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疯狂的蔚蓝海岸

  我的朋友在距圣特鲁培(Saint-Trppez, 蔚蓝海岸一小城)仅几公里远的雷马村租了一座房子。我们想见个面,却都不愿在这盛夏之际开车上路,与脾气暴躁的众多驾驶人同道共挤,争辩的结果还是我输了;说好到他那儿去吃午餐。

  开了半小时车之后,我觉得自己好像来到另一个国家,居民多是旅行商队。他们大群大群地朝向海滨遇迎而行;拖车上拉着桔色、棕色的窗帘,窗上还贴着早年移民情景的贴纸。在高速公路旁的休息区,旅行车集结成团,车顶微微冒热气。车主们放着身后广阔的乡野不去,却紧靠着大马路,呼吸着柴油废气,支起餐桌和凉椅。

  从高速公路,转到通圣克一马克西姆(Salute-Maxime,圣特理培左近小城)的道路后,看见前方排列着更多旅行商队,缓缓前行。看样子午餐不可能准时入口了。最后五公里走了一个半小时。欢迎来到蔚蓝海岸!

  这里曾经很美。现在,少数几个极其昂贵的地点仍然美丽,但比起卢贝隆山区的宁静空旷,却像个疯人院。过多的建筑、过多的人和过度的推销破坏了它的景致。别墅、牛排、橡皮艇、纪念品、比萨饼、滑水课。夜总会、碰碰车……,宣传海报到处张贴,像个集贸市场什么都有得卖。

  靠蔚蓝海岸维生的人,生意有季节性。他们急着在秋季来临前大捞一把,是可以理解的,但做法着实令人恼怒。服务生不耐烦地伸手讨小费,店员紧跟在你身后催你作决定。 等你拿出200法郎的大钞,他们又拒不肯收,说怕是假币。一种不怀好意的贪婪心态弥漫在空气中,像酒香与大蒜味一般强烈可闻。只要是陌生人,就自动被归类为观光客,被当地人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监视着,只是看在钱的份上勉强忍耐。根据行政区划,此地仍属普罗旺斯范围,但绝不是我熟知的普罗旺斯。

  朋友住在雷马村外的松林里,那所房子座落在一条长长的私有车道末端,与三公里外海滩上的那片疯狂地带完全隔绝。对于两小时车程的路我开了四个多钟头,他丝毫不感惊讶。他说,若想去圣特鲁培镇上吃顿晚餐,最好是早上七点半以前就到,才找得到停车位。到海边去的路程足够让人灰心丧气,而若是要到尼斯机场赶飞机,准时抵达的唯一可靠方法是搭直升机去。

  晚间我驾车口家,与车水马龙反向而行。我不懂蔚蓝海岸有什么好处,年复一年地吸引消夏度假大移民。从马赛到蒙地卡罗,道路瘫痪,海滩则铺满被阳光烧烤的肉身,肥臀丰腰绵延一里又一里。我自私地暗喜他们情愿在那里的人粥中度假,而不来卢贝隆宽广的乡间,与亲切和气的当地人共处。

  恐怖的捕兽器

  当然,有些当地人不大和气友好。第二天早晨我就遇到了那么一位。马索大发雷霆,在他家附近那小块空地上猛踢草丛,痛苦地咬嚼他的山羊胡子。

  “你看到没有?”他说:“这些坏蛋!他们像贼似的,夜里来,清早走;垃圾丢得到处都是。”他指着两个沙丁鱼空罐和一只酒瓶。从酒的品牌看来,无疑是他的大敌——德国露营客——闯入了国家公园马索划定的私人地界。闯入已经够糟,这些露营客竟还敢蔑视马索精心制作的防卫系统,把他堆作界标的石头推开,而且——卑鄙的强盗!——偷走了警告用的牌子。

  马索脱下丛林帽,挠抓光秃的后脑勺,思量这件无法无天的罪行。他站在路径一侧,踞起脚尖,朝自己家的方向张望;又走到路径的另一侧,做同样的动作,嘴里哺哺咒骂。

  “可能管用,”他说:“但是得把这些树砍掉。”

  在他的房子和那块空地之间,有一小片树林。如果把树砍掉,夜晚有车上山,他就看得见车灯,可以从他的卧室窗口放几枪。但是,问题又来了;这片树林极为可贵,也为他有意卖掉的房子增添了魁力。虽然,目前还没有找到买主,但这是迟早的事,总有人会发现买这房子是多么合算。树林还是保留下来的好。马索重新思索再三。忽然眼睛一亮,心想也许可以用地雷捕兽器!

  我听人说起过地雷捕兽器,甚是可怕——隐藏的陷阶,踩踏上去便会爆炸,像小型地雷。想到德国露营客血肉横飞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但马索显然大感快慰。他绕着空地,估量每三四公尺应埋设一个:“砰!”

  当然他只是说着玩的,再者,不管怎么样,我相信地雷捕兽器并不合法。马索停下来轻轻敲他的鼻子,一付阴险狡猾的样子。

  “你说的也许对,”他说:“但法律并不禁止设‘埋有地雷’的警告牌。”他咧齿而笑,双手高举过头:“砰!”

  20年前,蔚蓝海岸倒是需要你舍命保护的,我暗想。那时候,你到哪里去了?

  夏日风流

  马索也许是热昏了头,才发挥出他反叛的本性。最近,早上十点钟左右,气温就升高到30℃以上;正午时分,天空就由蔚蓝转向炽白。不须思考,我们便随气温调整了作息;提早起身,费劲儿的事都趁着还凉爽的时候做完,正午到下午四点之间决不从事任何艰苦活动。我们像狗儿一样寻找遮荫,避开阳光。

  地面龟裂,草不生长。漫漫长日,往往只听见蝉鸣屋外、看见蜂绕花间,此外便是泳池溅水的声音。

  我早晨六到七点溜狗。他们现在有了一种新鲜花样,比追兔子、松鼠更有收获。起初是他们遇见一个蓝色尼龙物件,以为是什么大型动物。他们在安全距离以外绕着它打转,吠叫个不停,终于吵醒了那东西。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从它的一端露出,过了一会儿又伸出一双手,拿着一块饼干。那时起,在树林里看到睡袋,他们就知道有了食物。那些露营客一觉醒来,看见两张毛茸茸的脸在距离他仅一二十公分处,一定必会颇感心神不宁吧。不过他们一旦心情平复,倒都十分友善。

  很奇怪,马索只说对了一半。露营客大多是德国人,只是他们并不乱丢垃圾。德国人走时不留痕迹,所有东西都装进大背包,才像长了两条腿的蜗牛似的,缓缓步入暑热之中。

  根据我对卢日隆山区垃圾问题的浅薄了解,法国人自己才是最常犯规的人一可是没有一个法国人愿意承认这一点。他们终年怪罪外国人不检点,夏天怨言更多。

  据他们指控,比利时人开车时有走在路中央的习惯,害得那以小心谨慎驰名的法国人都给挤进水沟里去了。瑞士人和不露营的德国人的罪名是,霸占旅馆和餐厅,哄抬房地产价格。至于英国人——吓,英国人哪,他们的消化器官是有名的脆弱,总是对着水沟和水槽呕吐。“他们乐于拉肚子,”一位法国朋友观察道:“若有哪个英国人还没得痢疾,他一定是准备到下一处再得。”

  以上对各国人的侮辱多少有些事实佐证,才能流传这么广。有一天我在亚维隆生意最好的一家咖啡馆里目睹一段插曲,就证实了法国人对英国肠胃的名不虚传。

  马桶风波

  一对夫妻,带着年幼的儿子在喝咖啡。儿子表示要上厕所。做父亲的从他手上那份两天前的《每日电讯报》前抬起眼。

  “你最好先去看看可上不可上,”他对孩子的妈说:

  “还记得在加莱(Calais)发生的事吧?”

  母亲叹一口气,走向咖啡馆后方的暗处。她再出现时步履匆匆,脸色像刚吃了个柠檬一样酸苦。

  “恶心。罗杰不能去。”

  罗杰立即对那不能去上的厕所大感兴趣。

  “我非去不可,”他亮出王牌:“我要上大号。一定要去。”

  “那里连一个马桶座都没有,只是一个洞。”

  “我不管,我要去。”

  “你带他去好了,”那当妈的说:“我可不想再去。”

  当爹的折起报纸,站起来。小罗杰拉着他的手。

  “你最好带着报纸去,”当妈的说。

  “我回来再看。”

  “那里没有纸。”她轻声说。

  “哦。那么,我想办法把连字游戏留下来。”

  几分钟过去。我正考虑开口问那位母亲,在加莱究间发生了什么事,咖啡馆后面传来一声大叫。

  “哇!”

  罗杰逃似地出来,后面跟着他面色灰白的父亲,手里拿着剩余的报纸。罗杰用最高的音量评述他的探险过程,引得全咖啡馆的人都停止了谈话。他的监护人望着妻子,纵纵肩。不过是上一次厕所,英国人就有本事搞得轰轰烈烈。

  让罗杰一家如此惊惶失措的设备,是“土耳其式马桶”:浅浅的一个陶瓷盆,中间一个孔,两边各一个踏脚。据说是一位土耳其工程师,为了尽量让人感到方便而设计的;法国人又加以改良,加上高压冲水装置。此水来时迅急,使用者稍不留神,双脚便会被水冲湿。避免水漫脚面的方法:第一是退到门口再拉冲水杆,但这需要手臂长又必须保持身体平衡,才办得到;第二是根本不冲水。使用第二种方法的人,不幸甚为普遍。

  有些厕所又装了省电装置,而使问题更为严重;电灯开关设在厕所门外,会在用厕者进入38秒后自动关闭,让蹲在里面的人陷入一片黑暗。如此可节省宝贵的电力,又免得有人蹲着不走,占着马桶不拉屎。此种装置乃法国特有。

  白色马桶

  让人不解的是,土耳其式马桶仍在继续制造,而最摩登时髦的咖啡馆,后厢也很可能有这么一个恐怖地带。可是,当我向曼尼古西先生提起这点时,他却为法国卫生设备奋起辩护。他说高级的法国马桶,其精致完美,能让美国人也为之叹服。他建议我们见个面。讨论我们要在家中装两个什么样的马桶。他手上有些商品可供我们看,保证我们看得眼花缘乱。

  他带了一箱子的产品目录来,倾倒在院中的大桌上,同时发表有关直立式或水平排泄法的令人困惑的意见。正如他所说,花样很多,可是式样和色彩都太大胆新潮——酒红色或杏黄色,楼刻着花纹的粗短东西。我们想要朴素的、白色的那种。

  “那简单,”他说。现代人喜欢新式样、新色彩,法国卫生设备正掀起一场大革命,设计家不爱用传统的白色。不过,最近他看到一型,可能正是我们要的。他翻找他的目录——这儿他相信,就是这个。

  “哇塞!高级马桶!”他把目录照片推向我们。照片上活像古董瓷器的,是皮尔·卡丹牌马桶。

  “看到没有?”曼尼古西说:“还是皮尔·卡丹设计的呢。”确实如此,除了有皮尔的签名之外它完美无缺,看起来就像个马桶,而不像个金鱼缸。我们订购了两个。

  一周后,曼尼古西打电话来,忧伤地告诉我们,卡丹公司不再制造我们想要的那种马桶了。“劫数啊”但他会继续搜寻。

  又过了10天,他带着胜利的姿态再次登门;走上台阶时,高举着另一份产品目录挥舞。

  “一样高级!”他说,“一样高级!”

  皮尔·卡丹也许丢下浴室不管了, 但英勇的库勒耶(Courreges)接替了他的位置。库勒耶的一款设计与卡丹相似,而且相当自制地没有在上面签名,让马桶保持纯白。我们向曼尼古西道贺。为表示庆祝,他同意来一杯可口可乐。举起杯子,他说:“今天有了马桶,明天再看暖气。”在摄氏33℃的阳光下,我们听他说明暖气将会多暖。他并且讲述为装暖气须得如何敲打房子。墙壁要凿洞,尘土会飞扬,钻的噪音会盖过蜜蜂嗡嗡声和知了鸣叫声。“工作期间只有一样好处,”曼尼古西说,“两三周内不会有客人。”呢!是啊。

  可是在这段噪音震耳的隐居期来临以前,我们还准备迎接最后一位客人。此人笨拙又倒媚、粗心又毛躁,老是打翻东西、砸损物件。因此我们特地邀请他在一场大破坏之前光临,好把他来访期间制造的碎片残骸,一并埋葬在八月的断垣瓦砾之下。他是班尼,我相交15年的密友。他不讳言自己是“全世界最差的客人”,我们喜欢他,但得随时提防。

  班尼的风采

  预定抵达时间过了好几个小时,他才从机场打电话来,问我可否开车去接他。出租车公司方面出了一点小差错,他困在机场来不了。

  我在机场楼上的吧台找到他,正怡然自得地喝着香摈,翻阅法文版的《花花公子》杂志。这人年近50,身材瘦长,极其英俊游洒。他穿一件高雅的西装,衬衫却灰脏不堪,裤子也像是烧焦了似的。“抱歉把你拖出来,”他说:“可是他们没有车了。喝杯香摈吧。”

  他告诉我怎么回事。这个人,什么倒婚事都发生在他身上。飞机准时抵达,他预订的一部活动敞蓬车也已经等在那里。顶蓬放下了,午后的阳光明媚,班尼兴高彩烈。他先点起一支雪茄,还没开上高速公路。和风吹袭下雪茄燃烧得很快,才20分钟,班尼便把烟头扔了。他逐渐发现过往的车辆都向他招手,他遂也招手,心想,法国人何时变得这么友善了。

  还差几公里就要上高速公路时,他才意识到车后起了火,是那没熄灭的雪茄烟头掉在椅垫上惹的祸。他形容自己如何沉着冷静,把车子停在路边,站在前座向火焰撒尿时警察来了。

  “他们非常和气,”他说:“但他们建议我把车子开回机场。出租车公司的人十分顽固,说什么也不肯换一部车给我。”

  他喝完啤酒,把帐单交给我。兴奋紧张了一下午.他说,还没来得及去兑换旅行支票呢。很高兴见到他,还是老样子,风度翩翩却笨得无可救药,衣着体面但永远手头桔据。记得有次参加晚宴,我们都没带钱,妻和我只得冒充他的女仆与跟班,事后再和他对分小费。跟班尼在一起,总是笑话不断,一顿晚餐一直吃到凌晨时分。

  以班尼这样,看表时能把酒泼在身上,第一道菜刚上纯白的裤子一定弄脏。以后一周风平浪静;只打破了一两样东西,游泳时浴巾不知怎么掉进泳池,护照随着脏衣服送到干洗店,以及有几回以为自己吞下了黄蜂等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灾难。我们依依不舍地送走他,希望他不久后再来,喝光我们后来在他床下发现的四杯没喝完的酒,并取走他留在帽架上的一条内裤。

  车站咖啡店

  奔牛村有一家古老的车站咖啡店,这消息是贝纳告诉我们的。他郑重其事地形容,那是一家旧式家庭餐厅;早在食物成为一种时尚、酒馆开始卖鸭肉而不卖牛肉以前,法国到处都是这种餐厅。“要去就快,”贝纳说,“因为老板娘考虑退休了。去时带着好胃口,老板娘喜欢看人吃得盘底朝天。”

  奔牛村的车站已经关闭40多年了,站前无人照管,道路布满坑洞,从街道上看不出那是一家馆子——没有招牌,也不见张贴菜单。我们打这儿走过几十回了,一向以为这栋房子里无人居住,殊不知树林后面隐藏着一个停满车的停车场。

  我们在一辆救护车和一辆水泥车之间寻得一个车位,站在那儿先听听窗内传出的碗碟声和谈话声。餐厅距车站约50公尺远,四四方方,朴实无华,门上几个手写的字:“车站咖啡馆”,已经褪色,几乎认不出。

  一辆雷诺箱型车开进停车场,两个着工作服的人跳下车。他们在外墙边的老旧水槽那儿,用木架子上的黄色香皂洗净手。濡湿着手,拿手肘推开门。他们是常客,径直走向酒吧末端挂在钩子上的毛巾。等他们擦干手,两杯酒和一瓶水已经等着他们了。

  餐厅很大,通风良好。前厅阴暗,后厅明亮。后窗外是一片田野和葡萄园,绵延到远方朦胧而高大的卢贝隆山。正午刚过几分钟,餐厅里至少有40个男人在用餐,普罗旺斯人午餐是必须准时的事情,仿佛肚子里有定时器。正午进餐,一点也不容耽搁。

  每张桌上都铺着白色纸桌巾,摆着两瓶没贴商标的酒,一瓶红色,一瓶粉红,是两百公尺外对街上的奔牛村合作社所产。没有菜单可看,老板娘每周一到周五制作五种不同菜式,她做什么,顾客就吃什么。她的女儿送上一篮柔软好吃的面包,问我们要不要喝水,要酒时告诉她。

  其他的顾客像彼此都认识,开怀地隔桌嬉闹。一个胖大个儿被指为正在减肥,他停着不吃,咆哮了许久。我们看见电工和为我们铺石阶的布里诺在角落里同桌吃饭,又认出另外两三张面孔,是自从我们家中停工以来便未见到的。他们都晒得通红,健康又轻松,仿佛在度假。其中一位向我们喊话。“我们不在,家中安静多了吧?”

  我们说,八月份复工时,希望他们都能来。

  “正常情况下,会的。”他的手摇摆着。我们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夏天的精淡食物

  老板娘的女儿送上第一道菜,解释说因为天气热的缘故,今天安排的是份量较少的清淡食品。她放下一只椭圆形的盘子,上面铺着香肠片和熏火腿,小黄瓜、黑橄榄加胡萝卜淹的酸辣泡菜。厚片白奶油,是涂香肠吃的。又是一篮面包。

  两个穿西装的人带着一条狗走进来,占据了最后一张空桌。老板娘的女儿说,年长的一位据称曾是中东某大使:“是贵人哪。”他坐在泥水匠、水电工和卡车司机中间,拿小片香肠喂他的狗。

  沙拉盛在玻璃碗中送来。芦笋沾了酱,滑溜溜的。又有一支椭圆形碟子,是拌了番茄酱的面条,和淋了浓汁的洋葱猪排。我们想如果这算是暑天的清淡食物,不知道冬天里老板娘给客人吃什么。我们希望她打消退休的念头。此刻她已在酒吧后方坐定,”是个矮小但匀称的女人,头发仍黑而且丰满,劲头十足看上去像是可以永远做下去。

  她的女儿收拾了桌子,把剩下的红酒倒进我们的杯子,接着又叫来一瓶,外带一碟乳酪。早到的客人已经准备回去工作,他们抹着山羊胡子,问老板娘明天打算给他们吃什么。“好吃的就是了,”她说。

  吃完乳酪,我是再也吃不下了。对美食从不拒绝的妻子,则又要了一块柠檬蛋塔。餐厅里开始弥漫着咖啡香和烟味。阳光照进窗口,把满室氛红映成蓝色。我们叫了咖啡,要求结帐,但此地不用帐单,客人离去时在酒吧前会帐。

  老板娘说, 我们的餐费是每人50法郎,咖啡4法郎,酒包含在餐费内。难怪这地方天天客满。

  她真的要退休了吗?

  她停下擦试吧台的动作。“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说:“要决定是下田还是进厨房。那时候我就讨厌下田,辛苦又肮脏。”她垂下眼去看,保养得很好,白净得让人惊讶的双手。“于是我选择了下厨。结婚以后,我们搬到这儿,已经烧了38年的菜。够久了。”

  我们说那太遗憾了。她耸耸肩。

  “人会累的。”退休以后,她准备搬到奥伦奇(Orange)去,住在有阳台的公寓里,坐着晒太阳。

  两点钟了,大厅空落落的只有一个满脸风霜、两鬓斑白的老人,正拿方糖浸咖啡。我们感谢老板娘做得这么好的午餐。

  “没什么。”她说。

  外面热浪袭人。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回家的路像海市蜃楼。空气像液体似地波光翻翻,葡萄叶垂下了萎蔫的头,农家的狗默然无声,乡野出奇的静谧,像是沓无人烟。这是适合潜入泳池、躺上吊床,读一本轻松读物的下午,一个没有工人也没有客人的难得的下午。连时光的移动,似乎都是轻缓慵懒的。

  傍晚,皮肤晒痛了,丰盛的午餐也消化得差不多了,该筹备每周例行的运动大会了。

  铁球大赛

  法国滚球(boules),是我们心目中人类所发明的最有趣的一种运动。有些朋友与我们有同感,便下达挑战书,相约每周会战一次。我俩身为“梅纳队”成员,誓将在球场上争取胜利。

  很久以前,有一次来普罗旺斯度假,看见一个老人在鲁西荣村(Roussillon)邮局下方的球场上,跟人打了一下午的球,争争吵吵,其乐无穷。我们便也买了一套球具,带回英国。可是这项运动不适合在潮湿多雾的英国玩,只好任它在储藏室里长蜘蛛网。搬来普罗旺斯之后,我们拆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这套球具。光滑而结实的球面,恰到好处地握在掌心;铁制的球体,沉重而有光泽。互相碰撞时发出“啵!”的声音,听起来很过瘾。

  有一群人,每天在奔牛村教堂边打球。其中有些人堪称专业球手——那是说,他从六公尺外便可击中人脚趾上的球。我们研究其球技,然后回家练习,我们注意到,真正的高手出球时屈膝而蹲,手指弯曲抓球,掌心向下。这样球抛出时,手指的摩擦力导致球旋转。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球风:随着每球抛出而发的自怨自艾或加油打气口号;球的落点太近或太远时,耸肩或诅咒的动作等。我们不久便精心研究此道,只可惜打击不准。

  有两种基本出球法:滚地球和高飞球。掷高飞球的用意是企图把对手的球撞开。我们看到有些人出球真是精准,我们虽也在家苦练,又是屈膝又是诅咒的,但要想加入一场认真的球赛,像奔牛村球场经常举行的那种,还需要磨练多年才行。

  滚球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游戏,初学者打第一只球出去,就能乐在其中。首先,要把母球——一支木制小球——掷向球场上方;然后,与赛者各持三支铁球,轮流掷出。全部掷完,谁的球最接近母球,谁就是赢家。为了区别不让混淆,各人的铁球上都按有不同的花纹,计分方式有好几种,每个地区的玩法和规则也稍有差异。因此,东道主队如果仔细规划,可能大占便宜。

  美丽的骗局

  这天傍晚,在我家院中球场打球,球赛自然就要遵照我家规则:

  1.不饮酒者,取消参赛资格。

  2.只要能提高球赛乐趣,提倡作弊、取巧。

  3.有关谁的球比较接近母球这个问题, 必须经由争吵才能决定。谁都没有终裁权利。

  4.夜幕低垂时比赛终止。 但此时若无人明显居于上风,大家就该摸黑打球,直到借手电筒的微光判出胜负,或母球不知遗落何方为止。

  我们曾煞费苦心,在球场上设计出一些看不出来的斜坡和凹洞,好让客队落入陷阶;又故意把球场地面弄得崎岖不平,在技术高超的客队面前,我们才稍有获胜的机会,此外,我还占着控制酒瓶的便宜;客队如准头奇佳,我便赐敬大杯美酒;而大杯美酒对于掷球的准头会产生什么影响,我深有体验。

  客队成员中, 有一位从没玩过滚球的16岁女孩。但其余三位却至少练习6周以上,实力不容小觑。首先,检视球场。他们对于球场的地面不合规格表示不满,又说阳光恰好射入他们的眼睛;他们严正要求禁止狗儿进入球场,他们伸出汗潮的手试试风速。比赛开始。

  球赛有一种缓慢但独特的节奏。每一球掷出,便暂停片刻,让下一名打者上前察看,看下一球是该采用高飞打法,撞击前一球呢,这是滚地抛出,绕过其他的球,去贴近母球。看清楚了,他过来一边思索,一边吸几口酒。弯腰屈膝,掷出——球在空气中嘶嘶飞过,砰的落地,喳喳滚动,终于静止。没有一个动作是急促的,因而简直没有运动受伤的可能(只是班尼例外。他在所打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球中,击落屋瓦,砸伤了他自己的脚趾)。

  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和捣乱手法,可掀起这场球戏的高潮。这天,各选手均极尽奸诈顽皮技艺。包括:假装不小心,把别人的球偷偷踢开;别人一球在手正要掷,却批评他姿势不当引他分心;故作殷勤频频敬酒;指责别人踩到发球线;扬言狗要跑进球场;尖叫着说酒杯中有蛇;以及,热心提供对方拙劣的建议。球赛进行一半,尚无绝对胜方,我们只好停下来欣赏悦人的夕阳。

  残阳似血

  有两座山峰屹立在我家西面, 此时此刻,残阳似血,正落在两峰之间的V形地带, 展现出大自然绝妙的对称美。不到5分钟,红日便没入山后,我们继续在星光之下打球。

  估量铁球与母球的距离,此时益发困难,也更易引起争端。我们正吵吵嚷嚷地打算谈和,那首次玩球的16岁女孩子,却把她的三只球全打到了母球身边。青春加上纯果汁,就这样击败心机用尽、酒也喝足的我们这些老手。

  我们在庭院中用餐。在我们的赤足下,石板散发着太阳的余温。烛光忽明忽暗,映着红酒与古铜色的脸。朋友的房子,八月份将出租给一家英国人,他们自己要前往巴黎玩一个月。他们说,那时候,全巴黎的人都会南下普罗旺斯,此外还有不计其数的英国人、德国人。瑞士人和比利时人。他们谆谆告诫。道路将水泄不通,市场和餐馆爆满,宁静的乡村变嘈杂,每个人都无可例外地变得心肠歹毒。

  这样的警告,我们原不是第一次听到。但七月将终,情况却远比想像中的好,我们有理由相信,八月,应该也可轻松应付过去。我们拔掉电话插头,躺在游洞池畔,大音乐家曼尼古西先生指挥钻孔机和吹氧焊枪演出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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