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木喜平的家就在西谷村公路站牌旁边。这间屋子实在很小,不过,铺有屋瓦的房顶是挺像样的。
“有人在家吗?”
屋里有人发出咕哝的声音。意思好像是叫客人自己开门进去。
伢子拉开嵌有玻璃的木板门。狭窄的水泥地后面就是铺着木板的房间,房间里满地都是木屑和碎木板。盘坐在小窗前的一位老人回过头来。这个人满脸皱纹,下巴上长着麻线一般雪白的胡须。陷进去的眼眶里的一双清澈的眼睛倒不像老人,发出的是柔和的光。
“我是三柳伢子。”
伢子直截了当地说。看到这位老人的面孔时,她已顾不上寒暄了。
“三柳伢子?你是伢子小姐?”
老人向前倾着身体,目不转睛地望着伢子的脸。
“哦,没错,是伢子小姐。”
半晌,喜平有些茫然地咕哝着,然后,他莞尔一笑说:“快请上来,伢子小姐。”
他连忙用手扫扫身边的木屑,将自己坐着的座垫送到伢子面前。
“你别客气。我这样坐就可以了。”
伢子慌忙辞退老人要给她的座垫,直接在铺了木板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素子小姐近来可好?”
喜平急急问道。说话时的眼神俨然在关怀自己亲生女儿的近况。
“我母亲很好。喜平爷爷,我有事情想要问您,所以老远从东京来。”
伢子的语气也变得如同对着祖父一般。
“有事情要问我?问我?”
“是的,我想请问问我父亲的事。”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道阴霾。他沉默了约三十秒钟之后,缓缓地开口说: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干吗问起它来呢?”
“我想知道嘛。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一个女儿难道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吗?”
“素子小姐没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吗?”
“我妈不告诉我。她好象在对我隐瞒着什么。”
喜平又缄默了片刻,下了决心似的慢慢叙述起来。他讲的话和柏木律所讲的完全一样。听到素子的尖叫声而惊醒后连忙点着蜡烛跑出去啦、唯幸和一名年轻人在朴树下扭打在一起啦、喜平还没有跑上前去时,唯幸已哇地一声倒地而凶手往后门的方向逃窜啦、素子惊吓之余如何昏厥过去啦、将素子抱进房间里后,虽然立刻报警,结果还是没有逮到凶手啦……
“我认为您在撒谎。”
喜平说完大概的经过时,伢子脱口说道。她的声调相当黯然。
“如果我爸真的和贼扭打过,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喊出半句话呢?‘来人啊!’之类话,他应该会喊出来吧?阿律说只听到被刺倒地时叫出的一声‘哇’。您骗得过警察,却骗不过我。喜平爷爷,请您告诉我实情,行不行?有贼进来全都是骗人的话,而实际上刺死我父亲的是我母亲,不是吗?要不然就是莜原先生。喜平爷爷,请您告诉我,真正的凶手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伢子一只手搭在老人的膝盖上,抬眼望着他的脸。喜平慢慢摇了摇头。
“不对,伢子小姐。你完全想错了。不过,既然你心里有疑问,我还是据实告诉你吧。凶手不是素子小姐,也不是莜原先生,而是我。”
“您?!”
“是的。我看,我要是不详细说出来,你大概不会相信。素子小姐还这么小的时候我就在她家开的长濑商号工作。或许是我自己没有小孩的关系,我对素子小姐实在喜欢极了,而素子小姐也由衷尊敬着我哩。我太太也对素子小姐疼得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所以,小姐后来要嫁到三柳家时,我就再三向老板恳求,准许我们夫妻俩跟着小姐到三柳家侍候她。当时三柳家对我们陪嫁过去非常欢迎。素子小姐嫁到三柳家后,一点也不幸福。三柳家的当家老爷是醋劲奇大、脾气暴躁、喜欢喝酒的一个人,在村上也是人缘奇差。这位老爷时常殴打素子小姐,而且打得很凶。每次老爷揍小姐时,我就上前劝解;而我越是劝解,他就越着了疯似地揍小姐。我于是萌起了把老爷干掉的意念。
“那天晚上,老爷喝酒回来后,好像又殴打小姐了。小姐逃到后院,一边尖叫,一边到处乱跑以免被老爷追打。我带着刀子——这把刀子是我不久前买的,这件事情没有让太太知道——冲出去,一刀刺死了老爷。我对使用刀子很在行,当然不会失手。然后,我就演了一出独角戏。我一会儿大喊‘谁’,一会儿故意发出脚步声向后门跑去,存心使阿律听到这些声音。从后门回来时,我当然是蹑手蹑脚地行走的。素子小姐在被抱进房间里后,很快就恢复意识了。我趁警察还没有来,告诉她我所做的事情,同时要求她待会儿警察来到时这样说——‘听到后院里有奇怪的声音出来看,结果受到一个陌生人的袭击,我就昏厥过去了’。当时我实在不愿意被警察抓起来。接受怎么样的处罚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抱着婴儿的素子小姐如何活下去,我就不甘心就缚。——素子小姐由于一心想庇护我,所以配合得很好。我本来就是以老实出了名的人,而阿律和我太太作证的话都和我的叙述吻合,所以警察根本没有怀疑我。素子小姐到现在都不说出当时的实情,为的是要庇护我到底。她是个老实人,不善于骗人的。”
老人露出了戚然的微笑。伢子觉得自己心头上的一块石头掉了下来。
“哦!我觉得我的心豁然开朗了。谢谢,喜平爷爷。”
伢子已是眼泪夺眶而出。
“你这样说,我怎么承受得起呢?我是杀害令尊的可恶的凶手啊。”
喜平也用大拳头频频揩眼睛。
“我马上就回东京去。我妈一定因为见不到我而担心得要命了。”
伢子站了起来。
“伢子小姐,你就带一只喜平爷爷刻的木雕回家做纪念品吧。这个木偶叫做‘采梨姑娘’,是我刚刻好的。请你等一下,我很快就会把睛睛鼻子画好。”
喜平把一只大型砚台拉过来。他原来是个左撇子,用左手拿起毛笔就在木木偶的脸部画上眼睛和鼻子,同时也把木偶抱着的笼子的竹线画了出来。这时,伢子凝望喜平的手低声说:
“喜平爷爷,我知道了,凶手并不是你,而是我妈。”
喜平惊愕地抬起头来。他那满是皱纹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伢子又说:
“你是左撇子,如果是你用刀子刺死的,那就不可能刺对方右边的胸部。另外一点是在路上拾到的手套,你说我爸是你刺死的,可是,听到声音后匆忙从房间里冲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带着手套呢?”
喜平沮丧地垂下头去。
“你真是一位聪明的小姐。”
他喃喃地说。
“伢子小姐,既然被你识破,我也就不再瞒你了。现在我把真相告诉你,不过,希望你绝对守秘。”
伢子默默点了一下头。
“伢子小姐,说起谁刺死老爷这个问题,答案是没有人刺死他,你听得懂吗?虽然这个原因在于素子小姐。你别急,慢慢听我说完吧。老爷心里恨着素子小姐,为什么恨的理由,你大概知道吧?因为你知道莜原先生这个人嘛。三柳家的老爷并不知道莜原先生的事情,他只怀疑素小姐有心上人。他企图杀死素子小姐,所以买了刀子和手套。这是真的。派出所警员后来拿这把刀子到附近一带的商店去问过,结果没有查出来源。我认为这把刀子是在东京买的,因为老爷不久前去过一趟东京。那天晚上,老爷去参加义警队的聚会后,聚餐还没有完毕就溜回来,躲在后院的阴暗处,监视着素子小姐。他认为素子小姐会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把这个男人带进家里来。将近子夜时,素子小姐一个人走到后院里来。老爷认为素子小姐是出来和男人幽会,一时怒火攻心就从后门冲进来,准备抓她。你认为这是我自己编的故事吗?听到小姐的尖叫声跑出来时,我在蜡烛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拿着刀子的老爷拚命追着小姐,小姐则到处跑着逃命,快要被老爷抓到时,小姐已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昏倒地上,而冲过来的老爷撞到她自己也跌倒。等到我跑上前去,这把刀子已经刺在老爷的胸膛上,而他已经断气了。素子小姐是个老实人,要是她以为老爷是自己失手刺死的,她一定会向警察承认。我怎么能让她这样呢?有了身孕的小姐被关起来,这我怎么受得了呢?我经过霎时思考后,一边演刚才说的独角戏,一边脱下了老爷手上戴着的手套。然后,我故意发出脚步声跑到后门去,把手套丢到外面的路上。后来的事情,我刚才讲的是真的。只是,我对恢复意识的素子小姐这样说:‘是我把刀子夺过来刺死老爷的。’伢子小姐,这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事件的真相。素子小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一心一意要庇护我。”
“我知道了。”
伢子点头说。她深深受到感动,此刻心里想的是如同这位老人家一辈子如此,我也永远把这个秘密藏在自己的心底深处吧。
“喜平爷爷,有件事情我倒是弄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在那样的深夜时分到后院去呢?”
“为的是到神祠嘛。”喜平长满白色胡子的脸上绽出笑容说,“后院里有一座小小的神祠。那是三柳家的守护神。据说,三柳家的人深夜到这处神祠前许的愿都会灵验的。以素子小姐当时的心境来说,她还能不向神许愿吗?我想,她祈求的应该是莜原先生的平安无事和顺利把你生下来这两件事情吧。”
“谢谢,喜平爷爷。我要回去了,谢谢您送给我的木偶。”
伢子拿起摆在地板上的木雕玩偶。这个木雕童女的脸,看来有些像母亲素子。
在秋阳的照射下,伢子急步走在干燥的白色乡下路上。到了久住后,立刻借个电话打回家给正在担心不已的妈妈。同时提议明晚请莜原和浅井修介到家里来,四个人一起吃饭——想着想着,她的步伐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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