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海莲头一次到空军基地来,莫斯卡跑到铁丝网外迎接,并领她穿过几处岗哨。她身材苗条,穿着桃红色连衣裙,显得很漂亮。料子是莫斯卡用安·米德尔顿部队的军用券买的。外面套件宽大白色丝绸罩衫,头戴白色女帽,白色面纱。面纱遮蔽住她那肿起的面颊。她紧紧挽着莫斯卡的胳臂,双双步入空军基地的大门。
来到雇员处,英奇站起来,离桌欢迎海莲。他们热情地握着手,低声细语地互通了姓名。这时,办公室主任托普先生从外边的办公室走了进来,手拿几份要埃迪·卡辛签字的文件。他满脸笑容,举止文雅,不无自豪地告诉海莲:他们空军基地有一位挺棒的牙医医生,而美国的牙医医道最精。
“您与阿德洛克上尉一定商量好了?”莫斯卡问埃迪。
埃迪点点头,接着轻轻地问海莲,“您感觉如何?”
“有点痛,”她回答。海莲明显地觉察到莫斯卡和埃迪对这里的人的威慑力,不管托普先生和英奇小姐表现得多么彬彬有礼。这里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扮演的角色界限分明,而不是性别和个人分工的区别。这使她为埃迪,也为莫斯卡感到羞愧,于是几乎是站在辩护的立场说:“德国医生办不成事。”
“我们拥有他们无法搞到的药。”埃迪断言,“阿德洛克上尉能治好你的病。”他转过脸对莫斯卡说:“你现在可以带她到那边去。”
海莲和莫斯卡离开雇员处,走进外面的房间。那里的德国职员一看到这个粗鲁、专横、丑陋、面目凶残的美国人竞选上一位身段修长窈窕,羞怯而温柔,美丽、甜蜜的姑娘,都不约而同地停止工作,感到既有趣又奇怪,和他们心目中他应有的姑娘大不一样,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他们穿过空军基地的中心地区,跨过好几条通往各个飞机库、飞机场和办公大楼的小道,终于来到一长排低矮的棚屋。这既是门诊部又是基地医院。
四壁白墙的牙科室里,安放一张包着黑皮子的牙科椅,空无一人。未过多久,一位身着白罩衫的德国医生走进来。他说:“阿德洛克上尉此刻太忙,他要我照看您,请。”他指着椅子请海莲坐下。
她脱掉帽子,摘下面纱,交给莫斯卡。她用一只手捂住肿起的面颊,似乎想遮盖起来,然后才坐进牙科椅中。莫斯卡站在她身旁,她伸手抓住他的臂。德国牙医两眼眯成线,仔细察看她那肿起的面颊。并帮她张大嘴,虽是轻轻地,然而却是坚定地橇开她的上下颚。目不转睛地凝神注视好长时间,他才转过脸对莫斯卡说:“不消炎我们毫无办法,感染已深入牙根和骨骼。她需要注射青霉素,同时进行热敷。待消肿之后,我可以把病牙拔掉。”
莫斯卡问:“您可以给她注射?”
德国牙医耸耸肩:“我无能为力,青毒素已锁起来了,只有美国医生才有权使用。我可以去请阿德洛克上尉吗?”莫斯卡点点头。德国人离开房间。
海莲抬起头,笑盈盈地仰视着莫斯卡。似乎在为她引起的麻烦而表示歉意。桑德斯太太报之一笑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将帽子和面纱放到一张椅子上。他们等待好久阿德洛克上尉才走进来。他是位体魄健壮,容貌仁慈的青年人。身着制服,上面布满了污迹,显然是新手。领结打得松松垮垮,一直拉到未扣的领子下面。工作服敞开着。
“暧,让我看看。”他爽快地说,同时自然地将手指伸进她的嘴巴,撑开牙齿。”不错,恐怕我的伙计说对了。”他朝又走进来的年纪较大的那位德国牙医点点头。“她必须注射青霉素,进行热敷。一旦消炎之后,治愈毫无困难。”
莫斯卡明知答案,但又不得不问:“你愿意给她注射青霉素?”他意识到,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愤怒,而又措辞不当。他感到海莲的手紧压在他的臂上。
“很抱歉,”阿德洛克上尉摇摇头。“你是明白人。我可不愿意破坏制度。而且,如果我给你开了先例,那么每个美国土兵都可能带他的姑娘来。更何况,每支青霉素的使用都要有严格的交代。”
“我交来结婚证书,能否区别对待?”莫斯卡问。
“对不起,”阿德洛克上尉说。莫斯卡看出上尉的抱歉是真诚的,经过周密考虑的。“你听我说,一旦你们的结婚证书从法兰克福拿回来并获得认可,立即告诉我,我将给予彻底治疗。我们不必等到你们正式结婚,这是炎症,不能傻等。”
海莲戴上帽子、面纱,低声向上尉表示感谢。他拍拍她的肩膀说:“要不停地热敷,也可能消肿。要是肿得更厉害,你把她送进德国医院。”就在他们走出房门时,莫斯卡注意到那位年老的德国牙医的面部浮现出一丝疑虑的表情:似乎这样处置太过于轻率了。
回到雇员处,他告诉埃迪事情经过。海莲坐在莫斯卡桌旁的椅子上,表面似乎举止安详,并不显得痛苦忧伤。
埃迪啧啧叹气,深表同情。他说:“你为什么不去副官办公室。看他能否让法兰克福方面赶紧通过你的结婚申请书。”
莫斯卡问海莲:“你是愿意在这里等一会儿,还是现在回家?”
“我等,”她说,“不要耽搁太久。”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而她的手心却捏的是满把汗水。
“你确实觉得身体很好?”他问。
她点点头。莫斯卡离开了她。
副官正在打电话,声音文雅、温和,一张坦诚的面孔殷勤地注视着面前的电话机。他扬扬眉毛,暗示莫斯卡他马上结束电话。挂上电话后,他兴冲冲地说:“有何贵干?”
莫斯卡说起话结结巴巴,感到胆怯畏缩。他终于说道:“我想知道我的结婚申请书有没有消息?”
“没有,还没有任何消息。”副官礼貌地回答,并开始翻阅军队各种规章制度的合订本。
莫斯卡又踌躇一会儿才接着问:“有使申请证书迅速通过的办法吗?”副官低头回答:“没有。”
莫斯卡强扔过头去,忍住一时的冲动。“您认为如果我去法兰克福是否会有作用?也许,您能告诉我去找谁?”
直到这时副官才合上又厚又重的合订本,第一次抬起头看一看莫斯卡。以一种简短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嗨,莫斯卡,”他说:“你与这姑娘同居达一年之久并未提出结婚的申请,直到这项禁令解除六个月之后你才提出,而现在你突然达到急不可待的程度。我不能阻止你去法兰克福,不过,我断定去也没用。你清楚我是如何考虑工作的。不走歪门斜道。”
莫斯卡不再感到愤怒,只有窘迫、羞愧。副官换了一种温和的语调接下去说道:“批文一下来,我就通知你,好吗?”莫斯卡就这样的被打发走了。
他又回到雇员处,极力装得轻松自然,而不是忧心忡忡。他知道从他面部表情海莲能察觉到。可巧,海莲正与英奇一起边喝咖啡边聊天。海莲脱掉了帽子和面纱。她只一点一点地细饮。从她那炯炯发光的眼神中,他看得出她—直在对英奇谈论他们的婴儿的详情细节。而埃迪坐在椅子上,后仰着身子,满脸笑容,侧耳倾听。看到莫斯卡时,他问:“事情进展如何?”
莫斯卡说:“很好,他愿意尽力帮忙。”并对海莲微微一笑。他准备以后再把实情告诉埃迪。
海莲戴上帽子、面纱,先后与英奇、埃迪握一握手,然后挎起莫斯卡的臂走出办公室。穿过空军基地的大门时,莫斯卡说:“很抱歉,亲爱的。”她蒙着面纱的脸立即转向他,紧紧抓住他的臂,他将脸转向另一边。好象是如不避开,他简直无法忍受她那目不转睛的注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莫斯卡就醒来,听到海莲的抽泣声。她的脸埋进枕头,呜呜咽咽。他将她拉过来,让她的头正好能埋进他那裸露的臂膀里。“痛得厉害?”他轻声地问。她说:“沃尔特,我感到很恶心,我感到很恶心。”说这句话似乎更增加她的恐惧,于是她放声痛哭,象个受惊的孩子那样哭泣。
在黑暗中,疼痛席卷她全身,控制了她躯体中血液的流动和各个器官的活动。在空军基地,莫斯卡无力帮助她,给她增加了恐惧感,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又说:“我觉得十分恶心。”她说话完全改变了声调,莫斯卡几乎未听懂。
“我再多做些热敷。”他说,打开了身边的床头灯。
他一见她的面容,大惊失色。微弱的黄色灯光下,她半边脸高高肿起,那只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脸颊骨的轮廓严重变形。看起来象个蒙古人。她抬起双手捂住脸:他走到厨房取热敷的用水。
耶金的女儿晕眩的眼睛直直盯住在朝晖中浮动的一堆堆城市废墟。她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手指伸进一听开口的黄香李子的罐头。那时,碎砖破瓦的气味刚好从地上浮起。小姑娘安详的捞出黄色、腊球状果肉。然后舐吃手指上粘稠的果汁。耶金坐在女儿身旁的一块石头上。他带女儿来到这与外界隔绝的废墟堆中,以便她能独自享受这极珍贵的美味食品,不让白天护理她的那个德国女人分食。
耶金以爱怜的目光察看女儿天真的面孔。那双眼睛清楚地显示出,她那幼稚的头脑中出现了裂缝,并且缓慢扩大。医生曾告诉他尚有一线希望——把她送出德国或欧洲。耶金摇摇头。他在黑市中挣的所有的钱也仅够在孩子与苦难——她周围的悲惨世界——之间筑;道“墙”。医生明确告诉他,仅仅这样做是不够的,无论如何,这墙总要垮。
此刻,他已作出决定:购买伪造身份证,去瑞士定居。当然这需几个月的准备时间和大量的金钱,但这会治愈她的病。她将正常地成长,过幸福生活。
她捏起一粒糖汁包裹、闪烁着嫩黄色微光的黄香李子。为使女儿高兴,他张开大嘴去接。她对他微微一笑。笑脸使他情不自禁伸出爱和保护的手,轻轻抚摩她的面颊。因为在这与世隔绝的废墟堆中间,他女儿犹如一棵正在成长但不合人意的小树。两眼无神,微笑犹如一阵肌肉痉挛。
早晨空气冰爽。秋天减弱了太阳的威力,把大地和灰色的破砖碎瓦染成了毫无生气的枯草色。
耶金和颜悦色地说:“吉塞莱,过来!现在我得送你回家,我必须上班。”黄香李子罐头从孩子中滑落下来,又粘又稠的糖汁四处喷溅,凝聚在;些破砖碎瓦上。她开始嚎啕大哭。
耶金把她从石头上抱起,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紧靠住他的脖颈。“我今晚早早回家,不要急。我要买一件礼物,可以穿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耶金心里明白,她要一直哭喊到他们爬上通往尖塔公寓的教堂台阶。
在灰白色天空衬托下,耶金看见一个人正翻越一个废墟堆,接着消失,然后又爬过另一个小堆,一直朝他走来。耶金放下女儿,她紧抱住他的腿。当那个人影爬过最后一个小的,不停有碎石滚动的废墟堆时,耶金十分吃惊地认出来人是莫斯卡。
莫斯卡身着绿色军官服,佩戴雇员的白色臂章。他那黝黑色的皮肤在初露的曙光中呈现出灰暗的色彩。满面倦容,疾首蹙额,破坏了面部五官的相互位置。
“我一直在到处找您。”莫斯卡说。
耶金轻轻地抚摩着女儿的头,仅瞥一眼莫斯卡。他略感奇怪,他怎么能如此容易地找到他们。莫斯卡似乎已察觉到这一点,于是说:“您的女管家,她告诉我,您经常在早晨到这里来。”
阳光灿烂,朝晖满地,耶金能清楚地听到有轨电车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他疑虑重重,缓慢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们周围的废墟堆中,有一面斜坡出现塌方,碎砖破瓦一阵哗啦啦地滑动落下。灰尘翻滚,冲入天空。莫斯卡觉得双脚正陷进这不牢靠的土地中,于是他移动一下脚步。他说:“我需要一些青霉素和可待因或吗啡。您清楚海莲的那颗牙齿,她现在确实病得厉害。”他局促不安地稍停片刻。“我今天就要吗啡,她疼得受不住啦,您要多少钱我都给。”
耶金抱起女儿开始翻越废墟堆,莫斯卡紧跟在他身旁。“这事很难办,”耶金说道。然而他已胸有成竹;靠这笔收入,他可提前三个月去瑞士。“价格高的惊人。”
莫斯卡停下来,尽管早晨的太阳还不是烈日炎炎,耶金却看到他脸上已开始大汗淋漓。在这张脸上,耶金还看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岂有此理!”莫斯卡说,“你不能出尔反尔地以此来恐吓我。其实,我并不在乎付多少钱,你可以随便敲我的竹杠,但我今晚就得拿到麻醉剂。”
他们站在最后一堆废墟上,面对城市未被完全破坏的部分。耶金居住的教堂就在这里。“午夜到我这里来,”耶金说。“晚上不能来,只有我女儿一人在家,而且她病得很厉害,绝不可再受到惊吓。”他期待着莫斯卡作出同情的表示。可是没有反应。他感到一阵恼怒,悲哀。这个美国人如此关心他的情妇,为什么不带她去美国或安全的地方?莫斯卡能够为他所爱的人做到他不可能为他女儿做到的事也大大增加了耶金的痛苦。于是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要是你午夜之前来,我绝不会帮助你。”
莫斯卡站在这个废墟堆的最高点,注视着沿坡滑下的耶金和他怀里抱的孩子。他在耶金身后大喊:“不要忘记,拿到麻醉剂要多少钱就付多少。”耶金转过脸,点点头。他怀里抱的孩子直直地仰视着这秋季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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