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09章

 

  节日前夕,宾客陆续赶到,有的住在主人的府第的正屋和厢房里,次等的住总管家里,再次等的住神父家里,末等的住富裕农户的家里。马厩里挤满了客人的马匹,院子里和棚子里摆满了各式马车。早晨九点钟,做礼拜的钟声敲响了,大家缓缓地向新建的石造教堂走去。这座教堂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出资建造的,年年用新的贡品装饰一新。聚集了这么一大堆高贵的善男信女,以致普通老百姓在教堂里面没有站脚的地方,只好站到门口的台阶上和院墙内。礼拜还没有开始,在恭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他乘六匹马拉的轿车光临,下了车,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陪伴着他。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男人饱餐秀色,女人则羡慕她的新装。礼拜开始。自备的唱诗班高唱赞美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也开口跟着唱起来,祈祷着,目不斜视,当司仪高声称颂·此·教·堂·创·建·者之时,他便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虔诚模样,弯下腰,鞠躬到地。礼拜完毕。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第一个走上前去吻十字架。大伙紧跟着学样。然后邻居们走到他跟前致礼。女士们围着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教堂里走出来,邀请大家到他家吃饭,坐上马车回家去了。客人们也坐车跟着他走了。一间间房子里挤满了客人。新来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他们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到主人跟前。小姐们循规蹈矩坐成一个半圆形,她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贵重衣裳,式样都是过时的摩登货色,她们全都戴上了珍珠宝石。

  男人们拥挤在鱼子酱和烧酒周围,高谈阔论。客厅里餐桌上摆了八十份餐具。仆役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摆上酒瓶和高脚杯,整理好桌布。终于,总管吆喝一声:“请入席啦!”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第一个走上去就座。跟着,太太们缓缓移步,保持尊卑有序的古风,依次肃然入座。小姐们挤挤攘攘,象是一群怯生生的羊羔,一个紧挨一个纷纷落座。她们的对面坐的是男人。桌子末端坐着家庭教师,旁边是小萨莎。

  仆役按地位高低先后有序地分送菜碟,碰到疑难,则按拉法脱①的骨相学行事,包管万无一失。碟子碰勺子,清脆的响声叮噹一片,跟宾客的高谈阔论争鸣。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一眼望尽餐桌上的美酒、佳肴、盛况,便禁不住把整个心身都投入慷慨好客的阔老式的自我陶醉中间去了。这时,又有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驶进庭院。“谁来了?”主人问。——“安东·帕夫努季奇。”几个人同时回答。门打开,安东·帕夫努季奇·斯庇琴进来。他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官人,一张团团大麻脸,三层肥下巴,一进门就一鞠躬,满脸堆笑,正待开口请罪……“拿餐具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声吩咐,“欢迎!安东·帕夫努季奇!请坐,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来参加礼拜,吃饭又迟到?这可不象你平日的为人,你本是个敬畏神明又贪图口福的人嘛!”——“请原谅!”安东·帕夫努季奇回答,一面把餐巾系到豌豆色长袍的扣眼里,“请原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我本来很早就动身了,可是,还没走到十俄里,突然车子前轮裂成两半——叫我怎么办?幸好离村子不远,好歹拖到那里。找了个铁匠,总算马马虎虎修好了。整整花了三个钟头,实在没有办法。抄近路吧,得穿过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那我可不敢,只好绕道走……”①拉法脱为瑞士作家,他认为根据人的头盖骨和面部特征可以确知人的性格。

  “啊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抢着说,“你老兄当然算不得勇士,可你怕什么?”

  “怎么不怕?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怕杜布罗夫斯基呗!万一倒霉,就落进他的魔掌。这小子机灵得很啰!谁也不放过,尤其是我,落到他手里,不剥掉两层皮才怪!”

  “老兄,干吗他特别看得起你呢?”

  “那个自然,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就是为了过世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那场官司呗。那可不是因为我想讨您喜欢,就是说,我是凭天理、国法、良心办事,秉公执正,证实杜布罗夫斯基父子占有吉斯琴涅夫卡田庄是没有任何法律根据的,只不过蒙受您的恩典罢了。那个死了的人(愿他早进天国)赌咒要跟我算总账,他儿子大概会拿父亲的话来兑现的。直到如今,上帝开恩,我躲过了。总共不过抢劫了我一间谷仓,说不定就要来袭击我的庄园了。”

  “到了你的庄园,他就会为所欲为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我看,你那红匣子塞满了……”

  “您说到哪里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过去倒是满的,如今可完全空了。”

  “别撒谎,安东·帕夫努季奇!我知道你这个人。你舍不得花钱,你家里过的日子连一头猪都不如,你又从不请客,可从自己农民身上却剥掉一层皮,你只想发财,别的都顾不上。”

  “您尽会开玩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谄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嘛,实不相瞒,真的破产了。”于是,安东·帕夫努季奇赶忙叉起一块肥油包子把主人的挖苦话送下肚里去。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饶了他,转过脸对新上任的警察局长说话,这位长官是第一次来他家做客,坐在桌子那一端教师的身旁。

  “怎么,局长先生!您抓得到杜布罗夫斯基吗?”

  警察局长不好意思了,一鞠躬,笑一笑,话到嘴边又吞进去,终于还是吐出来:

  “尽力而为吧,大人!”

  “嘿!尽力而为?老早就在尽力而为了,可却毫无结果。不错,抓住他干吗?杜布罗夫斯基打家劫舍,警察局长好趁机揩油嘛!出差费、侦缉费、车马费,反正钞票落腰包,所得是实!这么好的大恩人怎么好把他除掉?局长先生,你说这是不是老实话?”

  “老实话,一点也不假,大人!”局长回了答,一脸的狼狈相。客人全都哈哈大笑。

  “我就喜欢说老实话的好汉,”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只可惜警察局长塔拉斯·阿列克谢耶维奇去世了。要是他没有烧死,那这一带肯定会平静得多。可听到杜布罗夫斯基的消息吗?最近谁在哪儿见到过他?”

  “我见过,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位胖太太尖起嗓子回答,“上个礼拜二他在我家里吃了一顿午饭……”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安娜·萨维什娜·格洛波娃身上。她是个头脑相当简单的寡妇,人人都喜爱她善良而快乐的性格。大家怀着好奇心准备听她说故事了。

  “是这么回事,三个礼拜以前我打发管家上邮局汇一笔钱给我的万纽沙。我倒不溺爱儿子,即算有那份心思,也没有那份能力。可是,诸位也晓得:当了近卫军军官,日子总该过得称心体面,所以我就尽可能把收入分一些给他。这次我就汇去两千卢布。虽则我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杜布罗夫斯基的影子,但我又想:离城很近,只有七俄里,或许没问题吧!到了晚上,管家回来了,我一看,他一脸惨白,衣服撕得稀烂,马车没了——天啦!我问:怎么?你怎么了?他回答‘安娜·萨维什娜太太!强盗抢了,我差点被杀掉,碰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他要把我吊死,后来看我可怜,就放了,但却抢得精光,马和车子也抢去了。’我晕了过去。老天爷!我的万纽沙怎么办呀?没有法子想,只得写封信给儿子,告诉他这一切经过。信里头只有祝福,一个子儿也没有寄去”。

  “过了一个礼拜,又过了一个礼拜,一天,突然一辆马车开进院子里。一位将军要见我。欢迎!欢迎!走进来一条汉子,三十五岁左右,黑脸膛,黑头发,大胡子,相貌堂堂,就象是库里涅夫将军。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我亡夫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朋友和同事。他正好路过,知道我住在这儿,不能不来看望朋友的遗孀。我招待他,好东西都搬出来给他吃。我们交谈着,天南海北闲聊,最后扯到杜布罗夫斯基。我把那倒霉的事儿告诉了他。将军皱起眉头。‘这才怪哩!’他说,‘我听说,杜布罗夫斯基并不见人就抢,倒是专找有名的阔人下手,即使那样,也不全都抢光,总要留一些,至于杀人的事,谁也没听说过。您说的事,里头可能有诈。请吩咐把您的管家叫来吧!’派人去找管家,他来了。一见将军的面,他就吓呆了。‘告诉我,老兄!杜布罗夫斯基怎样抢劫了你?又是怎样想吊死你的?’我的管家浑身发抖,一头栽倒,双膝跪下。‘大人?我罪该万死,鬼迷心窍,我撤谎了。’——‘当真?’将军回答,‘那你就对太太讲一讲,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也听听。’管家没清醒过来。‘喂!怎么啦!’将军接着说,‘告诉她:你在什么地方碰见了杜布罗夫斯基?’——‘在两株松树旁边,大人!’——‘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问我:你是什么人?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好!后来呢?’——‘后来嘛,他要信和钱。’——‘说下去!’——‘我给了他信和钱。’——‘他又怎么样?说!’——‘大人!我罪该万死。’——‘嗯!他又怎么样?……,——‘他把信和钱还给了我,对我说:你走吧!赶快送到邮局里去。’——‘嗯!可你呢?’——‘大人!我罪该万死。’——‘我得跟你算账,亲爱的?’将军威风凛凛地说,‘而您,太太!请吩咐快去搜查这只骗子的箱子,请把他交给我手里,让我教训教训他。您知道,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就是一名近卫军军官,他不会欺压他的同事的。’这一下,我可猜到这位大人是谁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他讨论的了。几个车夫抓住管家,把他捆绑在车座上。钱找到了。将军在我家吃了一顿午饭,马上走了,带走了管家。第二天在林子里找到了我那个管家。他被捆绑在一株橡树上,一身剥得精光。”

  大家默默地听着萨维什娜讲故事,特别是那帮小姐听的很专心。她们中间有许多人对那个强人私心向往,把他当成罗曼蒂克的英雄,尤其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因为她实在是一位心肠火辣辣的幻想大师,是在拉德克丽芙①的神秘惊险小说的熏陶下长大成人的。

  ①拉德克丽芙(1764——1832),英国女作家。

  “安娜·萨维什丽!可你以为,

  你见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她,“那你错了。我不知道在你家做客的是什么人,但反正不是杜布罗夫斯基。”

  “怎么,老爷子?不是杜布罗夫斯基,还有谁?要不是他,谁敢在大道上拦阻行人进行搜查?”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他可决不是杜布罗夫斯基。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不知道他头发如今变黑了没有,但那时他是个满头黄鬈发的小家伙。我记得,他大概比我的玛莎大五岁,所以,他现在不到三十五岁,顶多二十三岁左右。”

  “一点不错,大人!”警察局长发话了,“我兜里正好有一张相貌说明书。里面确实注明他是二十三岁。”

  “啊!”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好得很!你念念,我们听听。让我们晓得他的特征有好处。万一碰到,也好逮住他。”

  警察局长从兜里掏出一张弄得相当赃的纸条,郑重其事地展开,歌唱般开口念道:

  “兹据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昔日之家奴口述,确定其相貌如下:

  该人现年二十三岁,中等身材,面皮白净,无须,眼睛灰色,头发褐黄,直鼻梁。相貌无特殊之处。”

  “就这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

  “就这些了。”局长回答,把纸张折叠好。

  “祝贺你,局长先生!好一张说明书!照着这张说明书去找,杜布洛夫斯基包管你不难抓到。谁人不是中等身材,哪个不是黄头发、直鼻梁、灰眼睛?我敢打赌,你跟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促膝谈心一连三个钟头,包你也猜不透你跟谁坐在一起。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这帮官老爷,脑袋瓜真顶用!”

  局长老老实实收起纸条塞进衣兜里,他有苦难言,于是赶忙大嚼鹅脯烧白菜。这时间,仆役给每位客人杯子里筛酒,业已酒过数巡。拔出瓶塞,咝咝作响,好些瓶高加索和齐姆良葡萄酒已经喝光,都以为喝了大名顶顶的香槟。一张张面皮泛红了,谈话声变得更响亮、更快活、更加语无伦次。

  “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又开腔了,“咱们再也找不到象已故的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那样的局长了!他胆大心细,是个精灵鬼。可惜呀!这么一条好汉竟然烧死了。不然,半个土匪也休想逃掉。他会一扫光,连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也难逃法网。从他手里拿钱,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拿是会拿的,但照样要抓。他平生行事,向来就是这个作风。没有办法,看起来,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了,我得带领我一帮家丁去把那伙强盗捉拿归案。首先我得派二十条汉子去捣毁森林里强盗的老巢。我的人一个个胆大剽悍,每个人可以对付一头狗熊,见了土匪决不会后退一步。”“您那头狗熊还好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说,一提起狗熊,他便想起那毛茸茸的老相识,记起了拿他当成作弄对象的几回恶作剧。

  “我的狗熊米沙升天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它壮烈牺牲了,死在它敌人的手里。看!那一位就是打死米沙的英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指一指杰福什,“请你感谢我这位法国人吧!他替你报了仇……恕我直说,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安东·帕夫努季奇说,抬手搔头皮,“当然记得。这么说,米沙去世了。可惜呀!真可惜!多么逗人怜爱的家伙,多么机灵的淘气鬼!这么好的狗熊再也找不到了。不过,干吗法国先生要打死它呢?”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开口讲述法国人的功勋,因为他具有一种炫耀他身旁的一切的令人羡慕的才能。宾客全神贯注地听着狗熊之死的故事,吃惊地望着杰福什,而法国佬却并不知道别人在谈论他的勇敢行为。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向自己的顽皮学生上道德教育课。

  午宴拖了三个钟头,终于宣告结束。主人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家便跟着起立,随即去客厅。那里有咖啡、纸牌,以及在餐厅里美美地开了个头而仍需贯彻到底的酒宴在召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