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谈话就到此结束;我的心里很平静,因为他们到适当的时机是会记起这场谈话的。至于我,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艾罗斯特拉特,现在他的故事鼓励着我。他死了已经有二千年,而他的行为仍然发出光辉,象一颗黑色的钻石一样。我开始相信我的命运将是短促和悲惨的了。这使我在开头感到害怕,后来我也就习惯了。如果从某一方面看来,这是残酷的,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来,这样却能把十分巨大的力量和美给予正在消逝的一瞬间。当我下楼走到街上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躯体内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我身上带着手枪,这是一件会爆炸和会发出响声的东西。可是我并不是从它的身上取得信心,我是从我自己的身上取得信心的;我是一个象手枪,象爆竹,象炸弹一类的人。我和这些东西一样,总有一天,到了我的晦暗的一生将要结束的时候,我就要爆炸,我要以一种象镁光那样强烈而短促的光线照耀全世界。在这一段时期中,我曾经一连几个晚上作着同样的梦。我梦见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守候在沙皇经过的道路上,我的身上暗藏着炸弹。到了预定的时间,沙皇的行列走过,炸弹爆发,我,沙皇和三个满是金饰的军官,我们都飞上了半空中,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我们。

  现在我一连好几个星期不到办公处所去。或者我在林荫道上混杂在我的未来的牺牲者中散步,或者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草拟计划。到了十月初,我被辞退了。于是我把时间花在书写下面的一封信上,我把这封信抄写了一百零二份:

  “先生,

  您是有名望的,您的作品印行了三万份。我来告诉您为什么,这是因为您爱人们。您的血液里有人道主义,这是十分幸运的。有人和您作伴的时候,您就非常快活;看见您的同类,即使您不认识他,您也对他产生同情。您十分欣赏他的身体,他的关节连接的样子,他的可以随意张开和夹住的双腿;尤其是他的两只手、您喜欢他的每一只手有五只手指,而且他的拇指和其余几只手指能够对立起来。您的邻人在桌子上拿起一只杯子,您就感到极大的兴趣,因为有一种拿杯子的态度是人类所独有的,您曾经在您的著作里描写过这种态度:它不及猴子拿杯子那么柔软,那么迅速,可是其聪明则大大超过之,对吗?您也喜爱人类的肉体,喜爱人类的行动象一个重伤病人重新学习运用四肢那样,喜爱他的似乎每走一步都在新创一种一种走法的神气,以及他的为野兽所不能容忍的那种著名的眼光。因此对您说来,找到一种适当的语调来对人类谈起人类自己,是一种容易的事,这种语调是天真然而狂乱的。人们贪婪地抢夺您的著作,他们坐在舒适的沙发里阅读它们,他们想着您带给他们的不幸而神秘的伟大爱情的故事,这使他们在许多不幸遭遇上得到了安慰,这些不幸,象长得丑陋,为人懦怯,妻子偷汉,元旦工资没有增加等等。人们就乐于赞扬您最近出版的小说:出版这本书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想,您一定很想知道一个不爱人类的人是怎样的吧。这个人就是我,我对人类的爱只达到那么微小的程度,以致过一会儿我就要杀掉半打人。也许您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只杀半打呢?因为我的手枪里只有六颗子弹。这是一种疯狂残暴的举动,不是吗?何况还是毫无政治意味的举动呢?我告诉您,我‘不能够’爱他们。我十分理解您的感觉。可是他们身上对您有吸引力的东西正是使我厌恶的东西。我也象您一样,看见过有些人嘴里在有节奏地咀嚼,却睁大着聪明的眼睛阅读他的左手翻着的一本经济杂志。这样,如果我宁愿参加海豹的饭餐,难道是我的错吗?人的面孔的任何动作不能不引起他的外貌的变化。他闭着嘴巴咀嚼时,他的两只嘴角忽上忽下,他的样子就像不停地从安详转变为突然的哭丧一样。您喜欢这样,我知道,您把这称为‘心灵’的警觉。可是这样却使我厌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生来这样的。

  假如在我们之间只存在着兴趣的不同,那么我就不会写这封信来麻烦您了。可是事情仿佛是您得到了恩宠,而我却一点得不到。我爱不爱吃美国式明虾,我是有自由的;可是如果我不爱人类,我就变成一个可怜的人,我不能够在太阳底下找到我的位置。他们已经垄断了理解生命的意义的权利了。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意思。我已经吃过三十三年的闭门羹,人们总在紧闭的大门上写着:‘非人道主义者不得入内。’我所计划要做的一切,我都不得不放弃;我不得不在这两者之间进行选择:或者让我的企图成为可笑的和应该谴责的计划,或者使这个计划或迟或早产生对他们有利的结果。有些我并非故意保留给他们的思想,我不能够把这些思想从自己身上解脱出来,把他们表达出来,它们留在我的身上好像微小的生理机能运动一样。连我所使用的工具,我都觉得它们是属于他们所有的;就拿语言文字来说吧,我希望有‘我自己’的语言文字。可是我正在运用的语言文字,就曾经在不知多少人的意识中存在过;它们按照在别人身上养成的习惯,自动地在我的头脑中安顿下来,我用它们写信给您不是不带着厌恶心情的。可是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告诉您:必须爱人们,否则他们只肯让您干些小营生。至于我,我不愿意担任些无足轻重的工作。待会儿我就要拿了我的手枪走到街上,我要看看我能不能够做出一件‘不利于他们’的事情。永别了,先生,也许我要遇见的就是您。那么您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是带着多么愉快的心情来打穿您的脑袋的。如果我遇见的不是您——这是最可能的情况——,请您阅读明天的报纸吧。您会读到一段关于一个名叫保尔.希尔拔的男子在神经错乱中在埃德加-基尼大街枪杀五个行人的记载。您比任何人更熟悉那些大报的文风。您会明白我不是‘在神经错乱中’。恰恰相反,我十分冷静,而且我谨请您,先生,接受我的敬意。

  保尔.希尔拔。

  我把这一百零二封信装进一百零二只信封里,我在信封上写上一百零二个法国作家的地址。然后我把所有这些信连通六小本邮票都放进我的桌子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