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仿佛一切照常,没有什么变化。米嘉送卡佳到艺术剧院附设的戏剧学校去上学,陪她去听音乐会,参加文艺晚会,或者坐在基斯洛夫卡街卡佳的家里,利用卡佳妈妈给自己女儿的不可理喻的自由,一直呆到半夜两点钟。卡佳的妈妈有一头暗红色的头发,会吸烟,爱涂脂抹粉,然而却十分可亲,为人善良。她早就和丈夫分居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外家。卡佳也往莫尔查诺夫卡街米嘉那里跑。在大学宿舍的房间里,他们坐在一起,和往常一样,时间就在没完没了的、如醉如痴的接吻中度过。尽管如此,米嘉却强烈地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正在袭来,卡佳有点变了,或者开始在变。
他们刚刚相遇的那段难忘的轻松愉快的时光飞快地流逝了。那时,他们相识不久,突然觉得最大的兴趣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谈话、聊天,他们可以从早晨一直说到晚上,还说不够。此刻,米嘉突然堕入了那从童年和少年时代起就暗自憧憬着的神话般的爱情世界。那正是天寒地冻、碧空晴朗的十二月,莫斯科披着厚厚的白雪,太阳像一个殷红的火球低低地挂在天上,红装素裹,显得分外妖娆。一月和二月,米嘉的爱情在不间断的幸福的狂飚中旋转着,这幸福仿佛已经是既成事实,起码也是即将实现的事实了。然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毒化他们的幸福,使美好的感情变得不那么自然。在那些时日他甚至觉得有两个卡佳同时存在着:一个是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分钟起,他所向往的、也是他所坚定追求的那种形象;另一个则是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完全和他希望的第一个卡佳不相似。为此,他深感痛苦。
虽然如此,当时他却从来没有过类似现在的这些感受。
这一切本来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春天来了。女人有自己春天的忙碌:购买物品、定制新装、改做这件或那件旧衣服,卡佳也确实常常和母亲一起到女裁缝那里去。此外,她上学的那个私立戏剧学校也快要考试了。因此她完全可能有所忧虑,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米嘉总是企图用这些理由来宽慰自己,然而却往往无济于事,因为他那颗多疑的心对抗着这些想法,有力地控制着他,更何况他认为自己目睹的一切也证实了各种猜疑。他觉得卡佳内心深处对他的冷漠正与日俱增,因此,他的疑虑和嫉妒也相应地越来越强烈了。比如说,戏剧学校校长对卡佳称赞不已,使她头脑发热,忘乎所以。她实在憋不住,把校长如何夸奖她的话告诉了米嘉。校长对她说:“你是我们学校的骄傲”(他对一切女学生都以“你”相称、而不称呼“您”)。除了集体课之外,还给她单独上课,大斋期也给她辅导,目的是希望她能够考得特别出色。
他认为,这位校长行为不端,常常败坏女学生。每年夏天都带个女学生去高加索、芬兰、或者出国,这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于是一个念头浮现在他的脑际:肯定校长已经看上了卡佳。虽然她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可是,米嘉认为她自己大概也体察到了校长的意图,因而可能已经和他有了不干不净的关系。与此同时卡佳对他米嘉的注意日益减少,这已经非常明显,因此,怀疑她行为不轨的念头就更加令他苦恼不堪。
看来,确实有什么东西把她从米嘉的身边吸引过去了。他一想起校长,就无法平静。可是校长算得了什么!看来,还有一些什么其它的兴趣超越于卡佳的爱情之上。那到底是什么呢?是谁呢?米嘉并不知道,因此他嫉妒卡佳周围的一切,但他嫉妒的主要对象却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认为隐瞒着他的、占有了卡佳全部身心的那种东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可阻止地把她从自己身边吸引开了,也许,她向往的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事。
有一次,卡佳当着母亲的面,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米嘉,您总是按照《治家格言》①的标准来衡量妇女。你会成为最完美的奥赛罗②。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永远不会爱你,也不会嫁给你!”
母亲反对她说:
“我认为没有嫉妒的爱情是不可思议的,谁要是不嫉妒,他就并不爱。”
“不对,妈妈,”卡佳有个毛病,爱重复别人的话,“嫉妒就是不尊敬所爱的人。如果一个人不相信我,就是说,他并不爱我。”她说,故意不看米嘉。
“我认为,”母亲反驳她说,”嫉妒就是爱情。我还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的思想。这本书里解释得很清楚,而且引用了圣经的例子,圣经中说:上帝称自己为嫉妒者和复仇者……”
至于说米嘉的爱情,那么它现在几乎全部表现为嫉妒了。
他觉得,他的嫉妒不是一般的,而是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和卡佳单独在一起时,虽然并没有超过亲密关系的最后界限,然而几乎无所不至了。现在,当他们卿卿我我的时候,卡佳对他的爱情表现得比以前更加强烈了。然而,这反而引起了米嘉的疑心,有时甚至会在他心上唤起一种可怕的感情。形成米嘉嫉妒心的一切感情都是可怕的,其中最可怕的一种感情到底是什么,米嘉自己也不能理解,也弄不清楚。它表现在:
如果发生在米嘉和卡佳之间的各种爱慕的表示是世界上是幸福、最甜蜜、最高尚、最美好的感情,那么当米嘉想象卡佳对另一个男人也会有这种感情表示的话,他们之间的一切就成为最卑鄙、天理不容的事了。这时,卡佳就会激起他心中巨大的仇恨。他和卡佳两人单独在一起时所做的一切都是天堂般的美好和纯洁;然而,只要他一想到在他的地位上是另一个人,那么,马上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成了道德败坏、无耻下流,使他渴望掐死卡佳。他首先要置她于死地,而不是去对付那想象中的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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