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两座坟墓

 

  一

  现在既不存在以往那种青春,也不存在那种风流和狂热。歌舞场已经一片荒凉,作为歌舞场的那盏光彩夺目的明灯早已熄灭。多情种子早已躺进了坟墓。然而,她的爱情却仍然深深地留在生者的心坎上,对她的永不磨灭的回忆始终留在生者的脑海里。在烟花女子中,这种忠诚和坚贞是难得的。而在贵族中,这样的婚姻,对爱情这样的专一和虔诚更是难得。任比尔·森赫公子每天傍晚总要去拜谒杰赫拉的坟墓,从不间断。他用鲜花装饰她的坟墓,并用眼泪来浇灌它。15年过去了,没有一天不如此。坚守着对杰赫拉的爱情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从杰赫拉那里找到了对他的爱,他也获得了那种爱。他对爱情的感受,至今回忆起来仍然使他陶醉。在他坚守对杰赫拉的爱情中,苏罗杰娜陪着他。苏罗杰娜是杰赫拉遗留下来的礼物,是公子全部理想的核心。

  公子先后曾结了两次婚,但两个妻子都没有生孩子就死去了。公子就从此再也没有结婚。后来有一天,他在歌舞场上看到了歌妓杰赫拉。这个死去妻子的绝望的丈夫和这个渴望爱情的少女一见钟情,好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人生的美好的春天带着鸟语花香来临了,然而可悲的是,在短短的五年时间里,这美好的春光就一去不返了。好似一场甜蜜的梦忽然消失一样,那位献身于丈夫并忠于丈夫的女神,给公子的怀抱里遗留下一个三岁的苏罗杰娜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公子对她遗留下的职责履行得这样忠实,使人们都感到吃惊。许多人都认为他有点神经质。他陪孩子一起睡,随孩子一同起床,公子亲自教她读书,伴她到外边散步。他是这样专心致志,犹如一个寡妇抚养着自己的孤儿。

  二

  当她上大学时,公子亲自用车把她送到学校。傍晚又亲自把她从学校接回家。他想洗掉老天爷用他那残酷的手在苏罗杰娜的额上抹的污点①,他用金钱未能洗掉它,说不定可以用学问洗掉它。

  ①这里指苏罗杰娜的母亲是歌妓,母亲和父亲又不是正式婚姻关系,出身被人所不齿。

  有一天傍晚,公子正在用鲜花装饰杰赫拉的坟墓。苏罗杰娜站在不远的地方教自己喂的狗玩球。这时,她忽然看见学院里的教授拉门德尔博士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扭转了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她担心拉门德尔问起有关这座坟墓的事。

  苏罗杰娜进大学已经一年。在这一年中,她看到了爱情的种种表现。有的是把爱情当作开心或玩笑;有的表现得比较放荡和庸俗;有的则是为了达到自己的欲望。哪儿也没有作为爱情基础的忠诚。只有拉门德尔是一个忠实的人。当她看到他望着自己时,心里总是突突地跳,而他的眼睛里又隐藏着多么茫然、胆怯和不安的心情啊!

  拉门德尔朝公子望了望,对苏罗杰娜说:“你父亲在那坟上做什么?”

  苏罗杰娜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她说:“这是他的老习惯。”

  拉门德尔说:“是一个圣人的陵墓吗?”

  苏罗杰娜想把这个问题支吾过去。拉门德尔早就知道苏罗杰娜是公子和他的女仆生的女儿。但是他不知道,这座坟墓就是那女仆的坟墓,而公子竟这样忠于以往的爱情。他问这个问题时声音不低,所以让正在穿鞋的公子听到了。他连忙把鞋穿好,走近拉门德尔说:“在人们看来,她不是一个圣人,但在我看来,她却是一个圣人,现在也仍然是一个圣人。

  这是埋葬我的爱情的地方。”

  苏罗杰娜希望很快离开这里,可是公子却从颂扬杰赫拉中得到精神上的安慰。他看到拉门德尔吃惊的样子,说道:“这座坟墓里躺着一位使我的一生得到了像天堂那样幸福的女神,而苏罗杰娜正是她遗留下来的礼物。”

  拉门德尔望了望坟墓,惊异地说了一声:“啊!”

  公子心里回味着那种爱情的幸福。他说:“过去那完全是另一种生活。教授先生,那种苦行我哪儿也没有见过。如果你有空,请跟我来,我要向你述说我对爱情的回忆……”

  苏罗杰娜说:“那有什么可听的,爸爸?”

  公子说:“我并不把拉门德尔先生当作外人。”

  拉门德尔感到,爱情的这种非凡的反映,好像是心理学上的一种宝贵发现。他跟着公子来到他家,满怀惋惜的心情,连着几小时听他讲述了对爱情的追述。

  整整有一年的时间,由于他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而不敢提出的要求,今天他终于向公子提出来了。

  三

  但是结婚以后,拉门德尔却有了新的感受。妇女们几乎不到他家里来了,同时他的男朋友却来得更频繁了,成天川流不息。苏罗杰娜一天到晚忙于接待他们。开头一两个月,拉门德尔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过了几个月之后,妇女们还没有恢复来往时,有一天他就对苏罗杰娜说:“这些人最近来的时候都还不带夫人!”

  苏罗杰娜慢慢地回答:“是啊!我发现也是这样!”

  拉门德尔说:“他们的夫人不会是忌讳你吧?”

  苏罗杰娜说:“也许是。”

  拉门德尔说:“不过他们都是些善于独立思考的人物,他们的夫人也是受过教育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苏罗杰娜低声地说:“这我一点儿也不理解。”

  拉门德尔有一会儿陷入了为难的境地。他说:“那我们到另外的地方去,就不会有什么了,那儿没有人认识我们。”

  苏罗杰娜正色地说:“我们干吗到别的地方去?我们也没有得罪过谁,也不向谁乞讨什么。谁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拉倒。为什么避开人?”

  过不久,又有一个秘密在拉门德尔面前暴露出来,这比妇女们的行径更加令人讨厌,而且带有侮辱性。拉门德尔现在开始明白:那些来作客的先生们,他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虽然老是辩论一些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为了交换看法,而是来欣赏一下苏罗杰娜的美丽姿色。他们的眼睛总是跟着苏罗杰娜转,他们的耳朵总是竖起来听苏罗杰娜的声音。他们来的目的是为了享受一番苏罗杰娜的美貌,因为在这里他们没有局促不安的心情。可在一些清白的人家,那种心情就不允许他们去望一眼女眷了。也许他们认为,对他们来说,在这里是可以通行无阻、为所欲为的。

  有时在拉门德尔不在家的时候,有某一位先生跑来作客了。在这种情况下,苏罗杰娜就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了。他用斜视的目光,用下流的暗示,用莫名其妙的言词,用长吁短叹来向她表明:他是在乞求她的青睐。如果拉门德尔对她有绝对的权利,那么他多少也应该可以分享一点。苏罗杰娜在这种场合不得不抑制自己最大的愤怒。

  到现在为止,拉门德尔和苏罗杰娜总是一同去俱乐部消遣。在那儿聚会的都是些开明人士。当拉门德尔对谁也不怀疑的时候,他总是把她拉着一同去。而苏罗杰娜一到俱乐部,就使那里为之轰动。她所坐的桌子旁边总是摩肩接踵地围着人群。她有时也唱个歌,这时,所有的人都为之倾倒。

  在俱乐部里,妇女为数很少,好不容易才有那么五六个妇女。可是,她们都离开苏罗杰娜远远的,而且她们想用自己的矫揉造作的姿态和斜视的目光向她表明:你去讨男人们的欢心吧!可不准走近我们这些体面人家的妇女。

  但是这个严酷的事实在拉门德尔面前暴露了之后,他就不去俱乐部了。他也减少了和朋友们的来往,而且对到他家来的人也变得冷淡起来。他希望没有人来打扰他的深居简出的孤寂生活。最后,他连大门也不出一步了。他似乎感到被包围在虚伪和欺骗之中。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谁能光明正大地对待他。他心里想:干吗要和虚伪的家伙、存心不良之徒以及那些以友谊为幌子而卡脖子的人来往呢?

  按他的性格来说,他本来是个喜欢交际,爱好和朋友来往的人。对他来说,这种没有游逛、没有娱乐、没有消遣的孤寂生活并不比严密禁锢的生活好熬。虽然他在言行方面尽量使苏罗杰娜得到安慰,但是不能瞒过苏罗杰娜敏锐而多疑的目光的事实是:这种局面一天比一天使他更难于忍受下去了。她心里想,他的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在于我,是我成了他生活中的障碍和绊脚石。

  有一天,她对拉门德尔说:“最近你干吗不去俱乐部了?

  几个星期以来你连大门也不迈出一步!”

  拉门德尔漫不经心地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在家里比什么地方都好。”

  苏罗杰娜说:“有点感到腻味吧!为什么因为我而这么抑制自己呢?我是不去俱乐部的,我讨厌那些女人。她们中间没有一个是清白而没有干过丑事的,可是一个个却装得像悉多①那么贞洁,我看到她们的影子就恶心。可是你为什么不去呢?总可以散散心吧!”

  ①史诗《罗摩衍那》中的女主角,罗摩的妻子,是忠于丈夫的贞洁妻子的典范。

  拉门德尔说:“散心,散心,去他的吧!里面已经着火了,外表还能平静吗?”

  苏罗杰娜吃了一惊,今天她第一次听到拉门德尔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原来只以为自己受人排斥,受屈辱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而对拉门德尔来说,所有的大门现在仍然是敞开着的。他愿意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他愿意去会见谁,就可以去会见谁。对于他,有什么障碍呢?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他是和一个体面人家的姑娘结婚,那他怎么会遇到这种局面呢?那时一些家庭出身清白的妇女就会来他家作客,妇女们之间会增加友好的感情,生活也会过得愉快而幸福。那样,正如丝绸的衣服上补上一块丝绸,而现在丝绸的衣服上却补上了一块麻布。因为我的到来,把一池清水搞浑浊了。想到这里,她感到非常灰心丧气。

  拉门德尔也马上意识到,他所说的话是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的。于是他马上改口说:“你以为我和你是互不相关的吗?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是一个整体。你受不到尊重的地方,我怎么能够去呢?何况我对社会上的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打心底里感到讨厌。我知道这些人的老底,地位、称呼和金钱都不可能使一个人的灵魂变得高尚。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如果换上某一个下层的人的话,那他就不敢再出头露面了。可是这些人把他们一切见不得人的勾当,全用自由主义的遮羞布掩盖起来了。还是远远地避开这些人为好。”

  苏罗杰娜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四

  第二年,苏罗杰娜生了一个像月亮那样可爱的小女儿,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雪帕。在那些日子里,公子的身体不大舒服,到迈苏里疗养去了。他得知女儿生产的消息后,给拉门德尔发来一封电报,让他把产妇连同孩子一起带到迈苏里去。

  但是拉门德尔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迈苏里,哪儿还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来最后试一试朋友们的高尚品德和宽阔胸怀呢?经过商量,决定来一次大宴宾客。还安排了音乐演奏,请了好几个优秀的歌手,特别安排了西式、印度教徒式和伊斯兰教徒式的筵席。

  公子也吃力地从迈苏里赶来了。这一天正是宴请客人的日子。接到邀请的人按时陆续地光临了,公子亲自迎接客人,汗先生来了,米尔扎先生来了,米尔先生来了,可是婆罗门先生没有来,巴布先生没有来,至于乔德里先生和耿格尔夫人,默哈拉和觉伯拉夫妇,高尔和胡古夫妇、斯里瓦士德沃和克勒夫妇等人,连个影儿也不见。①

  ①从这些人的名字来看,前面三个是穆斯林,后面的都是印度教徒。小说中人物杰赫拉是穆斯林,公子和拉门德尔是印度教徒。

  所有这些人在大饭店里什么都吃,什么蛋呀、酒呀,都是拼命地吃和拼命地喝,在这方面他们并没有什么顾忌。可是他们今天却没有光临,原因不是他们考虑可接触或不可接触的问题,而是把他们的出席当作对这场婚事的认可,而他们是不愿认可的。

  公子在大门口一直站到晚上10点,当他仍然看到没有人来时,就走到里面对拉门德尔说:“现在再也不要白等了。请穆斯林朋友入席吧,把其余的食物送给穷人得啦。”

  拉门德尔像失去知觉一样坐在椅子上。他用迟钝的声调说:“好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公子说:“我早就料到了。这对我们算不了什么耻辱,倒正好暴露了他们自己。”

  拉门德尔说:“好,这一下考验出来了。如果你同意,我现在就去一个一个地教训他们一顿。”

  公子诧异地说:“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去?”

  拉门德尔说:“对了,我要到他们每个人家里去问他们:

  你们把改革社会的高调唱得震天价响,到底是凭什么?”

  公子说:“没有用,去好好休息吧!区别好坏最主要的是我们自己的良心,如果我们的良心能够证明某一件事不是坏事,那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摇头,我们也不应该顾虑他们。”

  拉门德尔说:“不过我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人的,我不把他们一个个揭露得体无完肤,我是不会罢休的!”

  说完,他开始叫人把叶子包的食物和盆装的饭都分给了穷人。

  五

  拉门德尔散步回来,看到有一群妓女来给苏罗杰娜贺喜。杰赫拉有一个亲侄女名叫古勒拉尔,过去经常去公子家看苏罗杰娜,而这两年一次也没有来过,这次她还带来了礼物。门口已经站了好大一群人。拉门德尔听到了喧嚷声,古勒拉尔迎上前去给他行礼,说:“先生,愿你的女儿长命百岁,我给她带来了礼物!”

  拉门德尔像瘫痪了一样软了下来。他低下了头,脸上感到一阵羞惭。他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叫她们任何人坐。他木然不动地站在那里。和妓女来往,使他感到这样可耻和丢脸,以致他在她们面前连一点礼貌也没有了。他甚至连让她们在里面坐下的客气话都说不出来。今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堕落了。他以前认为朋友们的虚伪以及他们的妻子的蔑视,不是对他的侮辱,而是他们自己待人不公。但是今天妓女带来的礼物却超过了他那开明思想所能忍受的程度。

  苏罗杰娜是在一个很体面的印度教徒家里长大的。的确,苏罗杰娜现在仍然每天都到杰赫拉的墓地去参拜。但是杰赫拉现在只是给人留下了一种圣洁的回忆,已经摆脱了人间的污垢和罪恶。然而和古勒拉尔来往和保持关系却是另外一回事了。人们在某人的遗像面前鞠躬,给他献花,可他们却照样谴责偶像崇拜。因为一个是象征性的;而偶像崇拜则是明显而又具体的,或者说前者不是事实,而后者则是看得见的事实。

  苏罗杰娜站在门后,从门帘的缝隙中看到了拉门德尔的尴尬和不安的表情。她曾经想把这个印度教社会当作自己崇拜的对象,并且多年来她一直对这个社会顶礼膜拜,今天她对这个社会失望了,她的心在这时已经决定要与它作对了。她真想把古勒拉尔叫来,紧紧地拥抱她。为什么要向那些连理也不理我的人讨好呢?这些可怜的女人从老远的地方跑来,是把我当作亲人才来的,她们心里对我有感情,她们才真正愿意分担我的苦和乐哩。

  最后,拉门德尔抬起了头,带着冷淡的笑容对古勒拉尔说:“请进来,请到里面来。”说完,他在前面带路向客厅走去了。这时,女佣突然从里面出来,把一张纸条交到古勒拉尔手里就走开了。古勒拉尔拿起纸条一看,接着就把它交到拉门德尔的手里,站着不动了。拉门德尔看了纸条,只见上面写道:“古勒拉尔姐姐,你来得冤枉了。我们本来名声就不大好,现在别让我们出丑了吧!请你把礼物拿回去,以后如果想来会我,那你就单独一个人晚上来。我的心现在真想搂着你的脖子大哭一场,可是我毫无办法。”

  拉门德尔撕碎纸条,扔到了一边,粗暴地说:“让她写吧,我谁也不怕,进来吧!”

  古勒拉尔扭转身说:“不,先生。现在让我们回去吧!”

  拉门德尔说:“坐一会儿吧。”

  古勒拉尔说:“不,一分一秒也不坐了。”

  六

  古勒拉尔走后,拉门德尔走进自己的房间,坐了下来。今天他感到失败了,而这种失败是从来没有过的。他的自尊心,他的由于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产生的恼怒都消失了,代替自尊和恼怒的是羞愧和懊丧。古勒拉尔怎么会想张送礼呢?说来,她也从来没有和我们来往啊!今天不知为什么找上门来了。也许岳父有这么开明,也许他还和杰赫拉的亲戚保持着亲如一家的情谊。可我却没有这么开明。是不是苏罗杰娜悄悄地到她那里去过?不是写的什么:“以后如果想来会我,那你就单独一个人晚上来?”为什么不这样呢?原本是一样的血统、一样的心情、一样的思想和一样的理想嘛。就算是在公子家里长大的,但是血统的影响是不可能那么快就消除的。对,两姊妹一定有来往。有了来往,那她们会谈些什么?她们有可能谈历史或政治吗?还不是谈那些下流的事。古勒拉尔还不是谈自己当妓女的经历,议论妓院里的老鸨和嫖客的好坏长短。古勒拉尔一到她身边就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就不谈粗鲁、放肆和淫秽的话,这是不能设想的。隔了一会儿,拉门德尔又反过来想:可是一个人不和任何人来往也是不行的。想和人来往也是一种饥饿,在饥饿的时候得不到干净的东西吃,也是不会忌讳吃人家剩下的东西的。如果我的朋友们把苏罗杰娜接受下来,而不这么抵制她,那她为什么还愿意和这样的人来往呢?她没有什么过错,全部过错在于老是让我们向后看的社会。

  拉门德尔正在这样左思右想的时候,公子进来了。他用很尖刻的声调说:“我听说古勒拉尔刚才送礼物来,你把它退回去了!”

  拉门德尔反感地说:“我没有把它退回去,是苏罗杰娜把它退回去了。不过,在我看来,这样作是对的!”

  公子说:“你应该说,是你示意这么作的。你失去了把这些堕落了的人拉出火坑的多么难得的好机会啊!看到苏罗杰娜所产生的一点好的作用,也被你破坏了。和一个体面的人家保持关系所产生的一种自尊心,很可能使她的生活开始一个新的时代。可是你却对这些事一点也没有想到!”

  拉门德尔没有回答。公子有点激动地说:“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忘记了每一件坏事都是被迫产生的呢?小偷行窃并不是因为在行窃时感到愉快,而仅仅是因为一种需要迫使他这么作。当然,这种需要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关于这方面的看法,可能是有分歧的。对某一个人来说,妇女回娘家时要做新的首饰可能是必要的,而对另一个人来说,可能完全不必要。一个人害怕得不到宽恕可能丧失良心,另一个人可能宁可死也不肯低头。像你们这样有教养的人不应该忘记:整个人类都有求生的欲望,这是一条广泛的自然规律。为了活命,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干出来。越是难以活下去,而坏事也就越多;越是容易生存下来,那坏事也就越少。我们的第一条原则应该是,让每一个人都能够容易地生存下去。拉门德尔先生,你刚才对她们采取的态度,正是其他一些人对你采取的态度,而你对于那些人采取的态度一直是感到很难过的。”

  拉门德尔听着这长篇的议论,感到好像是一个疯子在废话连篇。过去他自己曾多少次对这样的理论表示过赞同,但是这种理论今天不能消除他内心的苦恼。堕落的女人以亲戚的身份到他家里来,拉门德尔对这样可耻的事是不能因屈从某种理论而忘怀的。他说:“我不愿意和这样的人保持任何关系,我不希望毒化我的家庭。”

  苏罗杰娜也忽然来到了房间里。产后的影响还仍然存在,但是激动的心情使她的脸色变得通红。拉门德尔看到苏罗杰娜更感到生气,他想向她表明:关于这个问题,他可以容忍到一定的限度,他绝对不会容许超过这个限度。他说:“我永远不会高兴让一个妓女到我家来,不管以什么身份,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单独一个人晚上来,或者是乔装打扮地来,都不能消除这种丢脸的事的影响。我不怕社会对我的惩罚,但我害怕这种道德上的毒害。”

  苏罗杰娜为了维护尊严,在思想上曾经作了很大的让步,至今她的良心还没有能够宽恕她自己。这时她厉声地说:“难道你希望我像囚犯一样一个人待在家里死去吗?总得有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嘛!”

  拉门德尔生气地说:“如果你对说说笑笑这么感兴趣的话,那你本来就不应该和我结婚。婚姻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献身关系。只要世界上通行这种原则,只要世界上认为妇女是家庭荣誉的维护者,那么任何男人也不会同意自己的妻子同行为堕落的人保持任何形式的关系。”

  公子明白了,这样争辩下去拉门德尔更会固执己见,而主要问题会抛在一边。所以他客气地说:“不过,孩子,你为什么只想到一个受过教育的上层妇女会受人家的影响,而不能影响人家呢?”

  拉门德尔说:“关于这方面我是不相信什么教育的。教育认可很多从风俗、习惯、道义传统的角度来看该当废弃的事物。如果一只脚滑倒了,当然我们不会把脚砍掉。不过我是不打算在这种推理的面前低头的。我愿意明确地说:和我待在一起,就得断绝旧的关系。不仅如此,还得转变思想,自己也得厌恶那种人。我们得适应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即社会将因自己的不公正而感到羞愧,而不是让我们的行为堕落下去,从而在人们看来他们不公正的态度是合理的。”

  苏罗杰娜自傲地说:“妇女不能那么受限制,不能非得跟你一样去看一切,跟你一样去听一切。她有权肯定什么东西对她有利,什么东西对她不利!”

  公子有点害怕了,说:“苏罗杰娜,你忘记说话应该始终使用温和的语言了。我们又不是在吵架,我们是在对一个问题发表各自的看法。”

  苏罗杰娜毫不胆怯地说:“不,现在在为我准备锁链呢!我是忍受不了这种锁链的。我像任何男子一样,也认为自己的身心是自由的。”

  拉门德尔对自己的生硬态度感到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剥夺你身心的自由。而且我也不是这种没有头脑的人,可能你也会同意这一点。但是,难道我就看着你走上邪路,我就不能劝你?”

  苏罗杰娜说:“正像我可以劝你一样,你也可以那样劝我,但你不能强迫我。”

  拉门德尔说:“这我不能同意。”

  苏罗杰娜说:“如果我去会晤我的某一个亲戚,你就觉得有伤你的体面,那你同样是不是认为你和那些男盗女娼的人来往,也会有伤我的体面呢?”

  拉门德尔说:“对了,这我是同意的。”

  苏罗杰娜说:“如果你的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兄弟来了,你会从大门口把他赶走吗?”

  拉门德尔说:“那你不能强迫我这么作。”

  苏罗杰娜说:“那你就能强迫我?”

  “那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是男子,我是这个小家庭的家长,因为由于你的原因我不得不……”拉门德尔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但是苏罗杰娜已经猜到了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她的脸变得通红了。她的心好像被捅了一刀,她激动的心真想马上离开这个家,和整个世界断绝关系,再也不见他了。如果结了婚就意味着成为某人意志的奴仆,就意味着忍受侮辱的话,那就让这种婚姻见鬼去吧!

  她情绪冲动起来,想走出房间。这时公子赶上来抓住了她,说:“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回到房间里去吧。为什么伤心呢?现在我还活着,你有什么难过的?拉门德尔先生没有说什么,他也不会说什么。彼此争了几句有什么可见怪的?以后有机会,你想说什么,就再说什么吧!”

  公子这么一面劝她,一面把她带进里屋去了。实际上,苏罗杰娜从来也没有想去见古勒拉尔,她自己也想躲开她。她是在一时冲动之下给古勒拉尔写了那张纸条的。她自己心里很明白,和这些人来往是不妥当的。但是拉门德尔反对这么作,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他为什么禁止我这么作?难道我自己这点也不懂?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怀疑?还不是因为我出身不高贵?我现在就要去会晤古勒拉尔,我硬是要去,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娇生惯养的苏罗杰娜,从来还没有人对她有过不好的眼色。公子完全听从她的意志。拉门德尔这些日子以来也一直顺从着她。现在她突然受到了这种鄙视和指责,她的冲动的心准备断绝所有的爱和至亲的关系。她什么都能忍受,但是这样的欺负、虐待和侮辱她是忍受不了的。

  她把头伸出窗口向马车夫喊道:“把车赶来。我要到市场上去,马上赶来!”

  公子爱抚着说:“苏罗杰娜,我的孩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啊?可怜可怜我吧?这个时候哪儿也别去,要不,你会永远后悔的。拉门德尔先生性情有些暴躁,可是他比你大,更有头脑,你就听他的吧!我对你说真的,当你的妈妈在世时,有几次我竟暴躁到对她说:你从我家里滚出去,但是那位忠于爱情的女神一步也没有跨出家的大门。现在你就理智一点吧,我相信待一会儿,拉门德尔就会不好意思地亲自到你跟前,请求你原谅他的过错的。”

  突然,拉门德尔走进来说:“为什么叫马车?你准备到哪里去?”

  拉门德尔的脸气得发红,这使苏罗杰娜看了都不寒而栗了。他的两眼像喷射着火星,鼻翅儿不停地翕动着,腿肚儿索索发抖。苏罗杰娜看到他这副样子,不敢说她到古勒拉尔家里去。他也许一听到古勒拉尔的名字,就会奔过来卡她的脖子。她吓得直打哆嗦,防备的心情强烈起来。她说:“我要到妈的坟上去。”

  拉门德尔威胁地说:“没有必要到那里去!”

  苏罗杰娜无可奈何地说:“为什么?到妈妈的坟上去也不让吗?”

  拉门德尔仍然威胁地答道:“不让!”

  苏罗杰娜说:“那你管这个家吧,我走了!”

  拉门德尔说:“你走吧,对你又有什么?这个家你待不下去,就待在别人家里吧!”

  到眼下为止,本来还剩下最后一条维系的线,可这样一来,连这一条线也断了。本来,苏罗杰娜也许只想到她父亲的寓所去,在那里生上几天气,然后等拉门德尔去说几句好话把她接回来,事情也就完了。但是,这一打击却从根本上破坏了达成协议或妥协的可能性。苏罗杰娜已经走到房门口,登时像木偶般呆然不动,好像有一个修道士用咒语把她的魂给勾走了似的。她就地坐了下来,她既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思考什么了。一个像遭到雷击的人,还怎么能思考呢?还怎么能说话呢?还怎么能哭泣呢?何况拉门德尔的话比雷击还致命得多!

  苏罗杰娜究竟在那儿坐了多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家里一片沉寂。她抬头望了望挂钟,时间快要到晚上一点了。她的父亲抱着新生婴儿躺在前面的安乐椅上睡着了。苏罗杰娜站起来望了望走廊,只见拉门德尔躺在走廊里的床上。她真想在此时此地用刀扎进自己的胸膛,死在他的面前。她记起了他那致命的话来,他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呢?这样一个聪明、胸怀宽阔而又有头脑的人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呢?

  她的一颗曾受到传统熏陶的忠贞的心,在这时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悲泣起自己可怜的处境来了。她想:如果我的出身没有这个污点,如果我的母亲是名门闺秀,难道他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但是我的名声不好,我是受压迫的,值得遗弃的,说我什么都可以。唉,多狠的心!难道她也能这样无情地打击拉门德尔吗?

  走廊上的灯还亮着。拉门德尔的脸上丝毫没有悔恨或痛苦的表情,愤怒至今还使他的面孔显得异样。如果苏罗杰娜这时看到他眼中留有泪痕,那她受了伤害的心也许能得到一些安慰。但是他脸上至今还是杀气腾腾。在苏罗杰娜眼里,世界是一片凄凉。

  苏罗杰娜又走到自己的房间里。父亲的两眼仍然闭着。在这几个小时里,他那生气勃勃的面孔变得毫无光泽了,面颊上还留着泪痕。苏罗杰娜坐在他的脚边流下了真诚的眼泪。唉!为我这个不幸的人,他受尽了苦,受尽了侮辱,他把他的一生都献给我了,然而结局却这样令人心碎!

  苏罗杰娜又看了看孩子,但是看到她那像开放着的玫瑰花的脸庞也没有能激起她的母爱,她扭过头去。她心想:这就是我这么多日子以来忍痛受辱的具体体现,我为什么要为她使自己的生命永远陷在苦难之中呢?如果她那无情的父亲对她还有点爱的话,就让他去抚养吧!总有一天他也会伤心的,正像我的父亲今天这样伤心一样。老天爷如果让我再投生,但愿他让我投生在清白的家庭里……

  七

  在杰赫拉的坟墓旁边,又修起了另一座坟墓。杰赫拉的坟墓上已经长满了野草,有些地方的石灰也剥落了。但是另一座坟墓却很干净,而且修整装饰得很好,它的四周都放着花盆,在通向坟墓的小路两边种上了玫瑰花。

  傍晚的时候,垂头丧气的太阳的微弱而又发黄的光好像在为这座坟墓伤心落泪。一个怀中抱着两三岁小女孩的人来了。他用手帕在清扫坟墓,他也扫除了小路上落下的玫瑰花瓣,然后他又开始在坟墓上洒上香水。小女孩在旁边奔跑着捉蝴蝶玩。

  这是苏罗杰娜的坟墓。她最后留下的遗言要求不要火化她的遗体,要让她躺在她母亲的旁边。公子在苏罗杰娜死后不到半年的时间也去世了。不过,拉门德尔现在对自己的粗暴感到很懊悔。

  雪帕已经满三岁了,她相信总有一天她妈妈会从坟墓里走出来。

  19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