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 与
扫桑普顿伯爵兼提齐菲尔男爵
亨利·娄赛斯雷阁下
我对阁下的敬爱是没有止境的;这本没有头绪的小书,只显示这种敬爱流露出来的一小部分而已。是您高贵的秉性,而不是这些鄙俚诗句的价值,保证拙作得蒙嘉纳。我已做的一切属于您;我该做的一切属于您;凡为我所有者,也就必定属于您。我若更有才能,我对您也会更有价值;目前,却只能照现有的情况,将这一切奉献给阁下。谨祝阁下延年益寿,福祚绵绵。
阁下的忠仆
威廉·莎士比亚
故事梗概*
路修斯·塔昆纽斯①(他由于极端倨傲,被称为“塔昆纽斯·苏佩布斯”②)用凶残手段将其岳父塞维乌斯·图琉斯置于死地之后,违反罗马的法律和常规,不曾征得或俟得人民的同意,径自攫取了王位。后来,他率领诸王子和罗马其他贵族,去围攻阿狄亚城③。在攻城战役中,一天晚上,罗马众将领在王子塞克斯图斯·塔昆纽斯的营帐里聚会;晚饭后闲谈时,每人都夸耀自己夫人的美德,其中柯拉廷努斯④更盛赞其妻鲁克丽丝贞淑无比。在这种愉快心情里,他们并辔向罗马疾驰,意欲借此意外的突然到达,来验证各自的夫人对这种赞誉是否当之无愧。结果发现:惟独柯拉廷努斯的妻子深夜仍率侍女纺绩,其他贵妇则正在跳舞、饮宴或嬉游。于是众贵族一致承认了柯拉廷努斯的优胜,一致首肯了他的夫人的令名。这时,塞克斯图斯·塔昆纽斯已因鲁克丽丝的美貌而动心,但暂时遏制欲念,偕众人返回军营;不久,他就私自离开营地,来到柯拉廷城堡⑤,凭他王子的身份,受到鲁克丽丝优渥的款待,并在城堡中留宿。当夜,他背信弃义地潜入鲁克丽丝的卧室,强暴地污辱了她,而于翌日凌晨仓皇遁去。鲁克丽丝悲恸欲绝,火速派遣两名信差,其一到罗马去请她父亲,其二到军营去请柯拉廷。
他们两个,一个由裘涅斯·勃鲁托斯⑥陪同,另一个由浦布琉斯·瓦勒柔斯⑦陪同,来到城堡,发现鲁克丽丝披着丧服,便惊问她悲痛的原因。她首先叫他们立誓为她复仇,然后揭露了罪犯的名字及其罪行,接着便猝然举刀自杀。在场的人们目睹这一惨变,便一致宣誓:要把十恶不赦的塔昆家族一举攘除。他们抬着死者的尸身来到罗马,由勃鲁托斯将这一惨祸的祸首及其罪行告知人民,并严厉抨击国王的暴政。罗马人民怒不可遏,经口头表决,一致同意将塔昆家族的人尽行放逐,国政遂由国王转入执政官之手。
淫念熏心的塔昆,从罗马军营溜号,
不可凭恃的邪欲,举双翼将他引导;
他急急忙忙赶路,揣着无光的火苗——
这火苗藏在灰烬里,只等时机一到,
会燃起烈焰一团,前去紧紧环抱
柯拉廷贞淑的妻子——鲁克丽丝的纤腰。
也许,偏偏不幸,正是这“贞淑”的美名
勾起了塔昆的情欲,犹如给利刀添刃;
只因不智的柯拉廷,不应该百般赞颂
是何种无与伦比的,明丽的嫩白与嫣红
显耀在她的脸上——那是他仰慕的天穹;
那儿,伊人的星眸,亮似天国的银星,
以冰清玉洁的柔辉,向他效忠致敬。
只因前一天夜晚,在塔昆王子的帐幕,
他不该向众人揭示他所享有的艳福,
说是上天赐予他无比珍贵的财富——
与这美貌的淑女,结成美满的眷属;
他矜夸他的幸运,口气高傲而自负,
说是帝王贵胄们尽管威名卓著,
他们却休想匹配这位无匹的仙姝。
世间有几个幸运儿,曾尽情享受欢悦!
即使让人享有了,欢悦也易于幻灭,
急遽有如清晓一珠珠银白的露液,
在骄阳金辉凌迫下,消失得不知不觉。
还未曾好好开始,便只得草草了结。
淑女的丽质荣名,托庇于主人的肘腋,
未免防护欠周,难抵挡万般罪孽。
不需滔滔的辩才,不需娓娓的谈吐,
“美”本身自有权威,把睽睽众目说服;
那么,柯拉廷又何苦喋喋不休地申述,
在稠人广众之间,赞颂那无双的宝物?
既然那稀世之珍,是他独占的财富,
就应该深藏不露,谨防觊觎的耳目,
为什么它的主公,偏将它广为传布?
他自夸艳福无比——做鲁克丽丝的主君,
也许,这恰恰怂恿了倨傲的王子塔昆;
人们邪念的萌动,往往导源于耳闻;
也许,由于这王子艳羡这异宝奇珍,
无情的对比刺痛了他那高傲的自尊——
品位较低的臣属,竟能够夸耀他们
享有他们的尊长也不曾享有的福分。
若不是这些缘由,必另有非分的念头
暗地里挑逗指使,促成这鲁莽的步骤:
把他的显赫地位、荣誉、功业、亲友,
一股脑儿丢在脑后,只顾狂奔疾走,
为平息炽烈的情欲,急切地求索不休。
这轻狂欲念的热焰,会卷入悔恨的寒流,
过早的萌芽会凋萎,永没有长大的时候!
这王子来到城堡,来到柯拉廷邸宅,
受到了鲁克丽丝殷勤优渥的接待;
只见她的面颊间,“美”与“德”互相比赛,
争辩着:她的声誉,是靠谁撑举起来;
当“德”自鸣得意,“美”就羞红了脸腮;
当“美”嫣然炫耀那一片绯红的霞彩,
“德”就轻蔑地涂染它,给它抹一层银白。
“美”以维纳斯的白鸽作为凭证和理由,⑧
说“德”占有的白色,应该归“美”所有;
对“美”占有的红颜,“德”也提出要求,
说红颜本来属于“德”,由“德”亲手传授
给芳华盛放的少女,让两颊红白相糅,
让红颜充当金盾,当羞辱来犯的时候,
它就要挺身防守,把白色掩护在身后。
“德”的莹洁的白色,“美”的浓艳的红装,
在鲁克丽丝脸上,勾出瑰丽的纹章;
红颜、白色都争做两种颜色的女王,
为证明它们的权柄,追溯到远古洪荒。
争夺王位的雄心,使它们互不相让;
双方威力都强大,真个是旗鼓相当,
时而这一方占先,时而那一方居上。
塔昆仿佛瞧见了:百合与玫瑰的兵丁⑨
以她的秀颊为战场,进行着无声的战争;
这两支纯正的队伍,围住他奸邪的眼睛;
在两军对垒之中,惟恐丢失了性命,
这卑怯败北的俘虏,向两军屈服投诚;⑩
它们发现擒获的是一个冒牌的谬种,
宁可将它放走,也不愿奏凯庆功。
这时他不禁想起:她丈夫的俗调凡腔,
虽盛赞她的美貌,其实是将她诬枉;
有如悭吝的浪子,难将这重任承当,
他那贫乏的口才,远不配将她颂扬。
对这丽质的礼赞,柯拉廷亏下的欠账,
心神眩惑的塔昆,用玄思遐想来补偿,
他睁着惊奇的两眼,张口结舌地凝望。
这位人间的圣徒,受到这魔鬼的崇奉,
对这伪善的朝拜者,不曾有些许疑心;
纯净无瑕的心灵,难得做一场噩梦,
没上过当的鸟雀,不惧怕诡秘的幽林;
无邪的鲁克丽丝,安心接待了贵宾,
以殷勤和悦的风度,向王子表示欢迎;
他外貌温文有礼,看不出内心奸佞。
他用尊贵的身份,掩饰歹恶的心机,
将他卑劣的罪孽,藏入威严的外衣;
他不曾显露什么逾越礼法的形迹,
只除了有时眼睛里流露过多的惊奇;
眼睛已享有一切,仍未能餍足心意;
虽豪富却又似贫穷,贪欲永远无底,
攫取的已经太多,仍渴求更多的东西。
但她从未遭遇过陌生人目光的窥伺,
从含情欲语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暗示;
这一本奇异的图书,书页边写有注释,⑾
而她却不曾领悟那幽微闪烁的奥旨;
她全未虑及钓钩,她从未触及诱饵;
她只见塔昆的两眼,在天光白日中注视,
那轻狂目光的含意,她却茫然不知。
他向她耳边述说:意大利这片沃土上,
她丈夫战功赫赫,博得了新的荣光;
他用谀词来赞美柯拉廷崇高的声望,
说他的勇武气概,更使他威名远扬,
头戴胜利的花冠,身披受创的戎装;
她听了,把手儿举起,表达内心的欢畅,
为他的这番成就,默默地祝谢上苍。
塔昆不动声色,隐藏起真实图谋,
信口胡诌了一篇前来造访的借口;
在他晴朗的天空里,始终也不曾闪露
预示风暴将临的阴霾滚滚的征候;
直到浓黑的夜晚——恐怖和畏惧的母后,
舒展晦冥的暗影,覆罩无垠的宇宙,
在穹窿为顶的狱里,把天光白日幽囚。
于是塔昆被引到供他安寝的处所,
自称身子困乏,精神也不复振作;
因为他晚餐以后,与鲁克丽丝对坐,
交谈了不短的时光,不觉把夜晚消磨;
如今浓重的睡意,与生命的精力相搏;
人人到这个时辰,都要上床安卧,
只有窃贼、忧虑者、骚乱的心灵醒着。
塔昆就属于这一伙,睡不着,心里嘀咕,
盘算着:要满足心愿,会遇到哪些险阻;
他明知希望微茫,不如抽身退步,
却还是断然决定:让心愿得到满足;
获利无望的时候,会更加惟利是图;
只要预期的犒赏是一宗名贵的宝物,
哪怕有性命之忧,也全然置之不顾。
贪多务得的人们,痴迷地谋求取到
那尚未取到的种种,原有的却执掌不牢,
那已经取到的种种,便因此松脱、丢掉:
他们贪求的愈多,他们占有的愈少;
或是占有的虽多,而由于填塞得过饱,
结果是疳积难消,反而备尝苦恼,
他们是假富真穷,成了破产的富豪。
人人都希求荣誉、财富、安宁的晚景,
而为了赢得它们,要经历险阻重重,
有时为它们全体,丢弃其中的一种,
有时为其中一种,将全体丢弃一空;
鏖战时激情如火,为荣誉可舍生命;
为财富可舍荣誉;财富常招致纷争,
终于毁灭了一切,一切都丧失干净。
我们若肆意贪求,来满足某种希冀,
也就迷失了本性,不再是我们自己;
当我们资财丰裕,可憎的贪婪恶癖
偏叫人想到缺欠,把我们折磨不已;
这样,对已得的资财,我们置之不理;
只因少了点聪明,我们且取且弃,
通过不断的增殖,变成一贫如洗。
如今昏聩的塔昆,必得走这步险棋——
为成全他的淫欲,而断送他的荣誉;
为了满足他自己,必得毁弃他自己:
丧失了自信自尊,真诚又从何谈起?
既然他自戕其理智,甘愿在尔后的时期
苦度悲惨的生涯,长遭世人的唾弃,
又怎能指望别人对待他不偏不倚?
夜深人静的时刻,已经悄悄来临,
困倦昏沉的睡意,合拢了众人的眼睛;
没一颗可意的星儿,肯挂出它的明灯,
只有枭啼与狼嗥,预告死亡的凶讯——
枭与狼攫捕羔羊,正好趁这个时辰;
纯良温雅的意念,都已寂然入定,
淫欲和杀机却醒着,要污辱、屠戮生灵。
情焰正炽的王子,这时便一跃起床,
把他的那件披风,匆匆搭在胳臂上;
在“邪欲”与“畏惧”之间,昏昏然犹豫彷徨——
前者婉媚地煽惑,后者怕引起祸殃;
然而,朴实的“畏惧”,惑于情焰的魔障,
虽也曾再三再四劝主人抽身退让,
到头来终归败北,挡不住“邪欲”的癫狂。
塔昆在一块燧石上,轻轻敲击着宝剑,
让那冰冷的石头,爆出了火星点点,
这时他略不迟延,将一支蜡炬点燃,
让它像北极星那样,指引他淫邪的两眼;
对着闪烁的烛火,他从容果决地开言:
“这块冰冷的顽石,我逼它冒出火焰,
同样,对鲁克丽丝,我也要逼她就范。”
脸色因恐惧而苍白,他真真切切地预计
他这可憎的图谋将招致的种种危机;
在他纷乱的内心,他反反复复地猜疑,
盘算着:这桩恶行,会带来什么忧戚;
终于,以轻蔑的神情,他干干脆脆地鄙弃
这豪不足恃的依托——这随泄随消的淫欲,⑿
于是正直地钳制了这种不正直的心意:
“荧荧悦目的蜡炬,快收敛你的光芒,
莫让这光芒遮暗了那比你更亮的形象!
在犯罪以前死去吧,亵渎神明的狂想!
莫让那完美的圣物沾染上你的肮脏!
向那洁净的庙堂,献上洁净的仙香;
有什么行为玷污了爱情的雪白衣裳,
纯良正直的人们就该痛责其刁妄。
“给骑士的身份贻羞,叫雪亮的刀枪受辱!
使我地下的祖先,蒙受难堪的亵渎!
这侮慢神明的恶行,有无穷后患隐伏;
我横戈跃马的男儿,岂能做柔情的俘虏;
要具有真正的品德,才算得真正的勇武;
我若是胡作非为,这卑劣罪行的垢污
会留痕在我脸上,会刻入我的肌肤。
“是的,纵然我死了,丑名会继续留存,
成为我金质纹章上一块刺目的斑痕;⒀
纹章官将要设计某种可憎的纹印,
表明我如何愚妄,又如何色令智昏;
因这一耻辱的标记而含羞抱恨的子孙
会诅咒我的枯骨,也不怕‘不孝’的罪名,
惟愿我——他们的先人,不曾在世上出生。
“就算我如愿以偿,又有什么能得到?
飞逝的欢情像幻梦,像空气,又像水泡!
谁肯以一星期悲悼,买来一分钟欢笑?
或为了一件玩意儿,把永生的灵魂卖掉?
谁肯把葡萄藤拆毁,只为了尝一颗甜葡萄?
有哪个痴愚的乞丐,会这样不知分晓——
为了摸一摸王冠,情愿被御杖击倒?
“柯拉廷若在睡梦中,梦见我此行的目的,
岂不会惶遽地醒来,怀着狂暴的愤激,
匆促地赶回城堡,制止这卑污的主意,
制止这无端的侵犯——对美满姻缘的袭击,
这伤害贤人的灾祸,这玷辱青春的污迹,
这绵延无尽的羞耻,这扼杀贞节的暴力,
这种千秋万世永遭谴责的罪戾?
“有朝一日你指控这桩污黑的罪孽,
我的口才编得出什么理由来辩解?
我的舌头会沉默,我的视力会消歇,
脆弱的骨节会震颤,欺诈的心房会流血!
罪行是这般严酷,恐惧却更为酷烈,
既无力迎敌作战,也无处奔逃退却,
像失魂丧胆的懦夫,战兢兢伫候毁灭。
“柯拉廷若是残杀过我家的父王或王孙,
或曾经埋伏截击,要谋害我的性命,
要么,如果他不是我的亲近的友人,
我凌犯他的妻子,总还算事出有因,
可说是冤冤相报,是他罪行的报应;
然而他偏偏却是我的密友和姻亲,
这凌辱就没有借口,这罪咎也没有止境。
“这是可耻的;——不过,这是说传扬了出去;
这是可恨的;——不对,爱与恨不能共居;
我定在向她求爱;——但她已身不由己;
最糟的遭遇也无非遭到她申斥和峻拒;
我意志坚不可摧,理智又岂能干预!
谁要是敬畏箴言,敬畏老人的谚语,
瞧见了墙上的画幅,他也会肃然悚惧。”⒁
在他乖戾的内心,掀起了一场争辩:
一边是凝冻的良知,一边是炽烈的情焰;
他自欺欺人地抛开了善良正直的心愿,
却怂恿猥劣的邪思操执优胜的左券;
这邪思立即戕害了一切纯良的意念,
获得了长足的进展,淆乱了美恶的界限,
使卑污恣肆的行径,俨然像至善至贤。
他说:“她和颜悦色,轻轻握住我的手,
凝视我痴迷的两眼,想从中探问情由,
惟恐我会有什么不祥的音讯说出口,
因为她挚爱的柯拉廷正在前方战斗。
红云涌上她腮颊,当恐惧涌上心头!
酡红如玫瑰两朵,偶在素绢上勾留;
而后又皓白如素绢,玫瑰已被携走。
“我的手紧握她的手,两只手绞在一起,
她的因惊恐而抖动,我的也跟着颤栗;
这叫她更加疑惧,手儿也抖得更急,
直到她确切听到了丈夫平安的信息,
她这才开颜一笑,更显得娇媚无比;
要是那耳喀索斯瞧见她亭亭玉立,
他就决不会顾影自怜,投身水底。
“那么,我还用寻求什么借口或伪装?
一旦‘美’现身说法,说客们都不再开腔;
可怜虫才为可怜的过失而自悔孟浪,
心灵若顾虑重重,爱苗就难于生长;
爱情是我的指挥官,他给我指引方向;
只要他明艳的旌旗赫然招展在前方,
胆小鬼也会奋战,而不会惊惶沮丧。
“滚开吧,幼稚的恐惧!终止吧,卑琐的盘算!
让理智和礼法去陪伴满面皱纹的老汉!
我的心永远不会违拗我眼睛的决断,
周详的思考和斟酌仅仅适宜于圣贤;
我是个年轻角色,那一套都与我无缘;
我的舵手是情欲,我的目标是红颜;
只要那边有珍宝,谁害怕沉船遇险?”
正好比稀稀禾苗,被萋萋恶草掩蔽,
审慎的顾虑几乎被猖狂的欲念窒息。
他竖起耳朵倾听,偷偷举步前移,
满怀无耻的希冀,满腹无聊的猜疑;
希冀、猜疑仿佛是恶人的两名仆役,
让他们相忤的主张交错于他的脑际,
使他一会儿想收兵,一会儿又想进袭。
潜思中,他恍惚瞥见她天仙一般的形象,
还恍惚瞥见柯拉廷,也与她同在那厢;
向她望着的那只眼,搅得他心神迷惘;
向他望着的那只眼,却较为虔敬忠良,
不肯屈从于这种背信弃义的意向,
发出纯真的呼吁,求心灵作出主张;
但心灵既经腐蚀,竟投向恶的一方。
这就大大怂恿了他那些卑劣的情思:
见心灵洋洋自得,它们也踌躇满志,
涨满了他的淫欲,像分秒填满了小时;
自吹互捧过了头,它们越来越骄恣,
竟与它们的统帅——心灵毫无二致。
听任奸邪的欲念如此癫狂地指使,
罗马王子直趋鲁克丽丝的卧室。
在她的居室与他的欲望之间的铁锁,
被他用强力胁迫,一把一把都松脱;
但它们开启的时候,都将这暴行叱责,
促使这潜行的窃贼有些顾忌和忐忑;
门槛把门扇磨响,想要惊醒熟睡者;
夜间游荡的鼬鼠,觑见他,尖声叫着,
这些都令他悚惧,但他仍寻求不舍。
一扇一扇的门儿,没奈何给他让道;
一股一股的风儿,钻出缝隙和孔窍,
向他的炬火袭击,将他的行动阻挠,
还对准他的面庞,吹去了乌烟袅袅,
终于吹熄了蜡炬——他赖以前进的向导;
但他滚烫的心胸,已经被欲火烤焦,
喷出了另一股热风,又将那蜡炬点着。
炬火重放光明,他借这亮光辨认
鲁克丽丝的手套(其中插着一枚针);
他从灯心草上面,把手套拾起、握紧,⒂
猝然间疼痛连心,手指被针尖刺进;
针儿仿佛在警告:“这手套从未惯经
这种淫邪的丑事,快快退步抽身!
你瞧,我们主母的衣饰也这样坚贞。”
但这些无力的阻碍,都无法将他羁绊;
他以恶人的歪理,来解释这些事件:
门扉、夜风、手套,一路上将他阻拦,
他都看成不过是一些意外的考验;
恰似那两根指针,控制着时钟的运转,
一步步慢慢悠悠,故意把进程延缓,
让每分每秒都把该干的差事干完。
“这样看来,”他说,“这些梗阻的出现,
正如料峭的余寒有时袭扰春天,
好让尔后的韶光格外惹人眷恋,
好让冻缩的鸟雀有理由唱得更欢。
经受过磨难的好事,会显得分外甘甜;
遍历巨岩、烈风、悍盗、沙碛和礁险,
商贾才能腰缠万贯,回转家园。”
如今他步步逼近了那间卧室的门户,
紧闭的门扉隔开了他心驰神往的乐土;
除了那脆弱的门闩,那儿再别无他物
阻挡他前去接近他奋力以求的艳福。
逆天背理的邪念,搅得他神志糊涂:
为了攫捕那猎物,他开始切切祷祝,
俨如上天会赞助他这罪恶的意图。
在他那徒劳无益的喃喃祈祷的中途,
业已向永恒的神明卑词乞求佑助:
让他猥鄙的心愿到时候得以餍足,
让那贞淑的美人儿到时候由他摆布;
他蓦地惊起,说道:“我这是要让她受辱,
我所祈求的神明,对这事只有憎恶,
那么,他们又怎会在暗中将我呵护?
“那就让‘爱情’和‘幸运’当我的向导、我的神!
我有坚毅的决心,作我意图的后盾;
心愿未付诸实施,就只不过是幻梦,
罪孽不管多污浊,宽宥能将它涤清;
一遇爱情的火焰,畏怯的霜雪就消融。
上苍的眼睛隐匿了,让这溟濛的夜影⒃
把欢情带来的羞耻掩蔽得一干二净。”
塔昆说到这里,用手把门闩一拽,
再用膝头一顶,那扇门立即敞开。
鸽子悠然安睡,夜枭要将它擒逮;
奸贼未被发觉,奸谋正进行无碍。
人们若瞧见毒蛇,闪避得惟恐不快;
而她,睡梦沉酣,不曾料想到祸害,
毫无戒备,听凭那致命的毒针刺来。
他进入她的卧室,蹑手蹑脚地走路,
耽耽的目光投向她洁白无瑕的床褥;
却只见帐幔四垂,将卧榻严实围护,
他绕床踱来踱去,转动着贪婪的眼珠;
眼珠逞刁弄鬼,把心灵诱入歧途,
心灵迅即向手臂传递无声的暗语,
吩咐它快去曳开遮掩皓月的云雾。
看呵,宛如明艳的红日涌出云霓,
闪闪刺目的金辉,眩惑了我们的视力;
那帐幔一经曳开,他两眼不禁眯起,
比旭日更亮的光华,将他的目力凌逼;
不知究竟是震慑于她那耀眼的妍丽,
还是有羞赧之情蓦现于他的心底,
他两眼一片昏矇,只得继续紧闭。
若是塔昆的两眼在这黑牢中死去,⒄
那么,它们的罪孽总算有了个结局!
那么,柯拉廷仍会与鲁克丽丝欢聚,
在这洁净的卧榻上,憩息他困倦的身躯。
但它们必得睁开,来毁灭这双爱侣;
在它们凶光之下,这位圣洁的贞女
必得断送掉生命、福祉、人世的欢愉。
百合般纤手垫在玫瑰色腮颊下边,
枕头想吻这肥颊,被阻隔,不能如愿;
它不禁恼怒起来,仿佛要裂成两段,
两端都勃然隆起,只恨错过了良缘;
她的头悄然埋在枕头的双峰之间;
像一尊贞洁的石像,这淑女倚榻而眠,
让他那淫亵的目光尽情赞美艳羡。
她的另一只纤手,在床边静静低垂,
映衬着淡绿的床单,更显得白净娇美,
像四月雏菊一朵,在草原吐露芳菲,
手上的点点汗珠,像夜晚花间的露水。
她两眼犹如金盏草,已经收敛了灵辉,⒅
正在陶然安息,隐形于长夜的幽晦,
要等黎明再睁开,好把白天来点缀。
她秀发宛如金丝,伴随着呼吸而颤动:
说是放纵却端庄,说是端庄偏放纵!
以这幅死的图象来展现生的优胜,⒆
而又以生的定限来揭示死的阴影;
生与死在她的睡眠中,各自将对方修整,
仿佛它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纷争,
而是生寓居于死,死也寓居于生。
她的双乳宛如蓝纹纵横的象牙球,
那是不受拘管的两座贞洁的宇宙;
除了亲爱的主君,对谁也不肯屈就,
只对他忠贞敬奉,将誓约始终恪守。
这宇宙在塔昆心底诱发了新的奸谋:
他像个贪鄙的篡贼,立即着手谋求
把在位的主君逐出,把宝座据为己有。
除了他全神注意的,他还能瞧见什么?
他又会注意什么,除了他所欲攫夺?
他两眼眈眈凝视,他一心恋恋不舍;
恣意饱看的两眼,竟看得过饱过多。
比爱慕更为炽烈,他销魂摄魄地贪恋着
她那玉石般肌肤,她那淡青色筋络,
那红似珊瑚的唇吻,雪白而含涡的下颏。
有如凶狠的雄狮,抚弄着它的猎物,
饥渴的贪欲已在征服中得到餍足:
俯临这沉睡的贞女,塔昆停下来踌躇,
凝神注视了一阵,欲念已渐趋驯服;
但只是一时的弛缓,而不是真个平伏;
他的眼,在她身边,虽曾将暴行约束,
却嗾使他的血脉,向更大的骚乱奔赴。
他的血脉,像沿途掳掠的散兵游勇,
心如铁石,一味贪求残暴的武功,
耽于屠戮和奸淫,动不动伤生害命,
对孩子的嚎哭、母亲的哀告无动于衷,
骄纵得不可一世,时时企望着进攻;
他那狂跳的心脏,此刻便敲响洪钟,
发出急切的训令,叫血脉随意行动。
他那擂击的心脏,激励了焦灼的眼睛,
他的眼睛便委任他的手充当统领;
得了这美差高位,他的手得意忘形,
热腾腾气焰熏天,雄赳赳向前挺进,
停留在袒露的胸脯——她全部领土的中心;
他的手一触及那儿,蓝色脉管便隐遁,
撇下那一双圆塔:苍白,惨淡,凄清。
仓皇隐遁的血液,汇聚到幽静的内殿⒇
(它们亲爱的主母兀自憩息在里面),
乱纷纷大呼小叫,惊扰了她的酣眠,
禀告她:她已遭围困,面临可怖的凌犯;
她不禁魂悸魄动,睁开锁闭的两眼,
慌忙向外界窥探,看到这扰攘的事端,
被那明晃晃的炬火,逼得眼花缭乱。
试想若有什么人,正值更深夜静,
蓦地被骇人的幻象,从昏昏沉睡中惊醒,
还以为自己瞥见了什么可怕的幽灵,
它那狞恶的状貌,叫浑身骨节都颤动——
这是何等的恐怖!她比这更加震恐:
刚刚被唤出梦乡,又目击噩梦般情景,
这使臆想的虚惊,变成身历的实境。
受到千百种恐惧重重围裹和困扰,
她躺在那儿颤栗,像刚被杀伤的小鸟;
不敢睁目而视,闭着眼,也恍如看到
倏忽变换的怪影,各种丑恶的形貌;
这幢幢魅影原是她疲弱脑膜所幻造:
脑膜嗔怪两眼从光明向黑暗潜逃,
就用更可怖的景象,在黑暗中将它们吓倒。
塔昆的那只手掌,还在她胸前逗留着,
好像唐突的撞槌,要把这象牙墙撞破;(21)
察觉那可怜的市民——她的心,遭受窘迫,
自己将自己斵伤,猛然腾跃又跌落,
擂击着她的胸腔,他的手也跟着哆嗦。
他情欲愈益昂扬,怜恤却愈益减弱,
力求打开突破口,进入这迷人的城郭。
这时,塔昆的舌头,像喇叭传达号令,
向他惊惶的对手,奏响了谈判的号声;
她从洁白的衾褥间,露出更白的颔颈,
对这狂暴的侵扰,急于要探问原因;
他用沉默的举止,已向她表明究竟;
但她,热切祈祷着,仍然固请他说明
他打着什么旗号,做出这样的恶行。
于是,塔昆回答:“你娇红嫩白的姿容
(时而使百合苍白失色,满腔羞愤,
时而使玫瑰自惭形秽,满面通红)
一定会为我答辩,会申述我的爱情;
就打着这面旗号,我现在要来攀登
你未经征服的堡垒;责任该由你担承:
全怪你那双媚眼,煽惑了我这双眼睛。
“若是你想斥责我,我已经先发制人:
是你诱人的美貌,陷你于今宵的困境;
我定要从你身上,畅享人世的欢情,
我定要竭尽全力,让这桩美事成功;
对我的这番意愿,你只有屈意顺从;
纵令理性与良知,能将这意愿葬送,
你光彩照人的秀色,又使它重获新生。
“我看出我这种行径会带来什么烦忧;
我知道鲜艳的玫瑰有怎样的尖刺扎手;
我明白芳甜的蜂蜜由蜇人的毒针防守——
深思熟虑的心胸,早已把这些想透。
但‘意愿’是个聋子,听不进益友的良谋;
他生就一只独眼,专门向美色凝眸,
迷恋于他的所见,置国法天职于脑后。
“我内心也曾揣想:这种丧德的行径
会惹出什么祸害,什么羞辱和不幸;
但没有任何力量,能控制奔突的激情,
能遏止炎炎情焰的心急火燎的行动。
我明知随之而来的,是痛悔,是涕泪淋淋,
是诟责、轻侮、鄙弃,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但我仍奋力以赴,去承接我的恶名。”
塔昆说完了这些,将宝剑高高摇晃,
有如凶猛的猎鹰,在长空盘绕回翔,
它那双翅的黑影,叫鸟雀魂飞胆丧,
钩曲的利喙威吓着:动一动就会死亡;
就在这咄咄逼人的,雪亮的剑锋下方,
偃卧着鲁克丽丝,战战兢兢,听他讲,
好像慑伏的鸟雀,听着猎鹰的铃铛。
“鲁克丽丝呵,”他说,“今宵我定要占有你,
你若是坚拒不从,我就要凭恃暴力,
要在你床上摧残你,送你一命归西,
然后再杀掉你家的某一个下贱的奴隶,
毁灭你生命的同时,也毁灭你的声誉:
我特意将他安放在你那僵硬的双臂里,
赌咒说看见你拥抱他,我这才将他击毙。
“你的健在的丈夫,将在你丧生以后,
为睽睽万目所轻藐,受嚣嚣众口的辱诟;
你的亲人和姻眷,因无脸见人而低头,
你的儿孙被抹上‘无姓野种’的污垢;
而你——他们这一切耻辱的罪魁祸首,
你的淫邪的丑事,会给人编成顺口溜,
在今后悠悠岁月里,让顽童传唱不休。
“你若能降心相从,我与你暗中交友:
无人知晓的过失,等于未实施的念头;
若是寥寥的折损,能换来累累的丰收,
就仍会得到认可,说这是可取的权谋。
含毒的单味药草,与其他药草相糅,
合成纯正的药剂,给病人服用的时候,
原有的致命毒素,实际就化为乌有。
“那么,为了你丈夫,为了你子孙后裔,
答应我的恳求吧,切莫让他们承继
千方百计也不能替他们洗雪的羞耻,
千年万载也不会被人们淡忘的污迹——
比奴隶烙印还刺眼,比天生瘢痕还晦气:
因为在呱呱堕地时,就赫然在目的胎记
只能归咎于造化,不能归咎于自己。”
这时,他抖擞精神,把这番言词结束,
瞪着毒龙一般的致人死命的眼珠;(22)
这时,鲁克丽丝,纯良、虔敬而诚笃,
宛如苍鹰利爪下一只纯白的母鹿,
在无天无法的荒原,正向那鸷鸟哀诉;
那暴戾鸷鸟不知温情公理为何物,
除了腥秽的贪欲,对什么都不信服。
当一团挟雨的乌云,恫吓着大地山川,
一片溟濛的迷雾,遮没了耸峙的峰峦,
仿佛从地下生出来,有清风蓦然出现,
把满天黑雾阴云驱赶得东离西散,
也就及时遏止了即将倾泻的雨点;
就这样,她的言语,推延了他的凌犯,
俄尔甫斯一奏琴,愠怒的普路同就闭眼。(23)
像夜出猎食的恶猫,将猎物狎侮戏弄,
在它攥紧的脚爪里,那弱鼠喘息不定;
这淑女惨痛的神情,更使他急于一逞,
邪欲似无底深潭,贪求没个止境;
尽管塔昆的耳朵听见了她的恳请,
他的心房却不肯为她的哀告开门;
雨水能软化顽石,泪水却硬化了淫心。
她那求怜的两眼,悲悲切切地紧盯
塔昆脸上那一副颦眉蹙额的神情;
她的恭谨的谈吐,与声声叹息糅混,
使她温雅的辞令更显得委婉动人。
她的话时断时续,不该停顿也停顿,
有时才说了半句,就悄然不再出声,
可怜她两次开口,一次也没有说成。
她凭着崇高而万能的乔武向他吁请,
凭着友谊的誓言,贵族和骑士的名分,
凭她不应流的眼泪,凭丈夫对她的爱情,
凭神圣的伦常准则,公认的忠良品性,
还凭着皇天后土,和天上地下的神灵,
吁请他快快离开,返回原处去安寝,
屈从于高洁的荣誉,莫屈从秽亵的淫心。
“对我给你的款待,”她说,“你千万不能
偿付你意欲偿付的那种污黑的酬金;
供你饮用的清泉,不要把泥沙抛进;
无法修复的器物,不要轻易去毁损;
趁你还不曾发射,停止你齿恶的瞄准
谁要是弯弓搭箭,谋害驯鹿的性命,
他就决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猎人。
“我丈夫是你的朋友,为了他,请将我宽免;
你是个尊贵的人物,为了你,请离开我身边;
我是个无力的弱者,请不要将我坑陷;
你看去不像个骗子,请不要将我哄骗;
我的叹息像旋风,要把你吹得老远。
只要男子也会为女子的哀告而垂怜,
那就垂怜吧,为我的眼泪、呜咽和悲叹。
“眼泪、呜咽和悲叹,有如翻滚的海浪,
猛扑你威慑航船的礁石一般的心肠;
通过这持续的冲击,想叫它变得温良:
顽石一朝溶解了,也会涣化为水浆。
只要你这副心肠不比顽石更顽强,
就溶于我的泪水吧,显示出恻隐慈祥;
温婉的怜恤来叩门,坚厚的铁门也开放。
“看你像塔昆的模样,我将你款待、安置;
莫非你是个假扮的,特来贻他以羞耻?
对天上的日月星辰,我控告你的举止:
你毁了他的荣名,败坏了帝王的姓氏。
尽管像,你并不是他;而倘若当真竟是,
尽管是,你却不但他——一位神灵和王子;
帝王与神灵相仿,能够将一切辖制。
“你的盛年还未到,罪孽就已经萌芽,
等你年龄增长了,耻辱也成熟长大!
如今你还是储君,就胆敢肆意欺压,
一旦你登了王位,干坏事更加不怕!
请务必牢记在心:臣民的不公不法
从没有一宗一件,可妄图一笔抹杀;
那么君王的恶行,更休想埋藏于地下。
“这暴行使你的臣民,只因怕你才爱你;
臣民因爱他才怕他的,才是有福的皇帝。
你只好格外宽容作奸犯科的臣吏,
因为他们能证实:你犯有同样的罪戾。
只为了顾虑这一条,你也该回心转意;
尊贵的君王好比明镜、学校和书籍,
臣民的眼睛要来照看、研读与学习。
“你可愿当一所学校,让‘淫欲’来当学生,
让他在你的课堂里,研习这可耻的课程?
你可愿当一面明镜,让‘淫欲’前来照影,
照见施暴的理由,照见犯罪的权柄,
让他用你的名义,来批准丑事秽行?
你袒护遗臭的污辱,抵制流芳的赞颂,
要把清白的美誉变成淫贱的恶名。
“你有权下令么?凭着那授权于你的权威,(24)
命令你狂悖的意图,从纯洁的心灵引退!
不要拔出你的剑,来卫护淫邪之罪;
这剑授予你正为了诛灭罪恶的族类。
以你的妄行为先例,龌龊的罪人会推诿,
说他是学来犯罪的,方法是由你教会,
那样,你怎能履行王子的职责而无愧?
“若是另外一个人,做出你此刻的暴行,
你大概不难看出:那形象多么可憎。
对于自身的过失,人们却看不分明;
自身若为非作歹,就只想掩盖、撇清;
若是别人干的呢,那就是该死的罪名。
那些犯下了罪孽,却不肯认帐的人们
终归逃不脱责辱,被恶名紧紧缠身!
“向你,我举起双手;向你,我恳切进言;
(那诱人为恶的欲魔,我绝不向他请愿;)
我求你重新迎回那遭受贬逐的尊严,
我求你断然斥退那巧言煽惑的恶念;
你让尊严复了位,就能将邪欲拘管,
拭净障目的阴翳,揉醒痴迷的两眼,
好看清你的境遇,对我的境遇垂怜。”
“别说下去了,”他说,“我这奔涌的怒潮
未因阻滞而消退,相反,却涨得更高。
爝火顷刻便熄灭,烈焰不息地燃烧,
随着风力的吹煽,火势越来越狂暴。
一道道细小的溪流,载运着淡水迅跑,
每天送一份贡礼给万顷咸涩的海涛,
只增加大海的容量,变不了它的味道。”
“你是大海,”她说,“你是尊贵的君王;
看呵:玷辱,侮蔑,妄行,黑心的欲望,
一齐注入了你那无边无际的汪洋,
要把你血液之海污染得又臭又脏。
你若让这些秽德偷换了你的天良,
你的大海就会在混浊的泥潭里埋葬,
而不是泥潭消散在你的大海中央。
“那就是贱奴当主子,你当他们的贱奴;
他们卑下却尊荣,你虽尊贵却卑污;
你是他们的活路,他们是你的死路;
他们为你而招怨,你为他们而受辱;
蕞尔小物又岂能遮挡住庞然大物;
挺拔的青杉不会俯首于卑微的灌木,
而是低矮的灌木在青杉脚下凋枯。
“把你的贱奴斥退——把你的邪念驱遣……”
“住口吧,”他说,“我发誓,决不再听你一言;
顺从我的情欲吧;否则,激起的仇怨
会取代温存的爱抚,把你撕裂成碎片;
这桩事干完以后,我还要满怀恶念,
把你拖到某一个下贱侍仆的床边,
在这可耻的结局里,让他当你的伙伴。”
塔昆说完了这些,伸脚把炬火踩熄,
因为光明与邪欲是势不两立的仇敌;
丑事藏在黑夜里,黑夜将万物隐蔽,
愈是黑得看不见,愈有人肆行暴戾。
恶狼将猎物攫捕,不幸的羔羊悲泣,
直到自己的绒毛窒碍了自己的声息,
在它柔嫩的双唇里,埋葬了惨痛的哀啼。
塔昆用鲁克丽丝夜间穿着的衣裳
紧紧堵住她的嘴,阻遏了凄惨的叫嚷;
世上最纯洁的泪水,冲出最贞淑的眼眶,
把塔昆灼热的面孔,一下子冲得冰凉。
刁顽的邪欲竟污染了如此洁净的卧床!
要是哭泣真能够洗干净这种肮脏,
她的泪泉一定会永远向污痕冲荡。
这一次她所失去的,比生命更为贵重;
这一回他所得到的,转眼便消失无踪;
这一番强迫的结合,招致了更大的纷争;
这一刻短暂的欢娱,孕育了悠长的苦痛;
这一腔火热的恋慕,凝冻为冰冷的嫌憎。
纯净贞德的宝库,被盗贼劫掠一空,
而那个盗贼——淫欲,倒比掠夺前更穷。
正像猎犬喂足了,嗅觉便懈怠不灵,
或是猎鹰吃饱了,再不想快速飞腾;
见猎物便紧追不舍,原是它们的天性,
如今却只肯慢慢追,或干脆放它逃命。
这一夜纵欲的塔昆,也正是这般情景:
本来是可口的美味,咽下去,酸得不行;
靠吞噬为生的欲念,竟也被吞噬干净。
比幽冥无底的玄思更为深沉的罪戾!
“邪念”像一酒鬼,已喝得烂醉如泥,
他先要尽情呕吐,吐出他吞咽的东西,
才能将自己的丑态,看一个明白仔细。
当情欲大发淫威,谁呼叱它也不理,
压不下它的热度,管不住它的脾气,
它就像劣马逞能,自己累垮了自己。
无精打采的“邪念”,已变得卑怯颓唐,
一张脸枯瘦失色,一双眼迟滞无光,
两道眉含愁深锁,两条腿疲软摇晃,
像身无分文的乞丐,为穷途困境嗟伤。(25)
当肉欲跋扈自雄,“邪念”与“美德”对抗,
曾一味贪欢作乐,到如今欢乐消亡,
这自觉有罪的逆贼,就为了免罪而祈禳。
犯罪的罗马王子,处境正与此仿佛,
他曾那样狂热地谋求今宵的艳福;
如今他自己宣告,将自己论罪惩处,
判定他从今以后,永遭世人的贬黜;
他的灵魂的神庙,已经被摧毁拆除,
在它残败的废墟上,有“忧虑”成群聚族,
叩问那蒙污的神主:她目前境况何如?(26)
她说:乱臣贼子们,胆敢倒戈叛逆,(27)
捣毁了神庙的墙垣,把圣殿夷为平地;
这些逆贼犯下了万恶滔天的罪戾,
制伏她不朽的威灵,让她沦为奴婢,
过着地狱般生活,忍受无穷的苦役;
对这些,她早有预见,早已洞察无遗,
但遏止他们的奸谋,她却无能为力。
塔昆揣想着这些,趁黑夜悄然逃遁:
战胜之际却被俘,赢利同时又亏本;
他好比受了重伤,那难以愈合的残损
日后纵然平复了,疮痍会永久留存;
撇下受害的贞女,陷入更深的悲辛。
她所承载的苦难,是他肉欲的蹂躏,
他所承载的却是:自觉有罪的心魂。
他像条偷食的贱狗,灰溜溜从那儿爬走;
她像只困惫的羔羊,偃卧着气喘咻咻;
他憎恶自己的罪咎,气冲冲皱起了眉头;
她陷入绝望的悲愤,用指甲撕裂着皮肉;
他失魂落魄地逃开,因畏罪而汗水直流;
她还在房中困守,将可怖的夜晚诅咒;
他正在路上狂奔,将已逝的欢情詈诟。
他已高开了城堡,受着悔恨的折磨;
她还停留在原处,尝着绝望的苦果;
他正在匆匆赶骆,企望天边的曙色;
她却在切切祈求:永莫见阳光照射;
“怕的是白天,”她说,“把黑夜的隐情揭破;
而我真诚的两眼,从来也不曾学过
怎样用巧诈的神情,来掩饰自身的罪恶。
“我的两眼总想着:白天,所有的眼珠
对我的这桩丑事,都看得清清楚楚;
因此两眼就情愿留在黑夜中久住,
让无人窥见的罪行,不致向外间传布;
两眼只要一哭泣,就会将罪行披露,
奔流的泪水犹如腐蚀钢铁的药物,
会在我颊上刻出无计消除的羞辱。”
如今她高声斥责夜间的安息与宁静,
还吩咐她的两眼此后再莫见光明。
她愤然捶击胸膛,把她的心儿震醒,
叫它从那厢跃出,赶快另外去找寻
一个纯净的胸腔,装下这纯净的心灵。
因怆痛而神志狂乱,她这般絮絮不停,
向阴森诡秘的黑夜,倾吐着满腔怨恨:
“黑夜呵,地狱的图样!你谋害安宁幸福!
你给可羞的凌辱充当证人和记录!
你那漆黑的舞台上,专演悲剧和杀戮!
窝藏万恶的深渊!哺育罪孽的乳母!
蒙头瞎眼的娼寮主!丑事秽行的藏身处!
死神的狰狞洞府!鬼祟的叛逆和淫污
都与你窃窃密谋,都与你串通一路!
“烟雾迷濛的夜呵,你多么惹人憎恨!
我无可补救的罪愆,既然你难辞责任,
你就该聚拢雾雰,去抵挡东方的黎明,
就该去抗击‘时间’的循规照例的行程!
倘若你容许骄阳登上他常登的高空,
你也该趁他还不曾回到西方的寝宫,
编织些惨毒的阴云,缠绕他金黄的头顶。
“要趁他尚未登临午时的顶点之际,
散布污浊的烟瘴,败坏晨间的空气;
让这片浓雾迷氛喷吐出致病的气息,
戕害纯洁的生命,腐蚀最美的晨曦;
让霉臭熏天的潮雾,黑腾腾越聚越密,
直逼得红日的光华,闷闭于烟霭迷阵里,
在亭午时分就熄灭,带来永恒的长夕。
“如果塔昆就是夜(他与夜本有亲缘),
那洒泻银辉的月后,就难免被他污染;
她那些晶莹的侍女,会同样遭他奸骗,
再不肯从夜的胸窝,向外界眨眼窥探;
那么,我在苦刑中,总算找到了伙伴:
患难之中的友谊,能够使患难舒缓,
正如朝圣者闲谈,使漫漫长途缩短。
“这边却没有别人,陪着我,满脸羞愧,
把臂膊凄然抱起,让头颈黯然低垂,
藏匿她们的容颜,遮掩她们的污秽;
只有我,孤孤单单,枯坐着,身心俱瘁,
以银色盐浆的阵雨,给大地添些儿咸味,
把叹息搀入伤恸,给言谈拌上泪水,
叹息和泪水会消散,心灵却永久含悲。
“夜呵,你这座洪炉,有浓烟臭气蒸腾;
你莫让多疑的白昼瞥见我这张面孔:
这面孔在你漆黑的、遮没一切的斗篷中
忍辱含垢地藏着,熬受折磨和苦痛!
对你昏暗的领地,你仍要继续管领,
让那些在你辖治下孳生的丑事邪行
得以同样隐秘地葬入你幽冥的暗影。
“请不要让我面临那揭发阴私的白日!
白日的明辉会朗照我额间铭记的故事——
它述说完美的贞德怎样凋残枯死,
述说我怎样背弃了神圣的婚姻盟誓;
不读诗书的文盲,不晓得如何辨识
那些堂皇典籍上那些高深的文字,
却能在我的容颜中,看出我可憎的过失。
“保姆要孩子安静,就会讲我的事情,
还会用塔昆的名字,恐吓啼哭的幼童;
能言善辩的演说家,为了使言辞生动,
会斥责塔昆的劣迹,也指摘我的污名;
为饮宴助兴的乐师,会弹唱我的丑闻,
吸引满座的听众,把每句歌词细听,
听塔昆怎样羞辱我,我怎样羞辱柯拉廷。
“让我完美的令名——那浑噩无知的声誉,
看在柯拉廷的份上,能免于遭受玷污;
我的名节若成了磨牙嚼舌的题目,
会株连另一株树干,害得它枝叶凋枯——
柯拉廷就会蒙受他不该蒙受的羞辱;
在我的这桩丑事里,他全然清白无辜,
正如我在此之前,对他也无比贞淑。
“瞧不见的奇耻大辱!看不出的名节败坏!
有损门风的隐伤!不感疼痛的暗害!
柯拉廷脸上已经打上了印记一块,
表明他‘和平时负伤,而非作战时挂彩’;
塔昆能看到这印记,哪怕在百里以外。
可叹多少人遭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自己还茫然不晓,惟有那肇祸者明白!
“你的荣誉,柯拉廷,若寄存在我身上,
那么,它已因遭受凶猛侵犯而沦亡。
我这雌蜂失了蜜,变得像雄蜂一样,(28)
夏日丰盈的贮藏,已经是空空荡荡,
被那害人的盗贼,攘夺搜刮个精光:
一只乱窜的胡蜂,潜入你脆弱的蜂房,
吸尽了忠贞的雌蜂为你守护的蜜糖。
“对你荣誉的破灭,我也负有罪责;
我为了你的荣誉,不能不以礼待客:
他既从你那儿来,我对他怠慢不得,
倘若我不肯留他,就会犯失礼的过错;
况且他还曾诉苦,说已经神疲力弱;
他还谈论到美德——意想不到的罪过!
这个淫秽的恶魔,居然敢妄谈美德!
“为什么有害的蛀虫要凌犯纯贞的蓓蕾?
为什么可憎的杜鹃孵化在麻雀的巢内?
为什么蟾蜍用毒泥污染清洌的泉水?
为什么温雅的胸怀要埋藏暴戾的邪罪?
为什么帝王要违犯自己定出的法规?
原没有任何样板百分之百地纯粹,
不曾让半点杂质损害过它的完美。
“那位把金银财宝装入箱柜的老汉,
受不了阵阵抽搐、痛风、突发的痉挛;
对他贮存的宝藏,已难再看上几眼,
与坦塔罗斯相似,闷坐着,憔悴不堪,
把他心血的结晶,枉费气力来积攒:
从这些丰饶的财物,得不到半点慰安,
只为它们治不好他的病痛而悲叹。
“这样,他拥有财富,却无福享用一番,
到头来只好撇下,留给小辈来接管;
小辈们年轻气盛,不久便通通挥霍完;
父亲由于太衰弱,儿子们由于太强健,
都不能长期保有这亦福亦祸的财产。
恰恰就在我们得到甜食的瞬间,
我们盼望的甜食,变成了又苦又酸。
“弱不禁风的嫩枝,偏遇上雨暴风狂;
恶草与珍异的奇葩,厮缠着根须生长;
娇鸟啼啭的地方,有毒蛇咝咝作响;
美德哺育的一切,被罪孽大口吃光。
想占有美好事物,那只是我们的妄想:
‘机缘’常带来恶果,把美好事物毁伤,
或使它中途夭折,或使它完全改样。
“机缘呵!你的罪过,也算得十分深重:
奸贼的叛逆阴谋,有了你才能得逞;
是你把豺狼引向攫获羔羊的路径;
是你给恶人指点作恶的最佳时令;
是你一脚踢开了公道、法度和理性;
在你阴暗的巢穴里,‘罪恶’悄然坐定,
隐匿着他的身影,伺捕走过的生灵。
“你们纯洁的修女违背自己的誓言;
只要欲念一发热,你就来吹煽火焰;
贞德被你扼杀了,忠诚也遭你暗算;
劣迹昭彰的下流胚!卑污龌龊的教唆犯!
你四处传播诽谤,却不容美誉流传;
你是个淫贼、奸徒、偷摸拐骗的恶汉,
你的蜜会变成胆汁,欢愉会变成苦难!
“你的隐秘的欢情,会化作袒露的羞耻;
你的私下的飨宴,会变成公开的禁食;
你的尊荣的称号,会沦为鄙陋的名字;
你的甜美的巧言,会苦似艾草的浆汁;
你的狂热的虚夸,转眼就破灭消失。
乖戾可憎的机缘!既然你歹恶如此,
众人却苦苦寻你,究竟是为了何事?
“几时你才会成为卑微的央告者的良朋,
带他到一个去处,让他的恳求被俯允?
你选定什么时辰终止剧烈的纷争?
在什么时辰释放被苦难束缚的灵魂?
给患者送去药剂,让痛者得到安宁?
穷苦人、瞎子、瘸子,匍匐着向你吁请,
可是,他们却休想与‘机缘’迎面相逢。
“医生还恬然酣睡,病人已一命呜呼;
霸主吃得面团团,孤儿却饥肠辘辘;
寡妇正嚎啕不止,法官偏宴饮无度;
疫疠流行的时候,大人物满不在乎。(29)
你不给慈善事项腾出一点点工夫;
只见你每时每刻,都像恭顺的奴仆,
伺候着暴怒、嫉恨、叛逆、凶杀和奸污。
“若是‘真理’和‘美德’也与你有所接触,
想求你行个方便,就会有千难万阻,
他们要付出代价,来购买你的帮助;
‘罪恶’却空手而来,一文钱也不支付,
你偏又高高兴兴,乐于听他的吩咐。
塔昆来犯的时候,柯拉廷——我的夫主
本可赶到我身边,全怪你把他留住。
“对于谋杀、盗窃、发假誓、贿买证人,
对于叛逆、欺诈、伪造文书的行径,
对于乱伦的淫烝——那十恶不赦的丑闻:
对于这一切恶事,你都推不掉责任。
由于你乖谬的癖好,你自然而然变成
自从开天辟地,直到末日来临,
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罪恶的帮凶。
“状貌狰狞的‘时间’,丑恶的‘夜’的伙计,
策马飞驰的使者,递送凶讯的差役,
侍奉淫乐的刁奴,蚕食青春的鬼蜮,
灾祸的更夫,罪孽的坐骑,美德的囹圄;
是你哺育了万物,又一一予以毁弃。
欺人害人的时间呵!且听我一声呼吁:
你既然害我犯了罪,就应该害我死去。
“时间呵,究竟为什么,机缘——你的仆人
竟敢卑鄙地盗卖你供我安息的时辰?
为什么把我的福祉,勾销得一干二净,
用无尽无休的灾厄,把我拴牢捆紧?
时间呵,你的职责,是消弭仇人的仇恨,
是检验各种主张,破除其中的谬论,
而不是无端毁损合法合意的婚姻。
“时间的威力在于:息止帝王的争战;
让真理大白于天下,把谎言妄语揭穿;
给衰颓老朽的事物,盖上时光的印鉴;
唤醒熹微的黎明,守卫幽晦的夜晚;
给损害者以损害,直到他弃恶从善;
以长年累月的磨损,叫巍巍宝殿崩坍;
以年深月久的尘垢,把煌煌金阙污染;
“让密密麻麻的虫孔,蛀空高大的牌坊;
让万物朽败消亡,归入永恒的遗忘;
涂改古代的典籍,更换其中的篇章;
从年迈乌鸦的双翅,把翎毛拔个精光;
榨干老树的汁液,抚育幼苗成长;(30)
把钢铸铁打的古物,糟践得七损八伤;
转动‘命运’的飞轮,转得人晕头转向;
“让那老太婆看到:她闺女又养出闺女;
让孩子变成大人,大人又变成孩子;
杀死那嗜杀的猛虎(它专靠杀生度日);
驯服那独角狂兕,还有凶狠的雄狮;
捉弄那些耍滑头,却耍了自身的谋士;
以丰饶壮实的庄稼,叫农人乐不可支;
用涓涓滴滴的水珠,磨穿那巉岩巨石。
“既然你不能退回来,补救你造成的伤损,
你何苦要在一路上,不断地闯祸行凶?
只消在长长岁月里,倒退短短一分钟,
就有千百万世人,会对你改容相敬,
借债给赖债者的债主,就会学到点聪明;
只消这可怖的夜晚,肯倒退一个时辰,
我就能预防乱子,逃脱危亡的厄运!
“你呵,‘永恒’的侍仆——奔波不息的‘时间’!
请你摆布下凶灾,整治塔昆这逃犯;
策划出种种比极端还要极端的手段,
叫他不得不诅咒这该受诅咒的夜晚;
让狞恶的幢幢魅影,震骇他淫邪的两眼;
让做贼心虚的惊恐,搅得他魂飞目眩,
把途中每一株小树,都看作鬼魂显现。
“以永无宁息的梦魇,滋扰他宁息的时刻;
要让他呻吟床褥,熬受病痛的磨折
定教他迭遭祸殃,处处变生不测;
迫令他呜咽悲啼,而对他绝无悯恻;
用硬过石头的硬心,当石头向他投射;
让那些和蔼的妇女,也失去固有的温和,
让她们在他面前,比发怒的恶虎还凶恶。
“让他有时间痛悔,揪头发,捶胸顿足,
有时间咒骂自己,对自己勃然大怒,
让他有时间绝望于时间对他的救助,
有时间活看做一个人所不齿的贱奴,
让他有时间乞讨乞儿吃剩的食物,
有时间看见一个靠周济过活的鄙夫
也不屑把残渣碎屑扔给他这个恶徒。
“让他有时间看见小丑来将他揶揄,
看见他的朋友们都翻脸与他为敌;
让他有时间察觉:忧伤悔恨的日子里,
时间行进的步伐,是多么慢条斯理,
而浪荡嬉游的时日,又多么短促迅疾;
永远,永远,让他那无法勾销的罪戾
有时间啜泣悼惜他大好时光的虚靡。
“时间呵!苦恶双方,都聆听你的教训;
你已教恶人作恶,快教我诅咒那恶人!
让他被自己的影子吓得疾走狂奔,
时时打自己的主意,谋害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脏血正该由这样的脏手来放尽;
因为,会有哪个人,不怕败坏了名声,
肯干这腥臭的差事——给这个恶棍行刑?
“出身于帝王家族,他就更显得卑鄙:
居然自甘堕落,把锦绣前程毁弃。
人的地位越显赫,行为越惹人注意——
或使他受到尊敬,或给他结仇树敌;
世间最大的丑闻,总跟着最高的品级。
月亮被浮云遮住,普天下立即知悉;
星星呢,只要愿意,随时能藏起自己。
“乌鸦可以在泥沼里,把一双黑翅膀洗涮,
沾染了泥浆飞走,污痕却难以发现;
若是雪白的天鹅,也来个依样照办,
它那素净的绒羽,就不免留下污斑。
臣仆是冥冥的黑夜,帝王是朗朗的白天。
小蚊子飞来飞去,到哪儿也不显眼,
可是鹰隼飞来了,就为万目所共见。
“去吧,无聊的废话!去伺候浅薄的笨蛋!
枉费唇舌的谈吐!软弱无能的裁判!
到竞技学堂去吧,在那儿把口才表演;(31)
要么,与闲人为伍,陪他们高谈雄辩;
要么,充任调停者,为官司两造斡旋;
而我对词讼纷争,却丝毫也不动念,
因为我这宗案件,非法律所能救援。
“我枉然咒骂机缘,咒骂塔昆的罪孽,
也枉然咒骂时间,咒骂不祥的黑夜;
枉然想严词斥退我面临的身败名裂,
枉然想横眉峻拒我注定难逃的侮蔑;
无益的空谈又岂能给我以公正的裁决。
看来,事到如今,行之有效的妙诀,
只有倾洒这一腔已遭败坏的热血。
“可怜的手儿!你何必因这一指令而战栗?
让我从羞辱中解脱,能成全你的荣誉:
因为我若是死去,荣誉将活着,归于你,
而我若偷生苟活,你就要活在丑闻里。
既然你未能卫护你的主母于危急,
而又怯于去撕掐她那万恶的仇敌,
就为这可耻的屈从,杀死她,杀死你自己!”
说完了这些,她从凌乱的床上坐起,
环顾着,想要找一把致人死命的凶器;
这从不杀生的屋宇里,却没有任何器具
能在她气息的孔道外,再增添别的孔隙;
她的气息密集着,从唇间向外奔逸,
好像火炮发射后喷出而飘散的烟气,
也像火山的浓烟,在空中徐徐消去。(32)
“我枉自活着,”她说,“而我又枉费心思
想找个侥幸的办法,把不幸的生命终止。
我害怕塔昆的利剑会把我一剑刺死,
而为了同样的目的,却又来寻一把刀子。
那时——我害怕的时候,我曾是忠实的妻室;
如今我还是这样——不对,我已经不是!
塔昆已经劫夺了我的忠贞的标志。
“我的生活的目标,已经全部沦丧,
既然如此,现在,我无需害怕死亡。
死亡将洗清污秽,至少至少,
也将给这耻辱的衣服,佩上名节的徽章,
让那死后的新生,掩却生前的毁谤。
可怜无补的补救:当珠宝已被偷光,
再来焚毁这无辜的、盛装珠宝的宝箱!
“得了,得了,柯拉廷,我决不让你尝到
横遭摧辱的婚姻那种馊败的味道;
你待我真心实意,我岂能有负知交,
岂能凭已毁的誓约,对你讲恩爱的虚套;
这一次异种的拼接,长不出成活的枝条:
玷污你家族的恶人,休想有机会夸耀,
说你是痴愚的假父,抚育的是他的幼苗。
“他也休想背地里将你侮弄揶揄,
休想在友伴面前讥笑你的境遇;
只是你应当知晓:你所失去的宝物
并非用金钱买走,而是从门口盗出。
至于我,我的命运,是由我自家做主,
对我失节的丑行,我永远也不会宽恕,
直到这胁从的罪过,用我的一死来赔补。
“我不想以我的污秽,来把你毒害腐蚀,
也不想巧言辩解,来掩盖我的过失;
罪恶的乌黑底色,我不想把它涂饰,
也不想隐瞒暗夜里那些龌龊的事实;
我要让这根舌头把一切尽行揭示;
我的两眼似水闸,也与山泉相似,
要涌出纯洁的净水,洗净我不洁的故事。”
伤心的菲罗墨拉,这时终止了悲吟,(33)
不再宛转倾诉她夜间凄楚的心情;
肃穆森严的夜色,步子迟缓而沉闷,
走向阴惨的地府;看呵,赬红的早晨
把一片光明赐给了企盼光明的眼睛;
而愁苦的鲁克丽丝,耻于看见她自身,
情愿在幽幽夜色里,继续把身形幽禁。
光华乍展的白昼,从条条缝隙里侦视,
仿佛要指给人们看:她坐在那厢哭泣;
鲁克丽丝哽咽着,叫道:“太阳呵!你何必
在窗口伸头探脑?再不要向我偷觑;
你该用撩人的光线,去戏弄熟睡的眼皮,
不该用刺目的明辉,来烙烫我的眉宇;
黑夜的所作所为,与白昼毫无关系。”
这样,她见了什么,就挑什么的毛病;
这种真切的悲痛,好比任性的顽童——
他一旦闹了别扭,什么都不肯答应。
旧恨会显得温顺,新愁却截然不同:
岁月调驯了旧的;新的却一身野性,
像不善游泳的愣小子,愣生生跳入水中,
只因他功夫欠缺,拼命游仍然灭顶。
这样,她深深浸溺在愁苦的汪洋大海中,
同她所见的一切,刺刺不休地争论;
以人间各种忧患,来比照自己的不幸,
比了一种又一种,可真是层出不穷,
不论同什么相比,都使她更加苦痛。
有时候,她的悲思,默默地不做一声;
有时候又变为狂乱,滔滔地说个不停。
鸟雀们啁啾合唱,赞美欢畅的清晨,
这甜美愉悦的曲调,更使她怆痛难禁;
因为欢乐总是要探察苦恼的底蕴;
与快活的伙伴为伍,忧郁的心灵活不成;
置身于悲哀的群体,悲哀最感到高兴:
真切的苦痛得到了同病相怜的知音,
也就会心满意足,也就会感激涕零。
望见了海岸才溺死,是死得双倍凄惨;
眼前有食物却挨饿,会饿得十倍焦烦;
看到了治伤的膏药,伤口更疼痛不堪;
能解救悲哀的事物,使悲哀升到顶点。
深沉的痛苦像河水,滚滚不息地向前:
河水若遭到拦阻,会漫出夹峙的堤岸;
痛苦若遭到玩忽,会凌越法度和界限。
“鸟儿呵!”鲁克丽丝说,“你们像在嘲弄我;
别唱了,把歌声埋入你们虚胀的胸膈!
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请你们闭口藏舌;
我心里噪音杂乱,听不得乐律谐和;
心情凄苦的女主人,受不了欢娱的宾客;
把你们轻快的音符,送向快活的耳朵;
当泪水滴着节拍,伤心人只爱听悲歌。
“来吧,菲罗墨拉呵,怨诉暴行的鸣禽!
请把我纷披的乱发,当作你幽暗的丛林!
见了你憔悴的姿容,大地也含悲而湿润,
听了你哀婉的曲调,我更会热泪淋淋;
我要以深长的呻唤,引出低沉的歌吟;
当你用佳妙的清音,悲叹忒柔斯的蹂躏,
我会以伴唱的调子,低诉塔昆的侵凌。
“你常常让你的胸口,凭靠着尖刺一根,
好让你锐利的苦痛,时时刻刻都清醒;
不幸的我呵,仿效你,愿意以尖刀一柄
对准我这颗心儿,慑服我这双眼睛;
只要眼睛一闭拢,心儿就饮刀毙命。
让尖刺、尖刀的功用,与琴弦横柱相等,
为我们把心弦调准,奏出凋殒的哀音。
“夜莺呵,你白天不唱歌,像羞于被人窥望;
让我们找一片漠野:僻远,幽暗,荒凉,
既没有炎虐的暑热,也没有凝冻的冰霜;
向那儿的走兽飞禽,把悲歌曼声吟唱,
改变它们的天性,叫凶悍化作纯良;
既然事实已表明人们像禽兽一样,
不如让禽兽具有温和宽厚的心肠。”
像一头受惊的麋鹿,兀立着仓皇四顾,
昏昏然难以定夺:该从哪条路逃出;
又像一个迷途者,在迂回盘道上踌躇,
无法从容不迫地找到便捷的去路;
鲁克丽丝就这样,思想中自相牴牾,
弄不清生死二者,哪个有较多的好处:
生既已蒙受垢污,而死也难逃责辱。
“杀死我自己,”她说,“那又算什么出路?
无非让我的灵魂,像躯体一样受污!(34)
不同于一场动乱中财富全失的失主,
家当只损失一半的,会格外小心守护。
倘若有这样的母亲,那可真算得残酷——
她生有两个娇儿,当一个被死神攫捕,
她就要杀掉另一个,连一个也不乳哺。
“哪一个更为宝贵,是躯体还是灵魂?
其中一个若干净,另一个也就贞纯。
灵魂和躯体都已经许给天国和柯拉廷,
是天国还是柯拉廷,谁的爱对我更亲近?
葱茏挺拔的青松,树皮一旦被剥尽,
汁液自然会枯竭,针叶难免要凋零;
我灵魂也被剥了皮,她又怎能不消殒!
“灵魂的寓所遭劫,灵魂的安宁告终,
她那堂皇的府第,被敌军轰毁夷平;
她那祀神的庙宇,被玷辱、糟践、污损,
还被可耻的恶名密密层层地围困;
若在这残败堡垒中,我凿通一个小孔,
好穿过这条孔道,度出我受难的灵魂,
那就决不能叫作冒犯神明的行径。
“如今我还不能死,我一定要让柯拉廷
在我死以前听明白我短命而死的原因;
这样,在我临终时,他就会指天作证:
谁使我终止呼吸,就向谁报仇索命。
而这些染污的赤血,我要遗留给塔昆;
血既为他所染污,必将为他而流尽,
要算作他的欠债,在我遗嘱上写清。
“我要把我的荣誉,遗赠给那把刀子——
它将要刺入我这丧失了荣誉的身躯。
剥夺不荣誉的生命,是一桩荣誉的壮举,
荣誉会重获生机,当生命黯然死去;
从那耻辱的尸灰中,我的令名将诞育;
在刺杀自己的同时,我也把恶名刺死,
死去的是我的耻辱,新生的是我的荣誉。
“我的珍宝已失去,柯拉廷——珍宝的主君!
还剩下什么遗产,我可以向你遗赠?
亲爱的,我的决定,该让你感到骄矜,
比照我做出的范例,你就能报仇雪恨。
该怎样处置塔昆,从我的范例来思忖:
请看我——你的朋友,杀死我——你的敌人,
为了我,请你也这般处置那欺诈的塔昆。
“现在将我的遗嘱,撮述简短的大意:
我的灵魂和躯体,分别上天与入地;
我的决定,柯拉廷,你务必信守不渝;
光荣归于那把刀——它戳入我的身躯;
耻辱归于那个人——他毁了我的名誉;
所有我留存的名誉,我都要分发出去,
赠给留存于世间的,不鄙薄我的男女。
“我要委任你,柯拉廷,照管遗嘱的执行;
我被人坑骗得好苦,累及你受这种委任!
鲜血一定能洗净我的罪过和丑名,
我以洁白的一死,荡涤污黑的行径。
心儿呵,不要怯弱,要毅然回答:‘遵命!’
我的手定要攻克你,向手儿屈服吧,
我的心;心与手,双双死去吧,你们会双双得胜。”
这样凄凄惶惶地安排了自己的末路,
她从晶亮的两眼拭去微咸的泪珠,
以沙哑反常的音调,将她的侍女招呼,
侍女应声而来,恭谨地奔向主妇,
忠顺之心像飞鸟,展双翅急急飞翥。
鲁克丽丝的脸颊,在侍女看来正如
阳光下冰融雪化的一片冬日的平芜。
侍女规规矩矩地向主妇问候起居,
声调徐缓而柔和,显示出谦卑有礼;
见主妇容态异常,一脸哀痛的神气,
便以忧郁的表情,投合主妇的悲戚;
可是这侍女不敢冒冒失失地问及:
她那明艳的双眸,为何让愁云遮蔽,
她那白嫩的两颊,为何让苦雨冲洗。
正如太阳一沉落,大地就哭泣不停,
朵朵花儿濡湿了,像泪水汪汪的眼睛;
侍女以潸潸热泪,把自己两眼浸润,
对那双明艳的太阳,充满了怜惜之情——
从她主妇的天宇,那双太阳已沉沦,(35)
在咸浪滔滔的海里,收敛了它们的光明,(36)
这侍女便为之悲恸,泪珠如夜露涔涔。
这两个美人儿伫立,如象牙雕像一般,
滔滔的泪水似喷泉,向珊瑚水池喷溅:(37)
一个哭得有理由;另一个泪流满面
却没有什么原因,只有个流泪的伙伴;
禀性温柔的妇女,常乐于涕泣涟涟,
揣测别人的苦痛,引起自身的伤感,
揉碎一颗颗芳心,浸湿一双双媚眼。
男子的心肠像顽石,女子的像蜡一样,
由着顽石的意图,捏塑她们的形状;
弱者被强者压制,异性的印记和影响
靠暴力、奸谋或巧技,施加在她们身上。
罪魁祸首的恶名,不该由她们承当,
正如在一块蜡上,印出了魔鬼的肖像,
不能因此就认为:这块蜡邪恶不良。
她们是了无障蔽,像旷阔坦荡的平芜,
每一只爬行的小虫,无不历历在目;
男子却像一丛丛桠杈横生的林木,
有多少灾厄凶险,在幽林暗穴里蛰伏;
隔着透明的水晶墙,什么都纤毫毕露;
男子用岸然道貌,将他们罪行掩覆,
然而女子的面容,将她们过失都供述。
谁也不要苛责那些萎谢的花瓣,
而应痛斥凶狠的,摧残花卉的冬天;
那被吞噬者不该,吞噬者才该受责难。
如果不幸的女子经常受男子欺骗,
这不能归咎于妇女,说她们品行不端。
将自己的丑事出租,叫柔弱女子来租佃,
这些刁蛮的地主,才应该遭到严谴。
鲁克丽丝的遭遇,是女子命运的例证:
在深夜陡遭侵袭,面临险恶的绝境,
若敢于奋身抗拒,会立即被刺殒命,
凌辱会随之而来,败坏她丈夫的名声;
鉴于抗拒和死亡会招来这样的不幸,
对这种死亡的恐惧,扩散到她的周身;
一具死去的躯体,谁不能任意侮弄?
这时候,鲁克丽丝,出于宽厚和仁慈,
向那陪着她哭泣的、可怜的侍女启齿:
“我的姑娘呵,”她说,“是什么原因促使
你热泪滚下双颊,霖雨般淋漓不止?
你若是为了悲悯我的遭遇而哭泣,
好心的姑娘,要明白:这难解我的悲思,
要是眼泪能救我,我自己的眼泪也济事。
“那么,姑娘,告诉我,”她说到这儿停住,
深深叹息了一声,“塔昆何时离去?”
“那时我还没起床,”侍女回答主妇,
“这原该多多责怪我的怠惰和疏忽;
不过也有些情由,能减轻我的错处:
我自己起身的时分,东方的曙光未露,
而在我起来以前,塔昆已经上路。
“夫人,您若是不嫌您的侍女太唐突,
她就想问个明白:您到底有什么悲苦。”
“别问了!”鲁克丽丝说,“如果那可以吐露,
即便是说了又说,也难减半分痛楚;
因为那样的情景,远非我所能描述:
那种深重的苦难,简直像阴曹地府,
我所感受的虽多,却没有力量说出。
“去吧,把纸笔墨水,拿到这厢来伺候——
不用费那个事了,因为我这儿就有。
我还该说些什么?——你快去吩咐左右,
要一个男仆准备好,再过一会儿以后,
送一封书信给我的主君、亲人、爱友;
要他快安排停当,快把这封信带走:
这事情务须急办,信马上就能写就。”
侍女奉命走开了,她就着手修书,
开始时,摇着羽笔,怎么写颇费踌躇;
她的意念与悲思,正在急切地角逐;
心智叫她写下的,情感立即给涂污:
这一句太矫揉造作,这一句又拙劣粗俗;
恰似拥挤的人群,穿过狭窄的门户,
谁都想走在前头,堵塞着她的思路。
终于,她动笔写下了:“有才有德的夫君!
你无才无德的妻子,向你殷勤问讯,
谨祝你康强无恙!其次,望你能俯允:
只要你还想见见我,那么,我的亲人,
请务必急速登程,回家来将我探问;
我在此向你致意——在家里,满腹悲辛;
我的话寥寥无几,我的苦绵绵不尽。”
于是她折起这一页载满悲思的信纸,
她的切实的苦难,写得不十分切实。
柯拉廷凭着这短简,会知道她有伤心事,
可是他无从知道事情是何种性质;
这件惨祸的真相,她不敢向他揭示,
因她还未用赤血来表明自己的无疵,
怕他也许会猜想:这是她淫邪的过失。
悲苦的心情和精力,如今她有意储积,
等他来听她诉说时,她才肯宣泄无遗;
那时,她可以借助于眼泪、呻吟和叹息,
来涂饰自身的羞辱,来澄清世人的猜疑。
如今她小心翼翼,将这一污垢回避,
不愿用絮烦的言语,给书信染上污迹,
直到她能用行动有力地配合言语。
看到悲惨的景象,比听人讲它更难过:
因为我们的眼睛,瞧见了苦难的始末,
等到事过之后,由眼睛传达给耳朵,
这时,各个感官,都分担了一份负荷,
所以耳朵听到的,只能是一部分灾厄。
深深海峡的声响,比浅浅河滩的微弱,
言语的风儿一吹动,悲哀的潮水就退落。
她的信已经封好,封皮上大书特书:
“火速送到阿狄亚,面呈我的夫主”;
信差在一旁伫候,她把信匆匆交付,
催促这闷闷的仆人赶快动身上路,
要他像北风怒卷时落伍的飞雁般快速。
比迅疾还要迅疾,她还认为是慢步:
极端的灾难逼出了这种极端的态度。
这个淳朴的仆人,向主妇俯首鞠躬,
两眼向她注视着,两颊泛出了红晕,
他把那封信接过,也没有答应一声,
便以羞怯的窘态,急急忙忙动了身。
而那些心怀鬼胎、疑神疑鬼的人们
猜想每一只眼睛都窥见他们的隐情;
鲁克丽丝只当他为她的丑事而脸红。
好一条憨直汉子!上帝看得分明:
他只是缺少点勇气,缺少点冒险精神。
这些无邪的生灵,具有真诚的品性,
他们用行动来说话,不像另外一些人
满口答应快快做,实际却慢慢腾腾。
这仆人简直就是往昔时代的标本,
只会用忠厚的神情,不会用言语来保证。
他心底激发的敬意,激发了她的猜疑,
两朵赤红的火焰,在彼此脸颊上燃起;
她猜他脸红的原因,是知道了塔昆的罪戾,
便跟他一起脸红了,望着他,注目不移;
她那眈眈的目光,使得他更为诧异;
涨满他两颊的血液,她看得愈是清晰,
她也就愈益相信:他察见了她的污迹。
她寻思:要等他回来,还得很久很久——
这个忠顺的家人,只不过刚刚才走。
漫长可厌的时光,她实在难于忍受,
哭泣、呻吟和叹息,腻味了,倒人胃口;
悲叹累乏了悲叹,怨尤拖垮了怨尤;
于是,她停止倾诉,不再絮絮不休,
琢磨用什么新样式,来宣泄满腹哀愁。
后来,她终于想起:房里挂着一幅画,
精妙逼真地画着普里阿摩斯的特洛亚:(38)
城外,来势汹汹的,是希腊大军的兵马,
为了海伦的遇劫,来将特洛亚讨伐;
高耸入云的伊利昂,怕要遭铁蹄践踏;(39)
瞧这些宫阙城堡,都画得壮美高大,
仿佛旷远的穹苍,要俯身吻这些楼塔。
成百上千的形象,都画得悲苦动人,
艺术凌驾于造化,造出无生命的生命:
一滴滴干枯的颜料,仿佛是珠泪淋淋,
为了惨死的丈夫,从妻子眼中外涌;
看画笔巧夺天工:鲜血还热气腾腾;
垂死者暗淡的眼睛,闪烁着灰白的光影,
好似渐熄的炭火,在漫漫长夜里燃尽。
那边你们能看到:正在操作的工兵
流着污垢的汗水,浑身沾满了灰尘;
而从特洛亚岗楼上,透过射击的洞孔,
活灵活现地露出人们的一只只眼睛,
闷闷不乐地盯着逼临城下的希腊人;
这幅奇妙的作品,竟这样精巧传神:
从那些遥远的眼睛里,能看出悲痛之情。
你们还可以看到:那些显赫的将领,
一个个脸上现出威严优雅的神情;
年轻武士的身姿,显得矫捷而灵敏;
画家还在人群里,错落地画上几名
面如土色的村夫,战兢兢举步前进;
这些胆小的可怜虫,也画得意态如生,
画面上简直看得见:他们正颤抖不停。
再看他画的这两位:埃阿斯,尤利西斯,(40)
他摹写人像的技艺,又是何等的精致!
两人各自的面容,表露了各自的心思,
他们的外貌真切地揭示出他们的气质:
你看埃阿斯眼中,转动着躁怒和固执;
而巧黠的尤利西斯那温文尔雅的瞥视
透露着深思熟虑,和从容含笑的自制。
还有严肃的涅斯托,正站在那儿讲演,(41)
看来像是在激励希腊士兵去作战;
瞧他做出的手势,是那样稳重庄严,
抓住了众人的心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他侃侃而谈的时候,皓白如银的须髯
仿佛在上下抖动;一开一合的唇边
逸出了回旋的气息,袅袅飘入空间。
他周围密集的人群,张着嘴仔细倾听,
好像要一口吞下他那些谆谆的教训;
众人共同聆听着,但各有不同的表情,
恍若鲛人的歌声,将他们耳膜勾引;
听众有的高,有的矮,画得格外精心;
后面还有许多人,几乎遮没了头顶,
只想跳得更高些,似乎听得出了神。
凭靠着这厮脑袋的,却是那厮的上肢;
他身边别人的耳朵,挡住了他的鼻子;
这一个被挤得后退,气冲冲面红耳赤;
那一个压得不透气,恶狠狠诅咒呼叱;
他们以暴躁的心情,做着暴躁的姿势;
看来,要不是害怕听漏涅斯托的言词,
彼此间就会挥动忿怒的刀剑来争执。
画面上有些场景,显示了画家的想象;
虚拟假托的手法,运用得自然得当:
代表阿喀琉斯的,是他挺立的矛枪,(42)
牢执在披甲的手里;他本人,隐没在后方,
谁也无法看到他——除非用心智的眼光;
一手,一足,一头,一腿,或一张脸庞,
靠了想象的翼助,能代表完整的人像。
当骁勇过人的赫克托——众望所归的英雄(43)
出城迎敌的时候,特洛亚年迈的妇人
都登上被围的城头,望见她们的儿孙
挥动明晃晃的刀枪,也为之开颜振奋;
用这种罕见的举止,她们送英雄上阵,(44)
在豪情喜气之中,透露了忧愁惊恐,
恰如雪亮的器物,沾上了一抹锈痕。
从达丹海滨的战场,流出殷红的血川,
流向西摩伊斯河芦苇纷披的岸边;(45)
河水仿佛也有意模拟人们的激战,
涌起了层层怒涛,像军队汹汹来犯,
冲撞残损的河堤,然后向河心退还,
遇见了更大的狂澜,它们就汇成一片,
把飞溅的银沫射向西摩伊斯河两岸。
鲁克丽丝向这幅精美的巨画走近,
想看看有谁的脸上,汇聚着一切悲辛。
她见到许多面孔,都有忧患的留痕,
可是都未能包容所有的哀愁和不幸;
直到瞥见了赫卡柏,伤心绝望的老妇人,(46)
向她丈夫的伤口,愕视着,目不转睛——
他倒在皮洛斯脚下,热血汩汩地流涌。(47)
画家在她的形象中,剖析入微地描写
时序的摧残,忧患的折磨,姿容的衰谢;
她的双颊变了样,布满皱纹和皲裂,
昔日风韵的余影,早已悄然告别;
一根根脉管萎缩了,蓝血变成了黑血,(48)
哺育脉管的源泉,也已渐渐枯竭;
一具僵死的躯壳,把生命禁锢阻绝。
鲁克丽丝的目光,在这画像上留停,
以她的悲戚来投合这位老妪的哀痛;
这老妪具有一切,来回答她的探问,
只缺少呼号和恶语,诅咒凶暴的敌人;
画家并不是神灵,不能赋予她声音;
鲁克丽丝抱怨说,这画家待她不公允:
给了她这么多苦难,不给她舌头一根。
“可怜的哑巴,”她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让我用悲恸的调子,来吟咏你的哀愁;
我要把止痛的香膏,滴入你丈夫的伤口;
要咒骂狠毒的皮洛斯——残害你丈夫的凶手;
特洛亚未熄的烈火,我要用泪水来浇透;
所有这些希腊人——与你为敌的敌寇,
我要用尖刀剜出他们瞋怒的眼眸。
“让我瞧瞧那娼妇——她引起这场兵戈,(49)
我要用尖利的指甲,戳破她娇艳的美色。
烈焰烛天的特洛亚,承当这可怕的罪责,
全怪你,痴儿帕里斯,是你的欲焰所招惹;
是你的眼睛点着了这里的炎炎大火;
你瞧:如今特洛亚,由于你眼睛的罪过,
父亲和儿子双亡,夫人和女儿俱殁。
“为什么个别人物儿女私情的欢乐
竟会换来普泛的、人人难逃的灾厄?
既然是独自一个犯下不赦的罪恶,
就让他独自一个吞食罪恶的苦果。
让那些无罪的生灵,免遭罪孽的折磨;
为了一人的过失,为何叫众人受过?
为何因私欲之罪,向万民普降奇祸?
“看吧,赫卡柏悲泣,普里阿摩斯身亡,
赫克托,特洛伊罗斯,负伤昏倒在地上;(50)
朋友偎靠着朋友,都在血泊中横躺,
朋友面对着朋友,无意中相互斫伤;(51)
一个人痴迷好色,害得多少人遭殃!
只要普里阿摩斯制止他儿子的荒唐,
特洛亚就会被荣光,而不会被火光照亮。”
为了画中的惨祸,她情不自禁地哀恸:
心底蕴藏的悲思,像沉重悬垂的巨钟,
只消撞那么一下,它自会摆动不停,
不必费什么力气,便奏出凄楚之声;
鲁克丽丝就这般,悲思既经触动,
便对着愁惨的图像,细诉悲苦的衷情;
她借给他们言语,借用他们的愁容。
她的两眼扫视着,在画上到处寻觅,
发现谁困苦无依,她就为谁哭泣;
最后瞧见一个人,怪可怜,双手被捆起,(52)
几个牧人陪着他,也露出怜悯的神气;
这汉子脸色忧愁,却显得知足克己,
和这些乡民一道,正向特洛亚走去,
有忍辱负重的耐心,对苦楚全不在意。
在这个人物肖像中,画家用高妙的本领
掩藏了欺诈的伎俩,描绘出温厚的外形:
恭谨的步态,沉着的神色,流泪的眼睛,
双眉柔顺地舒展,像乐于承接不幸;
脸色不白也不红,而是互相搀混,
既未让羞赧的红色揭示犯罪的隐情,
也未让苍白透露出做贼心虚的惊恐。
恰像是一个恶魔,执拗而冥顽成性,
摆出的一副外貌,却俨然正直真诚,
他把诡秘的邪念,藏起来不露形影;
连疑神疑鬼的多疑者,也都不会疑心,
也都难于设想:狡谲的奸谋和伪证
竟能把晦冥的风暴,驱入这晴朗的天空,
竟能以鬼蜮的罪孽,涂污这圣者的形容。
这技艺精良的画师,画的这温顺的汉子
乃是发假誓的西农——他蛊惑人心的故事
终于把耳软轻信的普里阿摩斯害死;
他的言词像火硝,把伊利昂赫赫的威势(53)
烧成了一堆焦土,使天神也感慨系之;
星儿们照影的宝镜,既已崩坏消失,(54)
它们便纷纷飞迸,离开了固定的位置。
她煞费心思地观察这幅西农的图形,
画笔固然佳妙,她仍要斥责那画工,
说是:这幅肖像,画错了西农的神情——
这样正派的仪表,容不得险恶的邪心;
她反复留神观察,看下去,看个不停,
在这朴实的相貌里,发现了真诚的明证,
她判定:它画得不像,不是西农的真容。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这许多奸计”——
(她本来想要接着说:“会藏在这样的外形里”;)
但这时,塔昆的形影,闪入了她的脑际,
从她的唇舌之间,截去了下面的话语;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改变原来的主意,
说道:“我算明白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在这样一副模样里,不怀有邪恶的心机。
“正好与这里画出的、诡诈的西农相仿,
也这样庄重、忧郁,也这样疲乏、温良,
像由于悲愁或劳苦,身心已虚弱颓唐,
披着戎装的塔昆,来这里登门造访;
外表上真诚正直,内心却凶顽淫荡;
正像普里阿摩斯接待了西农那样,
我也接待了塔昆,使我的特洛亚覆亡。
“看吧!西农在诉说,假眼泪纷纷下坠,
国王呢,老眼也湿了,满脸怜恤和慈悲。
普里阿摩斯,你老了,怎么还不聪慧?
他流的每一滴眼泪,叫一个特洛亚人流血!
从他的眼里滚落的,滴滴都是火,不是水:
这些叫你心软的、溜圆晶亮的珠泪
是不灭的火焰弹丸,要把这王城焚毁。
“魔鬼从幽冥地府,盗来了诡异魔力;
西农虽火烧火燎,却冷得浑身颤栗,
炙人的炎炎烈焰,就寓居在这严寒里;
互不相容的事物,竟如此和谐如一,
只能骗那些愚人,叫他们轻率地中计;
就这样,西农的泪水,使国王深信不疑,
用水来焚烧特洛亚——这就是西农的绝技。”
愤激的情绪涌起,她不禁怒火如焚,
胸中原有的耐心,这时已消失净尽,
她用指甲撕破了这毫无知觉的西农,
在心里把他比作那个凶邪的客人
(那客人可憎的行径,迫使她憎恶她自身);
随后,她微微苦笑,停止了这样的愚行,
“我真傻,真傻!”她说,“撕烂他,他也不疼。”
她的哀愁像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
听她不停的怨诉,连时间也感到疲劳。
白天她苦等黑夜,黑夜又焦盼明朝,
她觉得白天、黑夜,两个都冗长可恼;
短时间仿佛拉长了,只因她痛楚难熬。
悲思虽已困乏,它却不大肯睡觉;
时间爬得有多慢,不寐的人们都知晓。
而她与这些画像厮守的这些时刻
却已经不知不觉从她的心头溜过;
她对别人的苦难,作一番深切的揣摩,
这就使她的心情,离开了自身的惨祸;
面对悲苦的群像,暂时忘失了自我。
想到别人也受过同样惨厉的折磨,
这虽然治不好痛楚,却使它稍稍缓和。
如今那小心的信差,已经回转家门,
接来了他的主公,和另外几位贵宾;
柯拉廷进门便望见:鲁克丽丝周身
裹着黑色的丧服,两眼被泪水浸润,
眼睛周围的蓝圈,像雨后天边的虹影。
她的这两道虹霓,预报着不祥的音讯:
前一阵风暴刚停息,新的风暴又临近。
她闷闷不乐的丈夫,看到了这般情景,
惶惑不安地注视着她那惨痛的面容:
泪水烫过的眼眶,看上去又红又肿,
脸上鲜活的血色,因极度哀伤而褪尽。
他已经没有气力叩问她是否安宁,
愕立着,好像老朋友,在恍惚迷惘之中,
相逢于辽远的异乡,彼此都惊疑不定。
随后,他轻轻握住她毫无血色的纤手,
问道:“是什么不幸的、异乎寻常的事由
害得你这样难受,这样连连颤抖?
褪尽你妍丽血色的,是什么悲苦怨尤?
为什么你要披上这伤心惨目的衣裘?
请你,亲爱的亲人,揭示这深重的哀愁,
说出你心头的痛楚,好让我们来解救。”
为了喷吐悲思,她已长叹了三次,
但要倾诉苦难,她却说不出一字。
最后她打定主意,听从柯拉廷的嘱示,
于是含羞抱愧地试图让他们闻知
她的清白的名节,业已被强敌拘絷;
她说的时候,柯拉廷,还有同来的绅士,
心情沉重而急切,倾听着她的言词。
在她湿漉漉的窠里,这只惨白的天鹅
为她必然的殒灭,唱出凄恻的哀歌:
“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这种罪恶,
也没有任何辩白,能矫饰这桩过错;
我只有少许言词,却有这许多灾祸;
靠这根疲敝的舌头,来把这一切诉说,
那么我的哭诉呵,只怕会太长太多。
“那么,这些话就是我必须说出的全部:
有一个生人窜来,侵占了你的床褥,
他匍匐在这枕头上(哦,亲爱的夫主!
你惯于在这枕头上,憩息你困倦的头颅);
他还靠卑污的胁迫,施加了其他凌辱——
是一些什么凌辱,你可以想象得出,
你的鲁克丽丝呵,未能免遭荼毒!
“在那墨黑的午夜,静悄悄,阴森可怖,
一个潜行的动物,潜入了我的寝处,
带着贼亮的短剑,和一支点燃的明烛,
向我的耳边低唤:醒来,罗马的贵妇,
快接受我的爱情;若是你敢于违忤
我的情欲的要求,我就要向你报复,
叫你和你的家族,蒙受绵长的耻辱。
“他说:你若是不肯听命于我的意志,
我就要刺杀你家的某一个粗陋的小厮,
接着我要杀掉你,还要当众起誓,
说你们正在干着那种淫邪的丑事,
就在那幽会的地方,我发现了这一对贼子,
在你们犯罪的时候,把你们双双杀死;
结果呢,我名节无亏,你却要永蒙羞耻。
“我听了他说的这些,正要跳起来叫嚷,
他就将他的利剑,对准了我的胸膛,
发誓说:除非依了他,让他如愿以偿,
我就休想活下去,半句话也休想再讲;
那么,我的耻辱,将永远留在史册上,
在这伟大的罗马,人们将永远不忘:
鲁克丽丝这淫妇,与贱奴淫乱而死亡。
“我自己这样软弱,敌人却这样强横;
面对这强横的恐怖,我更加软弱无能。
那法官凶蛮残忍,不许我口舌出声;
更没有公正的辩护士,能为我据理力争;
他那猩红的肉欲,当法官又当证人,
起誓说:是我的美色,引诱了他的眼睛,
既然法官被诱骗,犯人必得判死刑。
“告诉我,找什么理由,来为我自身辩护;
至少,让我这么想,也好减轻点痛苦:
虽然我血肉之躯,已为暴行所玷辱,
我这纯洁的心灵,照旧是清白无辜;
它不曾遭受强暴,它不甘同流合污,
在已遭败坏的腔膛里,它依然不屈如故,
它那完美的贞德,始终保持牢固。”
看他呵,真好似遭受惨重损失的商贾,
嗓音因痛苦而哽塞,头颈因哀伤而低俯,
不幸的双臂抱起,眼神凄恻而凝固,
两片嘴唇褪了色,苍白如白蜡新涂;
嘴唇想吹开悲痛,免得将话儿壅阻,
但悲痛难以吹开,他徒然费尽辛苦,
刚吐出一口叹息,吸气时又重新吸入。
有如咆哮的怒潮,一进入桥洞里边,
向它注视的眼睛,便让它逃出了视线;
这潮水卷入涡流,昂昂然腾跃回旋,
又回到逼它狂奔的那一道狭窄的水面;
怒气冲冲地进发,又怒气冲冲地退转;
就这样,他的怆痛,像往返拉锯一般,
驱使悲叹出动,又引这悲叹回还。
鲁克丽丝察见了柯拉廷无言的怆痛,
便说出这番话来,将他从昏乱中唤醒:
“夫主呵,你的悲苦,给我的悲苦加了劲;
下了雨,洪水不会退,只会涨得更凶。
我的苦处太敏感,一见你这样伤心,
便更加痛不可忍;不如让这场厄运
仅仅淹没一个人,一双悲泣的眼睛。
“你若肯垂爱于我(我原是你的爱妻),
请看在我的份上,注意听我的主意:
要向那仇敌报复,立即给他以痛击——
他是你的,我的,也是他自身的仇敌;
设想你是在保护我,免受奸贼的侵袭;
你的保护来迟了;要把他置于死地!
姑息宽纵的法官,只能够助长不义。”
她转向那些陪同柯拉廷来家的人们,
“当我还不曾说出那个奸贼的姓名,
请务必向我,”她说,“保证你们的忠信,
火急地追击敌人,为我伸冤雪恨;
用复仇的武器除奸,是光明正大的功勋:
骑士们凭着誓言,凭着豪侠的身份,
理所当然要解救柔弱妇人的不幸。”
到场的各位贵人,都以慷慨的气质
答应了她的恳求,愿助她复仇雪耻,
对于她这项吩咐,骑士们义不容辞,
他们都急于听她揭露那恶贼的名字。
这名字尚未说出,她却欲言又止;
“哦,请说吧,”她说,“请你们向我明示,
怎样才能从我身,拭去这强加的污渍?
“既然我这桩罪过,是可怖的处境所逼成,
对这桩罪过的性质,应该怎样来判定?
我的洁白的心地,能不能抵消这丑行,
能不能挽救我的倾颓扫地的名声?
有没有什么说辞,能帮我摆脱这恶运?
被毒物染污的泉水,能将它自身涤清,
我又为什么不能把强加的污浊洗净?”
听了她这番话语,绅士们立即答复,
说她无垢的心灵,淘洗了皮肉的垢污;
以一丝无欢的苦笑,她把脸庞转过去——
这脸庞犹如一幅画,画满了人间惨苦,
恶运的深深印记,由泪水刻入肌肤。
“不行,”她说,“今后,决不让一个贵妇
以我的失足为借口,要求宽宥她失足。”
这时,她长叹一声,仿佛心房要爆炸,
啐出了塔昆的名字,“是他,”她说,“是他,”
但她疲弱的唇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经过多少次迟延,声调的多少次变化,
多少次非时的停顿,衰惫而短促的挣扎,
最后她说出:“是他,公正的大人们,
是他指引我的这只手,来将我自身刺杀。”
她向无害的胸脯,插入有害的尖刀,
尖刀在胸口入了鞘,灵魂从胸口出了鞘;
这一刀使灵魂得救,离开这秽亵的监牢,
也就从此摆脱了深重的忧惶困恼;
她的悔恨的叹息,送幽魂飞向云霄;
永恒不朽的生命,见人世尘缘已了,
便从她绽裂的伤口,悄悄飞出、潜逃。
为这一惨变所震骇,像化石一样死寂,
柯拉廷和那些贵人,全都愕然僵立;
鲁克丽丝的父亲,看到她鲜血涌溢,
才把他自身投向她那自戕的躯体;
这时候,勃鲁托斯,从那殷红的泉源里
拔出了行凶的尖刀——这刀锋刚一拔离,
她的血,好像要报仇,奔出来向它追击。
只见殷红的热血,汩汩地往外直涌,
涌出她的胸前,一边流,一边分成
两股徐缓的血川,环匝了她的周身——
这身躯像一座荒岛,被洪水团团围困,
岛上已洗劫一空,不见居民的踪影。
她的一部分血液,照旧是鲜红纯净,
还有一部分变黑了——那污秽来自塔昆。
凄凄惨惨的黑血,凝固了,不再流荡,
有一圈汪汪的浆液,环绕在它的四旁,(55)
恰似汪汪的泪水,悲泣那染污的地方;
自那时以来,污血,总是要渗出水浆,
仿佛是含泪怜恤鲁克丽丝的祸殃;
未遭沾染的净血,却鲜红浓酽如常,
宛如因见到污秽,不禁羞红了脸庞。
“女儿,亲爱的女儿!”鲁克瑞修斯叫嚷,
“你此刻夺去的生命,原是我的宝藏;
既然父亲的形象存活在孩子身上,
鲁克丽丝不活了,我还活什么名堂?
我把生命传给你,决不是为这般下场!
倘若孩子们反而比老辈更早凋丧,
我们倒像是儿女,他们倒像是爹娘。
“可怜的碎裂的镜子!在你姣好的影象中,(56)
我常常俨然看到:我又回复了青春;
如今这光洁的明镜,已经晦暗朦胧,
照出个形销骨立的、衰颓朽败的鬼影;
你从你的面颊上,摧毁了我的姿容!
这妍丽迷人的宝镜,已被你摔成齑粉,
我年轻时候的丰采,再难向镜里重寻。
“若是理应后死的,反而先行凋殒,
时间呵,你也完结吧,立即终止运行!
难道腐恶的死亡,该征服少壮的生命,
却让摇摇欲坠的、孱弱的生命留存?
衰老的蜜蜂死去,蜂房让壮蜂管领;
那么,鲁克丽丝呵,苏生吧,快快苏生,
活下去,给我戴孝,莫叫我给你送终!”
直到这时,柯拉廷,恍如从梦中惊醒,
请鲁克瑞修斯让开,好让他尽情悲恸;
于是他倒在冰冷的鲁克丽丝的血泊中,
让滚滚泪泉冲洗他惊恐失色的面容,
有一阵,他昏迷不省,要与她同归于尽;
终于,男儿的羞恶心,促使他恢复镇静,
吩咐他留在人间,为她的惨死雪恨。
柯拉廷心魂深处的深不可测的悲愤
拴住了他的舌头,迫使它暗默无声;
舌头嗔怪这悲愤遏制了它的功能,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不让它吐字发音;
如今它开始说起来,来缓解心灵的苦闷;
但纷纭杂沓的细语,密集在他的唇中,
以致他喃喃叨咕的,没有谁能够听清。
但有时分明听到:他透过咬紧的牙齿,
将“塔昆”二字迸出,仿佛要咬碎这名字。
这阵狂暴的悲风,暂时未吹降雨丝,
遏抑着哀痛的潮水,惹得潮水更恣肆。
终于,大雨倾泻,叹息的悲风息止;
于是,丈人和女婿,恸哭着,苦苦争执
谁应该哭得最凶,为女儿还是为妻子。
一个说“她是我女儿”,一个说“她是我的妻”,
而两个都无法享有他们自许的权益。
“她是我的!”父亲说;“是我的!”丈夫抗议,
“请你不要来侵夺我这悲恸的专利;
哪位哀悼者也别说,他是为她而悲泣;
她只属于我一个:没有旁人,没有你,
只有一个人——柯拉廷,该为她痛哭流涕。”
鲁克端修斯哭道:“她太早而又太迟地(57)
抛洒无余的生命,是我的,是我所赋予。”
“哎哟!”柯拉廷喊着,“她是我的,我的妻,
她所戕杀的生命,是我的,是我所占据。”
“我的女儿!”“我的妻!”喧哗着,向空中飘去,
将鲁克丽丝的精魂收容守护的天宇
应答着他们的呼号:“我的女儿!”“我的妻!”
从死者身上拔出利刃的勃鲁托斯,
看到他们两个这一番惨痛的争执,
便一变愚蒙的故态,显出威严和明智,
在鲁克丽丝的伤口里,埋藏了他的伪饰。(58)
他在罗马人中间,一直被看作愚痴,
好似在帝王身边取笑逗乐的呆子,
只会插科打诨,说些无聊的蠢事。
是深谋远虑的权术,将他巧扮成那样,
将他过人的才智,小心翼翼地掩藏;
如今他一下甩掉了那一套皮相的乔装,
遏止了柯拉廷眼中滔滔奔涌的泪浆。
“振作起来,”他说,“受害的罗马武将!
我这公认的蠢材,不妨现出本相,
让你这精明老练的,来听听我的主张。
“难道苦难,柯拉廷,竟能将苦难解救?
创伤能治愈创伤,哀愁能减却哀愁?
残害你贤妻的恶人,犯下这卑污的罪咎,
你给你自己一刀,就算伸雪了冤仇?
这种童稚的气性,出自软弱的心头;
你薄命的夫人错了,错得好没来由:
她不该刺杀自己,该刺杀来犯的敌寇。
“勇武的罗马战将呵,不要把你的心灵
浸溺在悲悲切切的、可怜的泪水之中;
和我一道跪下来,承当起你的责任,
让我们虔心祈祷,呼告罗马的天神;
既然罗马的尊严被这帮恶人污损,
那就请天神俯允:让我们兴动刀兵,
从罗马干净的街衢上,把恶人驱除干净。
“现在,凭着我们崇奉的卡庇托大寺,(59)
凭着给丰腴的大地孳育了五谷的红日,
凭着罗马国土上留存的公理和法制,
凭着鲁克丽丝方才的申诉和嘱示,
凭着她不昧的精魂,这横遭玷辱的血渍,
凭着这血染的尖刀,我们在此宣誓:
要为这忠贞的妻子,洗雪这强加的羞耻。”
勃鲁托斯说完了,便举手置于胸次,
亲吻那致命的尖刀,将他的誓词终止;
他敦促在场的人们同他步调一致,
他们全都允诺了,惊诧地向他注视;
于是众人都跪下,矢志共举大事,
勃鲁托斯把方才设下的痛切誓词
重新诵述了一番,众人也跟着起誓。
他们以誓言保证:共图大事成功;
决定把鲁克丽丝的遗体抬去游行,
游遍罗马全城,展示这流血的尸身,
这样向市民披露塔昆万恶的行径。
雷厉风行的义举,果然是一呼百应:
激愤的罗马人民,众口一词地赞同
将塔昆和他的家族,永远驱逐出境。
注释
根据古罗马传说,路修斯·塔昆纽斯(或塔昆)是罗马王政时代的最后一个国王。他在谋杀岳父、篡据王位后,暴虐无道,民怨沸腾。公元前509年,因其子奸污鲁克丽丝,激起公愤,他和他的家族被放逐,王朝被推翻,罗马共和国遂告成立。
“苏佩布斯”即“自大狂”之意。
阿狄亚城在罗马以南二十四英里。
柯拉廷努斯(或柯拉廷)是国王路修斯·塔昆纽斯的外甥。
柯拉廷城堡在罗马以东十英里。
裘涅斯·勃鲁托斯,传说中的罗马贵族。他的父亲和长兄都被路修斯·塔昆纽斯杀害,他伪装痴呆,得免于难。塔昆王朝被推翻后,他和柯拉廷努斯共同担任罗马第一任执政官。
浦布琉斯·瓦勒柔斯,罗马很有名望的绅士。柯拉廷努斯退隐后,他曾担任执政官。
维纳斯的车辇由两只鸽子牵挽,已见《维纳斯与阿都尼》第1190行。
“百合”代表白色,“玫瑰”代表红颜。
“俘虏”,指“奸邪的眼睛”。
这里是把王子的脸比作“图书”,把他的眼神比作页边的“诠释”。《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幕第三场也用过同样的比喻。
此行据基特里奇(Kittredge)注释译出。
在古代欧洲,常授予贵族或绅士家族以世袭的“家族纹章”(也可译为“家徽”或“族徽”),上面画着图案或写着格言。骑士的纹章常绘于军服上。如果这一家族的重要成员有了不名誉的行为(例如,对妇女犯有暴行),就要在他们的家族纹掌上增添一种特殊的记号,以示儆戒。下文“可憎的纹印”、“耻辱的标记”即指此。负责设计、记录和解释各种纹章的官员,称为“纹章官”。
“画幅”是一种挂在墙上的装饰品,常绘有人物肖像并写有道德格言。
在室内铺洒灯心草(作用略如后来的地毯),是伊丽莎白时代英国人的习惯,古罗马人并不如此。
“上苍的眼睛”,指太阳。
“黑牢”指上节诗中所说的闭目不见物的状态。
金盏草的黄色花朵到日落时就闭合。
“死的图象”,指睡眠。
“内殿”,指心房。
“撞槌”,一端装有铁头的巨大圆木,是古代战争中用来撞破城墙的工具,也叫“破城槌”。
“毒龙”(cockatrice),传说中的一种妖蛇,人被它看上一眼就会死去。
据希腊神话,普路同(即哈得斯)是冥国之王。俄尔甫斯是诗人和音乐家,能以琴声驯服猛兽,感动木石。他新婚的妻子被毒蛇咬死,他追至冥国,以琴声感功了冥王普路同及其僚属,他们允许他带领妻子回转人间,但在越过冥国边界之前不准他回头看她。他在途中终于情不自禁地回顾,于是她又被捉回冥国。
“授权于你的权威”,指神。古代西方和东方都有“君权神授”之说。
以上几行都是将“邪念”拟人化。
蒙污的神主”和“她”,都是指“他的灵魂”。
“乱臣贼子”,指塔昆的秽德邪欲。
雄蜂不采蜜。
此行据马隆(Malone)注释译出。
此行据赫德森(Hudson)和普林斯(Prince)的注释译出。
欧洲古代的高等学堂为了培训学生的口才,常召开演讲会或辩论会,让学生进行比赛。“竞技学堂”即指此而言。
“火山”,原为“埃特纳”,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一座火山。
菲罗墨拉即夜莺。据传说,古代雅典有一位公主名叫菲罗墨拉,被她姐夫忒柔斯奸污并割其舌,后来化为夜莺,不断悲啼。事见奥维德《变形记》第六章。
所谓“自杀使灵魂受污”,乃是天主教的说法,古罗马人并无此种思想。
以天宇喻颜面,以太阳喻眼睛。
以海浪喻泪水。两者都是咸的,故用“咸”字。
“珊瑚水池”,指装有人造喷泉的喷水池。欧洲人常把人造喷泉的管道装置在人物雕像里,上行的“象牙雕像”即指此而言。
普里阿摩斯是特洛亚王。他的儿子帕里斯劫走了希腊斯巴达王后海伦,由此引起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亚战争。
伊利昂即特洛亚城。
埃阿斯(指大埃阿斯),尤利西斯(即奥德修斯),都是希腊联军的重要将领。这节诗所述的绘画内容,是描绘埃阿斯与尤利西斯在阿喀琉斯阵亡以后争夺他的铠甲和兵器的事件。结果尤利西斯获胜,埃阿斯羞愤自杀。
涅斯托,希腊联军年迈的高级将领,以公正、睿智著称,长于言词。
阿喀琉斯,希腊联军的主将和英雄。
赫克托,特洛亚军队的主将,普里阿摩斯与赫卡柏之子,帕里斯之兄。
“罕见的举止”,指老妇人登城观战助威。
达丹,即达丹尼亚,特洛亚城附近的地区。西摩伊斯河,源出伊达山,流入特洛亚平原。
赫卡柏,普里阿摩斯之妻,特洛亚王后。
皮洛斯,阿喀琉斯之子。希腊人攻陷特洛亚后,他杀死了普里阿摩斯。
古代欧洲封建统治阶级把贵族的血液称为“蓝血”,认为它比平民的血液高贵。
“娼妇”,指海伦。
特洛伊罗斯,普里阿摩斯与赫卡柏的小儿子,为阿喀琉斯所杀。
马隆和赫德森对“无意中”一词的解释是:希腊人攻破特洛亚城和此后的巷战都是在夜间进行的,混战中难分敌友。
“一个人”,指木马计的执行者西农。他用精心编造的故事,诱使特洛亚人把藏有希腊精兵的巨大木马拖进城去,从而导致了特洛亚的败亡。在此之前,首先发现西农藏在木马腹下并把他拖出的,是几个佛律癸亚牧羊人,西农用谎话骗取了他们的同情,他们便带他前往特洛亚去见普里阿摩斯。这几行诗写的便是这一情节。佛律癸亚,古国名,在小亚细亚。
“火硝”,古代海战中用来焚烧敌船的燃烧剂,用硝石、硫磺、沥青等物制成。
“宝镜”,指特洛亚。意谓特洛亚城璀璨夺目,光可鉴人,以致天上的星辰都把它当作照影的明镜。
“浆液”指血清。血液凝结时,血清从凝固的血块分离出来。下文的“渗出水浆”亦指此。
“镜子”,指鲁克丽丝的容貌。儿女的容貌往往反映出父母年轻时的容貌,所以喻之为镜子。作者的十四行诗第三首第九至十行也有类似的说法。
据普林斯注释,“太迟”,指鲁克丽丝未能在塔昆施暴以前死去以保全名节。
“伪饰”,指勃鲁托斯伪装痴呆。下节的“巧扮”、“皮相的乔装”亦指此。
卡庇托大寺,罗马卡庇托山上的朱比特神庙。朱比特即乔武,罗马人崇奉的最高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