站在屋外的小伙子又听见绕过教堂塔尖轻轻吹来的东北风的啸声。那个在门上偷听的人出来了。十八岁的小年轻赶紧问他:

  “谁被吸收了?”

  “这个!”他指着豪克说,“奥勒·彼得斯想把他说成个小娃娃,不够格,可其他所有人都反对。耶斯·汉森讲,他爸爸有牲口有地。‘不错,有地,’奥勒·彼得斯反驳说,‘可是只用十三辆小车就可以推走。’临了,奥勒·亨森站起来吼道:‘你们都静一静!我问你们,谁是咱村里最了不起的人,你们说说看!’这一下大伙儿全不吭声了,都像在动脑筋;随后一个声音嚷道:‘还不是堤庆呗!’接着其它许多声音也跟着嚷起来:‘就是嘛,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堤长!’--‘那么,谁又是堤长呢?’奥勒·亨森又大声问,‘你们可得好好想想啊!’--这当儿,有谁突然吃吃吃地笑了起来,接着又有个人跟着笑了,最后闹了个哄堂大笑。‘喏,那就请他进来吧,’奥勒·亨森说,‘你们总不打算给堤长吃闭门羹吧!’我想,他们这会儿一定还在笑;可奥勒·彼得斯的声音却听不见了!”小伙子结束了自己的报告。

  就在同一瞬间,屋里的厢房门猛地拉开了。“豪克!豪克·海因!”一个愉快的喊声传到了寒冷的夜空中。

  豪克随即大步走进屋中:此刻,他关心的不再是谁是堤长这个问题。他脑子里翻腾起伏的思绪,恐怕在当时是谁也不会了解的--

  过了一会儿,在快走近东家的住宅的时候,豪克看见艾尔凯一个人站在坡脚下。月亮已经升起,把它的光辉洒遍了蒙着一层白霜的广阔的原野。

  “是你吗,艾尔凯?”小伙子问。

  姑娘点点头,立刻打听:

  “情况怎么样?他没敢吧?”

  “他才不敢!”

  “嗬,后来呢?”

  “成,艾尔凯;明儿个我可以参加!”

  “晚安,豪克!”姑娘轻盈地跑上土丘,消失在房中。

  豪克慢慢地跟着走了上去。

  第二天下午,大堤东边宽广平展的野地上挤着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人群一会儿静悄悄地站着不动,一会儿--当人丛中扔出来的木球两次滚过了已被中午的太阳揭去白霜的地面以后--又一窝蜂朝着球滚动的方向涌去,渐渐地离身后那些低矮的长条形村舍越来越远了。双方的选手都站在场地中央,四周围着在附近一带居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了年纪的男人们穿着长袍,嘴里多半叼着根短烟袋,神色怪严肃的;妇女们包着头巾,穿着短祆,拖娃带息的有的是。午后的斜阳透过细瘦稀疏的芦苇丛,照在人们身后结着冰的水沟里,反射出亮晶晶的闪光。天气冷得要命,可比赛却进行得很紧张,所有人的眼睛都紧跟着那飞滚的木球移动,要知道今天全村的荣誉都系挂在它身上啊。双方的联络员都手执带铁尖头的木棍,浴池村的根于是白色的,教堂村的是黑色的。在球停住不再滚动的地方,联络员便桥l棍子作为标记;与此同时,人丛中要么发出一片低声的赞叹,要么从对方的人口里响起阵阵讪笑。谁的木球首先滚到终点,他就为本队赢得了比赛的胜利。

  人们很少讲话。只有当扔出一个特别好的球时,年轻的男女观众才会欢呼起来,老年人中也许有谁从嘴里拔出烟斗,用它敲敲扔了好球的小伙子的肩膀,说几句夸奖的话,诸如:“好样儿的,正如查哈里阿斯所说,你这一扔可以把老婆都扔出窗外去!”---或者:“你爸爸从前也扔得这么棒!愿上帝让他获得永生!”等等,等等。

  豪克扔第一次时运气不佳:在他甩开手臂,正要把球送出去的一刹那,太阳从一直遮住它的云层中突然探出头来,把强烈的光线直射到了他眼睛上。木球没有滚出多远,就停在水沟上的冰棱前。

  “不算数!不算数!重新扔过,豪克!”本队的同伴对他喊。

  可对方的联络员跳出来表示反对:

  “怎么不算数!扔了就扔了嘛!”

  “奥勒!奥勒·彼得斯!”沼地村的小伙子们齐声叫起来。“奥勒在哪儿?见鬼,他藏到哪儿去了啊?”

  可奥勒就在跟前。只听他道: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豪克出问题了吧!我早这么想。”

  “咦,什么话!豪克一定得重扔;让咱们瞧瞧,看你那张嘴到底有多厉害!”

  “咱这张嘴可管用啦!”奥勒大声回答,然后朝教堂村的联络员走去,东拉西扯地说开了。只不过,他的话一点不像平日似的有针有刺,咄咄逼人。艾尔凯皱着眉头站在他旁边,一双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只是她一句话也插不上,对于比赛妇女们毫无发言权。

  “你这叫乱弹琴呐,”对方的联络员冲奥勒嚷,“你大概神经不正常吧!什么太阳、月亮、还有星星,它们对咱们可都一个样,而且一直在天上嘛!自己扔得糟糕,扔糟糕了的全得重数!”

  他俩还这么胡扯了一会儿。最后,由领头的做出决定:豪克不得重扔。

  “继续加油!”教堂村的选手们欢呼;他们的联络员把黑木棍从地里拔出来,被叫到号码的选手走到那个位置上,继续把球向前扔去。奥勒为看清比赛情况,不得不打艾尔凯跟前经过。她趁机在他耳边嘀咕说:

  “你今天这是向着谁呀,竟跟丢了魂儿似的?”

  一听这话,奥勒顿时满脸恼怒,瞪着她忿忿地说:

  “向着你呗!你不是也神魂颠倒了吗!”

  “滚!我认识你,奥勒·彼得斯!”姑娘昂了昂头,答道。可那家伙把脸一转,装作没有听见。

  比赛继续进行,黑白两根根子交替着不断向前挪动。轮到豪克扔第二次时,他的球一下子滚得老远老远,那只刷上白灰当作终点的大木桶已经清晰可见。如今他长成了个结实有力的小伙子。再说从前当娃娃的时候,他已每天练习算算术和扔石地了嘛。

  “嗬嗬,豪克,”人群中有谁喊道,“真不赖.就像天使长米歇尔亲自扔的似的!”

  一位老大娘提着烤饼和烧酒挤过人群,来到他跟前,斟了满满一杯酒敬给他。

  “来,”她说,“咱俩和好吧!你今天的表现比上次捏死我那老猫好得多啊。”

  豪克仔细一瞧,认出是特琳·杨斯。

  “谢谢,老妈妈,”他说,“可我不会喝这个!”说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新银币来,塞在老大娘手中。“请收下并且自己把酒喝掉,特琳;这样子咱俩就算和好啦!”

  “你说得有道理,豪克!”老婆婆一边回答,一边照他的话办,“有道理!对于我这么个老婆子来说,这样也更好些。”

  “你那些鸭子现在怎样?”在她已持着篮子转身走了以后,豪克又大声问她。她只是摇摇头,拍了一下手,没再转过脸来。

  “很糟,很糟,豪克;水沟里头老鼠太多了。上帝保佑,得找另外的活路啊!”她一边念叨,一边挤进人群中去,又兜售起她的烧酒和蜜饯来了。

  太阳终于沉落到大堤后面,从下往上射起来道道紫红色霞光;不时地有一群群乌鸦从坝顶上飞过,身子在一刹那间似乎变成了金色。黄昏降临了!沼泽地上的黑压压的人群朝着大木桶的方向慢慢移动,离背后的黑色村舍越来越远了。这当儿,只要好好奶一下,水球就可以达到目标。轮子又到沼泽地的选手们这边;大伙儿报豪克去扔。

  暮色中,在大堤投下来的阴影映衬下,那只刷着白正的木桶显得分外清晰。

  “这回他们又得败在咱们手下呐!”教堂村的一名选手得意地说;他们比对手占先了至少五步。

  被叫到号码的豪克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身材瘦长,在典型的弗里斯兰人的长脸上,一双灰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往下垂着的手中握着木球。就在这当口,他在耳边听见了奥勒·彼得斯那刺耳的声音:

  “这目标也许太大了吧,要不要把它换成一只灰色的瓦罐子?”

  豪克转过身来狠狠地瞪着他:

  “我这是为咱沼地村扔!”他说。“可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啊?”

  “我想我也是沼地村的;而你大概只为艾尔凯·福尔克尔兹那小妞儿扔吧!”

  “滚开!”豪克吼了一声,重又站好了架势。岂知奥勒这家伙却把脑袋向他逼得更近了。可冷不防,还在豪克本人作出反应之前,从背后就伸过来一只手,抓着这个死皮赖脸的家伙猛地一拽,拽了他一个踉跄,逗得同村的小伙子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只手并不粗大;豪克回过头来一瞅,看见艾尔凯正在他身后整理衣袖,通红的小脸上一双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

  霎时间,豪克的胳膊像钢浇铁铸似的有了力量;他微微弯下身子,把木球在手中掂了几掂,然后猛一挥臂--两方的观众中一派死寂,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飞行的木球,可以听见它划过空气时发出的吱儿吱儿声。突然,在离投掷点很远很远的前方,一群从堤上飞来的惊叫着的银白色海鸥遮住了它;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人们听见远处的木桶发出了“空通”一声。

  “乌拉!豪克乌拉!”沼地村的人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入群中七嘴八舌地嚷着:“豪克!豪克·海因赢啦!”

  大伙儿把胜利者团团围住;可他呢,却只伸出手去握他旁边的那只手。甚至当人们对他喊:“还站着干什么,豪克?你的球掉在桶里啦!”他也只是点点头,一步都不肯离开原地;直到他感到那只小手也紧紧握着他的手时,才说;

  “你们讲得对,我想我确实胜利了!”

  人们接着都往回走,艾尔凯与豪克被挤开了,让人流卷着走上了通往教区酒馆的大路。在经过土丘上的堤长住宅时,他俩都溜了出来。艾尔凯走进自己房中;豪克则站在屋后厩舍门前的高处,目送着慢慢向酒馆走去的人群。在那儿,布置有一间供大伙儿跳舞的屋子。夜色渐渐笼罩了广阔的原野,四周一片寂静,只在他身后的厩里时时传来牲口动弹的声音。一会儿,他觉得已从高地上的酒馆中传来竖笛的吹奏声。突然,他听见在屋子的转角处有衣裙寨奉作响;接着,一阵轻捷坚定的脚步走下坡去,上了通往酒馆的大路、朦胧中,他看见一个远去的人影、是艾尔凯,是她也去跳舞啦!一股热血冲上豪克的脑袋;他是否应该追上她,跟她一块儿去呢?然而,在姑娘们面前豪克却不是英雄;他这么站在那儿考虑来考虑去,艾尔凯早在暮色中走得没有影儿了。

  等赶上她的可能性已不存在以后,豪克才循着同一条路朝酒馆走去。到了教堂旁边的高坡上,站在酒馆外面,他立刻被挤在门口和过道里的人们的吵嚷声以及小提琴和竖笛的演奏声给淹没了。他不声不响地挤进“会场”;里边地方不大,人都塞得满满的,使他很难看清一步开外的情景。他静静地站在门边,观察着兴奋的人群;在他眼里他们一个个都像傻瓜一样。他不用担心有人还会想到今天下午的比赛,想到在一小时前是谁赢得了胜利。人人都只盯着自己的姑娘,都搂着她在尽情地旋转。他的眼睛也只寻找一个人,并且终于找到了!她正和她的堂兄,那位年轻的委员跳着舞;可一眨眼又看不见她了,从眼前晃过的只是另外一些他摸不关心的姑娘,有沼泽地的,也有高地上的。突然间,小提琴和竖笛声戛然而止,一轮舞就算结束了;但紧跟着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蓦地豪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看一看艾尔凯对他是否守信用,是否会与奥勒·彼得斯一块儿跳着舞打他面前经过。想到这儿,他几乎叫出声来;要真那样--是的,要真那样他又怎样呢?然而,奥尔凯看来根本没参加跳这一轮舞。终于又结束了,接下去跳的是一种刚在本地时兴起来的快两步。疯狂的音乐一奏出,小伙子们都急不可耐地冲到姑娘面前,墙壁上的灯光显得更加闪烁不定了。为了认清那些跳舞的人,豪克把脖子伸得几乎脱了臼;可瞧,那第二对,那男的不正是奥勒·彼得斯吗?然而那女的又是谁呢?一个宽肩膀的沼地村的小伙子站在她前面,挡住了她的脸。人们继续狂舞着,奥勒·彼得斯同他的舞伴从人丛中转了出来。“福莉娜!福莉娜·哈德尔斯!”豪克几乎叫出了声,随即便松了一口气。可艾尔凯,艾尔凯又在哪里呢?难道她没有舞伴,或者她为了不跟奥勒跳,因此也就拒绝了其他所有的人?--音乐再次停下来,随后又开始跳一种新的舞;但他仍然看不见艾尔凯!这时奥勒又从对面跳过来了,胳臂里接着的仍旧是那个胖福莉娜!

  “嗬,嗬,”豪克自言自语说,“这下耶斯·哈德尔斯就快把自己那几千亩地让给人家,自己去养老啦!--可艾尔凯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他离开门口,挤进舞场里边去;想不到,他突然就站在了艾尔凯面前。她正与一位年纪大一些的女友坐在屋角里聊天。

  “豪克!你来了吗?”她抬起头来望着小伙子,惊喜地叫着,“我可是没看见你跳舞呀!”

  “我压根儿不跳舞,”豪克回答。

  “为什么,豪克?”姑娘一边站起身,一边继续说,“愿意和我跳吗?我没有接受奥勒·彼得斯的邀请,这家伙不会再来了!”

  可是豪克仍然没有准备跳舞的样子。

  “我感谢你,艾尔凯,”他说,“我对这事不大在行;人家会笑你的;那样反倒……”他顿住了,只是用自己那灰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仿佛他不得不让它们来代自己述说藏在心中的话。

  “反倒什么,豪克?”姑娘低声问。

  “我是说,艾尔凯,那样一来,今天这一天对于我就反倒不圆满啦。”

  “不错,”她说,“你得到了比赛的胜利。”

  “艾尔凯!”小伙子温柔地唤着她,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姑娘的脸颊陡然升起一片红云,同时垂下了眼睑。

  “去!你想讲什么?”她说。

  这当儿,女友给一个小伙子请去跳舞了,豪克才放开嗓门儿说:

  “我想,艾尔凯,我得到的是更宝贵的东西!”

  姑娘的两眼继续盯了一会儿地面,随后慢慢抬起来,把一道深沉有力的目光射到豪克的眼睛中,使他如夏日里感到清风的吹拂一样,顿时心旷神怡。

  “说吧,豪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姑娘对他讲,“我想,我们会相互理解的!”

  这一晚艾尔凯没有再跳舞;当两人走回家去的时候,便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夜空中繁星闪烁,沼泽地里一派宁静;从东方刮来的阵阵夜风,仍夹带着料峭寒意。可两人慢慢走着,既未包头巾,也未裹披肩,仿佛春天突然已经降临。

  豪克考虑到了一件东西,虽然这东西要到将来才派得上用场,可他仍想用它私下里使自己高兴高兴。因此在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他就进城去找老金匠安德逊,请他重重地打一只戒指。

  “把指头伸过来,让咱量量!”老金匠说,同时抓住豪克的无名指。“嗬,还不像你们那地方的人通常那么粗!”

  可豪克却告诉他:

  “老师傅,请您量小指头!”说着便把小拇指伸过去。

  金匠怔怔地望着他;不过,这些小乡巴佬的异想天开与他无关,因此说:

  “这么小的尺寸在咱们准备给姑娘戴的戒指里边准有!”

  豪克臊的一下子脸红筋胀。不过确实选到了一只挺合式的戒指;他急忙接过来,付了现钱,心怦怦跳着,郑重其事地把戒指揣进了背心口袋里。他就这么每日每时地把它带在身上,心里既充满不安,又怀着骄傲,仿佛那只背心口袋专为准备来藏这戒指似的。

  他这么把它藏在怀中有一年多,是的,身上的背心也已换过一件了,可是仍然找不到使它得见天日的机会。不错,他偶尔也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直截了当地去向自己东家提出这件事;他父亲不也是本地一个有根有底的人吗?然而,当冷静下来,他心里便明白,老堤长肯定会笑话他的小长工的。豪克和堤长的女儿于是只好照老样子过下去;她也保持着做姑娘的矜持。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恰似永远手牵手地走在一起。

  在上次比赛后过了一年,奥勒·彼得斯便辞去堤长家的差事,与福莉娜·哈德尔斯结了婚。果不出豪克所料:老头子被打发养老去了;如今骑着那匹黄色母马跑下地的已不是胖小姐福莉娜,而是洋洋得意的新姑爷。据人讲,他每次回村时也是一下子就冲上堤坡。豪克升任了大长工,他的位置则由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接替。起初提长可不愿意这样做。

  “他还是当小长工好些,”老头子嘟囔说,“我这儿记帐的事少不了他啊!”

  谁知女儿却站出来表示异议:

  “要这样,豪克也会走掉的,爸爸!”

  老头子一听害怕了;豪克被提升成了大长工,但尽管这样仍一如既往地帮着料理堤上的事。

  又过了半年,豪克开始对艾尔凯谈起他父亲体弱多病的情况,说光是夏天由东家放他回去帮几天忙,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父亲苦挨苦撑着,他不能一直看着不管。--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薄暮中,两人站在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木岑)树下。姑娘抬起头,呆呆地望了一会见树顶的枝丫,然后回答说:

  “我也不想叫你这么做,豪克;我想,你自个儿会有正确主张。”

  “那么,我就得离开你们家,”他说,“再也不能来了。”

  两人沉默下来,遥望着那慢慢沉浸到堤后海中去的晚霞。

  “你得知道,”过了半晌姑娘才又开口,“今天上午我去看过你父亲,发现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一手捏着绘图笔,一手拿着绘图规,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图。--他醒来后,吃力地和我拉了半小时话。我要走了,他战战兢兢地拉着我的手留住我,好像担心这是最后一次似的;可我……”

  “可你什么,艾尔凯?”豪克见她欲言又止,便问。

  一串泪珠顺着姑娘的脸颊滚下来。

  “我只想着我父亲,”她说,“相信我,他很难没有你啊!”接着,她像是又鼓了鼓勇气,继续说;“我经常感到,他的日子看来也不多了。”

  豪克没有回答;他突然感到,他背心口袋里的戒指仿佛动了一下似的。可还在他克制住对这种下意识冲动的不快以前,艾尔凯又讲了:

  “不,不要生气,豪克!我相信,你是不会这样就离开我们的!”

  听到这儿,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她也任他抓着。两个年轻人在沉沉的暮色中相傍而立,好半天才松开手,依依不舍地分别了。--突然刮起一阵风来,(木岑)树的叶簇发出沙沙的响声,屋子正面的护窗板更是哗啦哗啦的。风过后,夜幕就慢慢合拢来,辽阔的平野上万籁俱寂。

  经过艾尔凯从中帮助,豪克得到了辞工回家去的允许,只不过老堤长没有让他马上走。如今,堤长家已新雇了两个长工。--再过了几个月,特德·海因死了。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病榻前。

  “坐到我这儿来,孩子,”老人家声音微弱地说,“靠近点!别害怕,在我身边只有上帝的黑天使,来召唤我到他跟前去。”

  儿子深为震惊,一边紧挨着床边坐下来,一边说;

  “爸爸,你老人家要是还有什么话,就只管讲出来吧!”

  “是的,孩子,还有几句话,”说着,老人就把双手从被盖上伸了过来。“当你还是个半大娃娃时,就上堤长家扛活去了;那时你脑子里想的是,有朝一日也要当个堤长。这想法传染了我,我渐渐也认为,你是块当堤长的好材料。可是,要干这么个大的差使,我能给你的遗产却太少了啊!--在你当长工这些年,我省吃俭用,想把--想把给你的遗产增加一些。”

  豪克激动地抓住父亲的双手;老人极力想坐起来,以便看清儿子的面孔。

  “是的,是的,孩子,”他说,“在那边小柜子最上头的一个抽屉里,放着一份文书。你知道,安捷·沃勒尔斯老婆子有五亩五分沼泽地;可她光靠这点地的租金养不活自己那把老骨头,因此我每年圣马丁节都给她一笔钱,在手头宽裕时甚至还多给这个可怜人一点。这样,她便把地过户给了我;一切都按法律手续办好了。--眼下她也离死不远,得了我们沼泽地的人常得的恶症;往后你不需要再付给她钱啦!”

  老人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说:

  “不多啊;只是比你在家那会儿总算多了点儿。但愿够供你在尘世上受用!”

  听着儿子感激的话语,老人安然睡去了。他没有什么再操心的;几天以后,上帝的黑天使就使他永远合了眼。豪克于是继承了父亲的产业。

  下葬后的第二天,艾尔凯来到他家。

  “谢谢你来瞧我,艾尔凯!”豪克这么招呼地说。

  可她却回答:

  “我不是来瞧瞧的;我要把你这地方整理整理,让你在自己家里生活得像个样子!你父亲只知道他的数字和图,顾不上自己的生活,死神来了更把一切搞得乱糟糟的。现在我要把这个家弄得稍微能住人一点!”

  豪克望着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信任。

  “你就尽管整理吧!”他说,“我也高兴能这样。”

  艾尔凯于是动起手来:仍然摆在桌上的绘图板弹掉了灰尘,被捡到阁楼上去;绘图笔、铅笔、粉笔被收拢来,集中放进小橱柜的一只抽屉里;然后唤来年轻女佣人,由她帮着把整个房间里的家具摆设都调整了位置,这一下房间就显得明亮宽大了。艾尔凯微笑着说:“这种事只有我们女人才办得到!”豪克呢,尽管心中带着丧父的哀痛,眼里却闪着幸福的光芒,在需要的时候也亲自动手帮助艾尔凯一下。

  傍晚--当时是九月头上--一切都如她希望的那样就绪7,她便拉住豪克的手,用黑色的眼睛望着他说:

  “走,到咱们家里吃晚饭去;我答应过爸爸一定带你去的;吃完饭你要回来就随你的便!”

  当他俩踏进堤长那宽敞的起居室的时候,护窗板已经关好了,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老头子想要站起来,但沉重的身躯不听使唤,刚欠起一半又坠回椅子里去了。

  “很好,很好,豪克,”他大声对自己过去的长工说,“你想到来看你的老朋友!走近点儿,再近点儿!”豪克走到他的椅子前,他用他那双圆滚滚的手抓住豪克的手,继续说:“喏,喏,孩子,别难过,我们大家谁都免不掉要死的,何况你父亲并非一个坏人!--我说,艾尔凯,这就去把烤鹅端上来吧,咱们也该加点儿油啦!工作多得很喽,豪克!秋季视察即将开始;修堤建闸的账目堆积得有山那么高;西边的一段新近又出了问题--忙得我一塌糊涂,昏头昏脑;可你,感谢上帝,却年轻得多。你是个好小伙子,豪克!”

  讲完这一长串话,老头子心里的负担全没了,便把身子靠到椅背上,眯缝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瞅着房门;这当儿,艾尔凯正好端着一大钵烤鹅走进来。豪克面带微笑地站在堤长旁边。

  “快坐下吧,豪克,”老头子说,“别磨蹭;凉了可不好吃喽!”

  豪克于是坐下了;对他来说,帮助艾尔凯的父亲工作就像过除夕一样有意思。秋季的视察开始以后没过多久,他已帮着完成了相当一部分工作。--

  讲故事的教员停了下来,环视着四周的听众。窗外传来一声海鸥的啼叫,走廊上有谁在跺脚,似乎想把粘在他那沉重的皮靴上的泥土蹭掉。

  堤长和委员们都转过头去望着房门。

  “什么事?”堤长高声问。

  一个头戴水手帽的高大汉子跨进门来,回答道:

  “先生,我和尼克尔斯,我俩看见白马骑士冲下沼泽地去啦!”

  “在什么地方?”堤长问。

  “在那个池塘,在杨森的地旁边,就是豪克·海因大堤开始的地方!”

  “就看见一次吗?”

  “就一次,而且仅仅是个影子;可这并不等于说先前没来过。”

  堤长站起身。

  “请原谅,”他对我说,“我们得出去看看那祸害想上哪儿去!”说完就带着送信的汉子出了房门,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跟着他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教员两个;没挂帘子的窗户再没有坐在前边的人的脊背挡着,透过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情况,只见狂风驱赶着乌云在空中飞奔。

  老教员仍稳坐在自己座位上,嘴上挂着轻蔑的,或者说甚至是悲天悯人的微笑。

  “这屋子太空旷啦,”他说,“可以邀请阁下到我房里去吗?我就住在这所屋子里;请相信我,我了解海边的气候,对于咱俩来说,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在这大屋子里,我身上已开始觉得冷起来。我们端着灯爬上楼梯,来到他住的阁楼中。他的卧室尽管也朝着西面,窗上却挂着深色的厚毛毯。在一个书架上满满地摆着书,旁边挂着两位老教授的相片;桌前立着一把高背椅。

  “请自便吧!”热情的主人对我说,同时添了几块泥炭在仍然燃烧着的小火炉里;火炉上边炖着一只铁锅。“还稍稍等一会儿水就开了!然后咱们冲杯混合酒喝,它会使您提起精神来的!”

  “不必吧,”我说,“和您的豪克在一起,我不会打瞌睡的。”

  “是吗?”他用自己那双机灵的小眼睛瞅着我,等我在他的靠背椅中舒舒服服地坐好了便问,“嗬,咱们刚才讲到哪儿啦?--哦,哦,想起了!想起了!”--

  话说豪克继承了父亲的遗产;不久后,赛捷·沃勒尔斯也病死了,使他的产业又有所增加。可自从他父亲去世,或更确切地说,自从他临终前对他讲了那一席话以后,从少年时代就在豪克心中播下的种子便发芽开花了。他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等到要选新堤长时,那就一定该是他。可不是吗,他父亲是全村最聪明的人,对这些事很在行,他都这么嘱咐他还会错得了!还有亏他为他挣来的那份沃勒尔斯的地产;这块地将成为他豪克爬上堤长职位的第一块踏脚石!因为,当然哪--一个堤长是必须有一些土地的!--可他父亲那些年一个人硬撑硬挨,节衣缩食才为他弄到这点地啊!他自己也能这样干,他能挣得更多的产业;要知道,他父亲已经耗尽了精力,而他呢,却还能苦于许许多多年!--自然,他要这么硬干下去,要像他在帮助老堤长管理堤坝时那样严厉无情,村里是不会有谁对他友好的。再说他的老对头奥勒·彼得斯,这家伙最近也继承了一份遗产,当起阔人来啦!豪克的面前闪过一张又一张面孔,全都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对这些人也恨之入骨,竟下意识地伸出两条胳膊,像是想抓住他们似的;要知道,这些人竟企图把他从一个唯有他才配担任的职位上挤掉啊。--这样一些想法死死缠着豪克,叫他怎么赶也赶不去。如此一来,在他年轻的心中除去诚实和爱情以外,也滋生着嫉妒和仇恨。只不过,他把后两种情感深藏在内心中,甚至连艾尔凯也丝毫不曾察觉。

  新年到来的时候,村里举行了一次婚礼;新娘子是海因家的一个亲戚。豪克和艾尔凯都应邀去做客。宴席上碰巧有一位近亲没有来,他俩的座位就紧靠在一起。但只有脸上掠过的一丝丝笑意,流露出了他俩因此感到的欣喜。席上笑语声喧,酒杯碰得了当直响;艾尔凯静静坐在那里,显得情绪不高。

  “你不舒服?”豪克问。

  “噢,没什么,我只觉得这儿人太多了。”

  “可你样子看上去闷闷不乐的哩!”

  她摇摇头;两人随即又不讲话了。

  蓦地,对于她的沉默像产生了嫉妒似的,豪克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长长拖着的桌布底下抓住了她的手;她呢,也并不声张动弹,而是充满信赖地紧紧握着豪克的手。大概她近来突然遭受到一种孤寂感的袭击吧?她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天天地在衰老啊。--豪克想不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可在他把那枚金戒指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当儿,他的呼吸却几乎停止了。他一边把戒指套到她的小手的无名指上,一边声音颤抖地问:

  “能让它戴着吗?”

  席对面坐着牧师太太,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叉子,转过脸去对她的邻座说:

  “上帝保佑,瞧那姑娘!脸白得跟个死人似的!”

  可是艾尔凯脸上很快恢复了血色。

  “等一等好吗,豪克?”她低声问。

  “为什么?”聪明的弗里斯兰小伙子稍稍沉吟了一下,问。

  “你知道的;不需要我告诉你。”

  “你说得对,”豪克应道,“行,艾尔凯,我可以等--但只愿有个期限!”

  “啊,上帝,我怕已经很快了!别这么讲吧,豪克,你这是在想我爸爸死哩!”她边说边把另一只手搁在胸口上。“在那以前,”她说,“我把你的戒指藏在这儿;你不用担心在我活着的时候会把它收回去!”

  这当儿两人都露出了笑容,而且相互把手握得如此之紧,要换个场合姑娘一定会疼得叫起来的。

  牧师太太一直盯着艾尔凯的眼睛,发现它们现在在那金缎花边软帽底下闪着光,犹如两朵黑色的火焰。席上闹得越来越厉害,她却什么也没听清;她也不再掉转脸去对邻座讲话。要知道处于萌芽状态的姻缘--她觉得席对面正是这么回事--在开花结果时就必定带给她丈夫一笔进款,因此她总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的。

  艾尔凯的预感果然成了事实:复活节后的一天早上,家里人发现特德·福尔克尔兹堤长死在了自己床上;从脸相看,他获得了善终。近几个月来,他已多次表现出活得不耐烦的样子;甚至他最爱吃的烤鹅和鸭子,嚼在嘴里都不再有滋味。

  村子里于是隆重举行了一次葬礼。在上边教堂旁的公墓里,朝西有一座用铁栏围起来的坟墓。墓前种着棵白蜡树,正对这棵树立了块宽宽的青石碑,碑上刻着腮帮子显得格外结实的死者像,像下是这样大大的几行字:

  死亡将吞噬一切,

  包括你的知识和本领;

  一切聪明人去世了,

  愿上帝赐给他永生!

  这是前任堤长福尔克尔特·特德逊的墓;如今在它旁边又新挖了一个坑,准备把他的儿子,已故的特德·福尔克尔兹堤长埋进去。这当口,送殡的队伍已从下边的沼泽地出发;从本教区的各个村子集中了无数的马车,打头的是一辆巨大的灵车,由堤长家两匹毛色光亮的黑马拉着,已经来到坡下。在强劲的春风中,马鬃毛和马尾巴不住地飞。教堂周围的墓地里已挤得水泄不通;就连围墙上也蹲着一些大娃娃,怀里还抱着小弟妹。人们谁不想开开眼界呢。

  在下边沼泽地的家中,艾尔凯已在正房和起居室里摆好丧宴;陈年的葡萄酒已搬到桌上,并在为总堤长--他今天也不会缺席的--和牧师预备的座位前,各放了一瓶。一切准备停当了,艾尔凯便穿过马厩走到门外。她路上没遇见任何人,长工们驾着两辆马车送葬去了。她站在门前,身上的丧服在春风中飘荡着,遥望着最后几辆马车爬上对面的墓地。不一会儿,从那边传来杂乱的人声,接着又一片死寂。大概人们已将灵枢放进坑中;艾尔凯下意识地合起掌来,口里念道;“主要你重新化为泥土!”她觉得,从墓地那边也传来了同样的祷告声。接着,她满眼泪珠,捧着的双手垂了下去,更加热诚地祈祷着;“我们在天的圣父啊!……”祷文念完了,她仍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在偌大的一所住宅面前,如今她已是唯一的主人!想到这里,死与生的念头在她心中斗争开了。

  远远传来的车轮滚动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睁眼一看,马车一辆接一辆地进了村,朝着她的家驶来。她直直身子,再定睛看了看远方,然后就像来时一样穿过马厩,退回已经布置得肃穆庄严的内室里去。里边也阒无一人;只能透过墙壁,听见女仆们在厨房中嘀嘀咕咕的声音。宴席摆在那儿,显得如此寂静,如此孤孤单单;窗户之间的那面镜子盖上了白绸,火炉两边的铜环也一样,屋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再闪亮发光。艾尔凯看见她父亲最后睡过的那张嵌在墙里的大床的两扇门开着,便走过去把它们关上;在大床门上画着的玫瑰和丁香当中,写着两行金字,艾尔凯无意识地把它们念了出来;

  日间勤干活,

  夜来睡觉香。

  这还是祖父遗留下来的啊!--她瞅了瞅壁橱;壁橱几乎空空如也,但透过玻璃门仍可看见那只精致的高脚杯。父亲生前总是津津乐道,说这是他年轻时在一次赛马会上赢得的奖赏。艾尔凯把奖杯取出来,放在总堤长的餐具旁边。接着她便走到窗前;她听见马车爬上坡来了。马车一辆接一辆停在房前,客人们纷纷从车上跳下,神情比刚才来时欢快得多。他们搓着手,聊着天,一窝蜂挤进屋子;顷刻间全坐上了摆着热气腾腾的美撰佳肴的筵席。总堤长和牧师坐在正屋里;豪克同奥勒·彼得斯以及其他一些小地主则在起居室中入了座。席上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好像死神从不曾使这房里变得冷清怕人似的。艾尔凯眼睁睁望着她的客人,默默地带着女仆在席间转来转去;在丧宴上可不能有任何差错啊。

  吃完饭,又从屋角里取出一些陶土烟斗来点上,请客人们抽。艾尔凯忙着一杯一杯给客人端咖啡: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什么都不能节省。总堤长、牧师和满头白发的耶维·马涅斯委员,三个人一块儿站在起居室中已故主人的办公桌旁边谈话。

  “一切顺利,先生们,”总堤长说,“咱们总算隆重地把老堤长安葬啦。可现在问题是,从哪儿去找一位新堤长呢?我考虑,马涅斯,一定得由阁下来承担这个光荣职责了!”

  马涅斯老头笑嘻嘻地揭下黑绒软帽,露出他的满头白发。

  “总堤长阁下,”他说,“这角色叫我还能演几天呢?还在已故的特德·福尔克尔兹接任堤长那会儿,我就当上委员,到今天已经四十年啦!”

  “这不算缺点,马涅斯;你因此对业务更熟悉,干起来不会有困难嘛。”

  可老委员直摇头:

  “不,不,大人!我过去干什么现在仍让我干什么吧;这样没准儿我还能多凑几年热闹!”

  牧师也附和着他。

  “是啊,”牧师说,“为什么不让近些年实实在在干着堤长工作的人来顶这个缺呢?”

  总堤长怔怔地望着他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牧师先生!”

  牧师用手指了指正屋,豪克正在里边慢条斯理地对两位年长的人解释着什么。

  “就是他,”牧师说,“这个高高的弗里斯兰汉子,他长着一对聪明的灰眼睛,鼻梁突出,脑袋上有两个旋儿!从前他是老堤长的长工,现在已经自己当家,虽然年纪还轻了点儿!”

  “他像三十出头吧?”总堤长打量着这个介绍给他的人,问。

  “还不满二十四,”马涅斯委员插进来说,“不过牧师先生讲得对,近几年老堤长所提的筑堤建闸方面的所有好建议,全都是他给想出来的;老人家到最后确实是一点不中用了。”

  “是吗?是吗?”总堤长非常惊讶,连声问道。“而您是否也认为,他是接替老堤长职位的合适人选呢?”

  “合适倒合适,”耶维·马涅斯回答,“只不过,他缺少人们所说的‘立足的根基’啊!他父亲过去有十五亩地;他眼下有近二十亩可凭这么点儿地产还从来没谁当上过堤长哩。”

  牧师张开嘴巴想要反驳;这当儿已在屋里站了好久的艾尔凯突然走到他们面前。

  “大人允许我也讲一句话吗?”她冲着总堤长说。“我只是希望,误解不要造成错误!”

  “请讲吧,艾尔凯小姐!”总堤长回答。“从漂亮姑娘嘴里产生的智慧,任何时候都是动听的!”

  “不是什么智慧,大人;我只想讲真话!”

  “那也同样会很动听,艾尔凯小姐!”

  姑娘的黑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像是看看有没有不相干的人在旁边听,然后她才开了口。

  “大人,”说时她那胸脯激动得剧烈地一起一伏,“我的教父耶维·马涅斯老爹刚才告诉您,豪克只有二十亩地产;这在眼下当然是不错的。不过,他很快又可以称我父亲的这些地--这些如今归我所有的地产,是他自己的了。这么两下加在一块儿,对于一位堤长来说总该够了吧!”

  马涅斯老头把白发苍苍的脑袋冲她伸过去,像是先得看清楚究竟是谁在讲话。

  “什么什么?”他问。“你这是讲些啥啊,孩子!”

  艾尔凯却从内衣下拽出一条黑带子来,带子上系着一枚亮光光的金戒指。

  “我已经订婚了,马涅斯教父,”她说,“喏,订婚戒指在这儿,而豪克·海因就是我的未婚夫。”

  “啥时候--这我总可以问问吧,艾尔凯·福尔克尔兹,是我抱你受的洗嘛--啥时候你就订了婚来着对

  “好久以前了。不过我已经成年,马涅斯教父,”她回答。“当时我爸爸身体已很衰弱;由于我了解他,便没拿这事去烦地的心。眼下他到了上帝身边,会明白地女儿找到了一个稳妥的丈夫。本来我打算在守丧的一年内都不讲这件事;可现在为了豪克,为了堤内这一大片土地,我不得不讲啦!”她转过脸来望着总堤长,补充道,“大人,请您原谅!”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随后,牧师笑了起来;老委员“唉唉唉”地直叹气;总堤长摸着自己的额头,像是要作出什么重大决断似的。

  “好,可爱的姑娘,”总堤长过了好半天才说,“可是,你们这儿对于夫妻间的产权问题是怎么规定的呢?我得承认,我一下子给搞得糊涂起来,对这事没有把握了!”

  “这个您也不用操心,”艾尔凯把话接了过去,“我准备在结婚前就把财产移交给我的未婚夫。再说,我还有那么点子虚荣心,”她笑了笑,补充道,“希望能嫁给全村中最有钱的男人。”

  “喏,马涅斯,”牧师又开了口,“我想现在你这个教父也不会反对我为这位年轻堤长和老堤长的闺女行婚配了吧!”

  老委员轻轻摇了摇头,严肃地说:

  “愿上帝保佑!”

  总堤长老爷却握着姑娘的手道:

  “你讲得又诚恳又聪明,艾尔凯·福尔克尔兹小姐。我感谢你使事情得到了很好的澄清,并希望将来也像今天一样,当然是在更愉快的情况下,到你家里来做客。不过--由一位这么年轻的姑娘支持起来的堤长,到底是有些稀罕的啊!”

  “大人,”艾尔凯再次目光严肃地望着这位和气的大官,回答道,“一个好样儿的丈夫总该可以得到妻子的帮助吧!”说完,她便走到隔壁房中,默默地把手伸给了豪克。

  一些年过去了。如今在特德·海因的房子里,住着一名健壮的长工和他的老婆孩子;年轻的堤长豪克·海因搬到了岳父的住宅中,与妻子住在一起。夏日,门外那棵大样树仍如以前似的风一吹过就沙沙作响;只是眼下摆在树下的那条长凳上,傍晚时分人们多半只见到年轻的主妇独自一人做着手工。小两口一直还没有孩子;丈夫又忙着别的事,没工夫来门前闲坐。当初他尽管帮着老堤长干了木少事,但有些事连他也认为还是暂时不碰为好,就拖了下来。如今他可得一件一件把它们全清理掉,因此非猛干不可;再说他自己的那份地加进来以后,农事经营也繁重了,并且他力图省掉一个小长工。这么一来,小两口除去礼拜天一道赶弥撒,通常都只在吃豪克匆匆张罗的午饭时以及一早一晚见见面。生活是无休无止的辛劳,但也令人满足。

  然而不久闲话就出来了。--在一个礼拜天做完弥撒以后,一伙比较年轻因此也不那么沉得住气的地主在教区酒馆里喝开啦。三四杯一下肚,便开始品评区里和上头那些大官--还不是品评是上和政府,那年头儿人们的眼睛还望不到这么高--特别讲到了本地区的财政开支和负担。他们越讲越觉得一无是处,尤其对新的堤坝费用更是一肚子火:所有的池塘,所有的水闸,本来好端端的,现在突然都需要修理;大堤上也总发现一些新的地方必须把几百几百车的土填进去,真是鬼才晓得是怎么回事!

  “这很怪你们那位聪明的堤长,”住在坡上的一个地主说,“他一天到晚都在动脑筋,然后便啥事都来插一手!”

  “可不,马尔登,”坐在他对面的奥勒·彼得斯连忙接过话头,“你说得完全对,这小子鬼名堂可多啦,净想讨总堤长的好儿,结果咱们就遭了殃!”

  “你们干吗让他蹲在你们脖子上啊?”另一个说,“这下自作自受,可不是!”

  奥勒·彼得斯笑了起来。

  “唉,马尔登老兄,我们那儿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从前老头子当堤长靠的是他爸爸;现在,这一位靠的是他老婆啊!”

  全桌的人哄堂大笑,表明奥勒这两句话说得够俏皮。

  就这么在酒馆中说说还不算,在上上下下的村子里也很快传开了;豪克本人也听见了这件事。气愤之下,他眼前又见过一张张居心险恶的面孔,耳畔同时听见了比那酒馆中更令人难堪的讪笑。

  “这些狗!”他大叫一声,眼睛射出怒火,活像要叫人狠狠鞭打他们一顿。

  艾尔凯把手抚在他的胳膊上说:

  “随他们去;为你现在的地位,他们谁会高兴呢!”

  “问题也就在这里!”豪克怒冲冲地回答。

  “可是,”她继续说,“奥勒·彼得斯自己不也讨了个有钱老婆吗?”

  “他是这样,艾尔凯;只不过,他讨福莉娜所得到的,还够不上使他成为提长啊!”

  “你应该讲:他本人够不上当堤长!”艾尔凯边说边使丈夫转过身去对着镜子,因为当时他俩正好站在房中的两扇窗户间。“瞧,”她说,“镜子里边这位就是堤长!只有谁管得了堤长的事,他才配有这个称呼!”

  “你说得不错,”豪克若有所悟地说,“不过……喏,艾尔凯,我必须去看看东边的水闸,最近门又关不上了。”

  妻子握着他的手说:

  “来,先看看我,豪克!怎么回事儿,你的眼睛怎么没精打来的?”

  “没什么,艾尔凯,你刚才讲得对。”

  豪克出了家门,可他没走多远,就把修闸门的事忘了。另外一个他考虑多年然而并不成熟的想法,过去一度让繁忙的事务给挤到一边去了的,这会儿突然重新闯进他脑子里,使他就像长上了翅膀似的迅速有力地向前迈去。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海堤上,往南朝进城的方向走出老远一段去了;坐落在同一方向上的海堤边的村子,早已消失在他左边。他仍然不住地走啊,走啊,眼睛盯着紧临海水的宽宽的滩头。这当口谁要在他身旁,一定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在多么紧张地绞着脑汁。他终于停住了。在他面前,宽宽的滩头已经消失,变成了紧贴堤下的窄窄的一条。

  “一定得这么办!”他自言自语着。“干他六年,使这些家伙再不能讲我是靠着老婆当上堤长的!”

  豪克仍旧站在那儿,用他锐利而深邃的目光扫视着绿色的海岸;然后他又往回走,一直走到面前的大片滩头也为一条狭窄的牧地代替的地方。在这儿,一股巨大的海水紧贴着堤根横流而过,把整个牧地和大陆分隔开来,形成了一个涨潮时就会被淹没的孤岛;一座粗陋的木桥通到岛上,以便农民牵着牧放的牲口、驾着装草料和谷物的车辆来来去去。眼下是退潮季节;金色的九月的阳光,闪耀在那块宽约百步的牧地以及从中横过的水沟上;就连目前,大海仍不停地把它的水灌入沟中。豪克把这情况观察了一阵以后,自言自语地说:“可以把它堵住!”说完他就抬起头来;这当儿,在他脑子里已出现一条从南到东的长长的弧线,打他脚下开始,截过面前的水沟,沿着孤岛的边沿一直延伸,最后又在另一端截过水沟,连接到大堤上。这条豪克在想象中画出的线可就是一道新的堤坝啊;说它新,是因为它的截面设计前所未有,至今仅仅存在于豪克的脑子里。

  “这一来又可围出一千亩左右土地,”他微笑着对自己说,“多是不算多,不过……”

  这时他脑子里又涌现了另一些数字:这片滩头地属于全村共有,各人按其在村中土地的大小或其它合法收入的多富而分别占有一定的份额;他开始把他因本人的地产而占的份额,因承继岳父的地产而占的份额,以及因婚后才添置的地产而占的份额三者加在一起,心中隐隐约约已对将会得到的好处感到喜悦,仿佛看见他自己的羊群不断在增加。所有的数字加在一起也真够可观的,因为他把奥勒·彼得斯的全部份额都买过来了。这家伙运气不好,在去年部分地段遭冻时,他最好的公羊给淹死啦。可那次水灾够奇怪的;就豪克记忆所及,连潮头最高的时候不是也才淹着那些边沿地带吗。而一旦他想象中的新堤完工,又会围出多少富饶的牧地和庄稼地,又会创造多大的价值啊!豪克感觉有些飘飘然了。但他马上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看一看眼前的现实:在他前面是一片没有堤坝保护的滩头,一群肮脏的绵羊正在最靠外的岸边慢慢移动着,吃着草,谁知往后一些年这儿将遭到怎样的风暴和洪水的袭击呢?而对于他来说,还会有一大堆的工作、斗争和不快!可尽管如此,当他走下堤坝,循着小路越过沼泽,向他家所在的土坡走去的时候,他仿佛已经带回来了巨大的财富。

  艾尔凯在过道上碰见他,问:

  “水闸修得怎么样了?”

  他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望着她回答:

  “我们将会很快有另一条水闸,另一些闸门和一道新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艾尔凯与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想干什么哟,豪克?”

  “我想,”他侵吞吞地开了口,接着又停了一停,“我想,在咱们地头正对面向西延伸的那一片海滩可以围起来,造成一劳永逸的可耕地。洪水已经好几十年没有侵扰咱们,可一旦再涨一次大潮冲毁旧堤,美好的一切统统都得完蛋;只有哪个老懒鬼才能让这种情况一直拖到今天。”

  艾尔凯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你这是在骂你自己哩,豪克!”她过了一会儿说。

  “我是骂我自己,艾尔凯。不过,在这之前我也于了不少别的事呀!”

  “不错,豪克,你确实干得够多的了!”

  他在老堤长的椅子里坐下来,双手紧握两边的扶手。

  “你有足够的勇气吗?”他妻子问他。

  “我有,艾尔凯!”他急急地回答。

  “别急躁,豪克,这可是一桩关系着生死的工程啊。而且几乎所有的人都将反对你,谁也不会对你的辛劳和操心表示感激!”

  “我知道,”豪克点点头说。

  “要是一旦不成功可就更糟!”艾尔凯嚷起来。“我从小就听说,那条水道是堵不得的,因此谁也不敢去碰一碰!”

  “这只是懒汉们的借口!”豪克说,“为什么就不能堵住这条水道呢?”

  “为什么我没听说;也许,也许它是直着穿过牧地,海水的冲力太猛了吧。”说到这里她回忆起了一件事,严肃的眼睛里闪动着近乎狡黠的笑意,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听长工们讲过这条水道她们认为,要想在那儿筑坝,除非扔一个活人下去当牺牲,让他一块儿堵住水才成;说在一百多年前筑另外一边的堤坝时,就扔了一个花大价钱从他母亲手里买过来的吉卜赛娃娃下去!可现在还有哪个母亲肯卖掉自己的孩子呢!”

  豪克听得直摇头:

  “好在咱们没有孩子;要有,那些家伙没准儿还会要咱们拿他去当牺牲哪!”

  “我决不给他们!”艾尔凯说,同时恐怖地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

  豪克微微笑了;艾尔凯却继续问:

  “还有那巨大的费用呢?这你考虑过吗?”

  “我想过,艾尔凯;我们在那儿获得的利益,将大大超出所用的经费,何况节省下来的维修旧堤的钱可以抵去它相当一部分。而且,我们将自己动手干,全村有八十辆大车,年轻劳动力也不缺。你至少不是平白无故地让我当上堤长的吧,艾尔凯!咱要让他们瞧瞧,咱真正是个堤长!”

  她在丈夫面前弯下腰来,满怀忧虑地望着他;然后一边站起来,一边叹了一口气。

  “我得去接着干我的活儿了,”她说,同时用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颊,“你也干你的吧,豪克!”

  “阿门,艾尔凯!”豪克严肃地笑了笑说,“对,咱俩都有的是工作啊!”

  是的,他们俩工作都够多的;不过,最重的担子,仍然落在丈夫的肩上。一个又一个礼拜日的下午,常常在人家都休息以后,豪克还和一位能干的土地丈量师一起坐着,专心致志地要么计算,要么绘图;剩下他一个人也是同样地干,而且经常干到半夜以后。干完才轻轻模进与妻子同住的卧室--自从豪克当家起,起居室里那间又粗又笨的床就取掉了--他的妻子呢,为了他终于能得到休息,就闭着眼睛装睡,其实心仍怦怦地跳着,一直在等着他。进屋后他有时也吻吻她的额头,说几句温存的话;接着便躺下来,可往往一直要躺到鸡叫头遍才睡得着。冬天,他顶着暴风跑到堤上,手握着铅笔和纸,站在那儿不断地画,不断地记,风不止一次刮跑了他头上的帽子,使他灰色的长发围着他灼热的面颊飘来飘去;只要冰还没有把路封死,他就常驾着船,带着一名长工到浅海里去,在那儿用测锤和长竿测量他还没有把握的水流的深度。艾尔凯总是为他提心吊胆,但只有当他重又回到家中,才能从她那紧紧与他相握的手,或者从她那一贯十分宁静的眸子里射出的热烈目光,感觉到妻子多么为他担心。

  “拿出耐心来,艾尔凯!”有一次,他觉得妻子像是不打算再放他走了,便说。“我必须自己先把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才好提出建议来啊!”

  妻子听了点点头,让他去了。另外,进城见总堤长的次数也不少。在这一切以及为家务和农事操劳完以后,经常还接着熬夜。在工作和业务关系以外,他几乎与别人断绝了一切交往,就连跟自己的妻子灯交道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这是一些可怕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很久啊,”艾尔凯常常一边暗自叹息,一边干着家务。

  终于,太阳和春风唤醒了冰封的大地,最后的准备工作也完成了。要呈报总堤长以便他拿到上头去请求批准的种种文书,其中包括为促进公众福利以及政府税收而在上述海滩建造新堤的建议--要知道不出数年就可增加近千亩良田啊--都已誊写清楚,并连同一大批附件:有关地段目前和将来的变化对比图,一系列水渠和闸门的设计方案,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种种图表,统统捆成结结实实的一捆,最后盖上了堤长的大印。

  “成啦,艾尔凯,”年轻的堤长对妻子说,“现在你给它祝福吧!”

  艾尔凯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手里。

  “让咱俩齐心合力坚持下去,”她说。

  “一定坚持下去!”

  紧跟着,他就派人快马加鞭将文书送进了城。

  --“请您注意,亲爱的先生,”教员中断了自己的故事,用他那对小小的眼睛和蔼地望着我说,“我在此之前所告诉您的一切,都是我在这滨海地区执教近四十年来,从一些明智之土及其子子孙孙世代相传的故事中概括出来的。为了使您理解这一切怎么会产生下面那样的结局,我现在还得把另一些说法告诉您,过去如此,眼下依然如此,一当万圣节前后北风开始呼呼刮,整个村子便十分玄乎地讲开了。”--

  从堤长的住宅所在的土丘往北走大约五六百步,站在大堤上当时可以看见在离岸约一千来米的浅海里有一个小岛,它离对面的沼泽还稍稍远一点,本地人称它为“耶维尔斯沙丘”,也叫“耶维尔斯岛”。在蒙克的祖父一辈,岛上绿草如茵,因此还被用来牧放过羊群;但后来在涨潮季节接连让海水淹过几次,草都衰败了,也就不再当作牧场。如此一来,除去海鸥之类在岸边飞行的鸟儿和偶尔停留的一只鱼鹰以外,其它生物在岛上便绝了迹。在月色清朗的夜晚,从堤上看去就只能见到一片片或浓或淡的雾气在那儿缓缓飘动。而在明月从东方照着岛子的时候,有人说还能看见一些被淹死的绵羊和一匹死马的白骨;可这马是怎么去到那岛上的,自然又难都说不清楚。

  那是在三月末的一个晚上,住在特德·海因小房里的农民和年轻堤长家的长工干完活儿,并排着站在大堤上,望着对面膜俄月色中几乎无从辨认的小岛出神。突然,他们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农民把两手插进衣袋里,浑身哆哆嗦嗦。

  “走,伊文,”他说,“那不是好兆,咱们快回去吧!”

  伊文哈哈哈笑起来,虽然声音里同样流露出恐怖。

  “哎,怕什么,一头大畜生罢啦!鬼晓得是谁把它赶到那岛上去的!你瞧你瞧,还朝咱们伸它的脖子哩!不,是低下头去吃草!可我想,那上头没草可吃呀!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跟咱们屁相干!”另一个说。“再见,伊文,你要不想走,我可自个地回去啦!”

  “去,去,你有老婆,可以钻进你那热被窝!可我的房里也跟外边一样,有的只是东北风!”

  “回头见!”农民转过脸来嚷了一声,沿着堤坝朝家里走去。伊文忍不住瞟了他远去的身影好几次,但到底还是让好奇心给留住了。这当儿,从村子的方向朝着他移动过来一个矮而壮实的黑影,原来是堤长家的小长工。

  “你干啥,卡尔斯滕?”长工迎着他问。

  “我?--不干啥,”小伙子回答,“只是东家叫你去一下,伊文·约翰!”

  伊文已经眼睛转过去望着小岛,嘴里却说:

  “马上,我马上就去!”

  “你在这儿瞅什么哟,这么专心?”小伙子问。

  长工抬起胳臂,一声不吭地指着岛上。

  “嗬!”小伙子压低了嗓门说,“一匹马在走来走去--一匹白马--想必是魔鬼骑的吧--一匹马怎么上得了耶维尔斯岛呢?”

  “不知道,卡尔斯滕。可那真是一匹马吗?”

  “真的,真的,伊文!你只瞧瞧,它完全跟匹马似的在吃草哩!可谁把它弄到那岛上去的?咱们村里可没这么大的船啊!没准儿只是一只羊吧?彼得·欧姆讲,在月光下十块土坯看上去就有一座村子大。不,不!瞧,它还在跳--肯定是一匹马啊!”

  两人默默地站了好半天,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岛上那影影绰绰地移动着的东西。月亮高挂空中,照耀着广阔的浅海区,潮水正在慢慢上涨,开始冲刷熠熠闪光的海岸。在茫茫的海上只响着轻轻的水声,一点儿听不见羊叫马嘶;堤后的沼泽地中也一片寂静,所有的牛马都已在圈里。万物都不再活动,只有那个被他俩当作白马的怪物,还在耶维尔斯岛上游来游去。

  “现在亮一些了,”长工打破了寂静,“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死羊的骨头闪着白光!”

  “我也是,”小家伙边说边伸长脖子;可突然,他像恍然大悟似的猛拽起长工的衣袖来,凑近他耳朵说道,“伊文!那原本躺在地上的马骨头到哪儿去了?我看不见!”

  “我也看不见!真怪啊!”长工说。

  “并不很怪,伊文。等等,我记不起在怎样的晚上,人家说白骨也会站起来,就跟活了似的!”

  “真的?”伊文问。“这恐怕只是老娘儿们的迷信吧。”

  “没准儿是,伊文,”小伙子回答。

  “可我说,你是来叫我的吧?走,咱们得回去了!在这儿看来看去还是那么回事。”

  小家伙还不想离开,直到长工强使他转过身去,拖着他上了路。

  “听着,卡尔斯滕,”伊文在离开那幽灵出没的小岛很远以后才说,“你可一直被认为是个好样儿的;我想,你一定很愿意亲自过去看个究竟吧!”

  “嗯,”小家伙应着,可仍然有些胆战心惊,“是的,我希望这样做,伊文!”

  “真的吗?--那好,”在小伙子使劲与他拍了一下手表示说话算话以后,长工又讲,“明晚上咱们把船解开;你划着去耶维尔斯岛,我一直站在堤上等你。”

  “好,”小伙子回答,“就这样!我将带上我的鞭子!”

  “带着吧!”

  然后,两人慢慢爬上土丘,向着东家的房子走去。

  第二天晚上也在这个时候,长工坐在厩舍门前的大石头上,小伙子一边抽着响鞭,一边向他走来。

  “这鞭子真带劲儿!”长工说。

  “当然带劲儿!”小伙子回答。“可你得当心,我还给皮条里辫了一些钉子哪。”

  “走吧!”长工说。

  月亮跟昨天一样高挂在东边的天空,撒下来一片银辉。两人很快又到了外边的大堤上,眺望着大海中那雾气缭绕的耶维尔斯岛。

  “你瞧又来啦,”长工说。“下午我到过这儿,岛上并没有马;相反,我却清清楚楚看见地上的马的白骨。”

  小伙子伸长了脖子,声音很低地说:

  “眼下可没有哩,伊文。”

  “喏,卡尔斯滕,怎么样?还想过去瞧瞧吗?”长工问。

  卡尔斯滕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把鞭子在空中抽得啪的一响,说:

  “只管解缆吧,伊文!”

  这当儿,那边岛上一个走来走去的东西却像昂起脖子,向大陆探出脑袋。可是他们已经走下堤坝,到了拴船的地方,因此再也没有看见。

  “喏,上去吧!”长工解开船后说。“我留在堤上一直等你回来。你必须从东边靠岸,那儿经常总是好停船的!”

  小家伙默默地点点头,摇着船,带着他的鞭子,闯进月夜里去了。长工慢慢踱回堤跟前,爬到了他们刚才所站的那个地方。不一会儿,他就看见小船在一条宽宽的水流尽头的黑色峭岩边停住了,紧接着,船里的一个矮矮的人影便跳上了岸。--听,不是小家伙打响鞭的声音吗?但也可能是正在上涨的潮水的喧嚣。在离小家伙登岸处往北几百步远的地方,他又看见了被他们当成是一匹白马的怪物;而此刻!啊--小家伙的影子正冲着它走去!突然,那怪物抬起头来,像是愣住了似的;同时传来小家伙甩响鞭的嘛啪声--这次听得非常清楚。可是--怎么搞的?他沿着来路退回去啦!那边的怪物继续游动着,听不见一声嘶鸣;在它的头顶上,时时飘过一条条白色水雾似的带子。长工目不转睛地看着,完全给迷住了。

  小船靠岸的声音惊醒了他;很快,他就看见小家伙的身影出现在堤下的夜色中,向着他慢慢爬上来。

  “喏,怎么回事,卡尔斯滕?”他问。

  小家伙摇摇头说:

  “啥也没有!在快上岸之前,我还看见它来看,可后来,我到了岛上--鬼知道这畜生藏到哪儿去了!--月光够明亮的;我走到那儿一看,除了几头死羊的骨头一无所有;再往前一点,仍旧躺着那具马髑髅,脑袋又长又白,月光射进了它仅剩一对空腔的眼窝。”

  “唔,”长工哼了一声,然后问,“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伊文,我站在跟前嘛!一只蹲在马骨头后边过夜的该死的老鹰突然叫着飞起来,吓了我一大跳,我接二连三地抽了好几个响鞭。”

  “全部就这些?”

  “是的,伊文,再没别的了。”

  “这也够啦,”长工说,同时把小家伙拽到自己面前,指着对面的小岛让他看。“那儿,瞧见了吗,卡尔斯滕?”

  “当真,它又出来啦!”

  “又出来啦?”长工抓住他的话头诘问,“我可一直瞅着那边的,它压根儿就不曾离开过;你走上去的方向也是正对着这怪物的!”

  小家伙痴呆呆地望着他;悠然间,在这从来不知畏惧的傻胆大的脸上也出现了恐怖的神色,长工看在眼里,便急忙说:

  “走,咱们回去吧!从这儿看过去活灵活现,在那边却只剩下一些白骨头--这事太蹊跷了,不是你我闹得明白的。只是别声张,这样的事可不好拿去到处乱讲!”

  两人转过身,并排着往回走去。一路上谁都不言语;在他们旁边,整个沼泽地一派死寂。

  然而,在月亮又缺了、夜晚变得黑暗起来以后,却发生了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