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诺拉知道柯勒正在看着她。
每次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手插在卡其裤袋里,柯勒那六英尺三英寸的身体倚在卧室的门口,皱着眉头。一想到要和她分开,他就感到难以忍受。
他一般不会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诺拉把东西装进手提箱,不时啜上几口她钟爱的依云矿泉水。但是那天下午,他再也忍不住了。
“别走,”他的声音很低沉。
诺拉转过头微笑着,脸上满是爱意:“你知道我必须得走。你也知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但你还没走,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诺拉,别离开我,让那些客户见鬼去吧!”
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诺拉就被柯勒在她面前那么容易受伤的样子迷住了。这和他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别人眼里,他是个非常富有、壮志凌云的投资银行家,在格林威治开有一家销售业绩颇佳的公司。他有一双小狗般的眼睛,闪烁着不更世事的光芒,这掩盖了他的真实面目——一头雄狮,强大而又骄傲。
的确,柯勒才四十岁,相对来说还年轻,却已经总揽大局,王者独尊了。在三十三岁的诺拉身上,他看到了皇后的影子,他相信她会是与他情投意合的那个人。
“你知道吗,我可以用绳子把你捆起来,不让你走。”他开玩笑地说。
“好像蛮好玩的。” 诺拉也开着玩笑。她把放在床上的手提箱盖抬了起来,四下找寻着,“把我捆起来之前,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下那件绿色羊毛衫?”
柯勒终于露出了笑容,格格地笑了起来。他对诺拉是如此地着迷,以至于玩笑开得好坏对他来讲都没多大的关系:“是不是那件带珍珠扣子的?在衣橱里。”
诺拉也笑了:“你刚才又穿我的衣服了吧?”她走向那个山洞一样的可以进出的衣橱,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件绿色羊毛衫。柯勒已经移到了床脚边。他看着她,咧着嘴笑。
“呵呵,”她说,“这表情可真眼熟啊。”
“什么表情?”他问道。
“想要一个告别礼物的表情。”诺拉略加思索,自己也咧嘴笑了。她把羊毛衫扔在地上,慢慢地走向柯勒,有意地在离他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她只穿着胸罩和内裤。
“送礼物人: 我,收礼物人: 你。”她靠近柯勒,在他的耳旁轻声说道。
她穿的衣服不多,脱掉它会很快,但是柯勒仍然没有浪费时间。他温柔地亲吻着诺拉的脖子、肩膀,他的嘴唇向下画出一条弧线,一直画到她那凸起的娇小而活泼的乳房。他在那里停留住了,一只手摩挲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绕到她的身后去解开她的胸罩。
诺拉颤抖着,她的身体兴奋了起来。可爱、风趣、床上工夫了得。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还能有别的要求吗?
柯勒跪下来亲吻诺拉的腹部,他的舌尖轻轻地在诺拉小小的肚脐周围画圈。他把两个大拇指放在她臀部的两边,开始向下褪她的内裤。柯勒不停地亲吻着,亲吻着。
“真是……太……太爽了,”诺拉呻吟着。
轮到她表演了。柯勒那高大、肌肉发达的身体在她面前慢慢站直的时候,她开始给他脱衣服。她的动作轻快而又熟练。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动。一丝不挂地凝视着对方,贪婪的目光仿佛要探遍彼此的每一寸肌肤。天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吗?
突然,诺拉笑了起来。她敏捷而又顽皮地推了柯勒一把,柯勒向后倒在了床上。他已经完全被撩拨了起来。一个人摆成的巨大的日晷躺在柔软的羽绒被上。
诺拉摸索着从敞开的手提箱里取出一条黑色的佛莱格默皮带,双手把皮带绷紧。
——啪!——
“喏,现在就把什么人捆起来吗?”她问道。
(二)
三十分钟后,诺拉穿着粉红色的长毛绒布睡衣走下楼来,楼梯是向四面伸展的。柯勒的房子有三层,足有11000多平方英尺,典型的新古典殖民主义风格。即使用布拉克科夫大厦和高贵的威斯彻斯特周边其他城镇的标准来衡量,柯勒的豪宅仍然独具一格。
装饰几乎完美无瑕——每个房间都是形式与功能、时尚与舒适的最佳结合。纽约城最好的古玩店和康涅狄格州的精品店全都在这里汇合。最惹眼的是一幅哈得逊河学派的代表人物托马斯·科尔的绘画作品,由莫奈亲笔签名,曾经存放在乔治三世的私人图书馆,此前是J·P·摩根的囊中之物。还有一个雪茄烟盒,最初是理查德·尼克松送给卡斯特罗的礼物,这个雪茄盒还附带有一份证明其价值的鉴定书。房间里的可进入式酒窖更让人叹为观止,其空间足以容纳四千瓶酒,而且里面几乎已经放满了。
当然了,柯勒曾经雇佣纽约最优秀的室内装饰大师。这个装饰大师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开始和她约会。半年后,她在床上把柯勒捆起来。
生活中,他从未感到如此地快乐、兴奋,并且充满了活力。
五年前,他曾找到过真爱,并且为之惊奇,将她视若珍宝。但是莫尔娜在和他订婚后就得了癌症,离开了人世。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恋爱了,但是突然,梦中的那个人出现了——美妙绝伦的诺拉· 辛克莱尔。
诺拉穿过大理石的大厅、餐厅。离开之前,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满足柯勒的胃口,她刚把他的胃口吊起来。
她走进厨房,这座房子,她最爱的就是厨房。在去纽约室内设计学院报名之前,她曾想过当厨师。她甚至到巴黎的蓝带艺术烹饪学校上过学。
尽管她放弃了装饰盘子,选择了装饰房子,烹饪却一直是她的热情所在。什么样的烹饪都能让她放松心情,理清思路。尽管柯勒喜欢的大大的、美味多汁的双层芝士汉堡(里面夹着鱼子酱的那种——棒槌学堂注)做法简单,但终究是烹饪, 诺拉仍然乐在其中。
一刻钟以后,她叫道:“吃的快弄好了,宝贝。你准备好了吗?”
柯勒已经换上了短裤和马球衫,他走下楼,缓步走到诺拉身后,诺拉正在炉前忙乎着。他忽然说:“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地方……”
“能够吸引我。” 诺拉抢着说,这是她的台词,也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只有柯勒和诺拉才能听得懂的暗语,这证明他们总是充分利用在一起的时间。因为各自忙碌的工作,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她把一个大洋葱一片片地往锅里削,柯勒关切的目光从她的肩膀上滑过去:“洋葱不会让你流泪吗?”
“从来不会。”
柯勒在厨房的桌子旁坐下来:“服务公司的出租车什么时候来接你?”
“一小时以内吧。”
他点点头,手里摆弄着一个杯垫:“你这个客户是哪里的?他是谁啊,怎么让你星期天都上班?”
“他住在波士顿,”她答道,“是个退休老头,在巴克湾买了座褐色的大房子,刚粉刷完。”诺拉切了一块蔷薇花状的小面包,把热气腾腾的双层芝士汉堡和洋葱放在上面。她又从冰箱里给柯勒拿了瓶阿姆斯特淡啤酒,给自己拿了瓶依云矿泉水。
柯勒咬了一口说:“味道赛过史密斯沃伦斯基饭店了,还要加上一条——厨师迷人多了。”
诺拉呷了口水,看着狼吞虎咽的柯勒,她满意极了,他总是这样,胃口很好!这的确是件好事。
“天啊,我爱你。” 柯勒突然迸出一句话。
“我也是。” 诺拉放下了杯子,盯着柯勒那蔚蓝的眼睛,“我真的很爱你,好喜欢你。”
他伸出手:“那么,说实话,我们还等什么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放在这房子里的衣服已经比我自己的还要多了。”
诺拉眨了眨眼:“这是你求婚的方式吗?”
“喔,不,这才是我求婚的方式。”他说。柯勒把手伸向裤兜,取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然后单膝下跪,把盒子交到诺拉的手中,“诺拉·辛克莱尔,你让我幸福无比。我真不敢相信我找到了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诺拉简直惊呆了,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大钻戒——眼泪浮上了她幽绿的眼睛。
“愿意,愿意,愿意!啊哈——当然愿意!”她叫道,“柯勒·布朗,我愿意嫁给你。我深爱着你。”
——砰!——香槟启开了。这是他预先就冰冻好的,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瓶杰克·丹尼,想万一求婚被拒绝了就一醉解愁。
两个杯子都倒上了香槟,柯勒高高地举起杯子,提议道:“为我们以后的幸福生活干杯!”
“为以后的幸福生活干杯!”诺拉响应他的话,“为‘啊哈——我非常愿意’干杯!”
他们碰杯,呷酒,手握着手。正狂热地沉浸在爱河中的柯勒与诺拉,兴奋得头晕目眩,两个人拥吻在了一起。
但是他们的庆祝很快被车道上的喇叭声打断——诺拉叫的车到了。
几分钟后,诺拉坐进的轿车渐渐驶离了,她从开着的后车窗伸出头来冲着柯勒喊道:“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
(三)
在乘车去威斯彻斯特机场的路上,诺拉一直盯着手上那枚光彩夺目的戒指。柯勒很会讨女人的欢心。这枚钻戒至少有四克拉,钻石是圆形的,成色起码是D或者E,侧面还镶着长阶梯形的宝石,全都用铂金完美地镶嵌在一起。诺拉简直是为这戒指而生,这戒指也仿佛找到了主人。
终点到了,司机把林肯轿车停在路边,为诺拉打开车门,然后问道:“辛克莱尔小姐,您回来的时候还需要我来接吗?”
“算了吧,我另有安排,”她回答道,“谢谢。” 诺拉慷慨地给了司机一笔小费。然后把手提箱的拉杆支起来,拖着往机场大厅走去——她经过了超长的二等舱队伍,缓缓地走到头等舱服务台前。每走一步,她都仿佛听到柯勒在说着某一句他们之间的暗语,柯勒说上句,她接下句。
柯勒说:“少吵架……”
她接着说:“更值钱。”
飞机平稳地起飞了,随即爬升到巡航高度,这时,诺拉才终于把视线从戒指上移开。她翻开最近一期的《房屋与家庭》,里面有张照片拍的就是她以前在康涅狄格州给一位客户装修的房子,标题是“达里恩大胆的风格”。照片拍得十分醒目,旁边的文字说明也极尽赞美之词。惟一没有提到的就是她的名字。
她多么希望看到自己的名字啊。
一个半小时后,飞机在洛根机场着陆。诺拉取了租用的汽车——一辆豪华的克莱斯勒敞篷跑车,支好敞篷,戴上太阳镜,向波士顿的巴克湾驶去。
收音机的预置键让她相信两件事。第一,波士顿有太多说空话的电台。第二,前一个司机根本不懂怎样驾驶这辆车,因为敞篷车是离不开音乐的。
她摁下寻找键,找到一段中意的音乐。她的长发随风自由飘扬,棕褐色的皮肤沐浴在六月的阳光里。随着一首经典老歌,弗拉明戈的《我的眼里只有你》,她也哼唱起来。
很快,诺拉就在一所华丽的褐色房子前停下来,房子位于离公共花园下行不远的联邦大道上。夏日星期天相对宁静的下午给它带来了一点好运: 前面有一片空地,“好棒啊!”
她换到停车挡,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发夹上哪儿去了?找不到发夹了?发夹!敲门之前,她看了看表,好戏即将上演。
(四)
诺拉走到房子特大的双门前,在手袋里摸索着钥匙,杰弗瑞·沃克决定雇她当室内设计师的时候就把钥匙给了她。房子太大了,门铃又不时地耍脾气,杰弗瑞告诉诺拉可以直接开门进去。一个细小的声音回荡在她脑子里:“这样真好。”
“屋里有人吗?”诺拉踏进屋,问道,“沃克先生在吗?”
她站在大厅中央,仔细听着。她能远远地听到迈尔斯·戴维斯和他优美的小号声从二楼一点一点地渗下来。她又问了一声。这次,头顶上传来了脚步声。
“诺拉,是你吗?”楼梯上一个声音问道。
“你不会在等别的什么人吧?”她回答,“你最好说没有。”
杰弗瑞·沃克匆匆走进大厅。他搂住诺拉,把她举到空中转了个圈,整整吻了诺拉一分钟。接着又是长时间的亲吻。
“天啊,你真美!” 杰弗瑞说着,终于慢慢地把诺拉放回地板上。
诺拉用左手顽皮地在杰弗瑞的肚子上打了一下。柯勒送的四克拉的钻戒早已被杰弗瑞送的戒指取代了,这枚戒指的三颗蓝宝石巧妙地堆在一起,重达六克拉。
“我敢肯定你对你所有的妻子都说过这句话。”诺拉说。
“当然没有,我只对像你这样迷人的妻子说。天啊,诺拉,我想死你了。傻瓜才会放走你这么个妙人儿。”
他们大笑了起来,再一次拥吻,吻得那么投入,那么深情。
“来,给我说说,你的旅途怎么样?”杰弗瑞问道。
“还行,反正都是为生意的事奔波。你的新书写得怎么样了?”
“谈不上是《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巨著,也不会像《达芬奇的密码》那样畅销。”
“你总是这么说。”
“因为这总是事实。”
杰弗瑞·塞奇·沃克今年四十二岁,是一位具有国际知名度的畅销历史小说作家。他有数百万的读者,绝大多数都是女性。她们喜欢他的作品,喜欢他笔下坚强的女性形象,书的封面上他那粗犷的长相对此没有半点影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好看”的乱发和胡茬。
突然,杰弗瑞把诺拉拦腰抱起,把她搭在肩膀上。他带她上楼的时候,诺拉一路嚎叫。
杰弗瑞本来打算走向卧室,但是诺拉抓住了门柱,他不得不改变方向,走向他的私人图书馆。诺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最喜欢的那把椅子——他写作时坐的。
“你老说你最好的作品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写出来的。”诺拉说,“我们就在这里做爱怎么样?”
杰弗瑞把诺拉放在破旧的棕色坐垫上,打开音乐,诺拉·琼斯的歌,他们共同的最爱。
随着这位著名歌手缭绕而有力的声音逐渐向高潮发展,整个房间都淹没在乐曲声中,诺拉慢慢向后靠倒,把腿抬了起来。杰弗瑞褪掉她的凉鞋,她的卡其裤和内裤。杰弗瑞帮诺拉把她身上最喜欢的绿色羊毛衫脱了下来,她的手伸进了杰弗瑞的牛仔裤。
“我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老公。”诺拉喃喃着,拉下了杰弗瑞的内裤。
(五)
那天晚上,诺拉做了配有自制伏特加沙司的佩内面,还有凉拌沙拉。杰弗瑞则从私人酒窖里取出一瓶布鲁内罗酒。两个人共进晚餐,一切都井井有条,他喜欢这样。
他们一边吃一边谈论着杰弗瑞的新书,这本小说以法国大革命作为背景。杰弗瑞几天前刚从巴黎回来,他非常重视作品的真实性,坚持要实地考证。诺拉的工作也非常忙碌,他们的日子总是聚少离多。两个人当初是在墨西哥结的婚,那是个星期六,第二天他们就飞了回来。没有婚礼嘈杂的场面,也省去了所有的忙乱,而且在美国国内都没有登记。真是一桩标准的现代婚姻。
“诺拉,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杰弗瑞一边说,一边把叉子插进所剩无几的佩内面里,“我们真的应该一起去旅行。”
“你是应该兑现你的蜜月旅行诺言了。”
杰弗瑞一只手捂住胸膛,微笑道:“亲爱的,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像在度蜜月。”
诺拉也笑了:“说得好,我的大作家,但是我不会让你的油嘴滑舌就此过关的。”
“好吧。你想去哪儿?”
“法国南部怎么样?”她提议,“我们可以住在卡普费拉酒店。”
“要不,去意大利吧?”他说,手里握着那瓶酒,“托斯卡纳区?”
“嘿,我说——我们两个地方都去吧?!”
杰弗瑞仰天大笑起来:“你又来了不是?”他说,他的食指在空中摇动着,“绝不顾此失彼,两个地方都去?这个主意倒不错。”
他们吃着饭,谈论着更多可去的地方: 马德里、巴厘岛、维也纳、拉奈岛。他们分享了一品脱“本和杰里”牌的樱桃雪糕,最后决定去旅行社咨询一下。
十一点钟,他们依偎在床头——惹人羡慕的一对夫妇,沐浴在爱河里。
(六)
第二天正午刚过,在四十二和四十三街区的曼哈顿中央火车站前的公园大道,一名妇女发出了尖叫,另一名妇女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跟着尖叫起来。旁边的男人骂了一声“见鬼”,然后他们全都躲到一边去了。
这里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跟在这个全世界最著名的火车站外有个烂车皮这种事一样不可思议。恐惧、惶惑,这一连锁反应迅速清空了人行道上所有的行人,只留下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个胖子,长着浓密的连鬓胡子,头发稀少,嘴唇上还有一撮小胡子。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咖啡色西装,西装的翻领很宽,但更宽的是那光泽度很好的蓝色领带。他脚边放着一只中号的手提箱。
胖子的旁边站着一个女人,二十五岁左右,颇有几分姿色。她留着一头红色的头发,直直地垂到肩膀上,脸上长满了雀斑。她穿着短格子裙和白色吊带紧身背心,一边肩上挂着个破旧的克纳普呢背包。
胖子和这年轻女人看起来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然而那一刻,他们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确切地说是被一支枪联系在了一起。
“你再靠近一点儿,我就杀了她!”胖子吼道,带着很重的中东口音。他把冰冷的枪管抵住女人的太阳穴,“我发誓,我一定会开枪打死她。这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我不费吹灰之力。”
他的威胁是对留在人行道上第三个人说的,他也是留在人行道上最后的一个人——他离他们大约有十英尺,穿着宽松的卡其布裤子和T恤衫,典型的游客样。也许他来自遥远的西部,奥尔良?华盛顿州?或许是个逃亡者。模样还挺体面的。
——然后,他掏出一支枪。
游客模样的人向前走近一步,他的枪指着小胡子胖子的脑门——直指死穴。游客的射击路线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那个年轻女人。
“我也不关心她的命,”游客说。
“我叫你站住!”胖子说——游客根本不理会他,又上前了一步——“我发誓,我他妈的要打死她!”
“你不会的,”游客平静地说,“因为如果你打死了她,我就会打死你。”他再前进一步,停了下来,“朋友,好好想想吧。那手提箱里的东西可丢不起哦。你的命才值几个钱啊?”
胖子瞥了一眼箱子,仿佛经受着巨大的痛苦。看起来他正在思考游客说的话,也许他没有。他的脸上浮现出疯狂的微笑。他扣起了手枪的扳机。
“求求……求求你们了,”年轻女人哀求道,她浑身发抖,“求求……求求你们了。”眼泪从她的眼睛不停地涌出来,她几乎站不住了。
“闭嘴!”胖子对着她的耳朵吼道,“给老子闭嘴!我快被你吵疯了!”
游客坚守着阵地,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一样东西: 胖子扣扳机的手指。他不喜欢所见到的一切。
——一阵抽搐。
杂种胖子会对那女人开枪吗?真让人受不了。
(七)
“哟嗬,”游客举起一只手掌,大声说道,“兄弟,别那么紧张。”游客退后了一步,自己哧哧地笑了起来,“我在跟谁开玩笑呢?我的枪法不好。我不敢肯定射中的就是你。”
“识相就好,”胖子说,右手把那姑娘搂得更紧了,“现在告诉我,咱们该听谁的?”
“当然是听你的。” 游客恭敬地点了点头说,“朋友,你到底想干什么。该死!你想的话,我可以把枪放在地上,行吗?”
胖子瞪着游客,他不再斜眼看人了,“好吧,但你得慢慢放下枪。”
“当然。很容易的事——容易得很——非常容易。不这样也没办法啊。”游客开始弯下身子向地上放枪,从他身后附近的电话亭里传来了沉重的喘气声。紧接着,他身后四十二街区上停着的一辆货车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喘息声。那些跑去寻找避难处的人还不得不在一旁看着事态的发展,他们都想着同样的一件事:“别放下枪,伙计。他会杀了你!杀了那女的!”
游客弯着膝盖,蹲下。小心地把枪放在地上。
“看见了吧,这没什么,真的很轻松。”他说,“好了,你现在要我做什么?”
胖子开始大笑起来,他蓬乱的小胡子在鼻子下缩成一团,“我要你做什么?”他说。笑声变得更大了。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
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游客把他指着那女人的枪移开,正面直直地瞄准他,“我要你做的就是——去死。”
——这个人终于采取了行动,这个人是游客。
眨眼的工夫,他敏捷轻快地把手伸到裤腿上,从膝盖下的手枪皮套里掏出一支“贝雷塔九毫米”手枪。他的手臂像鞭子一样挥过,开火,“啪”!枪声回荡着,所有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包括胖子自己。
他头上的洞有硬币那么大。有那么一会儿,胖子凝固在那里,像座塑像,像尊大佛。旁边看着的人都惊叫起来,年轻女人的背包滑到膝盖处。“砰”地一声,胖子瘫在堆满垃圾的地上,血像喷泉一样汩汩涌出,令人毛骨悚然。
游客把“贝雷塔”枪塞回膝盖下的套子里,把放在地上那支枪放在屁股后面的包里。他站起来,走到那只手提箱前面。他把箱子提起来,走向一辆停在街上引擎一直没有熄火的蓝色福特野马车。
“女士们先生们,祝各位愉快。”他对周围惊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的人群说。背包女子吓得把包紧紧地抱在胸前,“你真幸运。”他向背包女子挥手示意,然后,游客坐上驾驶座,驱车离开了——带着那只手提箱。
(八)
绿灯亮了,这位纽约城里的出租车司机猛地踩上油门,好像要压扁一只虫子。差点儿被他压扁的却是个骑自行车的邮递员——一个少见的鲁莽的、不怕死的家伙,对他来说,红灯和停车标志都是些疯狂的想法,是些没有意思的玩笑。
出租车司机在十字路口猛踏油门的时候,这个邮递员突然转向,一直往前冲,他高速行驶的自行车最终离汽车的缓冲器不过一寸。
“傻瓜!”邮递员扭过头尖声骂道。
“操你傻瓜!” 出租车司机叫道,对着邮递员竖起他的中指。他瞟了一眼坐在后座上的诺拉,厌恶地摇摇头,然后将汽车油门踩到底,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诺拉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回家真好。
出租车司机继续保持着疯狂的速度向南行驶,驶向曼哈顿下面的第二大街。他们驶过几个安静的街区,这时司机打开收音机,正在播的是“1010新闻”。
收音机里一个低沉、流畅的男人声音刚播完了一条城市最新预算危机的消息,接着他插播了一条发生在市中心的爆炸性新闻,一个在现场的女记者的播音插了进来:
“大约半小时以前,在四十二街区和中央火车站外的公园大道的拐角处发生了一起扣人心弦、异乎寻常的枪击事件。”
收音机里详细地描述了一个男人怎样用枪劫持一个女人质,最后却被另一游客模样的人用枪打死了,围观者都认为这个游客是个便衣警察。
“但是警察最终出现时,却有消息证实说游客与纽约市警察局没有任何关系。目前,无人知道游客的真正身份。开枪之后,他随即离开了现场——携带死者的一只大手提箱子潜逃了。”记者承诺继续追踪事态的发展。
出租车司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后视镜:“这个城市需要的就是这些吗?”他说,“又一个散漫的义务警察。”
“其实弄清楚也就那么回事情。”诺拉说。
“怎么弄清楚?”
“从那只手提箱入手。不管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很明显,一切都与箱子里的东西有关。”
出租车司机耸耸肩,点点头:“对,言之有理。你说那箱子里有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呢,”诺拉回答,“里头肯定不是脏衣服就是了。”
(九)
有人在什么地方说过一句话,诺拉特别喜欢,也打心眼里深信不疑:人的生活不是随心所欲的。
——她的生活可不是这样。
出租车在索霍区的美世斯普林的角落处停了下来,诺拉付了车钱,拉着带轮子的手提箱进了公寓的大厅,这座公寓有两层楼,以前是个豪华的仓库,大厅全是大理石装饰的。除了纽约,到处都是这样充满矛盾的装饰。
她的房子是一间阁楼,占了整整半层楼。用一个字形容:大;用一个词形容: 时尚。乔治·史密斯牌的家具,打蜡的巴西木地板,德国博德宝设计的厨房。整体搭配起来平和、安静、优雅,这是她的避风港。她在这里才能真正地感觉到“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够吸引我”。
其实诺拉倒是很想让使她感兴趣的几个人到这房子里参观参观。
前门处立着诺拉的看门哨兵——一座六英尺高的全裸体男性泥塑像——这是哈维尔·马林的作品。
房子里有两个地方设有安逸的座位——其中一个是用全白色的皮子包装成的,边角用黑色做补充——这些都是诺拉亲手设计的。
她喜欢这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为了买到这些东西,从索霍到太平洋西北区、伦敦、巴黎,意大利的小村落,比利时和瑞士,她几乎寻遍了所有的古玩店、跳蚤市场和画廊。
她收集的东西来自世界各地。银器有几件赫耳墨斯珍玩,还有十几个她一直很喜欢的银碗。艺术玻璃有法国艺术画廊的镜框,还有白色、绿色、绿松石色的蛋白石。油画都出自纽约、伦敦、巴黎和柏林名气极高的画家之手。
更为突出的当然是诺拉的卧室: 设计非常大胆——让人耳目一新——紫红色的墙壁,镀金边的壁突式烛台和镜子,床的正上方悬着一个轮廓分明的涡形木雕。
来吧,看看我真实的生活。
诺拉从冰箱里拿出一瓶依云矿泉水,然后打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是打给柯勒的,她把打电话称作“安抚男人”工程。稍后,她又拨通了杰弗瑞的电话,说了一通跟柯勒差不多的情话。
那天傍晚八点刚过,诺拉走到格林威治中心的巴波酒吧。真的,回家太好了。虽然是星期一,巴波却挤满了人。空气里充满了银器、酒杯、碟子混合在一起的声音,在房内的各个地方,人们发出了有节奏的嘈杂声。
诺拉在人群里看到她的好朋友爱莱恩和阿里森,他们已经坐在一楼倚墙的一张桌子旁,一楼是比较休闲的楼层。诺拉经过老板娘身旁,向她们走去。周围人们互相亲吻着脸颊。天啊,她爱死这些丫头了。
“阿里森爱上咱们的酒保了,”诺拉一坐下来,爱莱恩就大声宣布。
阿里森棕色的大眼睛转了转:“我只说了他挺可爱的。”
“我听着怎么像是爱上了呢。”诺拉继续开着这个玩笑。
“听见没有,确凿的证据呢!”爱莱恩说。她是多家公司的顾问律师,在艾格斯、贝克和城里有名的斯米德尔公司供职。最大的优点之一是这些公司都是计时付薪的。
说曹操,曹操到。那个年轻的酒保,高高的,皮肤黝黑,走上前来,问诺拉想喝点什么。
“水就行了,”她说,“有泡泡的那种水。”
“别,今晚你和我们一起喝酒吧,诺拉。她要一杯‘四海为家’鸡尾酒。”
“马上就来。”酒保很快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开了。
诺拉把手挡在嘴边,悄悄说:“他真可爱啊……”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阿里森说,“不过他可能还不到可以喝酒的年龄,可惜啊。”
“我想,这就像是被驱赶,”爱莱恩说,“也许是因为我们变得太老了,他们才看起来很年轻。”她耷拉下头,“唉,我现在好沮丧啊。”
“快换个话题啊!”诺拉大声说。她转向阿里森,“今年秋天怎么流行黑色啊?”
“信不信由你,可能就是一片黑色哦。”
阿里森是W的服装设计师,按她喜欢的说法,W是掉下来惟一能砸破脚趾头的杂志。他们做生意的模式其实很简单,她的解释是: 大幅的广告上面是那些骨感的模特儿穿着设计师设计的永不过时的衣服。
“诺拉,你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阿里森问道,“你老是不在城里,就像个幽灵。”
“我可能真有点发疯。现在不是时兴有两个家吗?那些客户真快让我崩溃了。”
阿里森叹了口气:“负担第一个家我都有问题——哦,对了,我给你讲过刚和我同居的那男人没有。”
“是那个演奏怪异的新时代音乐的雕塑家吗?”爱莱恩问道。
“不,不是他。他几个月前就从我那儿搬出去了。”她手一挥,做了个打发人的手势,“现在这个刚买下了拐角那座公寓。”
“你对他的最终裁决是什么?”爱莱恩三句不离本行。
“单身、可爱,是个肿瘤学家,”阿里森回答。她耸耸肩,“生活里还有比嫁给一个有钱的医生更糟的事吗?”这话一出口,阿里森慌得赶紧用手捂住嘴。
几个女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你们,嘿,没关系。”诺拉说。
“亲爱的,对不起啊,”阿里森尴尬地说,“我是无心的。”
“真的没什么,你用不着道歉的。”
“快换个话题吧!”爱莱恩叫道。
“看,你们俩都傻乎乎的。听我说,虽然汤姆是个医生,但我们还是一样的可以谈论医生。”诺拉握住阿里森的手,“再跟我说说你的肿瘤学家吧。”
阿里森继续说了下去,三个人也接着聊。她们的关系很好,任何难堪时刻都不会影响她们的关系。
年轻的酒保给诺拉端来了“四海为家”,然后照单继续上酒去了。她们三个不断地喝酒,吃东西,胡闹地乱侃。诺拉一副完全放松的样子,她表现得如此舒适、自在,以至于阿里森和爱莱恩都不知道后来一整晚,她的思想一直徘徊在她第一任丈夫的死亡上,她的第一任丈夫: 汤姆·霍利斯。
——他,是被谋杀的。
(十)
一个高玻璃杯里面盛满了水,混合一些阿司匹林。这是她与爱莱恩、阿里森一起喝完酒紧随其后的饮品。诺拉从来没有喝醉过,她憎恶听任别人的控制。好在爱莱恩和阿里森都是她的好伙伴,而且她们兴致很高,所以她们仨愉快地谈了很多。
两杯水,两片阿司匹林——她换上最喜爱的棉质睡衣,把梳妆台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拉出来。马球运动衫下面放着一个影集。
诺拉关上抽屉,只留着床头柜上的灯。她爬上床,把影集翻到第一页。
“故事从这里开始。”她自言自语。
相片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仿佛一条时间线索,记录了诺拉与她第一个爱人相恋的过程。她一直都叫他汤姆医生。影集里有他们相识后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周末的相片,那时,他们去贝克郡参加在坦格尔屋举行的一场音乐会,这张相片是他们在列诺克斯的盖博斯旅馆内的套房里拍的。
第二页拍的是汤姆带诺拉去凤凰城参加一个医学会议。他们住在诺拉特别喜欢的比尔特摩,不过要住在主楼才有意思。
接着是在他们婚礼上偷拍的照片,婚礼是在纽约植物园的温室帐篷中举行的。
再往下翻,是他们在尼维斯岛度蜜月的相片。多么灿烂的日子啊,那是她曾经有过的最愉快的时光。蜜月中的往事历历在目——派对、晚宴,还有滑稽的面孔,对着镜头扮鬼脸。其中一张是诺拉伸出舌头去舔鼻子;汤姆像“猫王”艾尔维斯那样翘着上嘴唇,那滑稽的样子简直就是在模仿前总统比尔·克林顿。
然后,相片突然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剪报。
影集的最后几页全都是报纸的标题。报上讲的是各种各样的故事,还有讣告——由于时间太长,都泛黄了。诺拉把它们全都保存了下来:
《纽约邮报》写道:“药物混合中毒不治,曼哈顿顶尖医生丧命”。
“服用自配药品,医学博士赴黄泉。”这是《每日新闻》里的说法。
《纽约时报》没有过分夸大其词,只是一条简短的实事求是的讣告:“著名心脏病专家汤姆·霍利斯辞世,年仅42岁。”
诺拉合上影集,独自躺在床上想着汤姆和过去发生的种种事情。每件事情的开始都是诺拉新生活的开端。诺拉的思绪自然地飘到了柯勒和杰弗瑞身上。她看着自己的左手,他俩送的戒指她都没有戴。她得作个决定了。
诺拉本能地开始在脑子里列了一个单子,井井有条而又简洁明了。究竟和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位在一起好处会更大呢?
柯勒与杰弗瑞——
他们俩都很风趣,都能让她笑个不停,都能让她有特别的感觉。不容否认的还有,他们在床上——或者他们想做爱的任何地方,都很棒。他们都很高大,身材很好,英俊得像电影明星,不,应该说他们比她见过的电影明星还要好看。
事实上,诺拉既喜欢和柯勒在一起,也舍不得杰弗瑞,这个决定的难度太大了。
——她会干掉谁呢?或者会先干掉谁呢?
(十一)
事情开始变得棘手了,险像环生。
游客坐在切尔西二十三街区西边的一个星巴克咖啡馆里。每张咖啡桌前坐的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家伙,但这里是安全的。正是由于这些人都靠揩油过日子,所以,只花三美元你就可以喝到杯咖啡,可能还外加有别的好处。
从中央火车站外夺来的那只箱子就放在地板上,他用两条腿紧紧地把它夹在中间,他早已反复观察过这只箱子。
第一,这箱子是开的,没上锁。
第二,里面放着些皱巴巴的男人的衣服,还有一套用棕色皮包装着的修面工具。
第三,修面工具似乎没什么异样,仔细观察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里面还有一个闪存和一个钥匙盘。闪存应该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吧?真好笑——关系人生死的东西居然只有手指头般大小。不过,小吸管都能吸干、吸尽汪洋大海。显然,这小东西里可以存放许多有用的信息。
游客已经拿出了他的苹果机。现在只要他有胆量,一切都将真相大白。碰巧,他的胆量还不小。
开始!
他把闪存塞进苹果机。为什么那个苦命的胖子要为这个不惜在四十二街区丧命呢?
驱动图标出现了——E盘。
游客移动鼠标,点击闪存里保存的文件。行了。可以看了,看喽——
几分钟后,游客正待细看里面的东西,他却停下了。
旁边桌坐的一个漂亮女人——漂染了浓重红色的头发编成了一束一束的麦穗——正试图想要瞟上两眼。游客把目光投向她:“有句老话——我可以让你看里面的东西,但是,你要付出死的代价。”
女人笑了:“我也有句老话——你让我看你的东西,然后我让你看我的,怎么样?”
游客也笑了:“可你没有便携式电脑。”
“那就是你的损失了,”她耸耸肩,从桌旁站起来准备离开,“你长得挺可爱,却是个傻瓜。”
“你的头发该剪了。”游客笑得合不上嘴。然后,他回头再看屏幕。
——行了!屏幕上显示的东西——仿佛没什么意义,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什么能有意义呢。
文件里都是些姓名、住址,瑞士和开曼群岛几家银行的名字——几个海外账号。还有这些账号上的金额。
游客在脑中飞快地算了一下,只算出个大概,但也八九不离十——十四亿美金!
(十二)
纽约是个不夜城,但是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有些地方显然还没苏醒。譬如东区下面灯光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停车场在地下五楼,里面一片寂静。像只水泥做的蚕茧。惟一的噪音是头顶上荧光灯发出的使人麻木的嗡嗡声。
除此之外,一辆蓝色福特野马车里还有个男人不耐烦地用中指敲打着方向盘——野马车里,游客瞥了一眼他的表,摇摇头。中指继续敲打着。和他接头的人迟到了。
十分钟后,两个汽车头灯照亮了远处的墙,墙在通向上一楼层的斜坡旁。一辆白色的雪佛兰篷车出现了。车的一边印有花商的标志:“露西里鲜花坊”。
“哦,算了吧,”游客想,“还弄辆卖花车来迷惑人呢。”
篷车慢慢地靠近了野马车,停在了离它二十英尺的地方。引擎熄了火,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跨出车来。他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里面是白衬衣,还打着领带。他向游客这边走来。篷车里仿佛还有个男人,但他一直呆在车里没出来。
游客也走下车,和那男人在半路相遇,“你迟到了。”游客说。
“你还活着,真走运啊。”接头的男人说。
“知道吗,有人觉得我那招是技巧。”
“开的那枪可不赖啊。听说在前额,死穴呢。”
“喔,那胖子的确有点秃顶了,目标也就更大了。那女孩怎么样了?”
“她吓坏了,不过会好的。像你一样,她也是个内行。”西装男人把手伸向外套口袋,从里面掏出一盒万宝路香烟,递了一支给游客。
“谢谢,我不抽,早戒了。”
西装男人自己把烟点着了,把火柴摇熄。
“警察怎么说?”游客问。
“没听说什么。好像他们正忙着和那些口径不一致的目击者打交道呢。”
“其中有你派去的人,是吧?”
“就两个目击者。我们让他俩都说你留着山羊胡子,脖子上还有块疤。”
游客笑了,用手揉了揉光光的下巴:“那就太好了。媒体怎么说?”
“他们好像都把这事忘了。比起你的身份来,他们更感兴趣的是箱子里的东西。说到箱子,在……”
“在车里。”
他们走到野马车后面。游客支起车盖,把箱子提了出来,放在地上。西装男人把箱子打量了个遍。
“你试着打开过?”他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就是没有。”
“我没有,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西装男人吐出一个烟圈:“如果你打开了,我们现在就不这么说话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别问那么多了。你又不是这个圈子里混的。”
游客没再追问下去:“那现在我怎么办?”
“失踪。你不是还有一个任务吗?”
“任务?对,我已经上了另一条有趣的贼船。车里头那个人是谁?”
“你这次干得不错。他要我转告你的,别问那么多了。”
“我本来就是个不错的人嘛。他们选我真是有眼光。”
他们握了手,游客看着西装男人提着箱子走回篷车开走了。他在想他们要用多长时间才会发现他看了闪存里的内容。虽然是情非所愿,但现在他已经是圈里人了。
(十三)
对诺拉来说,这是一个忙碌的早晨,她先在东六十一街区逛了很久。现在,她正在联合广场附近的家具店为一位客户购物。然后,她还得到另一个家具店去看看,最后一站是家英国人开的古玩店。
她是为最早的客户之一的康斯坦斯·迈克格拉斯购物。康斯坦斯——“康妮”绝对不是昵称——从东边豪华的两居室搬到西边中心花园更豪华的两居室里。准确地说是搬到了达科他,电影《魔鬼怪婴》就在那里拍的,“甲壳虫”乐队的主力成员之一的约翰·列侬也是在那里被枪杀的。康斯坦斯虽然退出了舞台,但仍保持着绝佳的表演才能。她给诺拉解释为什么要搬到西边:“太阳从西边落下,我也要在西边最后一套公寓里度过余生。”
诺拉喜欢康斯坦斯,因为她充满活力、坦率豪爽,常说些装饰家最爱听的话。对她来说钱根本不是问题。她已经死了两任丈夫。
“我还活着,还能呼吸,可别对我视而不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诺拉转过头看见伊万·弗雷扎伸着胳膊,摆出拥抱的姿势。他代理的巴里斯特·葛罗屋古玩店,占了五楼大半部分。
“伊万!”诺拉说,“见到你真高兴。”
“见到你更高兴。”他回答。他亲吻了诺拉的双颊,“你今天又给哪位财神买东西呢?”
诺拉简直可以从他眼睛里读出“钱”字:“她的名字就用不着提了,但是你有生意可做,她扔掉了很多华丽的法国饰品,想换成传统的英格兰风格。”
“那你可来对了地方,”他咧着嘴笑了,露出满口牙齿,“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从来都能走对地方。”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伊万带诺拉看遍了全部英格兰风格的家具。他是个行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特别知道什么不该对诺拉·辛克莱尔说。
诺拉最讨厌听一个卖东西的夸什么东西漂亮,仿佛那会影响她的判断。她有自己的审美标准,有自己的品位,一部分是天生的,其余的是靠经验的积累和打磨得来的。她绝对相信自己。
“这是带一片叶饰的还是两片?”她看着一张紫衫木餐桌问伊万,桌子上镶着缎木做的边。
“只带一片,”他说,“但可以放得下两片,我们很容易就能把第二片做出来。”
“这样就行了。”她瞟了一眼价格,给康斯坦斯·迈克格拉斯买东西,真是多此一举。她后退一步,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说了她独特的“我买了”的代替语。说一个字更有力的时候,为什么要费力说三个字呢?
“行!”她宣布。
伊万立刻从书写板上撕下一张“已出售”的标签贴在桌子上。那天早上他已贴了四张这样的标签了,可能也是最后一张。配上“行”了的断层式橱柜、高脚橱柜和靠背长椅,诺拉感到十分满意。
伊万开发票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坐在一个大沙发上。不用说,装饰师要提百分之十的成,大家都心知肚明。
从伊万那里出来,诺拉在一家名叫梅尔卡多的餐厅吃了饭,现在她用不着跑那家英国人的家具店了,在前头的两家商店,她已经买足了所需的东西。她点了一份高步鸡肉沙拉和一份薄煎饼,然后拿出手机打电话。
她先给康斯坦斯汇报了上午买东西的情况,又分别给杰弗瑞和柯勒打了电话,完成了当天的“安抚男人”工作。
(十四)
现在,她来到东河旁边的东四十九街区的律师事务所——有些重要的事要处理。
“辛克莱尔女士,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史蒂文·克普勒先生问道。
诺拉莞儿一笑:“叫我奥里维雅就可以了。”
“好吧,奥里维雅。” 史蒂文·克普勒坐在大大的办公桌后面,对诺拉夸张地笑着,“我有艘船的名字就叫奥里维雅。”
“你开玩笑的吧!”诺拉装作很惊奇地说,“我要把这看作是我幸运的征兆。”
她看作更幸运的征兆是史蒂文·克普勒从她的胸部和大腿扫过的贪婪的目光。他正值中年,是城里税收律师,头顶上的头发已所剩无几了——事情应该就好办了。
其他男性律师的约见在诺拉的登记簿上都推到两三个星期以后。与史蒂文·克普勒的约见也差点难逃同样的命运,不过他的一个客户临时变卦,为他留出了点时间——幸运而难得的时间。诺拉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得到了约见,或者说“奥里维雅”得到了约见。诺拉的计划需要借用她母亲的名字。
她继续说道:“史蒂文,你能做的就是帮我建立自己的公司。”心里暗想:“顺便提醒你一句,公司可不是建在我奶罩里!”
“啊哈,这碰巧是我拿手的活儿。”他说完眨了眨眼睛,双唇一抿,发出两声很大的“叭嗒”声。诺拉让自己不被他吓退,“您的公司想建在哪里?”他问。
“开曼群岛。”
“哦。”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顾虑的神情。他那迷人的穿短裙的新客户显然想钻法律的空子,不想纳税。
“这应该不成问题吧。”诺拉说。
克普勒惹人厌恶的贼眼更放肆了:“哦,不,我觉得不一定……嗯……非要,”他结结巴巴地说,“是这样的,要在那里做生意必须得有一个记名代理人。简单地说,就是要一个开曼群岛的居民,以他的名义开公司,让他成为你公司经商代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些诺拉早就知道了,但她没有打断他,还是像个小学生一样点点头。
“您真走运,” 克普勒补充说道,“我正好雇了这么一个代理人。”
“真的好走运啊,”诺拉说。
“现在,我想您还需要在那里开个账户,对吧?”——成了!
“对,那样最好。你能帮我办吗?”
“不行,您得亲自去办。”他说。
诺拉在她的座位上又一次改变了个姿势:“哎呀,太不方便了。”她说。
“我知道,这真的很不方便,”他的身子向桌子倾过去,“也许我可以想点办法,免您跑这一趟。”
“太好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他从一个装文件的抽屉里拿出几张表格:“奥里维雅,我需要你更多的资料。”
(十五)
星期五黄昏将近时,一辆林肯高级轿车转过喧闹的第九大道,开上风景如画的斯卡伯勒路,经过同样美丽的中心大道,驶进柯勒的比利时滑车道。司机下车刚为诺拉把门打开,就被柯勒捷足先登,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诺拉了。
“快过来!”他向她招手,“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诺拉轻快地下车,立刻跳到柯勒的怀里。司机是个意大利人,年纪不轻了,但还很健壮,他支起车尾行李箱把诺拉的箱子拿出来,这时诺拉和柯勒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接吻了。他尽力不去看他们,可又忍不住。在如此美丽的一天,太阳即将落山,在他见过的最豪华的房子前面,一对可爱的情侣,很明显他们正沉浸在爱河之中。他心里想,如果这都不是最美丽的景象,什么是呢?
“接着。”柯勒说。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钞票,给了司机二十美元的小费。
“谢谢,先生,”司机带着很浓的口音说,“您真是太好心了。”
“而且还太可爱了!”诺拉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补充道,她搂住柯勒的腰。
——他真的很可爱,不是吗?她心里也暗自思忖。
司机哧哧地笑了起来,身子都随之微微抖动,他上了车,回过头对他们喊到:“孩子们,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诺拉和柯勒笑了,他们看着车开离车道,消失在视野里。
诺拉从柯勒怀抱里挣脱出来:“工作怎么样?”她问道,“等等,我不想谈工作了。”
“我也不想,”柯勒说,“而且,老工作不休息……”
“……让人觉得真他妈的枯燥。”——这也是他们的一条暗语,也是他们最喜欢的一条。
“我们就在这儿做爱吧,”她向他使个眼色说,“就在这儿,在草坪前面!让邻居见鬼去吧。如果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也许他们也会被撩拨起来呢。”
柯勒伸手去拉她:“我有一个更妙的主意。”
“哦?比和我做爱还妙的主意?是什么?”
“是个惊喜,”他说,“跟我来。”
(十六)
“你想在车库里做爱?”诺拉格格地笑着问。
柯勒笑得不能自已:“不是,”他说,“那不是惊喜,不过主意还不坏。”他把诺拉领到了房子旁边,在他可以停放五辆车的车库前十英尺的地方站住了。所有的门都关着。诺拉站在那里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准备好了吗?”他问。他把手伸到另一个裤兜里——没装那沓钞票的兜——取出开车库门的遥控器。上面有五个按钮,他按下中间那个——中间的那个门开始慢慢地往上升。
“哦,天啊!”诺拉惊叫。
门后,面朝外的是一辆崭新的鲜红色的梅塞德斯SL500敞篷车,车篷上扎着一个大大的、非常漂亮的蝴蝶结。
“如何?”柯勒问道——诺拉说不出话来——“要做我的太太,得有自己驾驶的四个轮子,对吧?”
——诺拉仍然不说话。
他高兴得不得了:“怎么样,是个惊喜吧?”
诺拉跳进他的怀抱。她终于说话了,她大声地说:“你真是个迷人的家伙!谢谢,谢谢,谢谢!”她挥舞着左手,“先是颗漂亮的指环,现在又——”
“一个钥匙环,”他说得就像是另一条暗语,“它在等着把车发动起来呢。”
柯勒把诺拉抱进车库,轻轻地放在驾驶座上。然后他绕到车的另一边,顺手把蝴蝶结取下来,“出发!”他像个学生一样叫道,接着他跳过车门,坐到旁边的座位上。
诺拉坐在车里欣赏着车的内部装饰,手指沿着方向盘上的皮革针脚画了下去:“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发动吗?”她问。
“当然,买来就是给你开的嘛。”
诺拉看着柯勒,她的两个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起,双手突然移开了点火装置,在柯勒的两腿之间抚弄着。
“哦。”他快乐地哼哼着,他低沉的声音就像要破裂似的。
诺拉从自己的座位爬向柯勒。她坐在他身上,双膝弯曲着,她的手指在他浓密的金黄色头发中穿过,她温柔地吻着他的额头,他的脸颊,吻他的双唇。她脱掉他的运动衫。
“这些座位能往后伸多直?”她问。
“我得看看。”
他把手伸向座位旁边,座位带着低沉的声音慢慢向后伸直。他们开始互相脱衣服,衣服仿佛着了火。柯勒的运动衫和长裤,诺拉的衬衫和胸罩,紧身内衣和短裤。
“我爱你。”柯勒盯着她的眼睛——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我也爱你,”她回答。
就在那里,在车库里,诺拉在她的新车里进行了一次爱的旅行。
(十七)
“你发现了吗,这所房子里只有一个房间我们还没有在里面做爱了?”柯勒问。看起来他就像在脑子里做算术题。
“呵呵,夜还长着呢。”诺拉说。
柯勒把诺拉抱在怀里,搂得更紧了:“你的胃口可真大啊。”
“那你岂不是很幸运?”他们从车库出来,站在厨房里,紧紧地抱着衣服,就像是同时抱着对方的身体。
“说到胃口大……”他说。
她笑了一声,打断他:“我就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了。好吧,裸男。”她说,“来个煎蛋卷怎么样?”
“棒极了。不如我们到外面去吃吧,有家餐馆味道很不错,要不去铁马餐厅也行。”
诺拉摇摇头:“我想亲手给你做吃的,你想吃什么馅儿的煎蛋卷?”
“那你就给我个惊喜吧,”他说,“今晚的主题就是——惊喜。”
第一次, 诺拉觉得胃有点疼。感觉就是这样的。
柯勒把诺拉的箱子从车道上拿进屋,匆匆地冲了个澡。她在厨房把箱子打开,取出一条折得有棱有角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棉布上衣。然后,一个小小的、温柔的,好似久违老朋友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了。
“来吧,诺拉,我们开始吧。”
她穿上衣服,开始准备煎蛋卷。脸上的表情仿佛被冻结了,她找到半个新鲜洋葱,一个青椒,还有些四分之一英寸厚的维吉尼亚火腿,材料齐了,她要做一道西式煎蛋卷。
小声音又响起了:“你已经做了决定,只差勇气了。你很快就会忘掉这一切的——以前不是没有做过。”
厨房的防溅板上有些磁铁条,为了粘住较大的刀具。诺拉望着那些刀出神。它们排得整整齐齐,锋利无比。她拿起最大的那把,紧紧握在手里,手指在略有弧度的刀柄上调节了一下,然后紧压着刀柄。
小声音催促着:“忘掉车,忘掉戒指,特别是那要命的戒指。”
鸡蛋被敲开,调匀,青椒也被切成了丁。诺拉把火腿弄成了小块。她站在水槽旁的案板前,背朝着厨房门口。她能够听到柯勒走过来的声音。
“我饿死了,可以吞掉一个饭馆,”他的声音飘过来,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大。
“诺拉,赶快做!”他直接向着她走过去,“快,赶快做!”
她又切了一片火腿,呆呆地瞪着手里的刀,刀握得太紧,她的指节都变白了。灯光从天花板上洒下来,在刀刃上舞蹈着。
——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柯勒的脚步声现在就在她的身后,越来越近。她可以感觉到柯勒喷到她脖子后面温暖的呼吸。他就在那里,唾手可得。她迅速转过身,手高高地举在空中——
(十八)
“味道好吗?”她问。
柯勒张开嘴,诺拉用指尖喂给他一片火腿。他嚼了一会儿:“不错。”
“太好了,因为我不知道你放了多久了,”她说,“澡冲得舒服吗?”
“感觉不错。不过还是不如对你的感觉。”
诺拉把火腿切好,开始削洋葱。她还有时间改变主意。
柯勒只穿着长运动裤,湿头发梳向后面,他走到冰箱旁边拿了一瓶阿姆斯特淡啤酒:“你要一瓶吗?”他问。
“不,谢谢,我喝水。”她拿起依云水的瓶子给他看,“我得注意我的腰围了——为了你。”
他打开啤酒,大大地喝了一口,从旁边看着诺拉:“宝贝,你还好吧?”
她转向他,一串泪珠从脸颊滚落。
“哦,”她才发现自己流泪了。她把眼泪擦掉,挤出一个微笑,眼睛不敢直视他,“可能是洋葱终于让我流泪了。”
诺拉做好了西式煎蛋卷,端上餐桌,放在柯勒面前。他洒上盐和胡椒,用叉子吃了起来。
“美味!”他大声宣布,“代表了你厨艺的最高水平。”
“你喜欢就好。”她在他的旁边坐下,看着他又咬了几口。
“明天想干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们可以开新车出去遛遛。”
“你是说开出车库遛?”他笑了,举起叉子准备再咬一口。但是蛋卷还没有送到嘴边,他僵住了——一瞬间,颜色从他的脸上褪去,面如白纸。他慢慢地抬起头。叉子从他的手里滑到盘子上,“啷”一声!
“柯勒,怎么了?”
“我不……”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知道,”他说,声音都变了形,“突然我就觉得很……”他立即捂住肚子,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或是被扎了一刀。他的眼睛向上翻,身子从椅子上滑下去,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柯勒!”诺拉从座位上跳下来,想帮他站起来,“别吓我,”她说,“站起来。”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的腿就像橡胶一样僵硬。她把他扶到厅里的卫生间里。柯勒又倒在了地上,差点昏死过去。诺拉抬起马桶的底座,他试着爬过去。
“我……我……难受死了,”他一边嘀咕,一边大口喘着气。他开始呼吸不接了。
“我去给你拿点药,”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慌乱,“我马上回来。”
她跑进厨房,柯勒使尽浑身的力气把头举到马桶边上。他的身体简直就是座地狱。汗从每个毛孔涌出来。
诺拉拿着个杯子回来了。杯子里盛着一种透明的液体,嘶嘶响着,看起来像“埃尔卡”苏打水:“来,喝!”她说。
柯勒拿过杯子,他的手激烈地抖动着,根本不能把杯子举到嘴边,诺拉帮他喝下。他呷了一口,又一口。
“再喝点,”她说,“喝光。”
柯勒又喝了一口,然后又用手捂住肚子,紧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下巴的肌肉绷得要破皮。
“诺拉,”他哀求道,“救我!”
几秒钟以后,他的祈祷仿佛实现了。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就像开始那么突然一样,消失得也很突然。
“宝贝,是药起作用了吧。”诺拉说。
柯勒的呼吸已经变得正常了。他睁开眼睛,先是一条缝,然后睁得大大的。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刚才怎么了?”他问。
就在这时,痛苦又开始了。
比刚才痛苦十倍。剧烈的颤抖现在变成了一连串的痉挛。喘息变成了迅疾、可怕的窒息。柯勒的脸转成了绿色,双眼充满了血丝。杯子从他手里掉到地上打得粉碎。疼痛在他的身体内剧烈地翻腾,他猛烈地抽搐着。他把手伸向脖子,绝望地喘息着。
他想要叫出声来,做不到,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想要去够诺拉,她后退了一步。
她不忍看下去,却又不能走开。她只能等着这一切的结束,最终结束了。
——永远地结束了。
柯勒躺在他一千多平米、新古典殖民主义风格的豪宅内的一个卫生间地板上——死了。
(十九)
诺拉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卫生间地板上把碎玻璃碴清理掉。
第二件事是处理了柯勒吃剩的煎蛋卷,然后彻底地清洗了盘子和叉子。
第三件事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酒。
瞬间,半杯蓝方威士忌下肚,她清醒了许多。她又倒了一些,然后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整理思路,给自己编好台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表演开始了——
诺拉镇定地走到电话机旁,拨了个号码。她提醒自己:最高明的骗子是不会讲细节的。
响了两声后,一个女声接起电话:“911急救中心。”
“哦,天啊!”诺拉对着电话惊叫道,“快帮帮我,他没有呼吸了!”
“小姐,谁没有呼吸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吃着吃着突然就——”
“小姐,”接线员打断她,“谁没有呼吸了?”
诺拉用力吸气,她的胸部起伏着,“我未婚夫!”她恸哭着。
“他呼吸堵塞吗?”
“不,”她哭叫道,“他就觉得难受,后来……后来……然后他……”诺拉停了下来。她觉得断断续续的句子会让听911磁带的人相信这是真的。
“小姐,你的位置?你的地址是哪里?”接线员问,“我们需要你的地址。”
诺拉一会儿语无伦次,一会儿大哭不止,最后终于说清了柯勒在布拉克科夫大厦的地址。
“好的,小姐,你就呆在那里别动。冷静点,救护车马上就到。”
“求你们快点!”
诺拉挂上电话。她琢磨着自己还有六到七分钟的时间可用。还有充裕的时间把最后一点清理工作做好。她决定把威士忌酒瓶和喝酒用的杯子留在外面。在这种情况下,谁会责备她喝上两口呢?药瓶可千万得收好。
她把药瓶放回手提箱,埋在医药袋的底部,医药袋又放在所有衣服下面。就算有人查到了这个药瓶,读过上面的标签只会认为她服用十毫克的片剂防止季节性过敏。如果想从这里借一两片去吃,那就是自寻死路。
诺拉把手提箱拉链拉好,提到主卧室里,在一面全身镜前给自己最后“化了妆”。她把白色棉布T恤衫从牛仔裤里拉出来,把领子猛扯了几下,又用力地揉了几下眼睛,把它弄红;连续眨了几下眼睛,又挤出点眼泪来把脸上的妆弄得更花。
——行了,可以过关了。
诺拉已经为下一步行动作好了准备。
(二十)
真是太刺激了,动作太快了,第三幕就这样拉开了。
闪光灯和警报器高昂的尖叫声音充满了车道。诺拉跑出前门,歇斯底里地叫着哭着:“快!求你们快点!求求你们了!”
两个留着平头的年轻男救护员迅速抓起包,冲进屋里。诺拉把他们带到卫生间,柯勒高大的身躯仰面躺在那里。
突然,她跪倒在地,脸贴着柯勒的胸,无法控制地号啕大哭起来。矮一点的那个救护员不得不把她拉到走廊上,好施展急救措施:“对不起,小姐,你得呆在这里,相信我们,他有可能还活着。”
接下来的五分钟内,他们用尽了所有的方法想挽回柯勒·布朗的生命,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回天无术了。
他们中年纪较长的一个转过头看看站在走廊上的诺拉,她明显受到了惊吓,脸上现出迷茫的表情。此时,救护员的眼神说明了一切,语言已经是多余的了,但他还是好心地说了句:“我们尽力了。”
她明白了暗示,泪如泉涌:“不会的!”她大叫,“不会的,不会的,不!柯勒,柯勒!”
几分钟后,布拉克科夫大厦的警察赶到了,例行公事。他们接到电话,柯勒被宣布当场死亡。另一辆警车停留在车道上,警报器不停地闪着。
几个邻居赶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一小时以前,诺拉和柯勒还开玩笑说邻居会偷看他们做爱。
问话最多的警官叫内特·平格瑞,他比搭档乔·巴里欧年龄大些,明显也有经验得多。他们的目的很简单: 听听事情发生的过程和与柯勒·布朗的死有关的事。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必要的书面材料。
“布朗太太,我们理解您的痛苦,我们会尽量缩短问话的时间。”平格瑞说。
诺拉把头埋在双手里。她坐在客厅的长软椅上,那两个救护员把她架上去的。她抬头看看两位警官。
“我们还没有结婚,”她哽咽着说。她看到两个警察都看着她左手上那枚柯勒送给她的四克拉的钻戒,“我们才……”她停下来,把头又埋进手里,“我们最近才订婚。”
平格瑞警官轻轻地踱着步子。他真的很讨厌自己的工作,讨厌去面对这一切,可是他必须去做。在所有的问话技巧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有足够的耐心。
慢慢地,诺拉对他和他的搭档讲述着整个过程。她在黄昏时分到达,给柯勒做了煎蛋卷,然后他觉得不舒服。她描述了怎样把他扶到卫生间,他的身体看起来受着怎样的折磨。
诺拉一会儿又扯远了,有几次,她又推翻刚说的话。一会儿,她的思路看来又很清晰,仿佛她读过审判心理学,极度忧伤人的共同特征就是认知状态和感情状态不稳定。
诺拉甚至对警官坦言她刚和柯勒做过爱。事实上,她提醒自己一定要提到这件事。县里的验尸员第二天才能有结论,但她已经知道验尸的结果了——柯勒死于心搏停止。
做爱可能是诱因,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这可能是一个结论,另一个结论是他的工作压力太大;也可能他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关键是,谁都不会知道确切的原因——这正是她想达到的目的。
平格瑞警官最后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他把作的笔记看了一遍。按着诺拉讲述的顺序记录的——几乎是所有的经过,除了下毒和看着他在卫生间地板上死去的过程她没有提到。
“辛克莱尔小姐,我们就问到这里吧,”平格瑞警官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想最后检查一下屋子。”
“没问题,”她有气无力地说,“你们随便吧。”
两位警官从走廊出去,诺拉还坐在软椅子上,这把椅子是她花了七千美金从新迦南古物店买来的。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平格瑞和他的搭档看起来挺和气,脸上的表情看来也很体贴人,可是他们的真实想法却不得而知。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诺拉偷偷地跟在他们身后,随他们从一个房间检查到另一个房间。她和他们的距离可以正好听到他们谈话,又可以不被他们发现。
在二楼的走廊上,她听到了她想知道的东西。两位警官在柯勒的主卧室内停下来,聊了一会儿。
“妈的,你看到这房间的布置了吗?”平格瑞说,“单这电视机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高。”
“那妞本来可以嫁个有钱的,”搭档文森特说。
“真的呢。现在可真他妈的倒霉了。”
“看看,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抓住财神的手了。”
“是啊,可那财神死了。”
诺拉在走廊掉转头,蹑手蹑脚地下楼。她双眼充血,看起来一团糟。她的内心却感到一阵轻松: 诺拉,你胜利了,你真行!警察什么都没有怀疑。
——她的谋杀太完美了,她又一次得逞了。
(二十一)
熙熙攘攘,不断有陌生人穿梭于这幢房子,带来了刺耳的杂音和混乱,这样持续了大概两个小时。诺拉经常发现些讽刺现象,这一次也不例外: 人死的时候,生活却反而变得有了生气。
最终,一切都归于平静。救护员、当地警察、太平间的车,都离开了。房里只留下诺拉一个人。现在是办正事的时候了。这才是警察真正需要知道的,却永远也发现不了。
柯勒的书房在房子的最边上,基本上是房子单独的一翼。当初按照他的要求,诺拉把书房装饰得像个私人男士俱乐部: 一圈皮沙发、樱桃木书架、狩猎图的油画。书房的一角放了一整套中世纪士兵的盔甲。另一个角落的陈列柜上,是一个古董的鼻烟壶。
“真是一堆贵得吓人的垃圾。我应该想到的。”她嘀咕着。
诺拉以前开过这个书房的玩笑:“这个房间好有男人味啊,在这里抽一支雪茄都是多余的。”但是此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房间,她反倒有点想柯勒了。
她在柯勒桌子后的根兹伯罗式的椅子上坐下来,打开电脑。他的电脑连着三个显示屏,他可以从这里追踪多个金融市场的最新动态。这套电脑设备让人觉得可以用来发射导弹,或者至少可以让几架大型喷气式飞机着陆。
诺拉输入第一个密码进入柯勒的T3国际连接。第二个密码进入他128位加密的虚拟个人网络。用外行的话说就是通过网络空间点对点的最终安全通道——一点是柯勒的电脑,另一点是苏黎世国际银行。
诺拉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找到虚拟个人网络的密码。她后来想起,其实她只要四分钟就可以找到的。但是她从没想到他会明显地把密码放在掌上电脑里。A指的是账号,一贯如此。
当然,他不会轻易说出哪个账号的密码是哪个,还需要她花几个晚上在他睡着后进行“试验—出错—再试验”的尝试。
输入柯勒瑞士银行的账号挺麻烦的,要申请到这样一个账号也需要许多财富和特权方面的条件,但是苏黎世银行业务处理主页却很简单和低调。背景音乐是奥涅格的一首曲子。
屏幕上出现的就只有常见的三种选择:
存款。
取款。
转账。
诺拉用鼠标点了“转账”,很快屏幕就转到了操作页,页面上列出了柯勒的账户余额,跳出一个对话框询问要转账的数目。
她在键盘上敲了一个数字——柯勒的账户上还余有四百三十万美元,她少转一点,就四百二十万吧。剩下的就是把钱转入一个新的账户。
和诺拉有亲密关系的人中,柯勒不是惟一一个有虚拟个人网络的。诺拉键入了她在开曼群岛的私人账户。真得感谢那个色鬼律师——史蒂文·克普勒,公司就要正式命名了。
她按了执行键,靠回椅子后背。屏幕上一个进度条显示了转账的过程,它慢慢地填充着阴影部分。诺拉把双脚放在桌子上,看着进度条慢慢填满。
两分钟后,转账成功。诺拉·辛克莱尔进账四百二十万美金——这样诺拉完成了当天的第二次杀戮。
(二十二)
第二天早上,诺拉醒了,打着哈欠下楼煮咖啡。说实话,她心里并不觉得怎么难过——诺拉对什么事都在乎不起来。
喝完第一杯咖啡,她的思绪终于停在了现在,她想了想当天必须处理的事情。得打几个电话通知周围的人柯勒去世了——给那些需要知道的人。然后,她得和杰弗瑞联系。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马克·提林汉姆——柯勒的律师和财产执行人,也是柯勒生前的好友。诺拉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马克正准备出门,每个星期天早晨他都要出去打网球。她简直可以想像得出他的样子: 一身白色的网球服,惊得呆在那里。在某种程度上,诺拉有些嫉妒这种感情。
接下来应该打给柯勒的家人,要通知的家人其实只有一个。柯勒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只给他留下一个妹妹——伊莉莎白,有时,柯勒会叫她“莉莎”或者“荔枝”。
他们兄妹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他们的居住位置相隔较远。莉莎住在三千里以外的圣巴巴拉,她是一位非常成功的建筑师,过着忙碌的生活。她很少回东岸,最近一次回来还是在柯勒和诺拉认识之前。
诺拉又倒了一杯咖啡,想着怎样告诉一个素未谋面,更没有交谈过的女人,她的哥哥四十岁就英年早逝。其实她不是非打这个电话不可,她完全可以留给马克·提林汉姆去做。但她知道,一个真正爱柯勒的人应该会亲自打这个电话的。于是她在他的掌上电脑里找到了莉莎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喂!” 莉莎的声音传过来,有些朦胧、有些厌烦。在她所处的加利福尼亚州还是早上七点。
“请问您是伊莉莎白吗?”
“是。”
“我是诺拉·辛克莱尔。事情是这样……”
很奇怪,柯勒的妹妹没有哭,至少电话里听来她没有哭。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问了诺拉几个问题。
诺拉把对警察说的话对她说了一遍。一字不漏地把她的剧本背了下来,“不过确切的原因要等验尸报告出来了才知道。”她还特别指出。
——莉莎沉默了。诺拉想,也许是因为她觉得陪哥哥的时间太少了,心里很歉疚;或者突然感到了作为家庭的惟一生存者的孤独;或者也和马克一样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明天早上就出发回来,” 莉莎说,“您安排葬礼了吗?”
“我想先和您谈谈。我猜——”
莉莎哭了:“我希望这不会让您觉得为难,这是一个最后的请求……我可能不行……您能安排好葬礼吗?”
“你放心吧,”诺拉回答。她正准备挂电话,莉莎泣不成声地问了一句,“你和我哥订婚多久了?”
诺拉顿了一顿。她也想装出哭得很伤心的样子,但转念一想,不哭的效果可能会更好。于是,她严肃地说:“就一周。”
“我很难过,我真的太难过了。” 莉莎说。
受到莉莎电话的提醒,诺拉花了一个下午集中安排了柯勒的葬礼。从鲜花到食物,都可以通过电话订购。但是,还有些事,尤其是关于死人的,活着的人最好亲自去办理。比如,选择举行葬礼的殡仪馆。
即使是葬礼的客厅,诺拉仍然可以施展她装饰的才能。她为柯勒挑选棺材的时候就像在为一个客户选家具。对柯勒来说,棺材应该华贵,胡桃木瘤状花纹,雕花象牙柄,老板把那棺材指给她看,她知道就是它了。
“行!”她说。
(二十三)
“诺拉,这个时候可能不合适,”马克·提林汉姆说,“但是有些事我得和你谈谈,越早越好。”
他们谈话的时间是星期二早晨葬礼前几分钟,地点在第一基督长老教堂的停车场。诺拉透过太阳镜瞪着柯勒的律师,这副太阳镜非常配她黑色的阿曼尼牌套装和黑鞋子。他们两人站在碎石子铺成的滑车道旁一棵粗壮的冬青树下。
“是柯勒妹妹的事,她真的非常伤心,她和柯勒很亲密,伊莉莎白想知道您的打算。”
“我的打算?”
“对柯勒财产的打算。”
“伊莉莎白跟你说什么了?别说,让我猜猜,马克。伊莉莎白害怕我会对柯勒的遗嘱有异议?”
“她只是略有些担心。”他说,“根据国家的法律,未婚妻没有合法继承权,但有些人还是会……”
诺拉摇摇头:“我不会的,马克。天啊!我对财产根本没有兴趣,我爱的是柯勒这个人。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说得很清楚:我对柯勒的财产没有兴趣。你可以直接这样对莉莎说。”
马克脸上的表情很尴尬:“当然,”他说,“我再一次表示歉意,但作为律师我不得不把这提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伊莉莎白一直躲着我吗?”
“不,我想她可能更难过。她和柯勒从小形影不离,他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都去世了。”
“我有点好奇,柯勒到底留了些什么给她呢?”
马克低头看着脚上的懒汉鞋:“按理我不该透露这方面的信息。”
“按理你也不应该在柯勒葬礼上让他生前深爱着的女人受伤啊。”
他的歉疚感明显胜过了职业责任感:“伊莉莎白基本上能得到三分之二的财产,包括这房子在内,”他低声说,“你知道的,他们很亲密。”
“其余的呢?”
“他在圣地亚哥的两个表兄能得一笔。再剩下的就分捐给各种慈善机构。”
“挺好的。”诺拉说,语气缓和了下来。
“是啊,”马克说,“柯勒是个很善良的人,他在很多方面都很优秀。”
诺拉点点头:“柯勒的确很不错。马克,我们该进去了吧?”
(二十四)
真是个成功的葬礼,伤感且感人至深。葬礼地点设在圣玛莉教堂,背景是若隐若现的睡谷乡村俱乐部,真是个理想的集会场所。
至少每个参加葬礼的人都这么对诺拉说。尽管没有迎宾队伍,人们仍然觉得有必要过来安慰她。诺拉以前就见过其中的一些人,有柯勒生前的朋友和生意伙伴,有些人她也听说过。其他人都上前做自我介绍,说着同情的话。
整个过程中——在教堂和公墓区——伊莉莎白·布朗都和她保持着距离。诺拉并不是很盼望和她的关系有什么缓和。事实上,柯勒的妹妹反倒帮了她一个大忙。她无意中支持了一个观点: 和柯勒结婚就能身价百万的女人是最不愿意让他死的人。
回到威斯彻斯特家里,参加葬礼的人聚餐,进一步向死者家属表达同情,伊莉莎白才走上前和诺拉说话。
“我发现你不喝酒。今天这样一个日子都不喝。” 伊莉莎白说。
诺拉端着一杯冒着气泡的水:“哦,我平时要喝的,只是今天还是喝水好些。”
“今天我们没什么机会交谈,是吧?” 伊莉莎白说,“谢谢你安排了葬礼。我一个人肯定做不来。”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
“别客气。既然我住在这里,安排葬礼是我分内的事。我不是说这里、这房子,而是——”
“我明白,诺拉。其实,我正要和你谈这事。”一个男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是柯勒在格林威治的合伙人。伊莉莎白停下来,不想被人听到。
“来,”诺拉说,“我们到外面走走。”她把伊莉莎白领到前门入口处的石梯上,只有她们俩——是说点掏心话的时候了吧?
“是这样,” 伊莉莎白说,“我刚和马克·提林汉姆谈过,好像柯勒把这房子留给我了。”
诺拉的表现很聪明:“真的吗?那太好了。这房子可以留给柯勒的家人,我真的很高兴。尤其是给了你,莉莎。”
“哦,你真是太好了。只是我不可能搬到这里来住,” 伊莉莎白说。她顿了顿,说不出话来,眼泪在她脸上汇成一条河,“我做不到。”
“我理解你的感受,”诺拉说,“那你就把它卖了吧,莉莎。”
“我想也只能这样了。但是我不着急,我就是想告诉你,”她说,“首先,我想告诉你,你可以随便用这房子。柯勒知道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谢谢你的好意,”诺拉说,“不用了,我已经很感动了。”
“我已经让马克把开销和保养费从遗产里扣除。我们也只能做这些,” 伊莉莎白说,“诺拉,我想把所有的家具都送给你。这些家具可以算做你和柯勒的媒人了。”
诺拉微笑了。伊莉莎白说的每个字都透出她的歉疚感,她觉得柯勒的葬礼,应该是他的未婚妻大捞一笔的日子。但现在,诺拉的慷慨证明伊莉莎白想错了。她的确是来大捞一笔的,诺拉想,至少从技术上讲如此——我已经捞了一笔了。
她们站在这所豪宅前,继续交谈,伊莉莎白突然想起了时间。三小时内她就要乘飞机回加利福尼亚了,“我得出发了,”她说,“诺拉,今天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
诺拉点点头:“是啊,也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我们保持联系。”
伊莉莎白和诺拉说了再见——她们温柔地拥抱——走向停在车道上的出租车。诺拉目送着她,双脚并拢,两手紧紧地叉着腰。然而,她坚定的外表下,一颗心在激动地蹦跳着——她赢了!杀人、掠财都成功了。
诺拉转身往屋里走,刚迈了两步,她停住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树篱后有人,弄出喀嚓声。
她从房子的边上看过去,仔细听着……一片寂静。也许是只鸟儿吧,她想。但就在她快进门的时候,尼康D1X数码相机抓紧机会又从杜鹃花丛后最后闪了几次。
——喀嚓,喀嚓,喀嚓!——诺拉·辛克莱尔并不是惟一有宏图大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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