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她端着茶到她主人面前,当他们视线相遇的时候,她哆嗦得那么厉害,以致手里的碗盏都跟着磕得直响。
玛里奥朝她走过去,接过盘子放到桌上,当她垂下了眼帘的时候,他对她说:
“瞧着我,小宝贝。”
她看着他,睫毛里沾满了泪水。
他又说:
“我不愿意你哭。”
当他把她搂紧了的时候,他觉察到她从头到脚都在发颤;她一边喃喃地说:“啊!我的天哪!”他知道这不是由于痛苦,不是由于懊恼,也不是由于悔恨使她低声说出了这几个字;而是出于幸福感,真正的幸福感。这使他生出一种奇怪而自私的满足,不是精神上的,而是肉体上的,感到这个小人儿终于爱上了他,她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他像一个在路旁受伤、得到了一个女人搭救的人那样感谢她;他以他在无效冲动中被人抛弃、被另一个女人无情冷待的饥饿的心,一颗百孔千疮的心谢谢她;而在思想深处为她叹息。看到她这样苍白而令人心酸的脸,双眼燃烧着爱情的火焰,他决然地对自己说:“她多么动人!女人变化得太快,按照她心头的欲望或者生活中的需要遂心如意地变!”
“你坐下。”他对她说。
她坐下了。他拉住她已经为他变白变细了的可怜女工的手,于是很慢地,用词技巧地对她说,他们彼此之间应当保持的态度。她已经不是他的女佣,但是表面上得保持一点,免得在村子里流言蜚语。她在他的身边将作为一个管家的,还常常给他朗读点书,这可以作为新局面的一种借口。而且再隔些时候,她作为女朗读的身份确立了以后,他就让她上桌吃饭。
等到他说完,她朴实地回答他说:
“不,先生,我是您的佣人,而且仍将是您的佣人。我不要人家说闲话,也不想人家知道有过什么事。”
虽然他一再坚持,她一步不让,当他喝过了茶,直到她端走盘子时,他一直用感激的眼光看着她。
等她走了,他想:“这是个女人,当她们使我们喜欢的时候,所有的女人都一样。我让我的女佣成了我的情妇。她漂亮,也许还会变得楚楚动人!无论怎么说,她比那些上流社会的女人和风骚妇女们新鲜年轻。再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好多名角不也是门房的女儿吗?可是现在人家把她们当贵妇人似地接待,捧得像小说里的女英雄,还有些王公把她们当作女王接待。难道这是由于她们常是不能置信的才能吗?或者常有争议的美貌吗?不。可是实际上,一个女人常能接她巧妙安排的幻像,造成她所强加的局面。
这天,他散步走得很远,虽然在他心灵深处始终一样沉痛,两条腿变得好像痛苦已经使得他功能器官全泄了劲,但在他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啁啾,仿佛有只鸟儿在低声歌唱。他不再感到那样孤单,那样茫然,那样孤独无主。树林好像也不那样荒芜,那样寂静,那样空虚。他回来的时候,叨念着要看到伊丽莎白迎着他过来用充满了爱情的眼光,微笑着看他走近。
将近一个月,在那条小河边上,过的真是田园诗似的生活,玛里奥被爱之深大概很少男人曾体味过;那是疯狂的、兽性的爱、爱得像个母亲爱她的孩子,像条狗爱它的主人。
对她说来,他是一切,是天是地,是欢乐,是幸福。他对她天真炽热的女性期待作出了反应,用一个吻就足以使她感到心醉神迷。在她的眼睛里,在她灵魂里、心里和肉体里都只有他,她陶醉得像一个初次饮酒的青少年。他躺在她的怀里入睡,他醒着任她抚摸,她则尽情敞怀地纵身相就。他惊喜忘形地品味这种毫无保留的献身,他的感受以为这是在爱的源头,于是用自然的双唇痛饮爱情。
然而他仍然在伤心,处在一种消沉恒在的幻灭心情里。他的小情妇使他喜欢,但是他失去了另外那位。当他在草地里、在卢瓦恩河边散步时,他问自己:“为什么我总放不开这份烦恼呢?”一想起巴黎,他就觉得心中烦躁得无法忍受,他就回家,免得一个人孤单。
于是他躺到吊床里晃晃摇摇,而伊丽莎白则坐在一张折椅上朗读。就在听着她读,看着她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在黄昏时,在他那位女朋友沙龙里单独陪着她谈话的时刻。于是一阵可恨的想笑心情润湿了他的眼帘;一阵焦心炙肺的悔恨叫他揪心,使他不断感到想立刻走开,回巴黎去的难忘愿望。要不就从此浪迹天涯。
看到他阴沉忧郁,伊丽莎白问他道:
“您是不是难过?我看到您眼睛里有眼泪。”
他回答说:
“亲亲我,小姑娘,你不会懂的。”
她心情不宁地吻了他,一面感到有些什么她毫不知情的悲剧。可是在她的抚受下,他得到了点儿宽解,心里想:“唉!要是有个二者得兼的女人,她既有这个的爱又有另一个的妩媚!为什么总找不到梦中人,总只能碰到些大致差不多的呢?”
他再也听不见她在谈什么,只在单调的声音催眠里无止无休地遐想那位他离弃了的情妇,她曾使他着迷、使他倾心、使他被征服的种种。他在回忆的索绕之下,她的幻像仿佛一个幽灵的形貌总对他缠绕不清,他对自己说:“难道我是个遭到了诅咒的人,永世不能摆脱她?”
他开始作远程步行,在树丛里游荡,暗自希望能在那儿让这个幽灵迷失在一个溪谷里,在一块岩石后面,在一片灌木林里都行,就像想要摆脱一头不忍动手杀死的忠实畜生,把它带得远远地试图设法让它迷路。
有一天,在作完了这种散步以后,他回到了那片到处是山毛榉树的地方。现在这儿是一片阴森森近似黑色的树林叶丛密得难以通过。他从那些巍峨的穹顶下走进去,林子里又润湿又幽静。但可惜阳光下由初展的嫩叶组成的轻盈绿雾已经逝去;于是他沿着一条窄窄的小径往前走,在两棵交缠的树前惊愕地站住了。
即使在他最热烈最惊心动魄的爱情生活中,也不曾有过这样叫他触目惊心的景象:一棵粗壮的山毛榉树紧紧箍住了一棵细长的橡树。
那棵山毛榉像一个体型粗壮而痛苦绝望的情郎,用两根粗壮骇人的树枝,像胳膊似的将橡树的主干搂在了怀里。橡树在拥抱的扶持下,将它纤细光滑笔直的身材傲然地一直伸向蓝天,远远高出了它的凌辱者。然而它虽然逃向了太空、虽然傲岸地遁脱了凌辱,但在它的腰部有两个久已愈合的伤槽,这是无法抗拒的山毛榉的粗枝在它的皮上凿出来的。这些闭合了的伤口将它们融合在一起共同生长,树汁交流,在被凌辱的树里也流着欺凌者的血。而且一直升到了树梢。
玛里奥坐下来,长久地端详这两棵树。它们在他苦恼的心灵里成了卓越而令人惊心的象徵,它们是两个伫立不动的斗士,向路人叙述它们永恒的爱情故事。
他重新又上了路,变得更伤心,走着走着,慢慢地垂着眼睛,忽然看到了在草下面一张沾满了泥泞和淋过雨的旧电报,肯定是哪个散步的人扔下或者丢失了的。在他脚下躺着的这张蓝纸带给那颗心的是甜还是苦呢?
他不禁去拾起来,又好奇又厌恶地用手指把它展开。还可以大致读出来:“请您来……我……四点钟。”名字已经被路上的潮湿化得看不清了。
残酷而甜蜜的回忆涌上了他的心头,那些他曾从她那儿接到过的种种快递电报,有些是约定一个幽会的时刻,有时是告诉他会来不了。从来不曾有过别的事情能比看到使人兴奋万状或者令人沮丧的信使更叫他心潮澎湃,更叫他激烈颤抖,更叫他心脏停跳或者强烈跳动的了。
想起此后他再也不会打开类似的电报,他几乎伤心得无法动弹。
他重新自问,自从他和她分手以后,她是怎样过的?她曾经为了被她的冷漠而撵走的朋友痛苦过、懊悔过吗?或者她决心接受这种离弃,只因感到触犯了她的虚荣心?
他想知道的欲望变得这么强烈,这么固执,以至一种大胆的奇想犹犹豫豫地冒出来了。他走到去枫丹白露的道上。当他走到了市里,满心犹豫不定,紧张不安,发抖地走到了电报局。像有一股力量推着他。一股来自他心中的无法抵制的力量。
他举起哆哆嗦嗦的手从桌上拿起了一张纸,在米歇尔·德·比尔娜夫人的名字和地址下面写道:
“我极想知道您对我的想法!我什么也忘不了。
安德烈·玛里奥·蒙蒂尼。”
他接着就出来了,雇了辆车回到蒙蒂尼,对自己做的事又恼又烦,已经开始后悔。
他算过,要是她给面子回答的话,过两天他会得到她的回音,但是第二天他没有离开别墅一步,又怕又盼第二天会接到她的电报。
到了下午三点钟左右,他在草地上的两棵椴树之间摇床上晃悠,伊丽莎白来告诉她说有位太太要和他谈话。
他激动得那么厉害,一时气都缓不过来,他迈着打颤的双腿,忐忑不安地朝住房走过去。虽然他没有敢期望这会是她。
当他推开了客厅的门,坐在一张软榻上的德·比尔娜夫人微笑着,有点儿含蓄的微笑,脸上和姿态都微微拘谨地向他伸出手来,一边说:
“我来听听您的近况,电报表达的不够全面。”
在她面前,他变得这样苍白,以致她的双眼里都辉耀起了喜悦的神色;而他因为百感交集,甚至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握住了她伸给他的手放到了嘴上。
“天哪,您多好!”他终于说出来了。
“不是,可是我忘不了我的朋友们,我惦记他们。”
她仔细盯着他,用对谁都会出人不意穷根究底地挖掘心态,揭开所有假象的女人的乍然一眼盯着他,很可能她满意了,因为她脸上粲然一笑。
她接着说:
“您这个世外桃源真好。住在里面快活吗?”
“不,夫人。”
“怎么会呢?在这个漂亮地方,在这个美丽的森林里,傍着这条令人神往的小河。您该当心宁神静,在这儿万事如意。”
“不,夫人。”
“那是为什么?”
“因为不能忘却往事。”
“然则您是必须忘却什么事才能幸福?”
“是的,夫人。”
“能让人家知道是什么吗?”
“您知道的……”
“那怎么啦?”
“这样一来,我就很惨了。”
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神气说:
“接到您电报的时候我就猜到了,而且就是为此来的。还打定了主意,要是我错了,我立刻就走。”
略略呆了一会,她又说:
“既然我不马上回去,能看看您的花园住宅吗?那边有条椴树的小道,我觉得看来十分引人入胜。在那儿该比这儿凉爽。”
他们走出去。她一身淡紫打扮,和绿色树荫、蓝色天空立刻显得十分协调,以至对他显得丽若天人,叫他目瞪口呆,想不到的新颖动人美丽。她身材如此婷婷玉立,面庞细嫩鲜润,在一顶也是紫色的大帽子下面,露出一小绺烫过的金发,帽子上面自在地点缀着一根长而卷曲的鸵鸟毛,纤细的胳膊用双手拿着没有打开的伞横在胸前,她高傲和近乎直线的步伐给这座小小的乡下园子带来了某种不寻常的、出人意料的外地情调,那种奇异和意味深长的感觉,像是故事中人、梦中人、图画中人,瓦托①画幅中的人物,出自一个诗人或者画家的想象,凭幻想显示出她去到乡间时,会多么美丽。
①Watteau(1684-1721)法国刻版画及油画家,以乡村风景画出名。
玛里奥看着她,不禁旧情全面复炽,内心深处发颤,他想起了那回在蒙蒂尼的路上看到的那两个女人。
她对他说:
“给我开门的那个小个儿女人是什么人?”
“我的女佣……”
“她的神气不像……一个女佣人。”
“不像?她确实很讨人喜欢。”
“您从哪儿找来的?”
“就在附近,在一个画家的饭店里,那儿的顾客威胁到了她的贞节。”
“所以您救了她?”
他红着脸回答说:
“我救了她。”
“也许对您有好处?”
“肯定对我有利,因为我愿意在我身边转悠的是个漂亮面貌而不是个丑八怪。”
“这就是她引起您兴趣的全部内容吗?”
“她可能还引起了我一些想法:禁不住想重晤您的强烈愿望。因为任何女人,只要能吸引我看看她,哪怕是一秒钟,也使我的心思回转到您身上。”
“您这话真是说得巧妙!她爱她的救命恩人吗?”
他的脸更红了。像闪电似的一刹那间,确信任何妒嫉都有利于激励女人的心,他决定只说一半假话。
于是他犹犹豫豫地说:
“我对这还不知道。有这可能。她对我十分关心,照顾备至。”
一阵不能觉察的恼火在德·比尔娜夫人心里油然而生,她说:
“那您呢?”
他用爱情如炽的双眼凝视着她,接着说:
“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对您移情。”
这话仍然十分巧妙,可是她不再指责了,这话对她像是表达了一种无庸置疑的事实。像她这样一个女人怎能对此有所怀疑呢?她对这种说法毫不怀疑,而且是满意的,她再也不关心伊丽莎白了。
他们坐到了在椴树荫下的两张帆布椅上,下面是潺潺流水。
于是他问道:
“您能想到过我怎样吗?”
“我想您很不幸。”
“由于我的错还是您的错?”
“是我们的错。”
“说下去。”
“还有,我觉得您太激动,太兴奋。我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先让您定定神。于是我等待。”
“您等什么?”
“等您来个信。我接到了,我就来到了这儿。我们现在作为一对严肃的人谈谈。您真一直在爱我?……我问您这个问题不是为的撒娇…我是以情人的身分问您。”
“我一直爱您。”
“您有什么打算呢?”
“我怎能知道?我在您的掌握之中。”
“唉!我呀,我的想法很明确,但是在不明白您的意图之前,我不能告诉您。给我说说您自己,自从您逃之夭夭以后,您感情上和理智上有过什么想法和感受?”
“我想念您,我几乎没有做过什么事。”
“是吗,怎么想法?从什么意义上?又有什么结论?”
他叙述他想治好自己对她的相思病和他的出走。他跑到了这个大树林里,到处见到的都是她:白天被对她的忆念紧追不放,晚上为妒嫉苦恼揪心。他全说了,真心诚意地全说了,只回避了与伊丽莎白的恋情,连名字也不再提。
她听着,深信他一点没有说谎,从他话音里的诚挚,更重要的是由于感到自己仍然控制着他而听信了他。她为自己的胜利,为重新将他收归旗下而十分高兴,因为她仍然十分喜爱他。
他接着又懊恼这种情况永无终了。于是,抱着经过如此相思、如此受罪之后得以申诉而十分兴奋的心情,同时又重新埋怨起她来,埋怨她被激发的爱情竟然如此软弱,无力;但他没有怒气,也不辛辣,而是热情洋溢、抒情诗或对命运反抗和屈服的申诉。
他反复说:
“别的女人是没有讨人喜欢的天赋,而您却没有爱人的天赋。”
她兴奋地满有理由打断了他的话头。
“至少我是始终不渝的,”她说,“要是在被您爱了十个月以后,我现在爱上了别人,您会少痛苦点吗?”
他叫起来说:
“难道对一个女人说来就不能只爱一个男人吗?”
可是她激动地说:
“人不能总是爱;只能总忠诚。您相信肉欲的狂言乱语能经久不衰吗?个会的,个会的。说到热恋纵欲的女人,不管时间长短,她们大部分都只是直截了当地将生活当成了些传奇故事:男主角不同,环境高潮变化难测,结局也不同。对她们来说,这样做有趣而散心。我也承认,因为每次的起头转折和结局的感情都有新招。可是当结束了就算完了,……对她说来……您明白吗?”
“明白,其中有的是实际情况。可是我看不出您想归结到哪一点。”
“归纳起来就是:从来情欲都不会太持久。我指的是炽热的、折磨人的热情,就是您还在为之痛苦的那种。我使您得到的痛苦是一种危象,很痛苦,我知道也能感觉到,……是由于我缺乏温情体贴和性格不外露。可是这种危象会过去,因为它不会恒在不变。”
她不响了。他焦急地问道:
“那怎样呢?”
“因之我认为,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理智宁静的女人,您可以成为一个完全叫人中意的情夫,因为您很有分寸。相反的,您会是个叫人难以忍受的丈夫。但是,世界上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所谓的好丈夫。”
他有点儿觉得遭到了冒犯,吃惊地问道:
“为什么要保留一个并不爱的情夫,或者不再受了的情夫?”
她生气地说:
“我按我的方式爱,朋友。我爱得生硬,可是我爱。”
他无可奈何地说:
“您主要是要别人爱您,并且要人家表示出来。”
她回答说:
“这是实情。我爱这样。可是我的心灵也需要一个隐而不露的伴侣。对公开颂扬的虚荣嗜好并不妨碍我忠诚老实,而且自信我知道该给某个男人某种内心感情,那是别的男人得不到的:我的忠实感情,我内心的诚挚爱慕,我心灵秘密的绝对信任,而且,作为交换,要从他那儿得到一个情夫的全部柔情,和极珍贵、极甜蜜的自己不是孤寡一人的感受。这完全不是您了解的那种爱情,但这也是干金难买的!”
他欠身过去,激动得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
“您愿意我是这个人吗?”
“愿意。再晚一点儿,等到您的痛苦减退了一点儿时再说。在等待的时候,您得忍受一点不时因我招来的痛苦。这会过去的。既然您反正都是受苦,与其离我远远的还不如在我身边,是吗?”
她的微笑好像是在对他说:“拿出点信心来。”而且看到他激动得心里突突直跳,她全身都感到舒适满意,按她的方式感到称心。这种得意之情有如老鹰扑到了一头吓呆了的猎物。
“您什么时候回去?”她问道。
他回答说:
“那就……明天”
“明天,行。您上我家吃饭?”
“是的,夫人。”
“至于我,我得立刻回去。”她看着藏在她伞柄上的表说。
“啊!为什么这么快?”
“因为我赶五点钟的火车。我邀了几个人来吃饭,有德·马尔唐郡主、伯恩豪斯、拉马特、马西瓦、麻尔特里,还有一个新客人德·夏莱纳先生,他是位探险家,刚从柬埔寨回来,在那儿作了一次令人羡慕的旅行。现在谁都在议论他。”
玛里奥心里略略低沉了一阵。一个接一个的名字都使他难过,像让蜂子螫似的。这些名字都带着恶意。
“那么,”他说,“您愿不愿意马上动身,我们一块儿在树林子的端头走走?”
“太乐意不过。请先给我一杯茶和一片烤面包。”
当该上茶的时候,找不到伊丽莎白了。
“她采购去了。”厨娘说。
德·比尔娜夫人毫不奇怪。实际上,现在还用得着害怕这个女佣会对他引起什么绮思吗?
于是他们坐上了停在门口的四轮马车,玛里奥让车夫选了一条长一点儿的路,途中经过狼群隘。
当他们到了高高的叶丛下面时,叶丛投下了静谥的阴影,到处是清新气息和歌鸲的鸣啭,她禁不住体会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只有大地的全能神秘的美才知道如何能通过视觉挑起肉体激荡不安,她说:
“天哪,真是心旷神怡!多美、多好,多么令人舒适!”
她幸福地抱着一个领过了圣体的有罪行的人的激动,吸着气,浑身发软,充满了感情。于是她将手搁到了安德烈的手上。
可是他想道:“啊,是的!大自然。这仍然是圣·米歇尔山的调子。”因为在他眼睛的幻象里,看见的是一列去巴黎的火车。他将她一直送到车站。
分手的时候,她对他说:
“明天,八点。”
“明天,八点。夫人。”
她容光焕发地离开了他。他则坐了那辆双篷四轮马车回去,满意,很幸福,但仍然心烦,因为这不是结局。
可是为什么要角逐呢?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她以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魅力使他喜爱,而且甚于一切。逃遁并没有使他解脱,也没有能使他和她分开,徒然使他难以忍受地失去了她;如果他做到委曲求全一点的话,他将从她那儿得到她承诺了的一切,因为她是不撒谎的。
马儿在树下小跑着走,他想起了在这次整个儿会面中,她没有起意过,也不曾有过一次向他撅起嘴唇的冲动。她始终都一样。她从不曾有过一点变化,而且也许他将终生在同一方式下为她苦恼。想起他已经度过的艰苦时刻,想起将抱着他永生无望感动她的确信难熬地等待,他的心又重新揪紧了,使他预感到而且害怕明天将临的角逐和同样不变的困难局面。然而,他已经甘心屈就任何痛苦而不能让她失去,屈就于这个永远的欲念成了他血液中一种强烈的永不满足的嗜好使他肌肤如焚。
过去每次从奥特伊区单独回去时经常遭受的怒火已经又开始了,而且使得他在成荫大树下奔驶的马车中,全身发颤,这时他猛然想起了伊丽莎白,她在等他,她一样鲜艳而且年轻漂亮,爱得全心,吻得尽情,他转念之间心情就平静了下来。转眼间,他就会将她拥到怀里,闭上双眼,欺骗自己,一如别人相欺,在拥抱的陶醉里将所爱的人与爱他的人混淆一气而同时占有了两者。此时此刻,无疑他是喜爱她的,这是灵与肉的知遇之情,心灵所挑起的爱情和共享的乐趣将永远会渗透人性。对于他干旱枯燥的爱情,这个被诱惑的姑娘难道不是穿越沙漠时,在黄昏宿营地旁一道小小的清泉吗?
可是当他回到家里时,没有见到那个年轻姑娘出来,他有点害怕,变得不安,他问另一个女佣说:
“您确实知道她出去了吗?”
“是的,先生。”
于是他也走出去,希望能碰到她。
当他走出来没有几步远,还没有转进到那条上山的路时,他看到在他前面那座又宽又矮的老教堂。它顶着一座矮钟楼,匍伏在一个土丘上,遮住了这个小村子的房子,像母鸡和小鸡似的。
一个疑虑,一个预感促使他想,谁知道在一个女人的心里会产生什么奇奇怪怪的猜测呢?她曾怎样想、怎样理解过?她如果眼见到实况的阴暗面,除开这儿,她又会躲到哪里去呢?
因为天色已晚,寺院里已经很暗。他顺眼看去,只在端头能看到一盏小灯,在象征圣母所在的圣体龛里亮着。玛里奥放轻了脚步,沿着长凳走过去。当他快走到祭坛的时候,他看到有个女人双手捧着脸跪在那儿。他走过去,认出是她,是伊丽莎白。他碰了碰她的肩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十分吃惊地转过头来。她在流泪。
他说:
“您怎么啦?”
她嗫嗫嚅嚅地说:
“我全明白了。您是因为她使您痛苦才到这儿来的。她刚来是找您的。”
他被他所造成的痛苦感动了,轮到他结结巴巴地说:
“您错了,小宝贝。确实我就要回巴黎,但是我带您一起走。”
她不相信地重复说:
“这不是真话,这不是真话。”
“我给你发誓。”
“什么时候?”
“明天。”
她开始抽噎,呻吟般地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于是他挽住她的腰,扶起来,搂着她在暮色沉沉中走下了坡。当他们到了河边时,他让她坐在草地上,自己坐在她的身旁。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和她的喘息。他后悔得心乱如麻,对着她的耳朵,说了许多从不曾对她说过的甜言蜜语。在怜悯心引起的热情和欲情中烧之下,几乎不能算他说谎,也不是在欺骗;他对自己说的和感到的也不禁惊奇,另外他问自己,他还处于另外那位将永世役使他的女人来临而引起的激动之下,怎么能这样战栗地怀着欲念和感情去安慰这种爱情的痛苦呢?
他答应好好爱她——他不是很简短地说“爱她”——就在他的近旁,给她找一幢夫人住的漂亮房子,布置有讲究木器,还给她找一个服侍她的女佣。
她听着听着,慢慢平静了下来,渐渐安定起来;虽然还没有相信他真会这样宠她,然而从他的语调里明白了他是真心的。最后她真相信了,而且被她自己竟然会轮到成为一位太太的想法迷住了,被这出身贫穷、在小饭店当女佣的小姑娘竟转眼之间就成了一个如此富有而善良的男子情人的梦想迷住了,她陶醉在贪婪的欲念里,陶醉在与对安德烈的依恋混在一起的感恩之情和自豪之感里。
她将双手箍住了他的脖子,一边满脸吻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我真太爱您了!我心里只有您。”
他十分感动,一边回答她的亲吻,一边喃喃说:
“亲爱的,亲爱的小宝贝!”
她几乎将对适才给她带来如许痛苦的那位女人的恐惧忘记得一干二净。然而还有一丝下意识的疑虑在她心里浮荡,她用温存的声音问道:
“您真会和在这儿时候一样爱我吗?”
他鼓起勇气回答说:
“我将和在这儿一样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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