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夫人看一眼她的丈夫戈尔达乌根伯爵(骑马的男人就是他),放慢马的步子。
“大夫不许您骑马走得太快,”她说。“您就骑得慢点吧。……您有什么事?”
“我只要说几句话。”
“什么话?”
“他是谁?”
“冯·扎依尼茨男爵。”
“冯·扎依尼茨?是他?原来这个人就是冯·扎依尼茨?他就是您从前……爱过的那个人?”
“也许吧。……嗯,对了,就是他。那又怎么样?”
“嗯。……就连现在他也还挺漂亮呢。……为什么您允许他对您大嚷大叫?他有什么权利?”
伯爵沉默片刻,咳嗽一声,问道:
“也许您现在也还可能……爱他吧?旧情不是可以复燃吗?”
“把您的鞭子拿给我!”伯爵夫人说。她接过她丈夫的鞭子,用力拉紧缰绳,顺着林间小路疾驰而去。伯爵也用尽全力拉紧缰绳。马就跑起来,他却衰弱无力地在马鞍上摇晃。他的胯股使不上劲,他痛得皱起眉头,勒住马。马跑得慢下来。
伯爵目送妻子走后,把头耷拉在胸脯上,沉思了。
过了三天光景,阿尔土尔在离守林人布拉乌赫尔小屋不远的地方遇见捷莉扎。这一次她不是骑着马遇见他。她穿着农家的连衣裙在散步。从外表看,这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刚做好的农家连衣裙,其实却比她那件黑绸骑马装贵得多。她脖子上没挂着五颜六色的梨形石榴石,却挂着些绿松石、绿闪石、珊瑚和珍珠。她两条胳膊上都戴着大镯子。连衣裙和维也纳式短上衣都是用贵重衣料做成的。
“男爵!”她见到阿尔土尔,叫道。“等一下!”
他走到她跟前,她就对他说:
“上一回您说过那些话,后来又不辞而别,您记得吗?这弄得我发生了疑问。我经过长久的思索后才弄明白您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您指的是我……用鞭子抽过那个老头子!是吗?”
“嗯,是埃……这有什么疑问呢?”
“喏,是这样的!我现在才明白您说的是谁。……我用不着在您面前辩白,男爵,不过为了……为了满足我们双方的正义感,……我打他是有正当理由的。由于他捣乱,我从马鞍上摔下来了。……我差点摔断腿。再者……他居然笑。……”
阿尔土尔瞅着伯爵夫人的脸,快活地笑起来。
“别说假话,夫人!”他说。“我们何必互相说些假话呢?我不需要您的辩白。……再说,辩白又有什么用?我这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您这双漂亮的小脚,这在我就完全满足了。……您这双小脚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我们去散散步吧。我请您原谅我在‘铜鹿’那边对您唐突无礼。当时我喝醉了。……”
阿尔土尔和捷莉扎散步很久。他们谈些极普通的事,说许多玩笑话,笑了很久。……关于卖艺的老人和他女儿,聪明人和“骗子”,根本就没提到。男爵连一句挖苦话也没说。
……他很亲切,就象过去那些岁月,在维也纳,在盖依连希特拉尔家里一样。临到他把捷莉扎送到离布拉乌赫尔的小屋不远的地方,来到她那辆双轮轻便马车跟前,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您肯教我放枪吗?”捷莉扎坐上马车,问道。
“随您的高兴。……”
“那就麻烦您了,男爵。我闷得慌。哪怕您略微减少一点我的烦闷,也是为我做了一件大恩大德的事。……这是真心话。我们来互相帮助吧。”
捷莉扎握一握阿尔土尔的手,坐着马车走了。
过了三天,他们又相会。半个月之后,他们就没有一天不见面了。男爵教捷莉扎放枪,捷莉扎每天傍晚来打猎,有的时候凌晨也来。他们的关系变得极不明确。冯·扎依尼茨只要没喝酒,总是彬彬有礼,使得捷莉扎暗自吃惊。每逢他没喝酒,讲话就斯文,亲切,分明竭力避免生硬的字眼,亲切地微笑,客气地伸出大手同她握手,讲起话来不象“野人”,却象保护女人的真正骑士。一旦冯·扎依尼茨喝了酒,却变得极其粗鲁,冷嘲热讽,恶意地冷笑。……每逢他喝醉,捷莉扎就只好听他说些极其不堪入耳的话。他嘲笑她,骂她见鬼,说他看不起她,痛恨她。
“我之所以原谅您,冯·扎依尼茨,”捷莉扎有一次对他说,“那也只是因为您喝醉了。人们是照例不打躺着的人、疯子和醉汉的。……”“啊啊碍…原来是这样!可是您要知道,”冯·扎依尼茨笑着回答说,“我只有喝醉了才对您说实话。我清醒的时候,却象卑鄙的法利赛人①那样对待您。您不要相信我清醒时候说的话。”
“我们不应该见面。……”
“为什么不应该呢?自管见面好了!您烦闷,我也烦闷。……在争吵中,厮杀中,光阴过得比在和平的时候快。哈哈!命运干得好,它在我们之间放了一只黑猫,②叫我们不尊重彼此的美德。您不尊重我,是因为您认为我是骗子。我不尊重您,是因为我认为您不过是一团女性的漂亮的肉而已。哈哈!”
捷莉扎眼睛里射出两道电光,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这次谈话后,阿尔土尔有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她。到第八天他遇见她,向她道歉。
阿尔土尔屡次喝醉酒。捷莉扎不止一次受到他的侮辱而离开他。她临走总是对自己赌咒发誓说今后再也不跟他见面了,可是……夏天过去,秋天来临。枯黄的树叶已经活完短暂的一生,纷纷从树上飘下来,落在潮湿寒冷的地面上。天开始下雨。秋天的淤泥比不得夏天的,它不会干,即使会干,也不是几个小时,而是要过几天和几个星期才能干透。……风刮起来了,使人想起冬天。树林遇到这种坏天气就变得乌黑,皱起眉头,不再招引人们到它的树荫下去乘凉了。
冯·扎依尼茨的羊毛短上衣换成呢面的短棉大衣。他的皮靴失去原有的光泽,粘满污泥。……潮湿的、寒冷的风吹得他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他和捷莉扎的关系还没凝成明确的形式。他们的谈话还没结束。……捷莉扎感到还没“把话讲完”,仍然跟先前一样常到树林里去。
他们得躲开树林里的寒冷、潮湿、淤泥。……命运赐给他们一个藏身之处。他们开始到戈尔达乌根伯爵的园子里,在早已无人过问、生满青苔和荨麻的小礼拜堂里见面。秋天每到黄昏,没有完工的圣徒福兰齐斯克像那对可怕的眼睛就会看见阿尔土尔和捷莉扎。在挂灯的微弱亮光下,他们坐在一条半朽的长凳上,促膝谈心。他照例喝醉酒,坐在那儿打呵欠,出口伤人。……她呢,脸色白得象大理石一样,高高地昂起头,已经听惯他的谈吐,很有耐性地听完他的话,自己也说出伤人的话来了。如果他没有喝醉,那么在小礼拜堂墙角里躲着的蜘蛛,就听见他讲以往有过的那种不算太远的幸福,还看见那幸福的女人。他象老人一样,喜欢讲往事。他的说话声里响着苍老的音调:他什么也不惋惜,光是回忆过去就满足了。她却充满力量、青春和愿望,惋惜过去,嗓音里响着希望。她仍然热烈地爱冯·扎依尼茨男爵。……一个最多雨的秋日白昼,阿尔土尔走到布拉乌赫尔太太家里去避雨。布拉乌赫尔太太笑吟吟地交给他一个邮包。
他拆开邮包,笑起来,就象孩子得到新玩具一样。邮包里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
这两样都是伊尔卡寄来的。男爵看一下照片,瞪大了眼睛。照片上是伊尔卡的像,然而不是他几个月以前所见过的伊尔卡,不,以前那个身穿寒伧的外衣、受了侮辱而热泪纵横的伊尔卡,如今在照片上连影子也没有了。就连当初那根用来束住她淡黄色头发的便宜丝带,现在也不见了。阿尔土尔在照片上看见一个年轻的贵妇,身上穿着华丽的时式连衣裙。她的头发由别人的熟练的手梳好,戴着草帽。帽子上插着花,从照片上看,花的价钱不便宜。她俊俏的小脸上的笑容高傲而目空一切,然而是做作的。……“小傻瓜!”阿尔土尔吻了吻伊尔卡的肖像,笑着说。“你这小傻瓜!乌鸦披上孔雀毛了。你穿上阔绰的衣服,看起来象是胜利者!那就把这身衣服穿久点吧!到时候我们就会看见你要唱什么歌了!”
信是用他所熟识的笔迹写成的。
“亲爱的男爵!”伊尔卡写道。“现在我寄上照片一张,并且告诉您,我和我父亲茨威布希都活着,身体健康。我还要告诉您:我一定会弄到一百万。我很快就会弄到手。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等见了面,我会把我们的遭遇讲给您听。您多半已经把我忘了。我给您写这封信就是让您想起我,请您不要忘记您对我应许过的话。我很爱您。我在这儿见到许多男爵和伯爵,可是您比他们大家都好。我的爸爸问您好。请按下列地址来信(下面是很长的地名)。请您写信告诉我:我该不该存着指望?您的伊。”
男爵不住地笑,眼睛没离开照片。他向布拉乌赫尔太太要一张纸,写成如下一封信:“你好,伊尔卡。谢谢。我在等你和你的一百万。你不要做蠢事。希望你头脑聪明,身体健康。问候你那年老的、挨过一百次打的胖于,你该从你那一百万巨款里拨出两三个金币来,送给他去喝酒。你的未婚夫冯·扎依尼茨男爵。”
阿尔土尔把这封信交给布拉乌赫尔太太,托她交邮发出,然后靠着桌子坐下,开始用铅笔在照片上画一朵大郁金香。铅笔两头都削过,一头是红的,一头是蓝的。然而两种颜色在照片的珐琅质上都粘不祝尽管阿尔土尔坐在那儿,一直画到天黑,伊尔卡却仍然没能坐在郁金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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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指伪君子。
②意谓“使我们老是不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