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作为一个成年人生活在家里,甚至母亲对待他的态度也和以前不同了。他觉得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真正的爱情,实现了从童年和少年时起,他的全部身心就暗暗期待着的梦想。
还是在孩提时期,就有某种美妙的、神密的、非人类语言所能表达的感情在他身上出现了。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大概也是春天的时候,那时,他还非常小,在花园里,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是他的那里有强烈的臭甲虫的气味,突然他仿佛如有所悟,不知是这女人的面庞,还是她丰满的胸脯上面穿着的大坎肩激起了他的喜悦,好像有一股热浪通过他的全身,这感受像母腹中的婴儿在蠕动……然而这不过是在混沌的梦境之中,就象以后他童年、少年、中学读书时代的那些感受也都在隐约的梦境中一样。那些时候,常有小姑娘跟着妈妈来参加他家的儿童节日①,他曾对她们怀着特殊的、不伦不类的爱慕和赞叹,暗中贪婪地、好奇地注视着她们的每一个动作。这些穿着小连衣裙、小皮鞋、头上用丝带扎着蝴蝶结的小东西很迷人,惹人喜爱,又令人觉得怪里怪气、不伦不类的。曾经有过一段较长的时间,那是当他在省城里的时候,差不多整个秋天,他对一个女中学生产生了爱慕之情,那一次他的爱慕已经是比较有意识的了。这个女学生常常在傍晚时分出现在邻家花园的树上。她生性活泼,动作捷敏、说起话来老爱讽刺人,穿一身咖啡色的连衣裙②,头发上卡着一个小圆梳子,两手总是弄得很脏,常常纵情大笑或者高声喊叫。这一切使米嘉从早到晚都在想她。他觉得心上有一缕闲愁,有时会无端地流下泪来,自己也捉摸不定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以后这一切又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被忘怀了。再以后,在中学的一次晚会上,又突然产生了新的爱慕、眷恋,自然也是暗藏在心中的、有意识的、但却为时较久。他心上出现了巨大的喜悦和忧伤,感到肉体上的烦闷,心灵深处模模糊糊地预感和期待某种事情的来临……
他生在乡村,在这里长大,然而他中学读书时,却不得不在城里度过春天的时光,只有前年例外。那时,他回到乡村,在家中过谢肉节①,忽然病倒了,整个三月和四月的半个月都在家养病。这真是难忘的日子啊!有两个星期,他都起不了床,只能从窗子上眺望大自然——天气、阳光、苍穹、积雪、花园、树木枝干的变化和消长。一天早晨,室内阳光灿烂、温暖宜人,他看见越冬的苍蝇在玻璃上爬动……次日午饭之后,他看见屋后一片阳光,从窗户往外望去,灰白的春日的积雪变成了青蓝色,天空和树端有团团白云浮过……第三天,天空多云,云过处,晴空碧透;树皮湿润润的,上面泛着光泽;屋檐滴着水。这景色,真令人欣喜不尽,百看不厌……这以后是温暖的、雾气茫茫的天气。几天功夫,冰雪就消融殆尽,河也开冻了,花园和院子里露出了黑黝黝的土地,一派万象更新、喜气洋洋的景色……三月末的一天,米嘉病后第一次骑马到田野里去散心。那天,天空不十分晴朗,然而花园里无花天叶的苍白的树枝在光照之下却显得生机勃勃,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田野里的风还寒气袭人,地里土红色的麦茬子乱七八糟的,样子很难看。耕好的土地已经准备播种燕麦了,初耕过的去年的休耕地显得很肥实,像原始沃土那样有劲儿。他穿过麦茬地和初耕地向那片林子走去。在清新的空气中,这片光秃秃的小落叶林远远地就能一眼望穿。
以后他往下走进了林中谷地,谷地上覆盖画着厚厚一层去年的残叶,有的地方很干爽,落叶呈草黄色;有的地方很湿,积叶呈褐色,马蹄踏在上面沙沙作响。随后他又走过流水潺潺,落叶满地的冲沟。树丛下面那全身乌金色的小山鹬嗖地一声,就像从马蹄下飞起来似的……这一天曾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之中。然而,那田野里迎面吹来的寒气袭人的风、那费劲地在吸饱了水的麦茬地和黑黝黝的耕地上奔跑,张大了鼻孔深深地呼吸着、打着响鼻的马,它那发自肺腑的、雄伟、粗野、有力的嘶鸣,那个春天、特别是那野游之日,这一切对米嘉有什么意义呢?他觉得他的真正的初恋正是在这个春天开始的。那时,他天天都在爱慕着某个人、某件事,热恋着一切中学的女同学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现在,他觉得那些日子已经非常遥远了!那时候,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天真无瑕、淳朴忠厚,他的那些小小的喜悦、悲伤和梦想还是那样贫乏!
他那没有具体对象的精神恋爱不过是一种梦幻,更确切地说,不过是一场美梦的幻影而已。然而今天,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卡佳,存在着一个体现了整个世界的心灵,这个心灵凌驾于他和一切事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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