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场


 

玛德隆,喀豆,马斯卡里叶,阿尔芒骚尔。

马斯卡里叶  (行过了礼)小姐们,我斗胆拜访,不用说,你们感到惊奇;不过,给你们引起麻烦的,是你们的名誉;声望对我的诱惑是那样大,我到处跟着它跑。

玛德隆  你要是迫寻声望,就不该到我们的地面行猎。

喀豆  想在舍下看见声望,就得你把它带来。

马斯卡里叶  啊!我对你们的话提出抗议。名下无虚士,你们要左加分、右加分,加到后来(1),把巴黎的风情全部赢了去。

玛德隆  你太客气,对它的赞扬有一点过于大方,妹妹和我、我们不能够真就拜领你的恭维的甜蜜。

喀豆  我的亲爱的,应当端座儿来。

玛德隆  喂,阿耳芒骚尔!

阿耳芒骚尔  小姐。

玛德隆  快,把谈话之利器(2)给我们送来。

马斯卡里叶  不过至少,府上对我安全不安全(3)

喀豆  你害怕什么?

马斯卡里叶  偷盗我的心、杀害我的自由。我看见这里有些眼睛,样子好象亡命之徒,攻打自由,待人就象土耳其人欺负摩尔人一样(4)。怎么,家伙,我才一靠近,就摆出了杀人的架式?啊!真的,我起了疑心,我要逃之天夭,不然呀,我就要资产阶级的保条(5),保证它们决不害我。

玛德隆  我的亲爱的,这就是那欢笑性格(6)

喀豆  我看他就是阿米耳喀尔(7)

玛德隆  你不用害怕:我们的眼睛没有恶意,你可以安心睡在它们的贤明之上。

喀豆  可是,先生,这张椅子朝你伸胳臂,伸了有一刻钟了,请你不要拒之于千里之外,就满足一下它想吻抱你的愿望吧。

马斯卡里叶  (梳过头(8),理过膝襜(9)。)好,小姐们,你们觉得巴黎怎么样?

玛德隆  唉嗐!我们能够说什么呢?不承认巴黎是大宝库:赏鉴才情和风情的中心,就等于站在理性的对面。

马斯卡里叶  依我看呀,我认为正人君子离开巴黎就没有救。

喀豆  这是一种无可置疑的真理。

马斯卡里叶  有一点烂泥;不过我们有轿子。

玛德隆  的确,对付泥泞和恶劣天气的侮辱,轿子是绝妙的堡垒。

马斯卡里叶  拜访你们的客人不少:府上才子有谁?

玛德隆  唉嗐!我们还不怎么出名;不过,也就快了,我们有一位要好的女朋友,答应我们把《选集》(10)的先生们全带到舍下来。

喀豆  还有别人来,人家告诉我们,也是文艺方面的最高权威。

马斯卡里叶  你们的事交我办,比交谁办都灵;他们全拜访我;我可以说,没有六七位才子在旁边,我就决不起床(11)

玛德隆  哎!我的上帝,你提携我们,我们将以最大的感激之情感谢你,因为,说到最后,一个人想进上流杜会,就该全部认识这些先生。人在巴黎的名誉,就是他们鼓动出来的;你们知道,他们中间有几位,只要你同他们来往,你就有了行家的声誉,即使你没有别的条件,单这也就行了。不过,就我来说,我特别重视的,就是,通过这些显露才情的拜访,人学到了种种生活上必须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一个才子的本质。这样,人就天天听到了风流韵事、散文和诗词的美妙交换(12)。人就即时知道:“某先生用某主题写成最好的文章;某女士照某歌谱填好歌词;这一位得蒙青睐,写了一首小唱;那一位由于女子负心,写了几行短句;某先生昨天黄昏献献一首六行诗给某夫人,某夫人今天早晨八点钟有答复给他;某作家拟出某一大纲;这一位把传奇写到第三卷;另一位拿他的作品付印。”这样一来,社会上就敬重你了。人要是不知道这些事情,多有才情,我也看不上眼。

喀豆  真的,一个人自命有才情,可是,连每天写成的最短的四行诗也不知道,我觉得十分可笑;就我来说,有什么新东西我要是没有看到,偏巧有人问我看到了没有,我会惭愧死的。

马斯卡里叶  不先看到,的确惭愧,不过,你们不必难过,我想在府上成立一个才子学院(13);我答应你们,巴黎有人写半行诗,你们不先背下来,别人就不知道。我这方面,你们看得出来,我一高兴,也写两首玩玩;你们将来会看见我写的二百首歌、同样多的十四行诗、四百首讽祠小诗、一千多首小唱,在巴黎的小巷(14),跑出跑进,还不算谜语和像赞。

玛德隆  我对你说,我一百二十分拥护像赞;我看没有比这再有风情的了。

马斯卡里叶  像赞难写,需要才情深刻:你们将来看到我写的像赞,不会不喜欢的。

喀豆  说到我呀,我一千二百分喜爱迷语。

马斯卡里叶  这练习才情,我今天早晨还做了四个,将来我给你们猜。

玛德隆  小唱做好了,也中人爱。

马斯卡里叶  这是我的特长;我目前的工作就是把全部罗马史放进小唱。

玛德隆  啊!这一定美到无可再美。你付印的话,起码我要保留一本。

马斯卡里叶  我答应你们每人送一本,最考究的装订。这降低我的身分(15),不过,书商不放松我,我印书也就是送他们赚两文钱罢了。

玛德隆  看见自己的书印出来,我想乐趣是大的。

马斯卡里叶  毫无疑问。不过,说到这里,我想起昨天我拜访一位公爵夫人,她是我的朋友,我临时来了一首即兴诗,我应当背给你们听听,因为即兴诗,我“他妈的”顶在行。

喀豆  即兴诗正是才情的试金石。

马斯卡里叶  你们听好了。

玛德隆  我们用心在听。

马斯卡里叶

呕,呕,我没有留意,
当我不怀恶意地望你,
你的眼睛就悄悄偷去我的心。
捉贼,捉贼,捉贼,捉贼!

喀豆  啊!我的上帝!这才叫传情传到无可再传。

马斯卡里叶  我写的东西全有骑士风度,就看不出书呆子气(16)

玛德隆  当中隔着两千多哩地呐。

马斯卡里叶  你们注意这种开始“呕,呕!”了没有?真了不起:“呕,呕!”好象一个人忽然想到什么,“呕,呕!”一惊之下:“呕,呕!”

玛德隆  是的,我觉得这“呕,呕!”可爱。

马斯卡里叶  这似乎算不了什么。

喀豆  啊!我的上帝,你说什么?这一类东西,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玛德隆  毫无疑问;我宁可写这“呕,呕!”也不写一首史诗。

马斯卡里叶  家伙!你们有欣赏力。

玛德隆  哎!我的欣赏力不算顶坏。

马斯卡里叶  可你们不也赞美“我没有留意”?“我没有留意”、我没有注意到这上头;语气自然:“我没有留意”。“当我不怀恶意地”、天真地、心地善良地,就象一只可怜的绵羊,“望你”、这就是说,我乐于查看你、我观察你、我打量你;“你的眼睛就悄悄……”你们觉得“悄悄”这两个字怎么样?选得好不好?

喀豆  真好。

马斯卡里叶  “悄悄”、偷偷地:好象是才捉住了一只老鼠的猫:“悄悄”。

玛德隆  世上没有比这再好的啦。

马斯卡里叶  “偷去我的心”,把它拿走了、把它抢走了。“捉贼,捉贼,捉贼,捉贼!”你们不以为是一个人一面嚷嚷,一面追贼,叫人把他逮住?“捉贼,捉贼,捉贼,捉贼!”

玛德隆  必须承认,这种表现方式显出了才情和风情。

马斯卡里叶  我想给你们唱唱我为这做的歌谱。

喀豆  你懂音乐?

马斯卡里叶  我?一窍不通。

喀豆  那你怎么会唱呀?

马斯卡里叶  贵人是永远什么也不必学就会知道。

玛德隆  (向喀豆)当然喽,我的亲爱的。

马斯卡里叶  你们听听,看歌谱对不对你们的口胃。“哼、哼。拉、拉、拉、拉、拉。”季节的严酷一百二十分伤害我的声音的清越;不过,没有关系,这是骑士风格。

(他唱:

“呕,呕!我没有留意……”

喀豆  啊!这才是充满热情的歌谱!谁听了不死啊?

玛德隆  这里头有半音阶(17)

马斯卡里叶  你们不觉得歌表现思想表现的好吗?“捉贼!……”随后,好象大声在喊:“捉、捉、捉、捉、捉、捉贼!”忽然,好象一个人气喘吁吁:“捉贼!”

玛德隆  这就是领会学问、高深的学问、学问的学问。我对你说,整个儿妙不可言,我喜欢歌谱和歌词。

喀豆  我还没有见过这种气势。

马斯卡里叶  我写的东西,全都得来自然,勿需乎钻研。

玛德隆  自然对待你,就象一位真正的慈母,你是它娇生惯养出来的孩子。

马斯卡里叶  倒说,你们拿什么消磨时间啊?

喀豆  什么也没有。

玛德隆  截到现在为止,我们在娱乐上是一万二千分饥饿。

马斯卡里叶  你们愿意的话,我情愿在最近的一天带你们看戏去;正好有一出新戏要上演,我很高兴我们一道去看。

玛德隆  这不在拒绝之列。

马斯卡里叶  可是到了那边,我要求你们按规矩喝采;因为我答应人家捧场来的,今天早晨剧作者还来求过我。剧作者来对我们贵人们读他们的新戏,希望我们说好话、吹嘘几句,已经成了本地的习惯,我们一发话,池座敢不敢驳我们(18),我请你们想想也就明白了。就我来说,我在这上头很认真;我答应了诗人,我就不等蜡烛点亮,总喊:“真美。”

玛德隆  你不用告诉我:巴黎是一个可爱的地方;每天这里发生许多事,才情再高也没有用,反正人在内地不知道。

喀豆  这就够啦:我们既然了解情况,我们就要尽我们的责任,照你们的话,按规矩喊好。

马斯卡里叶  我不知道我弄错了没有,不过看样子,你们很象写过戏。

玛德隆  哎!可能就是你说起的什么东西吧。

马斯卡里叶  啊!真的,将来该让我们看看。不瞒你们说,我写了一出,我想上演。

喀豆  那,你给哪些演员演?

马斯卡里叶  这还用问!给大演员(19)演喽。只有他们能够把戏演好,别的演员没有知识,读词就象说话一样,他们不懂把诗句读响亮、在漂亮地方停顿:演员要是不在这些地方停顿、不这样警告我们应该大声喊好,怎么晓得哪儿是漂亮诗句啊?

喀豆  真的,这是让观众体味作品妙处的方法;戏好不好,全看演的好不好。

马斯卡里叶  你们觉得我的飘带呀什么的(20)怎么样?你们看称不称衣服?

喀豆  完全称。

马斯卡里叶  带子选得好。

玛德隆  一百二十分好。是道地的派尔得里戎(21)

马斯卡里叶  你们说我的膝襜怎么样?

玛德隆  完全有格调。

马斯卡里叶  至少我可以夸口,比别人做的全宽四分之一欧纳(22)

玛德隆  必须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衣着这样考究。

马斯卡里叶  你们的嗅官不妨反应反应这副手套。

玛德隆  一千二百分好闻。

喀豆  我从来没有闻过配合得更好的香味。

马斯卡里叶  还有这个(23)

玛德隆  完全是贵族格调;刺到天庭(24),好受。

马斯卡里叶  你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起我的羽翎:你们觉得怎么样?

喀豆  一万二千分好看。

马斯卡里叶  一根羽翎花我一块金路易(25),你们知道吗?说到我呀,我平时就爱搜寻天下最好看的东西,这成了我的癖好。

玛德隆  我对你说,我们、你和我,有同一雅好:我对我的穿着一百二十分讲究,连我的布袜罩也这样,不是上等裁缝做的东西,我就什么也忍受不了。

马斯卡里叶  (忽然叫喊起来)啊噫,啊噫,啊噫,慢着!不得了,小姐们,这样做很不好;我应该抱怨你们的作法;这不公平。

喀豆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啦?

马斯卡里叶  什么?两个人都在进攻我的心,还在同时!右面攻打我,左面又玫打我!啊!这违反公法;力量不相等;我要喊暗杀啦。

喀豆  必须承认,他说话独具一格。

玛德隆  他有一种令人钦佩的才气。

喀豆  你的畏惧大于你的痛苦,你的心没有受伤,就喊起来了。

马斯卡里叶  怎么,家伙!从头到脚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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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左加分,右加分、加到后来”原文是pic,repic et capon,属于赢牌的三种术语。第一种,加三十分;第二种,加六十分;第三种加四十分:这种扑克牌的玩法叫做“比盖picguet”。

(2)即椅子。

(3) 根据1734年版,补加:“(阿耳芒骚尔下)”。

(4)摩尔人maures是非洲北部一带信奉伊斯兰教的居民,土耳其人侵入非洲,极受虐待。

(5)向人借钱,请资产阶级人物出保条,担保如期归还,表示可靠。

(6)玛德隆说这话的时候,想着《克莱利》里面有代表性的不同性格。

(7)阿米耳喀尔Amilcar是《克莱利》里面一个人物,迦太基人,有说有笑,是所谓“欢笑性格”。

(8)依照风雅社会的礼节,客人寒暄过后,从口袋取出一把牛角大梳子,把头发理好。

(9)“膝襜”Canons是膝盖底下一种装饰品,很宽很长,镶花边,白颜色,非常妨碍走路。

(10)“选集”在当时相当流行,玛德隆指的可能是一部诗选Poésies choisies de MMCorneille,Benserade,de Seudéry,Boisrobert…,et de plusienes antres.在1662年前,已经出过五集。

(11) 男女贵人们起床以前接见客人,是宫廷社会的习俗。

(12)毛尔奈Mornet教授解释:“才子之间”的诗文交换。

(13)1635年,路易十三批准成立法兰西学院,从此以后,贵夫人们集合好友,纷纷在家里成立才子“学院”。

(14) 十七世纪贵族,在床上半坐半卧,把寝室当作会客的地点,床的一侧留给佣人走动,另一侧所谓“小巷”,有种种椅、凳,专备来客使用。

(15) 贵族以为当作家降低身份,即使出书,也往往不用本人姓名,直到十八世纪还有这种风气。

(16) 骑士和书呆子相反,不懂写诗规律,崇尚活泼自由。

(17)“半音阶”Chromatique 是音乐术语,玛德隆根本不懂它是什么意思。

(18) 贵人大多出较高代价(半个金路易),到舞台后部左右两侧看戏,妨碍演员演戏,而且几乎就面对池座观众。他们对池座的市民观众经常流露蔑视情绪。莫里哀对这些自命不凡的贵族观众,很为反感,参看他的《太太学堂的批评》。[这部戏在本e书第二卷里——老C语]这种站在演员旁边看戏的恶风气,直到十八世纪中叶,才开始不存在。

(19)“大演员”指久在巴黎演出的“王室剧团”的演员。他们在布尔高涅府Hǒtel de Bourgongne 演出。莫里哀剧团的名称在当时是“亲王剧团”,而且新来京城,不如对方有历史号召力。他对他们的演技在这里提出了批评,后来在《凡尔赛宫即兴》[这部戏在本e书第二卷里——老C语]提出更具体的严厉批评。这种夸张的演技传统,进入十八世纪以后,在莫里哀训练出来的演员的良好影响之下,逐渐得到了改善。

(20)“飘带呀什么的”petite-oie:指衣服以外各种装饰。

(21)派尔得里Perdrigeon是巴黎一家有名的时装商店。

(22)“四分之一”欧纳(aune)是旧尺,一欧纳合1.182公尺。

(23)根据1682年和1734年版,补加:“(他让她们闻他假辫的扑了粉的头发)”。

(24)“天庭”le sublime ,指脑壳。

(25)路易louisle 是路易十三铸的金币,当时约值十法郎,后来值二十四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