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把当时我哥哥和我妻子维丽每天到医院陪我,还有阿迪为我刮胡子和开车接送维丽往返医院,阿迪的妻子帮忙照料我的孩子等故事告诉了佐顿、科里和戴安妮。就在我讲得入迷,陶醉在昔日的亲情中时,忽然发现科里正在朝着我诡谲地偷笑。我装着没看见,继续讲下去:“你们看,这就是我手术后留下的疤痕,一看就知道不是机关枪打的。稍有常识的人都懂得,如果机关枪造成这么大的伤口,我早就完蛋了。”大家和我一起哈哈大笑,只有科里窃窃私笑,他暧昧地看着我,微笑着问:“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哥哥和你老婆在离开医院后会去偷情?你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离开她的?”“我哥哥的确长得很帅,”我也微笑着答他,“我们俩长得很像,只不过他年长一些,你们真应该见见他。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娶维丽还因为她是我唯一没有爱上我哥哥的女朋友。”准确地说,我更像是我哥哥的炭笔画肖像,因为我的嘴唇太厚,眼眶太深,鼻子太大,整个显得太健壮了。
阿迪长得非常英俊,美中不足的是文弱了点,他那双像希腊雕塑一般优雅的眼睛曾使多少姑娘如痴如醉。记得我们还是单身汉的时候,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因他而哭泣,威胁要为了他而自杀,他却对这一切感到困惑和沮丧。他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漂亮,反而为自己的不够高大而感到自卑。他的手脚都很纤细,有个女孩子一见入迷,动情地赞叹道:“就像婴儿一般可爱!”偏偏阿迪对自己的这种天生的吸引女孩子的魅力非常讨厌,甚至到了憎恨的程度。唉,我要是有这种魅力该多好啊!从来没有女孩子如此疯狂地爱过我,直到今天我还在期待着这种只凭外表而不用靠美德、性格、才智。奋斗和活力就能赢得的爱情。一句话,我多么渴望这种不劳而获的爱,就像我喜欢自己在赌博走运时所赢得的钱一样!
阿迪从来不修边幅,衣着保守,与他的相貌极不相称。他这是在故意隐瞒自己的漂亮。他只是在和他真正关心或者他感到放心的人在一起时才会轻松自如地原形毕露,但是虽然他如此刻意把自己扮成一个拒人千里、古板迂腐的守旧派,还是艳遇频繁,麻烦不断,所以他只好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而且成为了可能是全纽约独一无二的如此忠实的丈夫。
他在联邦食物药品检验局里当化学分析员,女同事和女助手都爱上了他,对此阿迪全视而不见,只有他妻子最要好的女朋友和她的丈夫能成为他的朋友。他们两家的友谊持续了五年后,阿迪放松了警惕。他信任这对夫妇,因此在他们面前不再装模作样了。没想到这么一来,他妻子的这位密友当即爱上了他,随后不但中断了自己的婚姻,还向所有人宣布了自己的这份单相思,弄得连阿迪的妻子也怀疑这不仅仅是一厢情愿了,起码阿迪也有意无意地怂恿了这份迷恋。于是我看到了阿迪那绝无仅有的一次向妻子大发雷霆,而且这种愤怒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他用一种我从来也没有听到的任何男人会对女人使用的最冷冰冰的口气作结束语:“如果你相信那是真的,你就永远从我的生活里消失!”这句异乎寻常的最后通牒使他的妻子哭得山崩地塌,害得我当时很怀疑她其实宁可他真的有罪,以便掌握证据,达到控制他的目的,特别是她以前总是生活在他的操纵之中。另外她了解他那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一些连我也蒙在鼓里的事情——他害怕女人爱上他,原来因为他从来不忍心给任何人造成痛苦,也从来不愿意因此而责备任何人。我一直以为他既然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俊男就完全可以和许多女人相爱,其实他却由于不愿意忍受因此造成的后果而始终坐怀不乱。他和妻子从来没有真正冲突过,作为朝夕厮守的夫妻,他们之间和所有夫妻一样发生过不少摩擦,只不过每一次面对妻子的狂轰滥炸,他都是只需用一句冷冰冰的警告就足以使她在大放悲声中偃旗息鼓。
阿迪对我则截然两样,我是他唯一的亲弟弟,他比我的妻子更了解我,处处呵护着我,怎么都不会生我的气。
动手术后,我在医院里住够了整整两个星期。临出院那天,我去向科恩医生告别,他也祝贺我走运。护士小姐把我的衣服拿给我,还陪我去办公室签一些例行文件,办理出院手续。一路上,我只觉得很不是滋味——没有一个人来接我出院!我仿佛感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凄苦无助的孤儿,不知道经过了这么大的手术后自己形单影只地坐地铁回家受不受得了?途中万一虚脱怎么办?晕倒了又会怎么办?上帝啊,我岂不是又要重演圣诞前的那场悲剧?我惶惑到极点,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是因为一手造成今日困境的人正是我自己啊!
阿迪曾经问我叫了谁来接我出院,我告诉他当然是维丽,而当维丽表示她准备来医院接我时,我却对她说假如阿迪来不了我完全可以自己坐出租车回家,其他亲友理所当然都以为由我的家人来接我,所以就出现了这么一个谁都没有来接我出院的结局。我炮制这么一个恶果的原因是出自一种小小的怪念头,那就是存心要创造条件来抱怨一下大家。
我一向非常自负,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关心和照顾,自以为完全可以凭本事和能耐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根本就没有必要靠谁来为我排忧解难,偏偏这一次当我恶作剧地遣开了所有的亲友后,却又在如此强烈地渴望得到他们的温情!我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傻瓜。
当我可怜巴巴地回到病房时,居然发现阿迪正提着我的行李箱在等我!我激动得几乎哭出声来,马上冲了过去,一把拥抱着他——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动过感情!我欢笑着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今天出院的?”阿迪淡淡一笑,疲倦地答道:“你也真是的,我打电话问维丽,才知道你说是由我来接你。”
“我从来没有对她这样说!”我狡辩道。
“走吧,”阿迪边说边挽着我的手臂,领着我走出了病房,“我太了解你的作风了,只是你的这种做法对于关心你的人来说太不公平,太过分。”
我直到走出医院上了他的车,才喃喃道:“我只不过告诉维丽你可能来接我……我只是不想麻烦她……”
阿迪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他一面开车一面轻描淡写地责备我:“你不应该这样做,你可以这样对我,但不能这样对维丽。”
阿迪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最彻底了解我的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是在为自己成了一个完全的失败者而痛心:做一个没有成就的作家已经够我心灰意冷,不能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更增添了我的沮丧,我无颜请任何人为我做任何事,同样羞愧于请求任何人——包括我的妻子和哥哥接我出院。
我们的车开到家时,维丽已经在等我,她快步迎上来吻我,脸上流露着困惑和恐慌的表情。我们三人在厨房喝咖啡,维丽依偎在我身旁,轻轻地抚摸着我。“我不明白,”她终于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不和我说真话?”
“那是因为他想当英雄!”阿迪回答她,他的话使她更加如坠五里雾中。啊!阿迪知道我不愿意让她了解我心灵深处的失败感,他也认为她知道这一秘密后反而对她不利,而且他仍然对我充满了信心,相信我很快就会重振雄风,因为任谁都会有衰倦期,英雄豪杰都免不了人生的低谷,我也一样,只要能闯过来,恢复元气,就会又是好汉一个。
喝完咖啡,阿迪准备走了。我向他道谢,他脸上露出调侃的笑容,可是我也察觉到这笑容里闪现着不安——他还在为我担忧。我也在暗暗心疼——叹息他被这沉重的生活拖累了。哥哥离开后,维丽坚持要我立刻上床休息,她帮我脱去衣服,盖好被子后,自己也光着身子钻进了被窝。
我柔情万种地拥抱着她,很快就睡着了,她那温暖的身体,那值得信赖的双手,那忠实可爱的小嘴、眼睛和头发都使我睡得如此安稳、平静和深沉,是服用任何大剂量的药物都不能达到的境界。当我一觉醒来时,听到她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和已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的吱吱喳喳的欢闹声,我感到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价值的。对于我来说,女人是一块被我自私地使用着的圣地,她使得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男人们要是没有了女人这一圣地,怎么能承受得起生活中的失败?家庭更是一片乐上,上帝最知道,每当我面对累累债务忧心忡忡,每当我为自己成了一名失败的作家而撕心裂肺,每当我……只要一回到了这片乐土,所有的痛苦都会烟消云散——我可以和最亲的人共进晚餐,可以给孩子们讲自己编写的故事,还可以和妻子造爱,她那份坚贞不渝的爱是我可靠的精神支柱。家庭,在制造着不可思议的奇迹。这个真实的奇迹不仅仅是我和维丽才享有的,所有的男人和他的妻子儿女都可以享有!无数年以后,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假如连这片乐土也消亡,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使人们欢聚一堂的东西了。不负责任的爱情和没有目的的仇恨都是不能够长久的。虽然我终于要告别这个世界,我还是为自己能在世上拥有过这片乐土而无悔。
在赌城维加斯,我把这些故事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朋友们,有时是在客厅喝酒的时候讲,有时是在咖啡馆吃晚餐的时候讲,无论我讲得多么动情,科里都依然穷追不舍:“我们还是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妻子?”佐顿则有点不屑一顿地看着我,他早已走过了这些旅程,而且比我走得更远,可算是曾经沧海吧。
“我并没有离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我声明道,“我只不过是溜出来休息一下,我天天给她写信。哪天一觉醒来,我感到需要回家时,去搭飞机就行了。”“就这么简单?”科里问,没一点讥讽的意思,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沉默寡言的戴安妮一向都只是默默地听我讲,这次她却一反常态,热情地拍着我的膝盖说:“我相信你!”
科里问她:“你凭什么来相信一个人?”
“大多数男人都不可信,”戴安妮回答他,“但墨林是个例外,至少他目前是可信的。”
“多谢!”我好不得意。
“你最终也会变得不可信任的!”戴安妮又冷冷地摔过来这么一句预言。
我忍不住向她发难了:“那么佐顿又将会变成什么样呢?”我和科里都知道她爱上了佐顿,佐顿对于此事却既不在乎更不想点穿,听到了我的问题,他把脸客气地转向她,露出疑问的表情,仿佛很想知道她对他的印象。那天晚上他的脸色相当难看,泛着病态的苍白中还混着青黄色,颧骨突出得离奇。
“不,你是例外。”她对他说。佐顿当即把头转向别处,他不想听到这样的回答。
坦率豪爽的科里最后一个讲述自己的故事,他和其他人一样,隐去了最重要的内容。对于这一点,我几年以后才发现。当时他自我描绘的面目,至少那时的我们听起来觉得真实可信。我们都知道他和旅店老板郭鲁尼伏特之间有着神秘的关系,同时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堕落的赌徒和坏蛋。
佐顿对科里的故事无动于衷,我却不得不承认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对任何淋漓尽致的描述或尖酸刻薄的讽刺都会着迷,也从不去做道德伦理的判断,而且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反正我只是一个忠实的听众。
教训人和激励人均是科里的拿手好戏,谁都瞒不过他,他却擅长欺骗别人。他那惊人的生存能力和强烈的求生欲望建立在厚颜无耻和完全没有仁义道德的基础上。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十分可爱,幽默风趣,对什么都很好奇,特别是对女人很有一套。偏偏他那种丝毫不带感情色彩的现实主义的方式,恰恰就是女人们最欣赏的东西!他经常手头拮据,却仍有办法把酒店里的随便哪一个女演员弄上床:用甜言蜜语不奏效时,他就玩弄送皮草之类的骗术,先将她带到大街另一头离赌场很远的皮草店——当然了,她对他将要和店老板联演的双簧戏毫不知情——然后他请店老板把店里所有的皮草都拿出来给她挑选。店老板在表示没有成衣之后,就把一大堆尚未裁剪的原材料都摊在地板上,等科里和女孩子从中挑出最好的一幅,便装模作样地给她量身,还告诉她大概过两个星期就能把大衣做好,接着科里开出一张1000美元的支票作定金,叫老板到时把账单寄给他,又随手把那1000美元的定金收据交给了她。
当晚科里带着这个女孩子出去吃晚饭后,还会让她在轮转盘上赌它几美元,再接下去自然是把她弄进他的房间了。据科里说,她是绝对就范的,因为她的钱包里装着那张1000美元的收据,这张东西表明了他的真心实意,她怎么能不投桃报李呢?这种爱情加皮草的伎俩正如科里解释的那样:把本能加上贪婪做赌注,赢的把握是百分之一百。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孩子永远都不会得到那件皮草,在为期两个星期的浪漫爱情生活中,科里总会有办法挑起事端,导致他们分手。科里说他从来都不要求女孩子把皮草的订金单据还回给他,因为虽然明知道她会在第一时间内匆匆赶到皮草店,希望把定金或皮草取到手,但他更清楚那位早已拿了回扣的店老板会毫不客气地告诉她,定金已经被科里取回,而且也取消了定货。
科里对合唱队中的暗娼用的是另一种战术。他会连续几个晚上倾听她们诉说烦恼,对她们表示出充分的同情心,而且没有什么非分之求或越轨的行为,直到他认为时机成熟后,就当着她的面拿出100美元放进一个信封里,顺手把信封放进上衣的内袋后,对她说:“我平时都不是这么做的,但我真的很喜欢你,需要你,让我们先上房间里舒服一下,然后你拿它去坐出租车吧。”
这种女孩子一般都会假装不屑拿钱,尽管很想要这100美元,还是不想给人留下当妓女的印象。科里便会娓娓动听地劝说她收下,还说什么:“当你离开这里时,天已很晚了,我怎么放心让你自己走回家呢?这点小意思你就收下吧!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你又何妨拿点钱去做车费呢?”接着拿出信封交给她,而她也往往扭扭捏捏地把它放入了钱包,他于是立刻把她带进卧室尽情玩弄数小时后才放她离去。科里得意洋洋地向我们描述他自以为最富于戏剧性的结局:女孩子在电梯里发现只有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因为他在上衣内袋早就准备好了另一个信封!
通常女孩子都会乘电梯回来并拼命敲科里的房门,而他则早已走进了浴室,还让浴缸里的哗哗水声把外面的噪音淹没,自己悠闲地刮着胡子,直到她离去。如果哪个女孩子害羞又没经验,跑到大堂打电话问他是否弄错了,科里就油腔滑调地回答说:“没弄错,车费要得了多少钱呢?两三块就足够了,我是为了预防万一才给你十美元的。”
要是女孩子还天真地继续说:“我看见你是把100美元放进信封的呀!”
科里就马上翻脸斥责她道:“你想要100美元做车费?你究竟是干什么的?难道是妓女不成?我从来都不肯在妓女身上花钱的!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女人,我也真的是喜欢你才和你寻欢作乐,没想到你却把关系搞僵了,以后再也别给我打电话了!”对某些天真得出奇的女孩子,科里就温柔地解释道:“啊,宝贝!是你搞错了!”他的手段精明到能够使这些女孩子真的以为自己误会了他,有的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妓女和不是为了百元大钞才和他上床,甚至还主动再次约会他。
科里这样做也不是为了省钱。他不在乎钱,还经常把钱胡乱花光。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魅力,显示自己有本事吸引并占有漂亮的女人。如果听说某个女人只和她心爱的男人来往,科里那种知难而上,非争夺到手不可的猎奇心理就会恶性膨胀;假如女人主动献身,他反而会退避三舍。他不喜欢那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的东西,所以碰到这种唾手可得的女人时,往往在矫揉造作赞叹她们的纯洁无瑕中暗示自己的性无能,碰也不碰她们一下就脱身而去。科里最来劲的是遇上识破他的诡计,怎么都不让他上身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会独出心裁地拽来一个在赌场上认识的朋友,然后向女人大肆簧鼓,瞎编胡诌这位富裕的朋友是多么忠诚豪气,肯为落难的友人照顾妻子,而且从不与她们见面,又是如何的侠义柔情,经常舍命当护花英雄等等。科里的骗术炉火纯青,他的那些天方夜谭总是能把女人说服去和他的朋友共进晚餐,而他的这些赌友也是些风度翩翩的风月老手,十分乐意扮演科里编导的骑士角色,总会兴趣盎然地花上几百块钱请这些女孩子大吃一顿和买一些精致的礼物送给她们,还慷慨地许诺给她们买皮草、汽车、大钻戒等,到了把她们弄上床销魂够本之后,这些富翁也就杳如黄鹤了。女人们或是为了回家的车费,或是为了寻找意中人,或是为了情感的慰藉,最终都会投入科里的怀抱。
铁石心肠的科里认为未婚女人全是暗娼,都在千方百计地勾引男人,欺骗男人的感情,所以男人也同样有权利回敬她们。只是对那些被玩弄之后默默离去的女人,他才会表现出一点点的同情心。他知道这些女人因为单纯幼稚而上当受骗并受到污辱,偶然,他甚至突发奇想,去找她们,要是发现她们需要钱交房租或维持当月的生活,他还会塞上一两百美元给她们,并请她们原谅自己以前对她们的胡作非为。即使这样,这一切对于科里来说,依然只是闹着玩的,仅是一些他可以用作向同伙中的贼、嫖客和赌棍们吹嘘的笑料而已。每次他们都听得开怀大笑,还祝贺他财色兼收。这些嫖客均是下意识地视女人为天敌,认为女人天生就垄断了男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必需品,要想得到这些必需品,就只好付出金钱、时间和感情。他们需要女人的性陪伴以及女人的温柔和女人的抚慰,所以他们就算花几千美元从维加斯带上女人飞去伦敦玩也不心痛,当然挣这笔钱的女人必须言听计从,最重要的是必须随时满足他们的性欲,包括午饭前而且是没有抚爱之类的调情阶段,特别是不允许有稍微的抗拒。她们的任务就是竭尽全力服侍好男人,尽可能使他满足,只要他需要,全套快速一流的性服务就必须马上开始,可谓刻不容缓,什么先吃饭,先游览……都滚到一边去吧,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在我看来,科里的寻花问柳极其恶劣,但使人大惑不解的是,他在女人之中受欢迎的程度超过了任何男人!她们似乎很理解他,尽管看透了他的鬼把戏,仍然趋之若鹜,一些被他欺骗过的女人居然还成了他的密友,只要他需要,随时愿意为他献身。有一次,他病了,成群花枝招展的夜莺聚集在他的房间里精心护理他,为他抹身、喂饭,力求他能全身得到放松,睡个好觉。科里极少对女人发脾气,对她们总是表示绝对的同情与尊敬,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充其量也仅仅是轻蔑地吼一声:“去散步吧!”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对他的女人们来说却威力无比,即使在场的女人明明知道是他理亏,看到他一反常态地吼叫,就还是战战兢兢地认错。科里每当无计可施的时候,就这么残忍地来一声怒吼,把女人吓得心惊肉跳。
虽然他劣迹斑斑,佐顿的死还是引起了他的不安。他非常生佐顿的气,认为自杀是一种个人冒犯。他破口大骂自己怎么那么笨,怎么就没有收下那两万块美金。我知道他是在以骂来渲泄,并不是真正在乎这笔钱。几天后,我看到他为赌场做庄赌21点,原来他在赌场找到了一份职业,自己却从此戒赌了。实在难以相信嗜赌如命的科里的的确确戒了赌。在我的心目中,他这回可真的改邪归正了。
第七章
佐顿死后一周,我离开赌城维加斯,返回纽约,当时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科里送我到机场,陪我在候机大楼里喝咖啡。他在认识我后第一次真情流露,舍不得我离去。“你会回来的,”他看着咖啡杯说:“人人都会回到拉斯维加斯来!我永远留在这里,会玩得很痛快!”
我把话岔开,说:“佐顿真可怜。”
“是的,”科里答道,“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弄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自杀?他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我看着他说:“他一直都显得闷闷不乐,没有幸福感。”
当机场广播我搭乘的航班开始上机时,我和科里握手道别。“如果你在家里碰到不顺心的事,给我打电话!我们是好朋友,我会帮助你!”他边说边拥抱了我。“你是一只好斗的公鸡,”科里抓紧我登机前的最后几分钟说,“你将会因为先动手而惹麻烦,到时候就给我打电话!”
我对这些临别赠言并不很在乎,尤其是出自玩世不恭的科里之口,没想到,四年后科里飞黄腾达,而我却要面对大陪审团的裁决,他接到我的电话后,马上就亲自飞到了纽约来帮助我。
第八章
告别了西部的阳光,巨型喷气机很快就投进了东部时区的夜幕。当飞机即将着陆的时候,我突然心头一阵惶惑——害怕见到开车来机场接我的阿迪,更怕见到正在布朗斯住宅区的家中等待着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尽管我给他们买了不少礼物,其中包括孩子们早就想得到的小型自动玩具售货机,以及给维丽的镶有珍珠的金戒指——这只原来摆在桑那都大酒店礼品柜台上标价500美元的戒指非常漂亮,维丽一定会爱不释手。当时售货小姐口气很硬,我怎么杀价她都分文不让,好在科里出面,一下子就打了个大折扣,只花了200美元。就算是捧回再多的礼物,我对家人还是有种负罪感,简直不敢想象当我走进家门时会出现什么样的场面,不敢想象他们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我。既然不敢想就不如不想,我还是干脆让脑子不断地回忆自己在维加斯的所作所为和所见所闻吧。
我想到了佐顿,他的死没有使我沮丧,起码现在没有。毕竟我们才认识了三个星期,彼此还来不及真正了解,但他的死却使我莫名地陷入了一种深沉的忧伤中,而且那是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希望永远也不会再感受到的忧伤。他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人,我甚至还把他当做一盘棋那样研究过。据他说,他曾经活得一帆风顺,有过幸福的童年,美满的婚姻,富裕的生活,一切都称心如意,直列出了问题,也就是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他说过,不是解决,就是死掉,没有中和!可怜的他根本无力去解决,所以就一蹶不振,把自己推上了不归路。在我们认识的三个星期里,他的形象一天比一天枯槁,骨头仿佛就要顶穿皮肤一般地往外冒,身体萎缩的速度快得惊人。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把自己的内心世界严密地封锁起来,我看得出来他所有的言行举止都是为了不让我了解他。我完全是出于对他的真诚和怜爱才在他把赢得的钱分给我、科里和戴安妮时,婉言谢绝了他的。我真心实意地认为此举会对他有所帮助,做梦也没有想到,他那万念俱灰的心灵已经到了不能容纳任何感情的地步!他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以绝望为耻辱,也正是这种被美国人引以为荣的誓做生活中强者的道德标准,给佐顿的身心雪上加霜,促使了他的自尽。把他的死归咎于他妻子抛弃了他离家出走的说法最简单不过了,只有他的朋友才会纳闷:难道这么普通的事件都会造成一个地道的美国人自杀?难道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同事、邻居以及他过去的什么经历都没有责任?
和佐顿一样,我也是出于幼稚的背叛心理才到维加斯去的。
整整五年里,我埋头写作,冷落了维丽。她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是从不埋怨,因为无论我多么不近人情,还是每天晚上固守在家里的书桌前,而不是像不少男人那样在外面鬼混,彻夜不归。直到出版社拒绝出版我的这部耗尽心血的力作,使我整个消沉时,她才埋怨道:“我早就知道你的小说是卖不出去的。”我无言以对,只能恼火她居然不理解我的痛苦。她是我最心爱的人,竟然在我潦倒的时候不知道我心中的感受!我试图向她说明出版商不肯接受是因为他们要求大团圆的结局,而我却坚持原来的悲剧收尾,我相信这样处理才合乎情理。我对自己的作品了解得最透彻,在这方面我很自信。我以为维丽明白我的苦楚后会站到我这边来帮我去据理力争,可惜这只是一厢情愿。她听完后,反而一下子火山爆发般地跳了起来,向我嚷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的日子过得有多艰难?知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还清我们欠下的那一屁股债?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自我欣赏,清他妈的高?”她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以前的她可从来不说粗话呀!她气冲冲地拖儿拉女一甩门走了出去,直到做晚饭的时候才回来。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一现实——一个曾经那么痴迷当作家的女孩子居然变成了对作家如此不屑一顾!
我岳父竭力帮我们还清了债务渡过了难关,可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我刚好从旧书店“掘宝”出来,还边走边为自己能淘到几本好书而傻笑着,偏偏碰上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下班经过。看见我腋下夹着几本旧书神采飞扬的样子,他顿时暴跳如雷,当街对我破口大骂:“天啊!我他妈的还以为你在写小说呢,原来你他妈的在这里虚度光阴!”我瞠目结舌了半天没回过神来,不知道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还是由于忽然发现岳父的粗话竟然讲得如此顺溜?两年后,我的小说终于按我原来的写法出版了,好评如潮,可惜稿费也不过几千元,我岳父这下子更加嗤之以鼻了:“花了整整五年的光阴才挣这么几个小钱,往后还是老老实实想办法养家糊口吧!”
直到在维加斯赌博时,我才大彻大悟——我凭什么要他们做出牺牲?他们有什么义务支持我去执着地写作?他们对我的怨恨是人之常情啊!只是从此以后,他们在我心目中的价值也就与以往截然两样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我的只有我的哥哥阿迪,然而就连他,从去年开始也对我感到失望。虽然他在我面前竭力掩饰这种情绪,还是让我痛苦地感觉出来了,因为他是我从小就相依为命的亲哥哥啊!
还是让思潮涌回维加斯吧!
科里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家伙无论我怎样追问,都只字不提来维加斯之前的经历,侃侃而谈的全是他目前的生活。我们四人当中,唯独我对重提往日情有独钟,可惜他们三个却又都只喜欢听,不好探究,否则我可能会把孤儿院的故事也讲出来。
我和阿迪虽然在孤儿院里长大,但我们那段时间的生活其实不错,也许比那些在军校或贵族寄宿学校里的富家子弟过得更惬意。阿迪在身材上长得不如我高大,也没有我壮实,人品却比我踏实得多,也倔强得多。他对实事求是的科学入迷,我则喜欢那些飞天遁地的幻想。他埋首于化学、数学等书籍,经常钻研棋艺,还教我下棋,希望我能够假此修心养性,但我却总是不耐烦地躲避,一万个不愿意在这些费时耗力的东西上动脑筋。我钟情于小说,大仲马、狄更斯、萨巴缇尼、海明威、菲茨杰拉尔德以及后来的乔伊斯、卡夫卡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只要能搞到手的,我都要一睹为快。我敢说,出身于孤儿也丝毫没有影响我的个性发展。我和那些在正常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没什么两样,谁都看不出我们是连父母是谁,姓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弃儿。如果硬要找出这种出身的扭曲效应,那就是阿迪和我不像兄弟,更像父子。在我们十几岁时,阿迪离开孤儿院找到了工作和宿舍后,我也自作主张去和他住在一起。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就参军投身第二次世界大战。五年后,我退伍回来找到阿迪时,他已当了父亲。我们之间极少重提旧事,尤其是对“孤儿”一词的内涵讳莫如深。有一次,我在阿迪家坐到深夜,他妻子临睡前来向我们道晚安时吻了吻阿迪,此情此景使我蓦然记起我们的孤儿身世——小时候从来没有人在临睡前吻我们!
我们兄弟俩和很多孤儿不同的是,在孤儿院里我们从不觉得孤独寂寞,除了兄弟情深,更主要的是我们能够以博览群书来逃避现实。我最酷爱的书是亚瑟王和他的圆桌故事,我阅读了它的普及版、马罗莱的原版等各种版本,并把它和现实生活融合为一体:先是把哥哥想象成了亚瑟王。在我心目中,他俩不但名字相同,都叫阿迪,而且连性格也一样那么可爱,只不过亚瑟王的身边终日簇拥着一群有勇无谋的武士,而哥哥除了我,几乎是孤家寡人。在那个充满奇思怪想的童年时代,我却对圣杯不感兴趣,也不想当加拉哈特式的勇士。最使我着迷的人物就是魔法师墨林了。此人拥有卓绝超凡的魔法,能够把自己变成一只凌空的鹰、潜海的鱼……总之任何一种飞禽走兽。他可以在瞬间消失或出现,甚至长时间销声匿迹,远遁去了天涯海角。我特别羡慕他能够长生不老,还顶欣赏他是一位先知,能够知晓过去,预感未来。他曾告诉亚瑟王自己再也不能当他的左右手了,因为以后的他将会遇上一个女孩子并教她魔法,而这个女孩子命中注定最后要背叛他,还用跟他学会的咒语战胜他,把他封锁在一个山洞里长达千年,直到咒语失效后他才能重返人问。他明明知道将有如此下场也不能不爱这个女孩子,因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情人。魔法师墨林的故事是多么可歌可泣,小时候我在哥哥面前老是想方设法把自己扮成墨林,当我离开孤儿院时,我们就一起把姓改成了墨林,从此以后在任何人面前我们都绝对只字不提自己是孤儿的往事,即使在我们两人之间也只字不提……
飞机正在着陆。
维加斯曾经是我想象中的亚瑟王朝廷,是伟大的墨林的了如指掌的庇护所,现在我又回到现实中来了,我必须就这次离家出走向哥哥和妻子做出一番解释。
当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我已收拾好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和行李。
第九章
见面的情形比原来估计的要容易对付得多,阿迪根本就没有问我为什么要离开维丽和孩子们,倒是他换了一辆新的旅行车和告诉我他的妻子已怀上了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我一面祝贺他又将当爸爸了,一面打算过几天给他的妻子送束花去聊表心意,但随即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我总不能给一个借给自己数以千计美元的人的妻子仅送束鲜花吧,何况我将来很可能还要再向他借钱呢!我知道阿迪对此不会介意,但是他的妻子就难讲了。
在驶回我家所在的布朗斯新村的途中,我问阿迪一个最令我担心的问题:“维丽对我的出走有何看法?”
“她能理解,”阿迪答道,“她没有生气,而且见到你肯定很高兴,何况你一直都很通情达理,每天都给她写信,还打过几次电话回来,你只不过是需要休息几天而已。”他的谈吐听起来确像若无其事,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对我这一个月的出走感到震惊,正在为我深深忧虑。
汽车驶进了早在多少年以前已使我沮丧的新村。这是一个当年政府为穷人建造的六角形高楼,我住在其中一个五居室的套间里,包括家具在内,每个月房租50美元。头几年住得还不错,新村是政府拨款建造的,最早那批居民都是刻苦耐劳、奉公守法的穷人,他们的美德使他们终于踏上了新的经济台阶——大部分人都搬到独家独院的高尚住宅区去居住了。现在的居民一般都是后来才搬入的那些没有办法或者不愿意在社会上活得堂堂正正的赤贫人士,其中有吸毒成性的瘾君子,酗酒发疯的醉鬼,还有被父亲遗弃后靠社会福利金过日子的单亲家庭,大多数新住户都是黑人。维丽不敢抱怨,怕被别人误会她是个种族主义分子,我则是从来都不在乎别人会不会说长道短,只在乎我们已经被不喜欢我们肤色的人紧紧包围住了,这些穷得叮当响的人无论再犯下什么罪过都不可能还有东西赔进去,所以敢旁若无人地为所欲为,而且会为蝇头小利铤而走险。和这种人朝夕相处十分危险,何况这情景还在继续恶化。我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喜欢白人,也没有道理因此就要去喜欢黑人,只不过鉴于目前的状况,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搬到白人区去,我们不能再困在贫民窟了。维丽的父母会为我们垫上买房子的首期款项,但是我不愿意拿他们的钱,而宁可向阿迪求援。
车停了,我对阿迪说:“上来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吧。”“不,我还是回家为好,”阿迪微微摇了摇头说,“我可不想看你们夫妻重逢的精彩戏,你还是自己去勇敢地面对现实吧!”我从后座拿出行李箱,迟疑了一下,说:“好吧,谢谢你来接我,过几天我再去拜访你。”
“好的,你有钱花吗?”阿迪关心地问我。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赢了钱才回来的吗?”我笑着回答他。
“好一个魔法师墨林!”他一说完,我们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告别了阿迪后,我头也不回地沿着通往公寓门口的路朝前走去,心里在期待着听到他发动汽车开走的声音——我知道他仍然在望着我,直到我走进公寓的大楼为止。
我有钥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选用了敲门,也许是觉得自己没有权利使用这把钥匙吧。维而打开了门,等我进屋把行李放到厨房后才拥抱我。她脸色苍白,默默无言,态度平静。我们漫不经心地接了吻,似乎这十年来的首次分开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孩子们本来想等你回来后才上床的,但天太晚了,你们可以在他们明天上学前见面。”维丽轻轻地说。
“好的!”我点点头。我很想到他们的房间去看看,又怕吵醒他们后闹个没完没了,把维丽累垮,她已经显得很疲倦了。
我把行李箱提进卧房,维丽跟着进来,不声不响地给我整理这箱子东西,我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看着她干。她手脚麻利地把装着礼物的盒子拿出来,放在梳妆台上,把脏衣服分成水洗的和干洗的两堆,然后拿去浴室。很久都不见她出来,我忍不住走了进去,只见她正背靠在墙上伤心地哭泣。
知道我进来,她转过身去,说:“你抛弃了我!”我一下子笑了起来,因为她说的不是事实,况且这不是她婚后习惯使用的说话的方式——很久以来她都表现得那么成熟、老练、颇有城府,这回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就像她在写作班写的小说那样缺乏含蓄和幽默。她的老实使我笑出声来,我真高兴自己能够控制局面,跟她和解,于是我尽量表现得机灵、风趣、温存,让她放心,让她不再对我的出走耿耿于怀。
“我天天都给你写信,至少给你打了四五次电话。”我说。
“是的,是的,”她扑进我的怀里,“天天都收到你的来信,可我还是不知道你是否会回到我的身边,我爱你,要你天天都陪伴我,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我也一样!”我冲口而出叫道。
她要给我做吃的,我告诉她我只想马上上床睡觉。接着,我急急忙忙淋浴,她穿着睡袍在床上等我,这是她童年时养成的天主教的习惯。我喜欢这种习惯,先帮她脱睡袍就成了我们造爱前的仪式。看见她躺在那里期待着我,我庆幸自己一直对她很忠实。我做过不少形形色色的错事,但绝对没有一丁点对不起妻子的行为,对于我来说,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也很值得,不知道这种忠实她是否也觉得真那么好。
关灯后,我们小心谨慎地造爱,尽量不发出响声,免得吵醒孩子们。和十多年来的每次造爱一样,我们俩都得到了满足,她的身材和乳房都十分迷人。我们的性生活从来都是无与伦比的。事毕后,她睡得很深沉,还紧握着我的手,连翻转身去时也不放松。
我由于生物钟被飞行提早了几个小时而无法入睡,躺在舒适的被窝里,拥抱着心爱的妻子,更是思绪万千。直到此时此地我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为什么要远离亲人在维加斯呆了将近一个月。如今,仿佛是只迷途的羔羊重返家园一般,我感到了异常的轻松愉快。我庆幸自己由于贫穷而被这场婚姻束缚,被这几个孩子拖累,庆幸能和真心爱我的、与我同甘共苦的妻子同床共枕——人生能得到这些,即使再碌碌无为,也心甘情愿了。我猜大概佐顿在得到妻子背叛他的坏消息以前,也曾经有过此情此感吧?但我毕竟不是佐顿,我是魔法师墨林,我有能力让一切都正常运转!
我应付人生的诀窍是牢记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好事,回顾那些曾经欢度过的好时光。近十年里绝大部分的日子是幸福的,如果我不是对自身条件和能力过分自负,是不会弄得自己后来一连串碰壁,狼狈不堪的。由此,我想起了沙漠中灯火辉煌的维加斯,想起了被赌场雇佣去假赌,自己既没有输赢机会也没有悲喜刺激的戴安妮,想起了穿着绿色围裙在赌台后面为赌场作庄的科里,还想起了不知何故非自杀不可的佐顿……
我现在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有家里人做后盾,感到自己有无穷的力量。我愿意为了他们能过上安逸的生活而拼命,那怕甚至有时得和我自己做斗争。我坚信能再写一本书出来致富,坚信能永远和维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异化了的隔离我们的中间地带终将被彻底摧毁,我永远不会背叛她,不需被施魔法沉睡1000年,更不用当第二个佐顿!
第十章
在酒店顶层郭鲁尼伏特的豪华房间里,科里从宽大的窗口往外眺望,脚下那红红绿绿的霓虹灯群如同巨蟒般蜿蜒伸向远方,无论是灯蟒的头部还是尾部,最后都融入了黑沉沉的群山沙漠。
此时的科里不是在思念墨林、佐顿或戴安妮,而是在紧张地等待着卧室里的郭鲁尼伏特,脑子里萦绕的是将如何回答他的提问,心里清楚自己的前途正处于关键的也是极危险的十字路口。
“桑那都一号”的套间很大,客厅里酒吧、厨房。餐厅……一应俱全,所有的窗口都朝着茫茫的沙漠和环绕着的群山。靠窗的地方一溜过去摆着很多大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类型的书。科里拿不准郭鲁尼伏特是否真的读过这些书,只知道如果写文章报道郭鲁尼伏特的记者听说他真的读过这些书,肯定会大吃一惊。
正当等待多时的科里忐忑不安地走向另一个窗口时,郭鲁尼伏特从卧室的拱门中走出来了,他衣着光鲜得体,发型一流。虽然此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他仍走到酒吧那里用分不清是纽约、波士顿还是费城的东部口音问科里:“要不要来一杯?”科里走到酒吧那儿,郭鲁尼伏特做了个手势让他自己随意倒酒,科里拿起一只杯子斟了些威士忌。他看见郭鲁尼伏特喝的是苏打水。
“你的工作一直都很出色,但是你却帮那个叫佐顿的人在纸牌赌档赢钱,你这是在和我作对。你拿我的工资,竟敢和我作对?”郭鲁尼伏特开口就一针见血,毫不客气。
科里双眼看着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何况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他这种人如果赢钱的话是不会忘记我的。”
郭鲁尼伏特问:“他自杀前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他本来打算给我们每个人两万美元,我指的是我、那个和我们在一起的小伙子以及那位在纸牌赌档内当内线的金发女郎戴安妮。”
科里看得出郭鲁尼伏特对他的话很感兴趣,对他曾经帮过佐顿这件事也不是十分气愤。
郭鲁尼伏特移步到巨大的窗前,欣赏着远处笼罩在朦胧月色中的沙漠和山峦。
“你没有拿到钱吧?”他背对着科里问。
科里仍然双眼看着他回答:“我是个大笨蛋,那小伙子说要等到我们把佐顿送上了飞机后才拿钱,这样一来我和戴安妮也只好同意,这种错误我永远都不会再犯了。”
郭鲁尼伏特转过身来,心平气和地说:“错误人人都会犯,只要不是致命的就不要紧。你以后还会犯更多的错误。”他把饮料喝完后才问:“你知不知道佐顿为什么要自杀?”
科里耸耸肩,说:“也许是他妻子席卷了他原来拥有的一切后离开了他,也许是他患了癌病之类的绝症。在最后的几天里,他看起来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郭鲁尼伏特点了点头,又问:“在纸牌赌档当内线的那个女郎的床上功夫如何?”
科里又耸了耸肩回答道:“还不错。”
突然,科里惊讶地看见一个浓妆艳抹,满身珠光宝气,挎着个时髦手袋的年轻女郎从卧室走到客厅来,科里认出她是一个在酒店舞台上演裸体舞的女演员。她不是陪客的舞女,而是演员,长得很漂亮,他记得她赤裸着乳房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艳惊四座的芳容。
女郎吻了吻郭鲁尼伏特的嘴唇,没和科里打招呼,郭鲁尼伏特也没有给他做介绍就送她出门了。科里看见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百元大钞,在开门时,他握了握女郎的手,这张钞票就不见了。她走后,郭鲁尼伏特回到客厅中,坐在沙发上。他打了个手势让科里坐在他对面的软椅上后,说道:“我非常了解你,你的扑克牌玩得出神入化,赌21点能够巧妙地算出牌架上的剩牌,还有,从你为我所做的事中,不难看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早就派人摸清了你的底细。”
科里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是个赌棍,但不滥赌,而且你可以先算出赌局。相信你也很清楚赌城的规矩,凡是能预测赌况的人最终都不准进入赌场。这里的赌档老板们早就打算把你扔到沙漠里去了,是我制止了他们,关于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科里还是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等他往下说。郭鲁尼伏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除了一件事,我把你的电话全录了音,那就是你和佐顿的交往以及你对待那个小伙子的方式,至于那个女郎,我知道你是不在意的,所以在我们继续往下说之前,你先给我解释一下和这些人的关系。”
科里不紧不慢,小心翼翼地说:“您知道我的精力过剩和好奇心重,碰上佐顿这么一个行为古怪的人,我有一种和他能办成一件大事的预感,至于那个小伙子和女郎都只是陪衬而已。”
郭鲁尼伏特问:“那小伙子是什么人?他和奇曲斗得可不简单。”
科里耸耸肩赞叹:“好一个棒小伙!”
郭鲁尼伏特和颜悦色地说:“你真的很喜欢他和佐顿,对吧?要不然你就不会站在他们一边和我作对了。”
科里瞥了一眼书架上那数百本书,恍然有种预感,于是他答道:“是的,我喜欢他们,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些知心朋友。那小伙子写过一本书,但没挣几个钱。他们都是大好人,值得信任,和他们在一起完全不用担心有尔虞我诈的情况,我认为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会。”
郭鲁尼伏特笑了,他欣赏科里的这种急才,觉得很有趣。其实他博览群书的事鲜为人知,就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件可耻的罪行——作为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是不应该开设赌场鼓励人们堕落的。“那个小伙子叫什么名字?他写的那本书叫什么?”他似乎是在漫不经心地问,内心却是真的很想知道。
科里说:“他的名字叫约翰·墨林,书名我可就不知道了。”
郭鲁尼伏特说:“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古怪的名字。”他把这名字玩味了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问:“这是他的真名吗?”
“是的。”科里说。
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相对无言,郭鲁尼伏特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一件什么事。半天,他终于舒了口气,抬起头来对科里说:“我准备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够不多嘴多舌地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你将会挣大钱并当上这家酒店的总经理。我喜欢你也信任你,不过你也一定要牢记:如果你胆敢背叛我,就会有麻烦,我指的是极大的麻烦!我的意思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懂了,”科里答道,“您的话不能吓住我,您知道我是个狡猾的骗子。当然,如果形势需要,我也可以做到开诚布公,忠心耿耿。”
郭鲁尼伏特轻轻颔首道:“记住,首当其冲的是要嘴巴紧!”讲完这句话,他的思路忽然跳到了黄昏时分与女演员销魂期间的情景和科里看到她从卧室里走出来的事,嘴巴紧是他对手下的最起码的要求,也是他事业中最起作用的帮助。
突然,他又有了一种很可能大权旁落的危机感,这种感觉在过去一年中常常困扰他,搅得他心神不定。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马上下楼去,因为只要在自己的赌场中一站,他就能得以充电般地重新振作起来——他就像神话故事中的巨人那样,能够从他赌场那朝气蓬勃的运作中获得能量,从那些雇员敬畏的眼光中获得活力,从那些他认识的心甘情愿地来输钱的财大气粗甚至是权势倾国的名人中获得自信。
他这次只顾沉思,停顿的时间太长了,看到科里正全神贯注而且好奇心十足地盯着自己,才猛然记起自己原来在给新助手上课。
“嘴巴一定要紧,”郭鲁尼伏特又强调了一次,“你必须放弃你那些价廉质劣的骗子行径,特别是不要再欺骗女人。她们不就是要些礼物吗?给她们就是了!不就是花100、1000美元的事吗?记住,付了钱以后就不再欠她们的人情了。你一定要还清所有的债,尤其是女人的债。对她们应该慷慨,除非你是个拉皮条的或者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切切牢记!”
科里开玩笑地问道:“花100美元?能否只给50?我又不是开赌场的老板!”
郭鲁尼伏特会心地一笑,说:“你看着办吧,只要她稍有一点价值,就该待她不薄才好。”
科里点头称是,等他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到此时此刻为止,所谈的全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郭鲁尼伏特很快就会切入正题了,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一重要的时刻。终于,他听到郭鲁尼伏特说:“眼下,我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偷税漏税,你知道要想光明正大、奉公守法,就别指望致富,但是一些酒店老板与合伙人在会计室里做手脚后,总是逃不脱联邦调查局的鹰眼利爪,往往由于某个人走漏了风声而弄得大家焦头烂额。我可不想被搞得这么狼狈,但不做手脚又挣不到大钱,我要的就是你在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
“您的意思是让我在会计室里干活?”科里问。
郭鲁尼伏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你起码得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学点真实本领,如果工作有成绩,就可以晋升为我的私人助理。就这么说定了,你从头做起,一路做出来,证明自己是能干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有危险吗?”科里问。
“危险只会是你自己造成的。”郭鲁尼伏特说完就默不作声地紧紧盯着科里的眼睛,仿佛是向科里传递一些无言的信息,并且要他马上理解和掌握这些信息。科里也盯着他的眼睛,郭鲁尼伏特的脸色略为沉了沉,稍稍露出点不安和不满,科里这才恍然大悟: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干和值得信赖,如果他胆敢耍花招,他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抛尸荒野,从此在这个世界销声匿迹,与此同时,这种结局也将会使郭鲁尼伏特感到失望和沮丧。科里觉得有条奇妙的纽带把他们俩缚在了一块,从此息息相关,不过现在要紧的是让对方放心,所以他说:“别担心,郭鲁尼伏特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常言道:‘人当为知己者死’,您看得起我,我也绝对不会使您失望。”
郭鲁尼伏特缓缓地点了点头,再次把背转向科里,一面遥望着窗外那些把绚丽的灯饰严严包围着的阴沉沉的沙漠和群山,一面说:“语言不能算数,我要的是你的聪明才智。明天中午再上这儿来,我会把你该干的事和盘托出。还有一件事……”
科里做出全神贯注在听的样子。
郭鲁尼伏特严厉地说:“把你和你的朋友们经常穿的那些令人厌恶的维加斯赢家外套扔掉!你根本不知道当我看见你们三人身穿这种外套在我的赌场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有多愤怒!告诉商场经理,以后不许再订购和销售这种外套,你给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这种该死的外套从此在我眼前消失!”
“是!”科里干脆利索地回答他。
“你走之前,我们再干一杯。过一会儿,我还得到赌场去巡视一番。”郭鲁尼伏特说。
他们碰杯时,郭鲁尼伏特脸上流露出来的如释重负的喜悦神情使科里很有点受宠若惊,他趁机壮起胆子打听奇曲后来的情况。
郭鲁尼伏特有点情绪不佳地摇摇头说:“奇曲仍在住院治疗,官方的说法是他被汽车撞倒了。他会康复的,只是在更换警察局副局长前绝对不可能在维加斯露面。告诉你,这是本镇的内部法则,任谁也无法扭转乾坤。”
“奇曲的后台不是很硬吗?”科里呷了一口酒,非常谨慎地问,他实在很想透过这件事来了解一下郭鲁尼伏特在这个档次上的能耐。
“他在东部的后台很硬,”郭鲁尼伏特答道,“在西部也有一些朋友,这些朋友要我协助把他送出维加斯,我告诉他们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听不明白,”科里满脸狐疑地说,“你的势力比司法行政长官还要大啊!”
郭鲁尼伏特靠在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悠悠地吞着苏打水,他看得出眼前这个年轻人已懂得全部答案,只不过在扮演着谦虚的样子讨好他。他一向乐于以长辈和智者的身份开导晚辈,今天也不妨来个顺水推舟。
“听着,”他说,“打起始以来,我们都能够通过自己的律师去跟法庭周旋,不管是联邦政府,还是州长或控赌委员会怎么和我们过不去,给我们添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烦,我们都有自己的法官和政客去把这一切摆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同样是按照我们的意图来管理这个小城,我只要拿起电话就可以把任何人驱逐出城去。现在我们要树立‘维加斯是最理想的赌场,是赌客们最安全的庇护所’这样的好形象,没有了副局长,我们就做不到这样,而没有了我们,副局长的权力连个赌场的领班都不如!我们让他生活富裕,地位非凡,同时也让他明白自己的使用价值,做一个懂得该在哪里使劲的铁腕人物。他不肯让奇曲这样的流氓殴打了他的侄儿后不受到惩罚,他要打断这类挑衅者的腿,我们应该让他这么干,也只能让他这么干,奇曲本人就更加只好让他这么干了,远在纽约的人同样必须让他这么干,这是不得不付出的一个小小的代价。”
“警察局副局长的势力能有这么大吗?”科里仍然心有不甘地问。
“是的,”郭鲁尼伏特说,“这是使赌城正常运转的一个办法。他是个聪明人,一个体面的政客,很快就能当上十年的正局长。”
“为什么仅仅当十年?”科里费解地问。
郭鲁尼伏特含蓄地笑笑,说:“他将富到不愿意继续当局长。”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当局长可是一件苦差役啊!”
科里走后,郭鲁尼伏特准备下楼到赌场走走。此时已是凌晨两点,他特别给大楼的工程师打了个电话,吩咐他通过空调系统输送纯氧到赌场,以便使赌客们精神百倍地赌下去。他还换了件干净的衬衫,身上原来穿的那件在和科里谈话的时候由于某种原因已经湿透了,粘粘糊糊地贴在身上不舒服。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在琢磨着科里。
郭鲁尼伏特之所以对科里刮目相看,正是因为科里帮助佐顿赢了他的钱这件事。当时他坐在监控室里长时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科里,欣赏着这个肯为朋友两助插刀的年轻人在为佐顿冒险时的种种精彩表演。他看得出科里不是一个一次性使用的赝品,而是一枝不容易到手也不容易弯曲的利箭,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行骗高手!
郭鲁尼伏特一生都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骗子,他认为那些用同样手段骗人五六次还被人当做朋友的才是货其价实的骗子,而行骗一次就名声狼藉的则是赝品,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业余水平的劣等货色。郭鲁尼伏特认为一个真正的骗子应该具有人道主义的品质,具有对女人的真情实感甚至恻隐之心。一个有才能的骗子应该十分珍惜自己的声誉,应该是慷慨大方乐于助人的善者仁翁——这一切听起来是那么荒唐,实际上并不矛盾,因为这些美德都是为行骗这个根本目的服务的,事实证明只有具备了这些美德的骗子才能够在社会中稳如大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一个真正的骗子为了攫取金钱、权力,或者为了除掉别人权力运作的杠杆,都必须极其狠毒残忍又不露痕迹,甚至纯洁无瑕。他们只有在自己真正的朋友面前才会偶尔把这些赖以生存的“美德”剥去。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子对挚友才肯赤胆忠心,科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千古奇才!
不过,郭鲁尼伏特仍有一点拿不准:科里这么做到底是出于真诚呢还是出于狡猾?他深知科里聪明能干,聪明到了令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必去监视他了。他相信在今后三年内科里都会对他绝对忠诚,也许在一些小的方面科里会不服从指挥,那是所有工作出色者应该得到的以一些行动自由作为回报的奖品,仅此而已,无伤大雅。郭鲁尼伏特很高兴在今后几年里有科里这样的人材来作为自己的助手,至于几年后,不论科里再如何拼命效力以表示自己的忠贞不渝,他都必须小心提防着,时刻紧盯着他了,因为科里作为一个无可匹敌的骗子,只要时机成熟,就必定会背叛他。到了那个时候,科里的“忠心”是陷阱,科里的“卖力气”是迷魂汤,全不能信任!当然,他也将防患于未然,绝对不会让这只本领高超的猢狲跳出自己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