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朝阳照耀着没有顶棚的路轨终端的每一角落,把它变得象一个室外体育场。莫斯卡走下火车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春意浓郁的空气,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垃圾臭味,那是从这个城市车站外的烂砖碎瓦堆发出来的。他看见沿着列车有儿队戴值日标志的士兵正在整队,他跟着一个向导与其他雇员一起钱守在站外的大客车走去。
他们象征服者似地从街上的人群中穿过,和从前的富豪从穷人中穿过一样,目不斜视,人们自然会给他仍闻出一条路来。那些被征服的人们衣衫槛缕,形容枯搞,看上去象一群长期坐等喝救济粥的男男女女。他们表情阴郁,顺从地让出道来,睁大了不无妒意的眼睛,望着这些衣着笔挺、红光满面的美国人。
他们走出站来,见到一个广场,面对着红十字会,穿草绿色军装的美国士兵已经懒洋洋地踏上了台阶,广场四周是临时建成的旅馆,供占领军和行政官员下榻。宽阔的马路上有轨,电车来往行驶,军车和出租车穿梭其间。天色还早,美国兵就坐在车站周围的长凳上,每人身边都有一个德国姑娘,带着她们到哪儿都随身携带的小衣箱。莫斯卡想,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美国士兵等候进站的火车,就象住在郊区的妻子迎候在市区上班的丈夫。他们挑出标致的女孩,用程度不同的粗鲁语言提出各自的猥亵要求。他们有的就在寒冷而邋里邋遢的车站里睡在长凳上过夜,等候早班车;有的则是美酒佳看外加香烟,躺在暖洋洋的床上。他们总会使那些姑娘感到些快感,有时碰上个事多的,半夜里卿卿咕咕地闹起来。一般说来,他们都是老手,挑姑娘不会挑错。
所有通向广场的大街上都有骗子、黑市投机商和小孩,他们设了圈套来坑害那些从陆军消费合作社出来的美国兵。大兵们捧着糖果、香烟、肥皂等,看他们那小心戒备的眼神活象是背着满口袋金矿砂的采金人。
莫斯卡在等着上车,突然觉得一只手搭到他的肩膀上。他转过去看见一张渤黑的瘦骨嶙峋的脸,头带一顶纳粹国防军帽——德国男人都带这种帽子。
那小伙子低低地急迫地问:“你有美元吗?”莫斯卡摇摇头,转了回去,他感到手又搭到他肩膀上。
“有烟吗?”
莫斯卡正要抬腿上车,那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别的呢,有什么东西要卖?”。
莫斯卡用德语狠狠地说:“快把手放开。”
那人吃了一惊,往后退去,流露出傲慢、轻蔑、仇恨的眼神。莫斯卡坐上车,他看到那人还隔着玻璃望着自己,望着自己的华达呢外衣,名贵的白衬衫和彩条领带,莫斯卡察觉到那人的轻蔑的眼神,心想要是自己还穿着草绿色军装就好了。
汽车缓缓地离开火车站,从广场的一个出口处往外驶去,载着车上的人穿过另一个世界。来到广场外面看,广场就象荒野上的堡垒。极目远眺,尽是延绵不断的废墟,只有一处楼房的残骸,那是一堵伫立的高墙。有一扇通往野外的门,如同一早高耸入云的钢铁骷髅,上面悬而未落的碎砖烂瓦和玻璃片就象撕烂的皮肉。
车上的大部分雇员都在法兰克福郊外下了车,莫斯卡和几个军官一直坐到威斯巴登机场。除了杰拉尔德,莫斯卡是唯一在美国时就分酉研工作的,其余的人都必须在法兰克福待命。
到了机场,交验了全部证件,他必须等到午饭后才有去不来梅的飞机,当飞机离开地面对,他感觉不到这是在升空,意识不到飞机也许会飞离这块大陆,甚至想不到飞机有坠落可能。他注视着地面向他翘过来,倾斜过来,似乎在他面前筑起一道绿色和黄褐色相间的墙,当飞机侧身飞行时,整个大地就象是无底的深谷。然后,飞衫作水平飞行,神秘感荡然无存,他们从飞机上往下看,就象从高高的阳台上看着平整的,铺着打着格子台布的田野。
己接近目的地,这趟归程即将结束,他回想起在家里呆的几个月全家人对他那么忍耐克制,使他感到一阵隐隐的内疚与不安,但是他决不希望再见到家里的任何人。他觉得飞机飞得慢极了,好象悬在方里晴空不动,他越来越急燥。他意识到临别前跟母亲说的真话实际上是谎言,他回来正如母亲说的那样,是为了那德国姑娘。分别这几个月后,他并不期望再找到她,:并不抱重新结合的希望,但是不论什么理由,他非得回到这块土地来不可。他不指望她等待他,他觉得当初离她而去时就如同把一个有残疾的人留在人迹罕至的丛林里,既无谋生之计,也无抵御野兽之力。想到这里,他感到心中一阵不适,羞耻与懊悔象毒汁一样流遍他的全身,流入嘴里。他清楚地看见她的身体,她的面容,她头发的颜色。分别几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自觉地想到她,她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最后,他想起她的名字,清清楚楚,确确切切,就象喊出声一样。
大约在一年以前的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警察局大楼发生了爆炸。莫斯卡坐在停放在林荫大道上的吉普车里,感到大地的震颤。他在等一个刚从美国来的年轻的中尉,几分钟后,那个中尉出来了,他们驱车回康特利斯卡波的军政府司令部。有人喊叫着告诉他们爆炸的消息,他们调头往警察局大楼驶去,宪兵已经封锁了这个地区,通往警察局广场的马路上只见吉普车和军警的白头盔。跟莫斯卡一起的中尉出示了证件,他们通过了封锁线。
墨绿色的大楼威严地矗立在华尔特大街的最高处,那里是一个斜坡。楼很大,呈正方形,中间有停车的院子。满身满脸都是尘土的德国人正慌张地涌出门外。有的女人吓得歇斯底里地哭着。成群的人从大楼里往外挤,而大楼本身却显得沉寂无慈。
莫斯卡随中尉来到一个边门。门里面是个拱形的过道,碎转烂瓦快堆到天花板了。他们两人匍匐来到里面的大院。
中间的大院这时堆着一座大山似的瓦砾,有的地方露出吉普车和卡车的顶部,如同浅水里露出的沉船桅杆,爆炸把三层楼房的墙都削掉了,从下面可以看见楼上办公室里的桌子、椅子、挂钟。
莫斯卡听到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欧洲大陆的大城市里习以为常了。莫斯卡一时间觉得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它低沉、单调而有规律,不象人的声音,象是牲口的惊叫,他确定了声音的位置在瓦砾上,连爬带走来到广场一侧,看见一个胖胖的红红的脖子,围着德国警服的绿色衣领、脑袋和脖子死僵僵的,叫声是从尸体下面发出来的。莫斯卡和中尉把尸体上的砖头搬开,可是碎瓦砾不断地滑下来盖在死尸上,中尉又从拱形过道爬出去叫人来帮忙。
这时救护人员从各个拱形过道和碎砖墙上进人大院。他们中有穿着红制服的基地医院军医,有美国士兵,有德国祖架员,还有挖尸体的工人。莫斯卡从拱形过道里爬了出来。
街上的空气是纯净的。救护车排了一长队,对面的德国救火车在待命。工人们正在清扫通往内院的各个人口,把瓦砾装到车上。大楼对面的人行道上放了一张桌子作临时指挥所,他看见本部队的上校心平气和地站在那里,周围是—群下级军官。莫斯卡看见他们全都带着钢盔,觉很好笑。有一个军官向他招招手。
“上去守着情报处,”他说。他把自己的手枪带递给莫斯卡。“如果再发生爆炸,尽快跑出来。”。
莫斯卡从正门进人大楼。楼梯上砖瓦成堆,他缓慢地小心谨慎地往上爬。走过走廊时,他一只眼望着天花板,避免碰上天花板塌落的地方。
情报处在走廊中段,他打开门发现只剩下半个房间了,另一半已经成了大院里废墟堆的一部分。室内没有什么需要看守,只有一只锁上的文件柜。从这里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下面大院里的一切活动。
他在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着。他的脚碰到地板上什么东西,往下一看,惊奇地发现两瓶啤酒横摆在地上。他捡起一瓶,瓶子上糊着泥灰和碎砖屑。
莫斯卡在门锁上橇齐瓶盖,又坐回到椅子上。
下面大院里似乎一切都停滞了,充满尘土的空气使人们如人梦境。在他则才找到的死尸边上,德国工人正动作缓慢小心冀冀地抬着碎砖块。一个美国军官纹丝不动地站在边上监视,他的浅红色裤子和绿上衣都被尘土染白了。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士。手里拿着一根盛血浆的圆管子。这种情景大院里到处都可见,就象是一个模子里翻印出来的。阳光照着空气中粉碎的混凝土的尘埃,落下来染白大院里人们的头发和衣服。
莫斯卡喝着啤酒抽着烟。他听见走廊里有人走路,跌跌绊绊,就出了房门去看。
长长的走廊一端,地板快接上天花板了,一小群德国男女踉踉跄跄地从墙壁凹处走出来。他们从他跟前经过,没看见他,由于过分的惊恐,他们看不到周围的事物。这队人的最后是个娇小的姑娘,身穿卡其布滑雪裤和羊毛上衣。她跟跪了一下,倒了,没有人转身扶她。莫斯卡从房门口走上前去把她扶起来。她正要走开,莫斯卡胳膊下夹着啤酒瓶,伸出手去挡住了她。
她抬起头,莫斯卡看见她的面部和脖颈苍白无色,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她含泪用德语说:“请让我出去。”莫斯卡放下胳膊,她从他面前经过,往走廊那头走去。可是她只走了几步又东倒西歪地撞在墙上。
莫斯卡俯身看看,她的眼睛是睁着的。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把啤酒瓶送到她嘴边,她推开瓶子。
“用不着,”她用德语说,“我太害怕,走不好路了。”她的话音里有丝不易觉察的羞傀。莫斯卡点了一支香烟给她夹在嘴上,然后扶起她瘦小的身体,把她抱到房间里放在一把椅子上。
莫斯卡打开另一瓶啤酒,这次她喝了一点。下面大院里的活动加快了节奏。医生们弯着腰,两只手忙碌着,拿血浆瓶的中士跪在瓦砾上。担架员从废墟雄上慢慢地走过,那些尸体,一堆既整齐又满盖灰尘的躯体正通过拱形过道往外运。
那姑娘从椅子上下来,“我现在能走了,”她起身要走,可是莫斯卡推住了门。
他用支离破碎的德语说:“在外面等我一下。”她摇摇头。“你得喝点什么,”他说,“荷兰杖松子酒,正宗的荷兰杜松子酒,可以暖暖身子。”她又摇摇头,“我不骗你,”他用英语说,“是真的,我起誓。”说着他学着起誓的样子把瓶子举到胸前。她微微一笑,从他身边擦过,他目送她那瘦小的身躯缓慢却是坚定地朝走廊那头堆满垃圾的楼梯走去。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下面大院里正在往外运尸体,不论征服者还是敌人,一概往外运,人人的眼睫毛上都落了一层尘土。他,莫斯卡,被她那娇弱的身体和瘦削的脸庞感动得顿生伶悯测隐之心。晚上,在他的房间里,他们听着小收音机,赐完一瓶薄荷甜酒,每当她起身要离去时,他就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留她,一直到过了宵禁时间,她不得不留下过夜。这一晚上她都没让他吻过一次。
她躺在被里面脱衣服,他吸完最后一支姻,喝完最后一口酒,躺到她身边。她朝他转过身来,她的激情使他感到意外和偷说。几个月以后,她告诉他,她那时已经快有一年没跟男人在一起了,他大笑起来,她带着郁郁的笑容说;“要是一个男人说这话,谁都同情他,可是对女人谁都嘲笑。”
然而莫斯卡是理解那第一夜的,而且不止她说的那些。他知道那时她怕他,他是敌人,不过,收音机里的轻音乐,助兴的甜酒,宝贵的能镇静神经的香烟,还有他从伙房的中士那里买来的香喷喷的三明治——这些她久违的奢侈品与她的情欲掺合到一起。那天晚上他们做游戏,有意磨蹭到宵禁时间好让她不能回去。他们谁也没动真情,不过两人都认为这并不破坏兴致,也许是因为他们互相配合默契,这夜云雨绸缪。晨曦微露时,她睡着了,莫斯卡抽着烟,心想:我得把她据为已有。他没料到她那么富有弹性,想起自己折腾她那娇弱的身躯,不由得怜悯起她来。恻隐中掺着惭愧。
后来海莲早晨一觉醒来,感到很害怕,一时想不起这是在什么地方,接着她感到羞耻,那么随便就屈从了,而且是屈从于敌人。然而两人睡在一张狭窄的床上,她的腿跟莫斯卡的缠在一起,给她一种强烈的快感,她支起一只胳脯肘看着莫斯卡的脸,又是一阵羞愧;她对他还没有一个清楚的印象,还不知道他的模样呢。
这个敌人的嘴唇薄薄地有点象修行者,瘦长的脸显得严峻,连睡觉也不松弛下来,他睡着了,一动不动,身体笔直地躺在这张窄窄的床上,他睡得那么安宁,几乎听不到呼吸声,她心想他会不会是装睡,偷看她打量她。
海莲轻手轻脚下了床,穿好衣服。她饿了,看见桌上放着莫斯卡的烟,便拿了一支点着了。烟昧很好。她朝窗户外望去,街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这才知道天还早着呢。她想走,可是又巴望房间里有罐头食品,巴望他醒来会给她那个罐头,她又喜又愧,不无伤感地想到:食品罐头是她挣来的。
她往床上扫了一眼,吃惊地发现那美国人的眼睛是睁开的,正静静地打量她呢。她站起身,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羞涩,于是伸手与他告别。他大笑起来,伸手把她拉到床上。他用英语说:“咱们是老朋友,用不着那一套。”他的样子很滑稽。
她没听懂,但是她知道莫斯卡在拿她开玩笑,生起气来,她用德语说:“我该走了。”可莫斯止抓住她的手不放。
“烟,”他说。她点了支烟给他。他坐起来在床上抽烟,被单从他身上滑掉下来。她看见一条白色的凹凸不平的伤痕从他的大腿沟一直伸到胸口乳头处,她用德语问:“战争?”
他笑了,指着她说:“你们。”海莲觉得这似乎是在谴责她个人,所以她转过头去不看他。
他操着蹩脚的德语:“你饿吗?”她点点头。莫斯卡赤身裸体跳下床,他穿衣服时海莲把目光移往别处,莫斯卡对这种羞怯觉得好笑。
他穿好衣服温柔地吻了吻她,然后用德语说:“再来睡一下。”她没有作出任何听懂的表示。但他明白她听懂了,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那样做。他耸耸肩,出了房间,跑下楼梯到车库里去了。他驾车到饭厅,取了一水壶咖啡和几块煎鸡蛋三明治,回到房里,他看见海莲仍然衣冠端正,坐在窗边上。他把吃的递给她,两个人接着水壶喝了起来。她递给他一块三明治,可是他摇摇头。他饶有兴趣地注意到,海莲迟疑了一下就再也没有递给他第二次。
“你今晚还来?”他用德语说。
她摇摇头,两人对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动情的迹象,她知道他不会再说第二次的,他马上就把她从记忆中抹去,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一夜也就烟消云散了。她感到一阵空虚,作为情人,他还是很体贴的,于是她说:“明天,”她微微一笑,喝完最后一口咖啡,靠上去吻了吻他就走了。
她是以后才把这一切告诉他的。三个月以后,还是四个月以后?反正是一段时间的满足、安逸、感官的享受和慰藉。有一天,莫斯卡走进房间,看见她在缝补一大堆缠在一起的袜子,伊然是个纯朴的妻子。
“啊,”他用德语说,“贤妻良母。”
海莲面带羞怯的微笑,她看着他的脸,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想知道这个情况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们就是这样开始的,渐渐地他不愿意再离开她,情愿呆在这块敌人的国土上与她在一起,他懂得他们之间也是敌对的,但这并不会对他有所伤害。
以后,传统的正面交合,接踵而来的就是怀孕这一威胁,他不觉得丢脸,也没有怜悯,只是感到烦恼。
“搞掉它,”他说:“咱们去找个好大夫。”
海莲摇摇头说:“不,我想留着。”
莫斯卡耸耸肩,“我想回国,什么也阻挡不了我。”
“没关系,”她说。她没有乞求。她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他。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也知道说的不是真话,但他还是不得不说:“我会回来的,”她逼视着他,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他也看得出她心里明白。这是他们之间一开始就铸成的错误。因为从那以后,他一直重复那句假话,有时带着醉意。日久天长,他们两人都对此深信不疑,她对此还带着一种天生的执拗的信念,在许多事情上,她都是那么执彻。
最后那天他走进房间,看见她已经收拾好他的行李袋了。行李袋直直地立在窗户旁,象个装满东西的绿色假人。那是午饭后,十月的柠檬色阳光照满房间,到码头去的卡车晚饭后开。
他想到还要与她一起度过几小时,便害怕起来,“咱们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她示意叫他过来。两人开始脱衣服,他看见她孕育着的孩子隆起一小块,他一点欲望也没有,不过还是强迫自己产生欲念,她那急切的情欲使他羞惭。晚饭时分,他穿衣起来,然后帮她穿戴整开。
“我要你现在就走,”他说,“不想让你等到卡车来。”
“好的,”她顺从地回答,然后把她的衣服收拢,一把塞进她的小提箱。
她离开以前,他把身边所有的烟和德国货币都绘了她,两人一起出了大楼。到街上,他对她说:“再见了,”接着吻了她。她说不出话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流,但是她顺着马路走了,走过康特利斯卡波,上了林荫大道,她什么也没看,也没有回头。
他一直目送她,直到看不见为止,心想以后再也不会看到她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么顺利,一点儿纷扰也没有,他隐隐约约感到松了口气。可是他紧接着想起几天前的夜晚她说的话,他无法怀疑她的真诚。“别为我或是孩子担心。”她这样说,“也不必过意不去,你要是不再回来,这孩子会使我幸福,使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共度的日子是多么幸福。你要是不想回来,不必为了我回来。”
他当时认为她的话是虚情假意,感到很生气,可是她接着往下说:“我至少等你一年,也许两年,不过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会幸福的。我会另找一个男人过日子,人家都是那样的。我不怕,我不怕有孩子,也不怕一个人带孩子。你能理解吗?我不怕?”他理解了,理解她不怕他可能给她造成的劳楚和忧患,不怕他的狠心,不怕他缺乏柔情,现在他倒是有几分柔情。然而他理解的最透彻的,他最羡慕的,却是她自己所不能理解的,那就是她内心从不自我恐惧,忍受着她周围世界的残忍与凶恶,并且始终不渝地施爱于人,她不为自己反而为他感到悲伤。
一墙棕绿色的墙斜立在他的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那成片的建筑物和人群似乎与他在一个高度上,然而却是侧卧的。飞机下降后拉平飞行,莫斯卡看得见机场整齐的轮廓,那小片小片的建筑物是飞机棚,长长的矮矮的办公大楼在阳光下自得耀眼,远处,他看见不来梅仅剩下的几座高楼参差不齐的外廓。他感觉到起落架的轮子小心翼翼地着了地。一种急不可耐的迫切心情笼罩了他的全身:快下飞机,站到海莲的门外等她开门,就在他准备下飞机的那一刻,他断定海莲一定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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