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从星期三就开始下雨。星期六从早到晚大雨倾盆,下个没完,时而狂风大作,天色阴森森的。
米嘉一整天都在园子里不知疲倦地走来走去,而且哭得非常厉害,有时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眼泪,那么不可遏止地流个没完。
帕拉莎到处找他,到院子里去,到林荫路上去叫他吃午饭,又喊他用茶,他都没有答应。
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冷,潮湿袭骨,彤云四合。在黑乎乎的天幕衬托下,水淋淋的园中一片苍翠,显得清新、醒目。
不时刮过来的风把树叶上的积水吹下来,水流如注,向四面飞溅,仿佛雨中有雨。然而米嘉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白色帽子耷拉着,变成了深灰色,大学生的制服弄得黑不溜秋的,长靴筒直到膝部满是泥泞,他全身衣服都湿透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哭得肿肿的,目光像个疯子,那样子可怕极了。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跨着大步走在泥泞的林荫路上。有时,他信步走在苹果树和梨树之间,全身没在高高的草里,碰上弯弯曲曲,麻麻癞癞、上面长着灰绿色苔癣的、水淋淋的枯树枝。他有时在那变成了黑色的、被雨水泡得发涨了的长木椅上坐一会儿,又跑进冲沟,躺在窝棚里湿乎乎的麦草上,躺在他曾和阿莲嘉一起躺过的地方。由于天气寒冷和空气中袭骨的潮湿,他的两只大手变得铁青,嘴唇也紫了。
那死人般苍白的脸上,两颊陷了下去,仿佛微微发着淡紫色。
他仰卧着,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眼睛死盯着黑乎乎的草顶棚,望着棚顶上滴下来的麦粒大的雨滴。以后,他的颧骨绷得紧紧的,眉毛开始跳动起来。他猛然跳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揉得很皱、弄得稀脏的信。昨天土地测量员来庄园办事,要呆上几天,是他把这封信捎来的,他已经看过一百遍了。现在他又贪婪地、已经是第一百零一遍地看起来:
“亲爱的米嘉,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请原谅吧!恳请您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不好,是坏人,是堕落的人,配不上您,但我热爱艺术!命运已定,决心已下,我要走了。您会明白我是和谁一起走的……
您是很敏感、很聪明的人,恳求你不要折磨我和你①自己!请你不要再给我写信,这是徒劳无益的!”
看到这地方,米嘉把信揉成团儿,一头扎进湿乎乎的麦草里,疯狂地咬着牙,抽噎着,已经泣不成声了。这不小心写出的“你”字呵!它勾起了他多少回忆,仿佛又使他们的亲密关系得到了恢复。于是万种柔情一齐涌上心头,使他无法消受——这是一种超乎人类之上的力量!可是在这个“你”字的旁边,乃是绝情绝义的声明,而且甚至说事到如今,给她写信也是徒劳无益的!呵!是的,他明白这一点——是徒劳无益的!一切都完了,永远永远地完了!
傍晚时分,比早上还要大十倍的滂沱大雨向园中一个劲儿地倾盆而下,而且突然惊雷阵阵,终于使米嘉想回家了。他从头到脚湿个透,全身冰冷,抖成一团,上牙打着下牙。他在树下向四面打量了一下,确信没有人看见以后,急忙跑到他自己的窗前,从外面把窗子推开——这是老式的窗户,可以打开一半——然后从窗子跳进房里,锁上了门,扑到床上。
天很快就黑了。房顶上、房四周、花园里,到处一片雨声。雨声仿佛加倍地响,而且各处响得也不一样。园子里是一种声音;房前房后,滴哒雨声汇合着水槽里流水哗啦哗啦的响声——这又是一种雨声。这些声音使骤然进入麻木昏睡、全身发僵、动弹不得状态的米嘉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同时他又觉得鼻孔、呼吸、脑袋都火烧火燎的,好象有人给他施行了麻醉,使他进入了一个另外的世界,置身于完全不熟悉的黄昏里,---釉谀吧说募抑小Kじ械搅耸裁纯膳碌氖?将要来临。
他知道,也感觉到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正在下雨,夜幕降临,室内昏暗。他也听见在大厅里,妈妈、安娜、科斯加和土地测量员正坐在桌前边喝茶边聊天。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跟在一个离他而去的年轻姆的后面,一种莫名的、每分钟都在增加着的恐怖然而又是某种魔力的混合的感觉在控制着他。他预感到有个什么人要和另一个人去幽会。仿佛他也参加了这一违反自然的、令人极端厌恶的幽会。他的这些感受又好像是通过那个年轻手上抱着的婴儿而取得的,这婴儿的脸又白又大,伏在的肩上,想去看一看她的脸,他想,她是不是阿莲嘉呢?然而他突然到了一间光线很暗的中学的教室里,这里玻璃窗上都涂着白灰,那个女人就在这房间里,站在五斗橱前,面对着一面镜子。她看不见米嘉,因为他是隐形人。她穿着一件紧紧地包着臀部的黄绸衬裙,脚上穿着高跟鞋,腿上薄薄的黑丝袜是织花透明的,肉体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神态懒洋洋的,又有些羞怯,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已经把那个婴儿藏在五斗橱的抽屉里。她把发辫从肩上甩过来,迅速地编起来,同时朝着门斜了一眼。她面对着镜子,镜中映出她那涂脂抹粉的小脸蛋儿,裸着的两肩、乳白透青的小小胸房以及上面粉红色的小奶头,门敞开了,一位先生兴致勃勃地、心神不定地张望了一下,走进来了。他身穿夜礼服,刮得光光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留着一头短短的鬈发。他进门以后,掏出一个薄薄的金烟盒,随随便便、毫不拘束地抽起烟来。她把辫子编好,怯生生地看着他,已经知道他来的目的是什么,然后她把辫子从肩上甩到后面去,举起了她那赤裸的两臂……
他傲慢地抱住了她的纤腰,她也抱住了他的颈子,露出了她那黑乎乎的腋毛,贴在他的身上,把脸偎在他的胸前……
米嘉突然醒过来,他一身是汗,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要死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比地狱里和坟墓中的还要骇人听闻、没有出路、阴森可怕,这使他非常震惊。房间漆黑一片,窗外下着雨,滴哒的雨声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使他受不了(就是一点点声音他都受不了),他全身发冷、抖成一团。他觉得更受不了和更可怕的是人类骇人听闻的、违反自然的性交行为,仿佛他刚才和那位面孔刮得光光的先生曾共享了这种性的感受。大厅里传来了欢声笑语。他觉得这些欢笑也是违反自然的,和他是格格不入的,是一种愚蠢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冷漠无情的……
“卡佳!”他说,在床上坐起来,两脚伸下床来,“卡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大声地说,确信她就在这里,已经听见了他说的话。她沉默着,不回答他,是因为她也心情沉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可怕的事。“呵!没有关系,卡佳,”他痛苦而满怀深情地低语着。她想说:他已经原谅了她的一切,只要她能和以前一样投入他的怀抱,两人在一起共同得救,拯救他们明媚的春天世界里天堂般美好的爱情。当他说出:“呵!没有关系,卡佳!”这句话之后,他马上明白,并非没有关系,他知道在沙霍夫斯科耶庄园见到的、在茉莉花丛中的阳台上的一切美好的幻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根本不可能再现了。于是他轻声哭泣起来,哭得五脏六腑都疼痛欲裂了。
他觉得疼痛有增无减越来越厉害,他再也无法忍受。他没有想,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会有什么后果,他只强烈地希望那怕是有一分钟能摆脱他胸中的疼痛,他只求不要再陷入曾熬煎了他一整天的那个万分可怕的世界,只要不再堕进刚才他见到的那种世上是最可怕、最令人厌恶的梦境——他摸到了床头柜的抽屉,打开了它,抓起了冰冷、沉重的手枪,欣喜欲狂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了嘴,枪口对着喉咙,心情愉快地、使劲地开了一枪。
赵洵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