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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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她对他的了解仅有一星半点,而现在,结婚已经将近两年了,这种了解却没能增进多少。起初她被他的关心所感动,对他的热情感到既意外又惊喜。他十分体贴,时时刻刻不忘给她带来舒适。只要她开口,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都不会耽搁上半刻。他时常给她带来小礼物。要是她不巧生了病,再没有比他细心周到的了。要是她有什么烦人的事懒得做,那可就是帮了他的大忙。他对她总是谦敬如宾。她一进门,他便会起身站立。她要下车,他会伸手搀扶。要是碰巧在街上遇见她,他一定对她脱帽致敬。她要出屋,他会殷勤地为她开门。进入她的卧室和化妆室之前,他必先敲门。他对待凯蒂不像她见过的任何男人对待妻子那样,倒像是把她当成乡下来的同乡。这滑稽的情形让她高兴了一阵,但也不免厌倦。如果他能更随意一点,他们就会更亲近些。如今他们只是徒有夫妻之名,关系远非通常夫妻那样亲昵。他还是个热情似火的人,有点歇斯底里,而且多愁善感。

  她很惊讶地发现他是多么地情绪化。他平时的自制要么源于害羞,要么是长久养成的习惯,她不确定是哪一种。等到她躺到他的怀里,他变得心满意足时,平时绝不敢说荒唐话、绝不敢做荒唐事的人,竟然满口小孩儿气的话。这让她多少开始瞧不起他。有一次她讥笑说,他说的是世界上最吓人的胡话。她感觉到他的胳膊松了下来,他半天没说话,然后放开她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卧室。她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一两天过后,她对他说:

  “你这个傻家伙,你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没觉得不好。”

  他只是羞涩地笑了笑。不久以后她发现他很难融入到别人的圈子里去。他太过难为情了。要是在晚会上,大家都开始唱歌,里面保准没有瓦尔特。他面带微笑坐在一旁,似乎也从中得到了快乐,但实际上他的笑是装出来的。他的笑更像是在嘲讽,让人觉得在他心里这些自娱自乐的人根本是一群傻瓜。轮流唱歌是多么令凯蒂兴高采烈的事,然而他就是不肯加入进去。在去中国的途中他们参加了一次化装舞会,让他像别人一样穿上奇装异服连门儿也没有。显然他认为这些都是无聊透顶,这很让她扫兴。

  凯蒂天生活泼,她愿意一天到晚说个不停,想笑就笑。他的沉默却常常浇灭她的热情。对于她说的闲聊话,他从来不搭腔,这让她愤懑。那些话题的确不需要特别的回答,但是有人回应毕竟令人高兴。要是外面下雨了,她会说:“雨下得好大啊。”她等着他说:“嗯,是啊。”然而他却像个闷葫芦。有时她真想上去摇摇他的脑袋。

  “我说雨下得很大!”她重复了一遍。

  “我听到了。”他回答道,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

  这表明他不是故意惹她生气。他不说话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不过后来凯蒂微笑着想,要是谁都在有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口,那用不了多久人类大概就不会讲话了。

  尽管凯蒂已经多次在茶会上遇见过查尔斯·唐生的妻子,但第一次见到他本人是在她来香港几个礼拜之后。

  她非常喜欢查尔斯·唐生。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他几乎是这块殖民地上最受欢迎的人。据说香港布政司不久就将卸任,每个人都希望唐生来接任这个职位。他打网球、马球和高尔夫球,自己还养了一匹赛马。他的马可以轻松超过任何人,几乎从不会让冠军旁落。他从不装腔作势。凯蒂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别人夸他时她都不以为然,她觉得他肯定是个狂妄自负的人。看来她是大错特错了。要是他还有什么叫她不痛快的,那就是她犯的这个错误了。

  他个子很高,她觉得他至少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的身材相当健美,几乎身体每处地方都完美无缺,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多余的肥肉。他梳着优雅的发型,在房间里的男士中应该是最有品味的。他的穿着也非常讲究。她喜欢这样潇洒整洁的男人。她的眼睛看向了瓦尔特,他的形象真应该改善一下。她又注意到唐生袖口上的链扣和马甲上的纽扣,以前在卡地亚珠宝店也见过与之类似的。唐生家族显然家道殷实。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却更显得他健康了。她很喜欢他那撮卷曲的小胡子,它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一点也没有盖住他红润的嘴唇。他有一头乌黑的短发,梳得油光可鉴。不过要说最迷人的地方,还应该是浓眉之下的那双眼睛。它们蓝极了,眼底流露着和蔼之情,显示了他这个人的脾气有多好。看看这双蓝眼睛,它的主人怎么可能伤害到别人一点呢?

  她敢确信他被她迷住了。要是他嘴上没说什么,那双闪烁着欣赏之情的眼睛也背叛了他。他似乎兴奋得过了头,自己却还没意识到。这种场景凯蒂最熟悉不过了。他们一直向彼此说着笑话,但他时不时不露声色地夹杂上两句奉承话,讨得她十分欢心。到了分别握手的时候,他的手上用的劲儿,就更不会错了。

  “希望不久再见。”他说得很随意,然而他的眼睛露了馅儿,这话底下别有深意。

  “香港这地方不大,不是吗?”她说道。

  谁能想到才三个月他们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呢?他对她说,跟她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他都快疯了。她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他对她当晚的穿着记忆犹新,当时她身着新娘的盛装,在他眼里就像峡谷里的一朵百合花。就算他不告诉她,她对他爱上自己也早就心知肚明。不过当时她故意跟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现在她对此还有点吃惊呢。他是那么富于激情,差点让她难以拒绝。她不敢叫他亲吻她,担心一旦被他搂在怀里,她的心脏就会跳得飞快。从前她从未真正恋爱过,原来爱情如此奇妙。这会儿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她倒突然对瓦尔特有点同情,虽然他的爱一度折磨着她。她一开始时半开玩笑地戏弄唐生,不想他却十分受用。起初她还有点担心,这下就完全成竹在胸了。她打趣似的取笑他,他一领会了她的意思就笑起来,把她逗得够呛。他被她弄得又惊又喜,她想这些天来的戏耍一定让他精明多了。然而享受了激情的滋味之后,她调整了手法,开始欲擒故纵,玩的兴致比以前淡了很多。她竭力做到不痛不痒,就像竖琴师的手轻盈地抚过琴弦。他被搞得一头雾水,而她大笑不止。

  查理最终成为她的情人时,她和瓦尔特之间的关系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她竟然对持重自制的他也忍不住笑容满面。那正是她心花怒放的时候,对谁都会止不住笑脸的。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有他的话,她也不会认识查理。在最终投入查理的怀抱之前,她迟疑了很长时间。倒不是她不甘臣服在查理的激情之下,因为论激情,她丝毫也不输给他。她骨子里的家教和仁义道德还在作怪。事后她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结合最终出于偶然,机会的到来出乎两人的预料)她一点没变。她觉得怎么也会有点不同,心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肯定会让她感觉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当她偶然坐到镜子跟前的时候,她迷惑地看到镜子里的女人和前一天毫无二致。

  “你恨我吗?”他问她。

  “我崇拜你。”她小声说。

  “浪费了那么长时间,不觉得很傻吗?”

  “我真笨。”

  这种常常不可抑止的快乐让她焕发了第二春。结婚之前她的青春美色已经渐渐褪去,给人色暗珠黄之感。有人残酷地下了定论,称她的美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二十五岁的少妇和二十五岁的姑娘有着天壤之别。结婚之前她是个玫瑰花的花骨朵,花瓣边缘已经萎黄,而后一夜之间这朵玫瑰花盛开了。她清亮透彻的眼睛似乎更加柔情似水。她的肌肤(它最令她引以为傲,并百般呵护)令人叹为观止:你不能把它比喻为桃子或者鲜花,而是恰恰应该反过来。她又像个十八岁的姑娘了,她的魅力前所未有。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她的女友们不无醋意地怂恿她赶快要个孩子吧。曾信誓旦旦称她不过是鼻子有点长的可爱女子的人士,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走了眼。用查理第一次看见她时说的那个词来形容她最恰当不过了:她是位绝顶美人。

  当然了,瓦尔特应该并未逮到什么马脚。如果事实如此,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假如他发现了,嗯,说到底对大家都是个解脱。刚一开始跟查理幽会时,她虽然不愿意这样偷偷摸摸地,至少也听之任之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激情愈加强烈,阻止他们长相厮守的那道障碍,再也让她受不了。他不止一次地悔恨,是他的身份束缚了他们俩,使他们的关系不能光明正大。要是他俩都是自由身,事情将会多么美妙。她明白他的意思,谁都不希望丑闻发生在自己身上。况且做出这样重大决定之前,总该三思而后行。不过,倘若自由自己找上门儿来,事情就简单多了。

  看上去谁也不会从这场变故中损失太多。她早看透了他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她是个冷漠的女人,这么多年来他们之间根本毫无爱情可言,是长久的习惯、生活上的便利和孩子还把他们留在一起。凯蒂这边要比查理难一点。瓦尔特爱她,不过毕竟他的工作会让他分不开心,况且男人还有俱乐部可去。刚开始他会有点心烦意乱,不久就会挺过来的。谁也说不准他不会再娶个妻子。查理曾纳闷,瓦尔特·费恩用了什么高明手段,叫她甘心把下半辈子交给了他。

  她奇怪自己刚才还怕瓦尔特看见了他们呢,这会儿脸上居然又笑了起来。门把手慢慢转动那一幕虽然挺吓人,不过瓦尔特能做什么呢?他们不怕他。查理会跟她一起如释重负,他们即将得到这个世界上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瓦尔特是个绅士,这点她凭良心承认。他还爱她,他一定会显示出他的风度,同意跟她离婚。他们的结合是个错误,幸运的是现在发现还为时不晚。她想好了到时要跟他说的话以及事后两人的关系如何。她将做到平和,微笑,但态度坚定。他们没必要争吵。在此之后她依然乐意和他保持友好的往来。她衷心希望一起度过的两年时光会成为他弥足珍贵的回忆。

  事情将会变得极其简单,不会有丑闻,结局将皆大欢喜。接着她就和查理完婚。凯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此前的担惊受怕是值得的。未来生活的画面一幅幅地呈现在她的脑海里,他们将会四处旅行,将会住进新的房子,他的仕途一帆风顺,而她将会是他得力的贤内助。他以她为荣,他是她的偶像。

  但是在这些白日梦浮光掠影般一一闪现的时候,她的心底似乎朦朦胧胧潜藏着忧虑。这种感觉相当古怪,就好像一支管弦乐队在旋律声部由木管与弦乐谱写着牧歌般的田园曲,而鼓组却在低音声部隐约地敲击出不祥的节奏。瓦尔特迟早要回来的,一想到将要跟他碰面她就心跳加速。那天下午他话也没说就离开了,总让她觉得奇怪。她当然不是怕他,他做不出什么来的,她反复这样对自己说。然而心中的不安却很难完全驱散。她把要对付他的话又在心里重申了一遍。吵架将无济于事。她很抱歉,上天知道她不是故意叫他痛苦;她不爱他,对此她无能为力。假装没事儿也将毫无益处,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她希望他不要太难过,他们已经犯了一个错误,现在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承认它。她会怀着好印象回忆他的。

  她对自己默念了这些话,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她手心里冒出了汗。她还是害怕,这让她感到愤怒。要是他愿意闹,那他就要小心了。等他吃不消了可别见怪。她要告诉他,她从来也没关心过他,从他们结婚那天起她就后悔了,天天后悔。他是个老古董,让她厌恶、厌恶、厌恶!他自命天高,谁也比不上他,这太可笑了。他身上没有一点幽默感。她讨厌他孤芳自赏,讨厌他冷漠自制。要是一个人只对自己感兴趣,那自制就太易如反掌了。他令她感到恶心。他的吻让她无比厌恶。他凭什么那么自以为是?他跳舞跳得糟糕透顶,到了晚会上他尽会泼冷水,他既不会弹奏乐器也不会唱歌,他不会打马球,他的网球打得比谁都差。他会玩桥牌?谁稀罕桥牌。

  凯蒂歇斯底里地在心里狂喊。叫他敢来责备她,一切全是他的错。他知道真相了,她谢天谢地。她讨厌他,永远不想再见到他。是的,都结束了,她万分感谢。为什么他不离她远点儿,他缠着她,最终她把自己嫁给了他,现在她受够了。

  “受够了。”她大声地重复着,怒火使声音都颤抖了,“受够啦!受够啦!”

  第二天,她用完午餐后正值小憩,忽然被敲门声惊醒。

  “谁呀?”她不耐烦地喊道。

  这个时间还从没有人打搅过她。

  “我。”

  她听出是丈夫的声音,赶忙坐起身来。

  “进来吧。”

  “我打扰你睡觉了吗?”他边走进来边问。

  “就事实而言是的。”她保持了这两天来已经习惯了的自然声调。

  “你能不能到隔壁的房间来一下。我有些话要和你谈谈。”

  她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我先把晨衣套上。”

  他离开了。她把光着的脚伸进拖鞋,捡起一件晨衣披上。她坐到镜子跟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便随手涂了涂口红。她站在门外待了一会儿,用尽力气为自己鼓劲儿,然后大义凛然地走了进去。

  “这个时间你是编了什么幌子从实验室回来的?”她说道,“这个点儿看见你可真稀奇。”

  “你不坐下来吗?”

  他的眼睛没有看她,说话的声音十分阴沉。她巴不得他叫她坐下,她的膝盖都有点儿发抖了。她也没再发表什么言论,因为她发现再将之前诙谐的谈吐继续下去已经很难了。他跟着她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他的眼睛不停地四下张望,好像遇到了很大困难,始终开不了口。

  他的眼睛忽然对准了她。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她了,这一突如其来的直视让她猝不及防,差点让她叫出声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湄潭府?”他问道,“最近报纸上有很多报道。”

  “那个地方发生了瘟疫。我想这是很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那儿原来有一个教会的医生,三天前他因为霍乱死了。还有一个法国的女修道院帮忙救人,当然还有一个海关的人。其他的人都撤走了。”

  他的眼睛始终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而在目光相触之后,她就再没勇气挪开了。她竭力地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但可能是她的神经过于紧张,除了他少见的严峻之外,根本没看到别的。他哪来胆量一直那样看着她,连眼也不眨一下?

  “修道院的法国修女已经尽其所能。她们已经把修道院改成了临时医院。但是人们还是跟苍蝇似的一个个死去。我已经提了申请,准备过去接手。”

  “你?”

  她尖声叫道。她立即想到如果他走了,那她就自由了,就可以不用担惊受怕地跟查理见面了。然而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觉得脸上忒地一下红了。他为何还那样看着她?她羞愧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有必要吗?”她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地方连一个外国医生也没有。”

  “但是你不是医生,你是个细菌学家。”

  “我是一个医学博士,你知道。我在专门研究细菌之前,已经在医院里做过很多日常医护工作。我首先是一个细菌学家,这更有利,这一次对我来说将是个难得的研究机会。”

  他几乎是在粗鲁地对她说话。她看了他一眼,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神似乎带着嘲笑,这让她迷惑不解。

  “可是这难道不危险吗?”

  “非常危险。”

  他微笑了,依然是古怪的嘲弄。她用一只手捂住了额头。这简直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解释。她万没有想到他走了这一招,她必须阻止他,不然就太残酷了。不爱他并不是她的错啊,他不能为了她的缘故而动了轻生的念头。想到这里她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了,泪水一珠珠地从脸上淌下来。

  “你哭什么?”

  他用冷淡的声调说。

  “不是别人逼你去的,是吗?”

  “对,我是自愿提出的申请。”

  “别去,求你了,瓦尔特。要是出了事儿就太可怕了。要是你死在那儿怎么办?”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漠,然而眼神里却闪现了讥讽的笑。他没有回答她。

  “那个地方在哪儿?”

  “你是说湄潭府?西江的一条支流正好经过它。我们先沿着西江逆流而上,然后再改坐轿子。”

  “我们?”

  “你和我。”

  她电一般地看向了他。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而他眼里的讥笑已经显露到嘴角上了,黑色的眼珠盯住了她。

  “你希望我也跟你去?”

  “我以为你愿意同往。”

  她的呼吸骤然加快了。她感觉到一阵痉挛袭过她的身体。

  “但是很显然那里不是女人应该去的地方。那个传教士医生几个礼拜前就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送走了。牧师会会长夫妇刚到香港来,我在一个茶会上见过他夫人。我刚想起来她说过他们刚离开一个发生了霍乱的地方。”

  “那里有五个修女。”

  惊恐慑住了她。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如果我去那就是疯了。你知道我的身子有多弱不禁风。赫华德医生执意要我找个香港以外的地方避暑。这儿的炎热都够我受的,更别提霍乱。听一听我都会吓得神经错乱,去那地方不就等于自讨苦吃吗?我没有理由跟你去,我会死的。”

  他没有做声。她望着他,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绝望之中,随时可能哭号起来。他的脸色变成了死灰色,她更加害怕起来。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憎恶。难道他想故意害死她吗?她狂暴地喊了起来。

  “太荒唐了。如果你认为你应当去,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要想拉上我。我厌恶疾病,那是一场霍乱啊。我不会硬装英雄,我可以坦白地跟你说我没有那个胆量。我应该一直待在这儿,时候一到我就启程去日本。”

  “在我决意开始这场危险的旅行之时,我还以为你将愿意陪伴我。”

  他是在公然地嘲笑她了。她被搞糊涂了,弄不清他到底是当真的,还是有意吓吓她而已。

  “我认为如果我拒绝去一个和我毫无关系、同时我也帮不上忙的地方,谁也没有理由责怪我。”

  “你会帮上很大的忙。你能鼓励我,也能安慰我。”

  她的脸色越发地惨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想理解这句话不需要多高的智力。”

  “我不会去的,瓦尔特。你强求我去太无礼了。”

  “这样的话我也无意再去。我这就收回我的申请。”

  她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的话越来越出乎她的预料,乍一听来几乎捉摸不透话中的含义。

  “你到底在说什么?”她哽咽地说道。

  她自己都觉得这话是明知故问。她看到藐视的表情挂到了瓦尔特严酷的脸上。

  “我想你在把我当成一个大傻瓜。”

  她一时语塞。到底是继续愤然坚称自己体弱无辜,无力前往,还是恼羞成怒,对他大加鞭挞,她还拿不定主意。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已经拿到了足够的证据。”

  她开始哭了,眼泪痛痛快快、毫不逗留地滚下来。她没有擦掉泪痕的意思,现在哭一会儿对她来说是个喘息的机会,她必须趁机稳住阵脚。然而她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无动于衷地盯着她,她没料到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不耐烦了。

  “哭一点用也没有,这你知道。”

  他的声调既冷漠又苛刻,这倒激起了她的愤慨。她的底气又回来了。

  “我不在乎。我认为假如我提出离婚,你应该不会反对。对一个男人来说,离婚是小事一桩,算不得什么。”

  “我可否冒昧问一句,为何我要遭受跟你离婚给我带来的麻烦?”

  “这对你来说没什么不同。要你表现出绅士之举并无过分之处。”

  “我很关心你以后如何才能获得生活资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生要想娶你自然需要和你采取同一步骤。但是对他来说,休掉他的妻子将是卑劣无耻之举。”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她喊叫道。

  “你这个笨蛋。”

  她为招致如此侮辱性的字眼儿气得脸都红了。大概是听惯了他平日的甜言蜜语、殷勤奉承,这就更叫她恼火。从前她若是发起脾气来,他准会乖乖地哄她。

  “要是你想知道真相,那就随便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结婚。多萝西·唐生正巴不得离开他。等事情一完我们就结婚。”

  “是他如此明白无误地告诉过你,还是仅仅是你从他的举动猜测出来的?”

  瓦尔特的眼神显然是在辛辣地挖苦。凯蒂也有点心神不安起来,查理是否亲口对她表示过,她似乎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说过不止一遍。”

  “他在说谎,你自己也知道他在骗你。”

  “他全心全意地爱我,他爱我像我爱他一样深。既然你知道了,我不会再遮遮掩掩,全给你坦白出来。为什么不能讲出来呢?我们约会已经一年了,我为此感到骄傲。他就是我的一切,很高兴你终于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已经厌倦了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了。我嫁给你纯粹是个错误,我万不该如此,我太傻了。我一点也没关心过你。我们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之处。你喜欢的那些人叫我讨厌,你感兴趣的那些事叫我烦透了。谢天谢地,现在都结束了!”

  他依然盯着她,身体连动也没有动一下,脸根本没有扭向别处的意思。他虽然专注地听着她的话,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显然对她的话不为所动。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吗?”

  “因为你不想落在你妹妹多丽丝的后面。”

  他说对了,非常具有讽刺意味,这反而令她吃了一惊。现在,虽然她原本是惊恐和愤怒的,这句话却激起了她的一丝怜悯之情。他微微一笑。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凯蒂从小养尊处优,只听得奉承话,从未遭遇过这样的混账说辞。她的胸口顿时升起无名的怒火,刚才的恐惧早已消失殆尽。她似乎哽住了,她感觉到太阳穴上的血管鼓大了,嘭嘭地跳着。虚荣心遭到打击在女人心里激起的仇恨,将胜过身下幼崽惨遭屠戮的母狮。凯蒂原本平整的下巴现在像猿猴一样凶恶地向前凸出。她漂亮的眼睛因为恶毒的情绪而显得越发黑亮。但是她没有发作出来。

  “如果一个男人无力博得一个女人的爱,那将是他的错,而不是她的。”

  “一点不错。”

  他挖苦的腔调只会使她的怒火烧得更旺。不过她觉得此刻若按兵不动,将更能占据上风。

  “我并非学历显赫,也非头脑聪慧。我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女人。自幼至今,陪伴我的人喜欢什么,我也喜欢什么。我热衷于跳舞,爱打网球,喜欢看戏。我还对爱运动的男人情有独钟。一点不错,我早已经对你、还有你那些事厌烦透了。它们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也决无意愿将来让它们值。你拉着我在威尼斯的那些冗长乏味的画廊里转个没完,我宁可那时在三维治好好享受我的高尔夫球。”

  “如我所料。”

  “很遗憾我并未成为你期望的那种女人。而我不幸地发现你是那种天生不可亲近的人。对此你恐怕不能责怪我。”

  “我决无此意。”

  如果瓦尔特大声咆哮,暴跳如雷,凯蒂将会易如反掌地掌控局势。她可以针锋相对,以牙还牙。然而他一直保持沉着冷静,简直是见了鬼了。这时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恨他。

  “我认为你根本不配做个男人。你既然知道我和查理躲在屋里,为什么你不冲进来?你起码应当对他拳脚相向,你怕了吗?”

  话刚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她为话中所呈现的事实而感到羞耻。他默不作声,然而眼里露出鄙夷的神色,冰冷地看着她。接着,他嘴角一挑,微笑了起来。

  “或许是源于一种古老的品格,我因高傲而不屑武力。”

  凯蒂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耸了耸她的肩膀。然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

  “我想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如果你拒绝与我一同前往湄潭府,我将撤回我的申请。”

  “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离婚?”

  终于,他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了。他仰靠到椅子里,点燃了一根烟,一言不发,一直把烟抽完。然后随手扔掉烟蒂,微微地一笑,眼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如果唐生夫人乐意向我表明她将与丈夫离婚,同时他愿意在两份离婚协议书签订后的一个礼拜内娶你,我则会欣然同意。”

  他的提议让她隐约地感到不安。然而自尊心令她决无选择的余地,她庄严地接受了。

  “你很是慷慨大方,瓦尔特。”

  他突然哈哈大笑,叫她不禁吃了一惊。她面红耳赤,恼怒不已。

  “你笑什么?我没看到这里面有任何好笑的东西。”

  “请原谅我。我想我的幽默感有些非于常人。”

  她紧锁双眉盯着他。她必须说出点儿刻薄、中伤的话来,然而她搜肠刮肚却毫无灵感。他看了看手表。

  “要是你想在办公室见到唐生,那必须抓紧时间了。如果你最终决定随我去湄潭府,后天就得出发。”

  “你是说今天我就告诉他?”

  “俗话说时光不等人。”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了。现在她感觉到的并不是不安,然而到底是什么,她也拿不准。她原本希望时间能更充裕一点,好叫查理也有个准备。不过她对他是信心十足的,他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查理对离婚决无二意,即便她对他的决心有半点怀疑,也是对他无耻的背叛。她庄重地转向了瓦尔特。

  “我认为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你没有想象过我和查理如何不顾一切地彼此相爱。如果为了爱而不得不付出牺牲,我和查理都会毫不犹豫。”

  他不再说话,微一欠身,朝她鞠了一躬,目送她迈着高傲的方步走出了房间。

  6

  她写了一封短笺:“请与我见面,事情很急。”带着它她来到查理的办公室外。一个中国男孩叫她稍等,过了一会儿他从里面走出来,说唐生先生五分钟之后就可以见她。她不明原因地紧张了一会儿,而后被请进了查理的办公室。他走上前来同她握手,等男孩出去后,门一关上,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他和蔼可亲的面容立即消失了。

  “我说,我最亲爱的,你怎么能在工作时间来这儿呢?我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再说咱们不能给人留下话柄。”

  她漂亮的眼睛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她试图微笑一下,但是她的嘴唇似乎僵住了,怎么也笑不起来。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来的。”

  他微笑起来,拉过了她的胳膊。

  “嗯,既然你已经来了,那就过来坐下吧。”

  房间里没有什么装饰,也不算宽敞,不过屋顶很高。墙壁上粗陋地抹上了两道赤陶土的图案。屋内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大办公桌,一架唐生专用的转椅,还有一张供客人就座的皮质沙发椅。凯蒂坐在这张沙发椅上,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坐在办公桌边,戴了一副眼镜。这还是凯蒂第一次见到他戴眼镜,以前她不知道他还用这东西。他注意到她在盯着自己的眼镜看,就把它摘了下来。

  “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我才用眼镜。”他说道。

  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不明所以地就哭出了声。她不是有意装给查理看,而是本能地想激起他的同情心。他一脸不解地望着她。

  “出了什么事吗?呃,亲爱的,别哭了。”

  她掏出手帕来把脸捂住,好让自己不再抽泣。他按了铃,等男孩到了门口候命,他走过去把门拉开。

  “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出去了。”

  “好的,先生。”

  男孩关上了门。查理坐到沙发椅的扶手上,伸出手臂搂住凯蒂的肩膀。

  “现在,凯蒂宝贝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瓦尔特想要离婚。”她说道。

  她感觉到搂着她的胳膊松开了一下。他的身体随即僵住不动了。屋子里一阵沉默,随后,唐生从她的椅子的扶手上站起身来,又坐回到自己的转椅里去。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她马上看了他一下。他的脸色隐隐发红。

  “我和他谈了一次话。我是直接从家里跑过来的。他说他手里有他想要的证据。”

  “你没承认吧,啊?你什么也没承认吧?”

  她的心一沉。

  “没有。”她答道。

  “你真的没有承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

  “真的。”她再次撒了谎。

  他靠到椅背上,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张中国地图。她焦急地看着他,他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起初以为他会把她搂到怀里,告诉她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永不分开了。不过男人们常常是很有趣的,故意让你拿不准主意。她轻轻地哭着,这次不是为了赢得同情,按情形应当是天经地义的了。

  “我们麻烦了。”良久之后他开口了,“但是自乱方寸也毫无益处。哭现在对我们是没用的,这你知道。”

  她发觉他的声调里有些许的恼火,便马上擦干了眼泪。

  “那不是我的错,查理。我也无能为力啊。”

  “你当然无能为力。只怪我们的运气真见了鬼了。要是怪你,那我也一样逃不了干系。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这事儿平息。我想你跟我一样绝对不想离婚。”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锐利地看向了他。但他的心思全然不在她那里。

  “我在想他所谓的证据是什么。我想他很难证明当时我们都在那间屋子里。毕竟该小心的地方,我们都小心了。我可以确信古董店的老头儿不会出卖我们。即便瓦尔特目睹我们进了古董店,也没有理由说我们不是在一起淘些古玩。”

  与其说他在跟她说话,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织罗罪名容易,证明起来就难了。碰着哪个律师都会这么跟你说。我们只有一招,矢口否认。要是他威胁说法庭上见,那我们就告诉他见鬼去吧,我们奉陪到底。”

  “我不能上法庭,查理。”

  “为什么不去呢?我恐怕你得去。上天作证,我也不想闹得沸沸扬扬,但是这事儿我们压不下去。”

  “为什么我们非要否认呢?”

  “多怪的问题。呃,毕竟,这事儿不仅牵涉到你,我也一样有份儿。但是说到底,我认为你不必为此担心。我们一定能设法赢了你丈夫。我唯一担心的是怎么找出最好的办法来着手此事。”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脸朝她转过来,露出了魅力十足的微笑,刚才还是生硬冰冷的语调,也变得慈爱可亲起来。

  “我恐怕你是吓坏了,可怜的小女人。对你来说这太糟了。”他朝她伸出手臂,搂住了她。“我们陷入了困境,但是毫无疑问我们会摆脱的。这不是……”他停住了,凯蒂怀疑他要说的是这不是他第一次化险为夷了。“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的头脑。你知道我从来不会让你失望。”

  “我不是害怕。他做什么我并不在乎。”

  他的微笑没变,但似乎有些勉强。

  “要是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会上告总督大人。无疑他会对我大发雷霆,但他是个口硬心软的人。他历经的世事颇丰,一定会帮我平息这件事。要是出了丑闻,他的脸上也不好看。”

  “他能怎么做?”凯蒂问道。

  “他会给瓦尔特施加压力。如果他不领会总督的意思,那么总督就会让他领会权力的意思。”

  凯蒂吃了一惊。她担心查理根本就不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还在自作聪明,这让她颇感焦急。她很后悔来办公室里见他。这里的环境使她怯手怯脚。要是她搂着他的脖子缩在他的怀里,那么她就可以把想说的话尽情地讲出来。

  “你不了解瓦尔特。”她说。

  “我知道每个男人都要顾及自身的利益。”

  她全心全意爱着查理,但是他的回答叫她不知所措,因为这似乎不是一个聪明男人应该讲出来的话。

  “我觉得你还没意识到瓦尔特有多愤怒。你没看过他那张脸,还有他的眼神。”

  他停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面带轻微的笑容瞧着她。她猜到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瓦尔特身为一个细菌学家,在政府机构里地位不高,绝对不敢轻易给殖民地高级官员惹麻烦。

  “查理,你是在自欺欺人。”她殷切地说道,“万一瓦尔特决心上法庭,你、我还有大家都知道,要想一点影响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他的脸再次阴沉下来。

  “他是故意想要我出丑?”

  “一开始是的。最后我想办法让他同意跟我离婚。”

  “呃,好,看来还不是很糟。”他的神情松弛了下来,她看到他的眼神如释重负。“在我看来这是一条理想的出路。不管怎样,男人们总还会有这一招可以用。要想给自己台阶下,也只能这么干。”

  “但是他有条件。”

  他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同时似乎若有所悟。

  “我虽然不算是有钱人,但是我会想办法满足他的价码。”

  凯蒂沉默了。查理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意料之外,而且都叫她无言以对。她本来希望倒在他的甜蜜的怀抱里,脸颊发烫地依偎在他的胸前,然后一口气把实情告诉他。

  “他同意跟我离婚,条件是你的妻子保证她也和你离婚。”

  “还有呢?”

  她发觉很难开口。

  “还有……这很难讲,查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如果你承诺在离婚协议书生效后一个礼拜里娶我。”

  7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重新拉过她的手,温柔地握住。

  “你知道,宝贝儿,”他说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应该把多萝西也扯进来。”

  她茫然地望着他。

  “但是我不明白。怎么能不扯进来?”

  “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能光为自己着想。你知道,有些事情具有同样的分量。我乐意跟你结婚,这胜过一切。但是这却是不可能的。我了解多萝西,不管怎样她也不会和我离婚的。”

  凯蒂惊恐万状,她又开始哭了。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坐到她的旁边,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

  “别再让这个烦扰你了,亲爱的。我们必须保持清醒。”

  “我以为你爱我……”

  “我当然爱你。”他柔声地说,“对此我不准你有一点疑问。”

  “要是她不愿意跟你离婚,瓦尔特就会让你身败名裂。”

  等了很长时间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显得沙哑干涩。

  “当然,那可能会毁了我的前程。但我更担心的是你也将从中受到伤害。如果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会向多萝西一五一十地坦白。她会遭受打击,伤心欲绝,但是她会原谅我。”他心生一计,“快刀斩乱麻,这可能会是个好主意。如果她愿意去和你丈夫谈一谈,我可以确信她会说服他收好舌头。”

  “那是不是说你不想跟她离婚?”

  “呃,我也得为我的孩子们想一想,不是吗?而且老实说,我也不想让她伤心。我们的关系一直相当融洽。在我看来,她堪称贤妻良母,这你知道。”

  “我记得你告诉我她在你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我从未说过。我只是说我不爱她。我们已经好多年没一起睡过觉了,除了偶尔为之,比如圣诞节,还比如她回英格兰的前一天,还有她刚回来的时候。她不是热衷于那种事的女人。但是,我们是极好的朋友。不怕告诉你,我十分依赖她,这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你不觉得当初别去碰我更为明智吗?”

  当惊恐几乎令她窒息的时候,很奇怪她还能保持如此平静的声调。

  “你是我多少年来见过的最可爱的小东西。我无所顾忌地爱上了你。你不能为此责怪我。”

  “但是无论如何,你说过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

  “唉,上帝呀,我并不想让你失望。我们现在的困境相当险恶,我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摆脱出来。”

  “除了那个显而易见的办法。”

  “亲爱的,你必须理智。我们必须诚心地面对现实。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事实。我对我的事业倾尽所有。谁也不敢说有朝一日我不会当上总督。殖民地总督是多么叫人神清气闲的职位。除非我们把这件事压下去,否则我一点机会也没有。虽然我可能不会因此黯然离开官场,但我身上将永远背着这个污点。如果我离开了官场,我就只能在中国这个地方经商赚钱,只有这里我最熟悉。但是不论哪种情况,我的选择都将是让多萝西陪在我的身边。”

  “当初你有必要告诉我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其他的你都不想要吗?”

  他的嘴角冷冷地垂了下去。

  “呃,亲爱的,当一个男人爱上了你,他说的话是不能字字当真的。”

  “你根本就没当真?”

  “当时我是真心说的。”

  “那么如果瓦尔特跟我离了婚,我将会怎么样?”

  “假如我们已穷心尽力,但依然事与愿违,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事绝不会满城风雨的,如今世风坦荡,少有人会说三道四。”

  她第一次想念她的妈妈。她打了个寒战,又看向了唐生。此时她不仅痛苦,又多了一分对他的怨恨。

  “看来要是换成你来尝尝我要受的苦,你恐怕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她说道。

  “如果我们只会这样相互冷嘲热讽,就不要希望事情有什么进展了。”他回答说。

  她悲痛欲绝地哭了起来。她一心一意地爱他,而此时此刻却对他满腹怨艾,这太骇人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对她意味着什么。

  “呃,查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别这样,亲爱的,我爱你。但是我们并非生活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我们还有社会关系束缚着。你需要理智一点。”

  “我怎么理智得起来呢?对我来说爱情就是一切,你就是我的全部。可它对你来说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这我怎么受得了?”

  “它当然不是一个插曲。但是,如果你要我以毁掉我的前程为代价,离开一直十分信赖的妻子,然后和你结婚,这实在超乎我的想象。”

  “如果是我,我就会愿意。”

  “你和我的情况有着天壤之别。”

  “唯一的差别是你不爱我。”

  “一个男人深深地爱一个女人,并非意味着他就希望下半辈子和她共同度过。”

  她的眼睛迅疾地看向了他。她彻底绝望了,大颗的泪珠从脸颊上滚下来。

  “呃,太残忍了。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心肝?”

  她歇斯底里地抽泣起来,吓得他赶紧朝门口瞅了一眼。

  “我亲爱的,别这样,你要控制自己。”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她喘了一口气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怜悯吗?”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心一意地哭号起来。

  “我绝非无情无义,上天作证,我不是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是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我的生活全毁了。为什么你就不能离我远点儿别追求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如果光是责备我会对你有好处的话,那你就随便吧。”

  凯蒂一怒而起。

  “是不是我当初对你投怀送抱了?是不是你不接受我的爱,我就会让你永无宁日了?”

  “我没那么说。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你清楚地向我暗示你想和我上床,我是做梦也没有想过的。”

  呃,多么羞耻啊!但是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此时脸色阴沉,焦虑不安,两只手不自在地胡乱动着,时不时地向她投来烦躁的目光。

  “你的丈夫会不会原谅你?”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我没问过他。”

  他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她看到他像要大声发作,但只是动了两下嘴唇,又压下去了。

  “你最好再去跟他谈谈,看看他会不会大发慈悲。要是他真如你所说的那么爱你,他必然会原谅你。”

  “你太不了解他了!”

  8

  她揩干了眼泪,试图使自己镇定下来。

  “查理,如果你不管我,那我就会死。”

  她寄望于激起他的怜悯之心了。这番话她其实早就应该给他坦白。在她刚把她面临的生死抉择告诉他时,她就该把这个杀手锏抛出来。这样他的宽宏大量,他的正义感,他的男子气概必然全都被激发出来,准会深明大义地先为她的危险处境着想。呃,现在她是多么渴望他甜蜜而有力的臂膀啊!

  “瓦尔特想让我去湄潭府。”

  “呃?那地方可是发生了霍乱啊,五十年来最严重的大瘟疫。那儿可不是女人该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那儿。”

  “如果你不管我了,那我别无选择,只能去那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明白。”

  “瓦尔特马上要顶替已经死了的教会医生。他想叫我跟他一起去。”

  “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就要走。”

  唐生站了起来,把他的椅子向后推开,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或许是我头脑愚钝,我似乎无法理解你刚才的话。如果他本意是要你陪他去那个地方,那离婚又是怎么回事?”

  “他要我从两个里面选择一个。或者我去湄潭府,否则他就要上法庭。”

  “呃,我明白了。”唐生的声调有了微妙的变化,“我现在觉得他倒是勇气可嘉,你觉得呢?”

  “勇气可嘉?”

  “呃,对他来说,到那儿去就是他见鬼的野外健身运动。我可从来不敢想。理所当然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就万无一失地受领圣迈克尔和圣乔治勋爵的称号了。”

  “但是我怎么办?查理?”她痛不欲生地叫道。

  “嗯,如果他的意思是叫你同去,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看不出你有理由拒绝。”

  “去就是死啊。我肯定会死的。”

  “呃,没有的事儿,纯粹是夸大其词。要真是这样,他不会忍心带你去的。你所受的危险不会比他大。现实点儿说,你只要处处加点小心,一定会平安无事。我刚到香港那会儿,这儿不也正闹霍乱吗?结果我连一根头发也没伤着。关键是千万不要吃没煮熟的东西,别碰不干净的水果和沙拉,其他的也是一样。还有注意一定要喝开水。”他越说劲头越足,滔滔不绝地没完没了。阴沉消散了,变成了专心致志,后来以至于心胸通畅,轻松愉快了。“毕竟这是他的本分工作,不是吗?他的兴趣就在那些虫子上。你替他想一想,这对他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哩。”

  “但是我呢,查理?”她重复了一次,声音不再是痛苦,而是惊诧不已。

  “嗯,要想理解一个男人的想法,最好的办法是设身处地从他的角度考虑。在他看来,你就像一个到处淘气的小鬼头,他现在要把你带回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一直认为他无意离婚,他从来没有留给我那种印象。但是他做出了宽宏大度的决定,而你拒绝接受,这必定让他感到失望。我不是想责怪你,但是看在我们大家的分上,你应该再把这事儿考虑考虑。”

  “但是你不明白那会杀了我吗?你没看出他带我去是因为他本来就知道我去了就是死吗?”

  “呃,亲爱的,别说傻话了。我们现在的处境是相当棘手的,不是无中生有、乱发感慨的时候。”

  “你根本就没有打算这样想过。”她的心阵阵作痛。痛苦加上对死的恐惧,几乎让她尖叫起来。“你不能眼看着叫我去送死。即使你不爱我,你也不可怜我,可你总应该有一个正常人的感受吧?”

  “我认为对我下此评论是言过苛刻的。就我的理解,你的丈夫已经做出了英勇而慷慨的表率。他已经决意原谅你,如果你给他这个机会的话。他会带你走,而这个机会将是在数个月内,你不再是那个无人照看的淘气小鬼。我不必夸大其词说湄潭府是一处疗养胜地,我所去过的中国城市没有一个能够享此雅号。但是你不能因此就对它心生恐惧。事实上,你这样反而是犯了最大的错误。我相信,在一场瘟疫中,因为恐惧而死去的人不比因为疾病死去的人少。”

  “但是我确实害怕啊。瓦尔特一提到它的时候,我差点晕了过去。”

  “刚开始的时候我相信你会吓一跳,但是等你能够平静地面对它时,你就不会有事了。那是一种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经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她痛苦地犹疑不定。他不再说话,脸色又一次阴沉了下来,直到现在凯蒂才明白那张脸是因何阴沉。凯蒂不再哭了。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心情变得异常地平静。她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语调坚定平稳。

  “你是希望我去喽?”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不是吗?”

  “是吗?”

  “我想不告诉你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的丈夫最终到法庭提请离婚,并且胜诉,届时我也将无意和你结婚。”

  他似乎等待了一个世纪之久才听到了她的回答。她慢慢地站起了身。

  “我认为我的丈夫从未真想将此事闹到法庭。”

  “以上帝的名义,那你为什么拿这个来吓我呢?”他问道。

  她冷冷地看着他。

  “他知道你会弃我不顾。”

  她沉默了下来。她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这就像在学习某种外国话的时候,读完了一页文章你却根本不知所云;直到一个单词或者一个句子启发了你,使你冥思苦想的脑瓜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整篇文章的意思。她模糊地领悟到了瓦尔特的阴谋——如同夜里一片黑暗阴霾的景物,被一道闪电照亮,继而又重新回复到黑暗当中。她被她在那一瞬看到的东西吓得全身发抖。

  “他之所以做此威胁,仅仅因为这会把你逼上绝路,查理。我非常奇怪他对你的判断竟然如此准确无误。让我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幡然醒悟,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查理低头瞅向了桌上铺的一张吸墨纸。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嘴唇紧紧地闭拢着,什么话也没说。

  “他明白你爱慕虚荣,胆小怕事,自我钻营。他是叫我自己用眼睛来看清你。他知道你一定会狗急跳墙。他知道我一直以为你爱着我,其实是我犯的愚蠢的错误。他知道你除了自己根本不会爱别人。他知道你为了保全自己,会毫无怜惜地牺牲掉我。”

  “倘若对我施以谩骂能使你心满意足,我想我无权抱怨。女人从来都是褊狭的,在她们眼里,男人永远是错的一方。其实另外那一方也并非一身清白,无可指摘。”

  她丝毫不理会他插的话。

  “现在他知道的我也全知道了。我知道你冷漠无情,没心没肝。你自私自利到了言语无法描述的地步。你胆小如鼠,谎话连篇,卑劣可鄙。而可悲的是……”她的脸因痛苦而骤然扭曲了起来,“可悲的是我还在全心全意地爱你。”

  “凯蒂。”

  她苦笑了一声。他叫她的声音多好听啊,柔声柔气,自然而然地倾口而出,可是却全是屁话。

  “你这个蠢货。”她说。

  他退后了一步,她的话搞得他面红耳赤,恼火不已。他拿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瞥了他一眼,眼神好像在故意戏谑他。

  “你开始讨厌我了,是不是?嗯,讨厌我。现在那对我无关紧要啦。”

  她戴上了手套。

  “你准备怎么做?”他问道。

  “呃,别担心,不会伤到你一根毫毛的。你将会安然无恙。”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用那种腔调说话了,凯蒂。”他回应道,低沉的声音显得焦急万分。“你必须明白事关于你也事关于我。我现在对事情的发展非常不安。你回去怎么对你丈夫说?”

  “我会告诉他,我准备和他去湄潭府。”

  “也许一旦你同意了,他就不会强求你去了。”

  他刚说完,她便一脸古怪的表情看了看他。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不害怕了吗?”他问她。

  “不了。”她说,“是你给了我勇气。深入霍乱疫区将是一次绝无仅有的经历,如果我死了……嗯,那就死喽。”

  “我是一直一心一意想对你好的。”

  她又看了看他,泪水再次涌进了眼里,她的心里被某种情绪胀满了。她几乎情不自禁地又想扑到他的胸膛上,疯狂地亲吻他的嘴唇。然而这都无济于事了。

  “如果你想知道,”她说道,竭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我想我一去必定不会活着回来了。我非常害怕。我不知道瓦尔特那个深不可测的脑袋怎么想,我是在因为恐惧而发抖。但是我想,死或许的确是一种解脱。”

  她觉得再耽搁一会儿她的神经就会崩溃了,随即起身快步地朝门走去。他还没来得及从椅子旁挪出来,她已经关上门走了。唐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他最想要的是白兰地和苏打水。

  9

  她回到家的时候瓦尔特还在。她原想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是瓦尔特就在楼下的客厅里,正向一个童仆吩咐着什么话。她已经心灰意懒,不怕再遭遇这次必定会来的羞辱。她停了下来,面朝着他。

  “我会跟你去那个地方。”她说。

  “呃,很好。”

  “你要我什么时候准备妥当?”

  “明天晚上。”

  他心不在焉的腔调像利矛一样刺痛了她。她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说了一句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

  “想必我只需带些避暑的衣物,再置备上一套寿衣就齐全了,不是吗?”

  她观察着他的表情,知道这句轻佻的话把他激怒了。

  “你需要带什么东西,我已经跟你的佣人说过了。”

  她点了点头,上楼回房间去了。她太虚弱了。

  他们终于快要抵达目的地了。这些天来,他们被轿子抬着,在一条狭窄的堤道上没日没夜地行进,两旁是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稻田。拂晓时分他们便打点行装出发,直到中午的酷暑使他们不得不停下来,钻进路边的一家小店里歇歇脚。稍作片刻便得马上启程,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抵达一个小镇,按照计划这个小镇就是他们的过夜之处。凯蒂的轿子走在最前头,瓦尔特紧随其后。在他们身后是一排挥汗如雨的苦役,他们负责背负寝具、日用家什和瓦尔特的研究器械。凯蒂对乡村的风光不屑一顾。在这漫长的旅程中,发生在查理办公室那伤心的一幕在她心里翻上倒下折磨着她。一路上很少听到有人说话,也就是哪个搬运工偶尔冒出一两个词儿,要么就是谁扯开了喉咙唱段小调。她把她跟查理的对话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悲哀地认为他们进行了一场沉闷乏味而又无情无义的谈话。她准备一吐而快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原本惹人爱怜的话腔儿也不见了。要是她能够让他相信她有多爱他,有多渴望他,有多需要他,他一定怜香惜玉,不至于弃之不管。她当时是被吓懵了,当他的话明白无误地表明,他根本不想管她时,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也可以解释她当时为什么没有大哭大号,她俨然已经吓坏了。从那时起她悲苦地暗自流泪,从来也没停过。

  如果是晚上在客栈里过夜,她和瓦尔特同住一间上等客房,她的丈夫全无睡意地躺在离她几步远的行军床里,她就会用牙咬住枕头,不让自己哭出一点声音。到了白天,由于有轿子的纱帘挡着,她会肆无忌惮地流她的眼泪。她所感受的痛楚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她随时想撕破嗓子尖叫起来。她从没想过原来一个人可以遭受如此惨烈的苦难,她绝望地自问究竟是什么错事叫她遭此报应。查理为什么不爱她,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根据她的猜测,应该是她犯了什么错。然而她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来百般讨好他了。他们在一起时一直甜蜜融洽,欢声笑语。他们不仅仅是情人的关系,还是致密的朋友。她不明白。她的心已经碎了。她告诉自己她恨查理,瞧不起他。但是一想到这辈子要是再也见不到查理,她可还怎么活。要是瓦尔特带她来湄潭府是为了惩罚她,那他就失算了。如今她心如死灰,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然而倘若在二十七岁的芳龄就香销玉殒,似乎也太残酷了。

  汽船沿着西江逆流而上的时候,瓦尔特一刻不停地读他的书。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会尝试跟她闲聊两句。他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儿,就好像她是和他旅途邂逅的一位从未谋面的女士。凯蒂觉得他开口仅仅是出于一位绅士的礼貌,或者是故意提醒她,他们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开始她以为时间一长瓦尔特就会原谅她。然而凭她的魅力让这事儿说过去就过去了,她还是过于自信了一点。大水也浇不灭爱火,如果他爱她就迟早会心软的,还会无法自拔地继续爱她下去。然而关于这一点她不是那么确信了。晚上他坐在客栈的直背黑木椅上读书时,马灯的灯光打到他的脸上,她得以细细地观察他。她正躺在一张已然称其为床铺的草垫上,光线照不到她,不必担心被他发觉。他脸上平削的线条使他的神情显得十分严峻,这张脸上要想挤出甜美的一笑,实在是不可能。他心平气和地读着书,好像视她根本不存在。她看到他翻了一页,目光在书页上来回地游移。看来他没有胡思乱想。等到桌子摆好,晚饭端进来时,他收起了书,朝她看了一眼(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异常地醒目)。那是嫌恶的一瞥,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是的,她太惊惧了,难道他的爱情已经消失了吗?难道他真的预备害死她?那是荒谬的,那是疯子的行为。瓦尔特可能已经疯了,这个诡异的想法叫她不禁颤抖了一下。

  长久也不做声的轿夫们突然喧哗起来,其中一个还对着她说了一句话,手里比划着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她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是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她看到山坡上耸立着一座拱门。上岸之后她见过不少类似的拱门,现在她知道它们是为某位祈人多福的贤人或者贞节的寡妇建的。不过这一座有些与众不同,它在逐渐西沉的太阳前面形成了一道美丽的剪影。然而不知怎的,它却给她一种不祥的预感。它似乎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然而具体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它矗立在那儿,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威胁,抑或对她的嘲笑?他们走进了一片竹林。成片的竹子不知为何歪长着,全向堤道上斜压下来,似乎要拦住她的去路。夏天的傍晚一丝风也没有,那些翠绿的细长竹叶却好像在微微地摇动,似乎竹林里藏着什么人,正注视着她经过似的。他们终于走到了山脚下,稻田到这里就没有了。轿夫们来回地绕弯,因为山上布满了长着野草的土包。它们一个一个紧紧地挨在一起,乍一望去就像退潮之后沙纹遍地的海滩。她知道这是一块什么地方,每到一个人口密集的城镇,进城之前和出城之后,她都要经过这样的地方。这是一片坟场。现在她明白轿夫为何要她看山顶上的那座拱门了,他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这是一座平房,她径自来到了客厅。等她坐下,苦役们正搬着一件件东西走进院子里来。瓦尔特留在院子里对那群苦役发号施令,告诉他们这件东西放在这儿,那件东西放在那儿。她正累得筋疲力尽,突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吓得她一惊。

  “我可以进来吗?”

  她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又白了。她的神经是过于敏感了,见到陌生人都会一时乱了手脚。偌大的房间仅点了一盏加了罩子的灯,所以开始还看不清来者的模样,等此人走到跟前,凯蒂认出这是一位男子。他朝她伸出了手。

  “我叫韦丁顿,是这儿的助理专员。”

  “呃,是海关的。我知道。此前已经听说你在这里。”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大致看出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和她个头差不多高,头已经秃顶,脸偏小,干干净净没留胡子。

  “我就住在山脚下。我看你们这样直接上来,一定没有注意到我的家。我猜你们一定已经累坏了,不便邀请你们勉为其难到舍下做客,所以就在这儿点了晚餐,并斗胆不请自来。”

  “对此我深感荣幸。”

  “你会发现这儿的厨子手艺不坏。我叫维森的佣人供你们调遣。”

  “维森就是供职于此地的传教士吧。”

  “不错。很好的一个人。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带你到他的墓地看看。”

  “非常感谢。”凯蒂微笑着说道。

  正在此时瓦尔特走了进来。韦丁顿进屋之前已经和瓦尔特见过面了,他说:

  “我刚好征得你太太的同意与你们共进晚餐。维森死了以后,我还没找着人正经谈谈话呢。虽然那几个修女也在这儿,但是我的法语不行,而且跟她们聊天的话,除了那么干巴巴的几个话题外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已经叫佣人端些喝的来了。”瓦尔特说。

  佣人送来了威士忌和苏打水。凯蒂发觉韦丁顿一点也不见外,自顾喝了起来。从他进门之初的言语和动辄咯咯自笑的举动来看,这不是一个十分郑重其事的人。

  “能喝上这东西运气真好。”他说道,然后转向了瓦尔特,“这儿是你大展才华的地方。这里的人们跟苍蝇似的成堆地死掉。本地的官儿已经快急疯了,军队的头头余团长,整天忙着叫他的军队别抢老百姓的东西。我看要不再干点儿什么,过不了多久,我们怕是都要把命丢掉了。我叫那群修女离开这儿,但是当然了,她们死也不会走。她们要做烈士,真见了鬼了。”

  他用活泼的语调说着,声音里有种愉快的东西叫你不得不一边微笑一边听他讲话。

  “你为什么不走?”瓦尔特问道。

  “嗯,我的人有一半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随时有可能倒下,然后送了命。总得有人留下收拾后事吧?”

  “你们没有接种疫苗吗?”

  “种了。维森给我种的。他也给自己种了,但是那东西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可怜的家伙。”他转向凯蒂,那张逗乐的小脸儿因为兴致高昂而挤出了皱纹。“要是你好好预防的话,我想危险不是很大。牛奶和水一定要煮熟了再喝。别碰新摘的水果,蔬菜要吃煮过的。请问你带了留声机唱片过来吗?”

  “没有,我想我们没带。”凯蒂说。

  “太遗憾了。我一直盼着你能带。好久没有新的了,那几盘老的都叫我听腻了。”

  童仆走了进来,问晚饭是否现在开始。

  “今天晚上诸位就不用着晚装啦,对不对?”韦丁顿问道,“我那个童仆上个礼拜死了,现在的这个是个白痴,所以我这几天都不换衣服。”

  “我先去把我的帽子摘了放下。”凯蒂说道。

  她的房间紧挨着他们说话的地方。屋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一个女佣正跪在地板上,忙着给凯蒂打理包裹,她的旁边放了一盏灯。

  10

  餐厅十分狭小,而且绝大部分被一张宽大的桌子占据了。墙上挂着描绘圣经故事的版画以及相应的说明文字。

  “所有的传教士都有这么一张大餐桌。”韦丁顿向他们做了解释,“因为他们每年增加一个孩子,结婚之初他们就要为这些未来的小不速之客们准备好足够大的桌子。”

  屋顶上悬挂着一盏石蜡灯,这时候凯蒂可以更清楚地观察韦丁顿一番。他秃了顶的头曾误使她以为他已经不再年轻,然而现在看来他应该还不到四十岁。他有着高高圆圆的额头,额头以下的脸很小,但是圆圆胖胖的,毫无棱角,脸色也十分红润。这张脸很像猴子的脸,虽然难看,但是不乏魅力,因为它十分逗趣。他的五官里面,鼻子和嘴大小跟小孩的差不多;眼睛不算大,但是又亮又蓝;他的眉毛是浅色的,十分稀疏。远远看去,他活像是一个老男孩儿。他不停地给自己倒酒,随着晚餐的进行,凯蒂越加觉得他这个人一点也不郑重内敛。不过,就算是他喝醉了酒,也没有说出什么酒过伤人的话,反而是兴高采烈,样子颇像一个酒过三巡的好色之徒。

  他谈起了香港,在那儿有很多他的朋友,他很想知道他们近况如何。前年他刚去那儿赌过一次赛马。他谈起各色赛马来如数家珍,对它们的主人也颇为熟知。

  “顺便问一句,唐生现在怎么样了?”他突然问道,“他快当上布政司了?”

  凯蒂感到她的脸噗地一下红了,然而她的丈夫并没有看她。

  “我认为不出意外。”他回答道。

  “他是那种官运亨通的人。”

  “你认识他吗?”瓦尔特问。

  “是的。我跟他很熟。我们曾一起从国内同路旅行过。”

  河的对岸响起了听听铛铛的敲锣声,接着爆竹也劈劈啪啪地响了起来。在那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座城镇正处于惊恐之中;死亡随时会无情地光顾那些曲曲折折的街巷。但是韦丁顿却开始谈起了伦敦。他的话题放到了戏院上。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伦敦正在上演哪出剧目,还将上次临来之时看的一出戏的细节娓娓道来。当他讲到那位滑稽的男演员时不禁哈哈大笑,而描述起那位音乐剧女明星的美貌来,却又叹息不已。他高兴地告知他们,他的一个表弟已经同一位杰出的女明星成了婚。他曾与她共进午餐,并荣幸地受赠了一张她的玉照。等他们到海关做客时,他会把照片拿出来给他们一看。

  瓦尔特专注地看着他的客人,但目光漠然且略带嘲讽,显然他丝毫没有被对方的幽默所打动。他试图礼貌地想对那些话题表示兴趣,但凯蒂明白他其实一无所知。话间,瓦尔特始终面带着微笑,然而凯蒂的心里却不明所以地充满了恐惧。在这座已故传教士留下的房子里,虽然离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仅一水之隔,但是他们似乎与整个世界完全隔绝。坐在这里的仅仅是三个孤独且彼此陌生的人。

  晚餐结束了,她从桌边站了起来。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是我该说晚安的时候了。我想回房睡了。”

  “我也将起身回去。我猜测瓦尔特医生也准备就寝了。”韦丁顿回应道,“明天一大早我们还得出去呢。”

  他同凯蒂握了手。看来他的脚还没有打晃,但是他的两眼放光,已和平常大不一样。

  “我会来接你。”他对瓦尔特说,“先去见见地方官和余团长,然后再去女修道院。在这儿你可以大干一场,我向你保证。”

  当她第一次有机会和韦丁顿单独聊天时,她有意把话题引向了查理。他们到达此地的那个晚上韦丁顿曾经提起过他。她装作与查理并不谙识,称他只是丈夫的一位熟人罢了。

  “我对他不怎么留意。”韦丁顿说道,“他嘛,我觉得他很招人厌烦。”

  “想必你是过于挑剔了。”凯蒂回答说,这种明快、戏谑的腔调她是信手拈来的。“据我所知,他可是香港数一数二、极受欢迎的人物。”

  “这个我知道。那就是他苦心经营的事业。他深谙笼络人心之道。他有种天赋,让每个遇到他的人都觉得跟他情投意合。对他来说不在话下的事,他总是乐得为你效劳;要是你之所愿稍微难为了他,他也会让你觉得换了谁也是做不来的。”

  “的确是招人喜欢的人。”

  “魅力,自始至终一成不变的魅力会使人厌烦,我个人认为。当你跟一个并非殷勤而是严肃的人交往时,就会感到相当舒坦。我认识唐生有好多年了,有那么一两次,我看到他摘下了他那张面具。不过我不关心他这个的,我就是普普通通一个海关低级官员。据我了解,在这个世界上他不会向任何人付出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

  凯蒂悠闲自得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眼含笑意看着韦丁顿,手上则把她的结婚戒指不停地转来转去。

  “毫无疑问他会仕途畅达。他深谙官场上的那一套。在我有生之年一定有幸尊称他为阁下大人,在他登场时为他起立致敬。”

  “不过他官升三级也是众望所归。在大家看来,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

  “才华?一派鬼话!他这个人愚蠢至极。他给你一种印象,让你以为他做起事来精明强干、手到擒来。但如果是真的如此那才怪呢。他跟一个欧亚混血的普通小职员没有两样,什么事儿都得按部就班拼命应付。”

  “他何以赢得英明聪慧的名声?”

  “这个世界上有足够多的傻瓜。当一个官居高位的人对他们不摆架子,还拍拍他们的肩膀说他会为他们力尽所能,他们想当然以为此人智慧非凡。当然了,这里面也不能少了他夫人的份儿。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颇有脑子,她的点子永远值得一用。有了她在后面拿主意,查理·唐生不用担心会做出蠢事来,而这正是在官场上顺风顺水的要务所在。政府不需要聪明的人,聪明的人有主见,而主见就是麻烦。他们要的是亲和、圆滑、永不犯愚蠢错误的人。嗯,不错,查理终将爬到这个金字塔的塔顶。”

  “我很好奇你为何讨厌他?”

  “我没有讨厌他。”

  “那么你更欣赏他的妻子喽?”凯蒂微笑着说道。

  “我是个传统的男人,更青睐有教养的女士。”

  “我希望她对穿着的品味能像她的教养那么出众。”

  “她不太注重穿着?我没留意过。”

  “我常耳闻他们是一对鸾凤和鸣的伉俪。”凯蒂说道,她眯起眼,透过睫毛斜睨着他。

  “他对她一片深情。这是我可以送给他的赞美之辞。我想这是他这个人身上最为正派的一点了。”

  “多么苛刻的赞美。”

  “他也会闹出些风流韵事,但是都不当真。他一直行事小心,从不惹火上身,给自己找麻烦。可以肯定他不是一个耽于情爱的人,只是他爱慕虚荣,希望被女人崇拜罢了。他身体胖了,如今也有四十岁,他太会养尊处优、善待自己了。不过他初到香港时是一个英俊小伙儿。我常听他夫人拿他的姘头打趣。”

  “她不把他的风流韵事当回事儿?”

  “呃,对。她明白他只是小打小闹,不会做得过火。她说她愿意和查理那些可怜的小情人儿们交个朋友。不过她们都是些泛泛之流。她说爱上她丈夫的女人永远都是些二流货色,这简直也令她脸上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