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那天晚上乔琪辗转反侧。

  “露腿,乔治。”

  露腿是水手的术语,意思是快点掀被起床,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眨眨眼。的确,满室的阳光告诉她,她睡晚了。循声望过去,她找到害她失眠的人,并发现他已穿上衣服,至少已穿了裤子和袜子。而且就在她的注视下穿上一件黑色的衬衫。

  他没有扣上扣子,就任敞着。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蓬乱的头发,如果再加上一只耳环,他看起来便像个十足的海盗。而当他微微转一个方向。乔琪不禁惊喘了一口气,他有戴耳环!一只小小、隐约可见的耳环。

  “你戴耳环!”

  明亮的绿眸转向她,一边的眉毛扬起。她实在讨厌透顶他那个狂笑、傲慢的小动作。

  “注意到了?你觉得怎样?”

  她虽已经清醒,但还没有清醒到思及不要说真话。“你看起来好像海盗。”

  他的笑容带着三分邪气。“是吗?我还以为我看起来像浪子。”

  “你怎么想到要戴耳环?”

  “我不能戴吗?”

  她愣了愣。

  “该起床乔治。整个早上已经去了一大半了。”

  她咬紧牙,坐起身,晃了数下,然后俐落地跃下吊床。

  他叫她乔治的声音是轻快的,愉悦的,仿佛他知道他那么叫她,她会有多生气,多恼怒。据她所知,叫乔治的人有很多都匿称乔琪,而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听见过有哪个女孩的小名和她一样是叫乔琪。

  “不习惯睡吊床,对不?”

  她瞪视他。“坦白说——”

  “一整晚就只听见你翻来覆去,害我老是一直醒过来。如果你的情形不能有所改善,乔治,看来我只得分一半的床给你睡。”

  乔琪的脸色顿时变白。虽然他的口吻说得像是颇为恼怒和厌恶,但她知道就算她抵死婉拒,他依然会我行我素。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船长。”

  “最好如此。现在,我希望你有双平稳的手。”

  “怎么说?”

  “因为你将替我修掉颊上的胡髭。”

  不行,她很可能又会想吐,而且很可能会吐在他身上。

  她必须告诉他这种每一次一靠近他就会产生的怪病。

  不,也不行,她怎能这么告诉他?他一定会觉得他受到了侮辱,而天晓得他会如何整她。

  “我从来没替人修过脸,船长。我很可能会把你修成一个大花脸。”

  “我衷心希望你不会,孩子,因为这也是你份内的工作之一。就一个贴身侍童而言,你实在有待改进。注意到没有?今早是我自己穿的衣服。”

  她要放声大叫了。她根本没有办法可以避免与他太过靠近。她一定会吐得他一身都是。而他终究一定会注意到她对他的这种敏感症,他怎可能会忽略得了她一天到晚的朝夜壶奔?

  会不会有可能不是对他敏感?会不会有可能是晕船?如果是,那她以前怎会没有晕过船?这一趟从美国来英国的整趟航行,怎会一次也没有晕船?没错,病因是出在他身上,但她可以告诉他她是晕船,不是吗?

  突然之间她觉得好多了,甚至能笑了。“我明天会改正过来,船长。”

  她不明白他为何瞪了她好半晌才开口说话。

  “很好。我得去听取康尼的报告,所以你有十分钟拿热水和刮胡用具的时间,别又让等你,乔治。”砰的一声,他甩上房门离去。

  乔琪眨了眨眼。上帝,他今早的脾气可真大。他甚至没有穿上靴子就出去。愿他的脚掌扎满刺。……不,这不好,他很可能会要她一根一根的替他拔出。

  * * *

  詹士气坏了。

  他气自己竟被她及她那倏地的一笑迷失了心魂,连靴子都忘了穿。

  他象离去时一样,大步走入房内,一样的大力甩房门。他是故意的,他要吓吓她。

  哦,他是吓着她了。她那迅速抬起的脸,瞬间红得像火,然后马上藏进她的膝盖。但他的惊愕度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他该怎么做?如果她是个男孩子,他是不会立刻退出房间的,对不对?他会把这件事情看得像吃饭、喝水那么平常。

  但她不是男孩子。而且她的长裤真的褪到膝盖下,露出了雪白如玉的大腿。

  这太疯狂了,詹士对着天花板翻了翻眼球,然后朝他的床走去,刚才她对他一笑,他亢奋起来。现在她坐在夜壶上,他竟然也——

  “别顾忌我,乔治。我把我的靴子忘了。”他的声音十分尖锐。

  “船长,请你!”

  “别傻了。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会用夜壶。”

  她的呻吟声告诉他他的话并没有化解她的尴尬,于是他笔直走出房间,并又一次甩上房门。

  他拎着靴子一步一步重踏的走。这件意外铁定会使他的努力付之流水。女人让男人撞见这样的事,她往往会羞得此生再也不肯见这个男人。

  她呢?她是会一笑置这,还是脸红几天,躲他几天,抑或跑到床底下躲起来,再也不肯出来?该死!

  * * *

  乔琪根本没有想到要跑到床底下躲起来。她的处理方式有三个:跳海,跑到货舱跟老鼠作伴,杀掉詹士·莫洛里,

  而以第三个方案最令她心动。

  不过,当她经过甲板,她听见水手在口耳相传说船长的屁股长了茗荷介。易言之,即他今早的心情不佳,大家最好小心一点,不要笨得碍他的眼。

  在她从厨房替伟大的贵族大人端了热水回来,未几,门犹豫不决的打开,“安妮”号船长的头迟疑地探了进来,先看了看,这才走进房内。他的动作和神情,几乎使她忍俊不禁。

  “你已准备好我的刮胡刀要割我的喉咙了没有?”

  “我希望我的技术不至于那么差劲。”

  “我也衷心希望。”

  他的迟疑神色——多可笑,多不可思议,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有没有信心的时候——褪去,改以一贯的狂妄姿态走近放了热水的桌子。

  他的刮胡刀放在一块毛巾上,它的旁边还放了一叠的毛巾和一杯已拌好的肥皂。由于他离开了不止十分钟,所以她在等他回来的期间,不但已整理好房间,还把他遗下的脏衣服收放在一边,准备等一下拿去洗。她唯一还没有的事是端他的早餐,不过那是因为欧萧恩先生还在做的缘故。

  看了眼桌上的东西,“你以前替人修过面?”

  “没有,但我看过我的几个哥哥怎么修他们的脸。”

  “有看过总比连看都没看过好。”他一面说一面脱下他的衬衫,并随手将它往桌上一抛。

  她只能瞪眼。她没想到他会要打赤膊。他根本不用脱下衬衫,她准备了好几条大毛巾就是要用来围在他的肩膀,以防弄脏了他的衬衫。

  去他的,她还是要照用,看他能如何!

  但她才把毛巾围过去,他一手推开。

  “如果我想被勒死,我会通知你,乔治。”

  她又想宰掉他了,而且意念愈来愈强。如果不是一刀割过去,他的血势必把房间喷得满天花板和地板,而她将得清理那一团恐怖,她会挥刀过去的。

  好,刮胡髭就刮胡髭,谁怕谁?她会以最快的时间刮完,省得她的肚子又闹起来。而你所需要做的,只是不要看上,也不要看下。光看他的胡髭就行了。

  隔一臂之遥,她迅速涂好肥皂泡沫,但要刮时便不得不移近些。

  她看着他的脸颊,盯着白以的肥皂泡沫,努力集中心神在刮胡子上。但他的眼睛一味的盯着她。

  “别那么婆婆妈妈的老是脸红。”他语带责骂。“有什么好脸红?又不是被女人看到你的屁股。”

  她根本没有想到那件事,但经他一提,她气得红晕加了两倍。

  “我不知道我干嘛要说对不起,毕竟房间是我的,但你的样子活像是被看到身子的大姑娘。如果你的脸皮真那么薄,下一次你大可以在门口挂块‘请勿打扰’的牌子,我自会明白,至于其他人,更是不会随便就闯进来。”

  给她一副锁,不是更好?更省事?有了锁以后,她说不定再也不必躲在货舱,用偷来的时间擦澡。

  “妈的,乔治,我可是非常喜欢我这张脸,别把我毁容了,成不成?”

  他吓着了她,使她未及思索便直接反应,“那你自己刮!”她把刮胡刀往桌上一放,便朝房门走,才走没几步,他的声音拉住了她。

  “乖乖,原来这只小老鼠是有脾气的。”

  她张大了眼睛。当她转身面对他,她的惊恐溢于言表。“对不起,船长,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是没有脾气的,不信,可以问阿麦,他一向说我的脾气最温和……”

  “你不敢让你真正的一面示人,是不是?”

  “没有的事,我……我没有不可让你知道的事。”

  “有没有,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你该知道你的体型占了很大的便宜;你长得那么瘦又那么弱小,仿佛风一吹都可以把你吹到海里,就算你做错事,要揍你、打你也不知从何下手好,而如果多派一些工作给你做为惩戒,到头来只会造成我自己的麻烦与不方便。所以,乔治,你有什么话大可以放大胆子说出来。”

  “而如果我说的话你不中意听呢?”

  “那我就会打你的屁股了。我在你这个年纪,人家也是如此对待我。不过,不会有这个必要的,你说对不,乔治?”

  “是的,船长,你说得对,绝不会有这个必要。”她咬着牙道。

  “那就过来继续你未完成的工作。这一次请小心一点。”

  “如果你……不说话,我比较能掌握力道。”

  他挑高一边的眉毛。

  “是你说我心里想说什么便可以说出来。”她一面拿起刮胡刀,一面愠怒的说。“还有,我讨厌你那样。”

  另一边的眉毛也挑高。但这一次不是嘲弄。也不是狂傲,而是惊奇。“怎样?”

  她挥了挥手里的刮胡刀。“像你是个王侯、至尊似的扬眉。”

  “好上帝,我给了你一根竿子,你便爬了起来。亲爱的,真不知道你是智力有问题,还是胆子有毛病。当我说你心里想到什么便可以说出来,是看你一副聪明相,应该不至于分不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批评你的船长是越轨行为,我不相信你会不晓得这一点。”

  她知道,她也只是想知道她能涉水多深。而现在她知道了——没有多深。“对不起,船长。”

  “我昨天已经说过,要道歉得看着我的眼睛道歉。这样好多了。你讨厌,嗯?”

  可恶,在刮了她一顿后,他现在又觉得有趣了。而她甚至不知道好笑在哪里。“我觉得我不回答这个问题比较好,船长。”

  他纵声大笑。“说得好,乔治!你学得很快。” 他的大笑还附带一个拍肩膀的动作。

  他那一掌把她拍得扑进了张开的两腿间。他很快伸手扶住她,而她也抓住他以免跌跤。在那一瞬。在他们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如果船沉了,或是发生大海啸,他们恐怕也不会感觉到。而在那一瞬之后,他们一个撒手,另一个抽身站稳。

  “乔治,从你开始刮以来,我的胡子好像又多长了一寸了。你可以在我们抵达牙买加之后把这件事做完吧?”他嘲弄地说。

  乔琪气得说不出话来,气得举起刀便开始猛刮。

  她的心脏跳得像有六百只蝴蝶在扑拍。

  怎可能会不?毕竟她以为会被他长腿绊倒。

  * * *

  “你哪里不对劲,乔琪弟弟?”

  “叫乔琪就行了,阿麦。”

  “不行。”阿麦看了看甲板的四周,然后压低声音。“我上次叫你小姑娘,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

  “随便你。”乔琪伸手探进放在两人中间的桶子,取出一条绳了,然后把它跟她大腿上的绳子在终端打结。

  当她看到阿麦在做这么一件枯燥、无聊的工作,她坐下来帮他,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打好了三条绳索,其中的一条,阿麦在看了她半晌后,用解索针把它解开,并拿给她重打,她没有说话,也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打错了。

  阿麦摇了摇头。“你这个星期一直阴阳怪气。是那家伙派给你的工作过多了?”

  过多?没有。事实上詹士·莫洛里当初所说的那些工作,有一半没有被确实执行。

  他通常都比她早起,而她醒来时他已经穿好一半的衣服,有一次她终于比他早起,他的反应却像她做错了一件很严重的事。

  几天的相处,她已分辨得出他什么时候是普通不愉快,什么时候又是真正的生气,而当日他的态度、言语、表情、眼神使得首次担起他贴身仆人职务的她,有如在受一场刑罚。也使得她发誓她以后要做只睡虫。

  他没有要她帮他穿衣,也没有要她在他洗澡之时协助他脱衣。不过他还是要她替他洗背。但洗了两天后,他告诉她以后不用再替他洗了,并说如果她想洗澡的话,可以用他的浴缸。

  她当然婉拒了。虽然他显得相当尊重她那块每天都会用上数次的牌子,但她还是决定不能太信任他。

  至于刮胡子的事,她一直想不透她那一次怎么没有呕吐。她明明觉得她的五脏六腑好像全绞缠在一起,明明觉得随时都会吐得一地的秽物,可是她居然毫无意外的替他刮完胡髭,并在他能阻止她之前,在冲出房门之前,抛下一句:她去替他端早餐。

  那之后,他只再要她替他刮过一次。而那一次,她在他的脸上留下更多的伤口。刮完之后,他语带讥诮的说看来他得留胡子。但他没有留。该船大多数的水手都留胡子,连大副也留了一脸的络腮胡,但莫洛里依然每天刮胡子,如果不是在早上,便是在下午。只不过他现在都自己刮。

  所以,她除了整理内务外,便只有端饭和在半夜应付他的任何需要。所以,她有很多空闲的时间。这些空闲的时间,她如果不是在舱房,就是在甲板跟阿麦在一起,尽量把跟詹士·莫洛里相处的时间减至最低限度。

  由于他,她总是处于紧张状态,她无法吃下东西,夜晚则经常睡不着,而且当他太靠近她,当他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她,她的胃仍是会感到不舒服。有时候甚至连她瞧他太久时,也会不舒服。而每当她被迫观看他的裸行表演,不舒服便由她的肚子扩及她的全身。

  她不奇怪阿麦注意到她的憔悴与消瘦;他若没注意,她才会大感讶异。

  不过她并不想跟他谈这件事。然而阿麦一直瞪着她,在等着她的回答。“工作的本身并不繁重,困难的是得伺候一个英国人。倘使他不是……”

  “我了解你的意思,但这完全是你自作自受。当初你若不是不顾一切的只想尽快离开英国,你今天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而他贵族的身分当然使你更加度日如年了。”

  “他的言行固然像贵族,但我不以为他真的是个贵族。他们不是有一条规定,说什么贵族不得从事商业行为?”

  “好像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并非人人遵守。而且,船上没有货品,所以他并没有从事商业行为,至少这一趟旅行没有。再者,他真的是名贵族,据说他是位子爵。”

  “哈!”她冷笑,而后长叹了口气。“一个该杀的贵族。”

  好半晌,她终于启齿询问已经困扰她多日的疑难。“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种病是当人太靠近某种东西时就会不舒服?”

  阿麦微微皱了皱眉。“怎么样的不舒服?”

  “就是不舒服。有点像晕船,恶心、想吐。”

  他的眉结立即打开。“啊,食物过敏。男人在大醉之后却要他再吃下一整盘的食物,或是女人有了孩子,在害喜。”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你本来很好,什么事都没有,但当你靠近某种东西后,症状便出现。”

  他的眉结又打了起来。“某种东西,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东西让你一见到就恶心,想吐?”

  “我不是说我。”

  “乔琪……”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是船长。”她锐声的说。“一半的时间我跟他若是太靠近,我的肚子就会开始不舒服。”

  “只有一半的时间?”

  “是。不是每一次都如此。”

  “而你感到恶心,想吐?有没有吐?”

  “有,一次,那是在第一天,在我发现他是谁时。他强迫我吃东西,而我又紧张又担心,根本没法使食物留在胃里,自那次以后,便只有类似晕船的症状,有时候翻搅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但没有再吐——还没有。”

  阿麦捻捻他下巴的红胡子。有一个可能,但他很快剔除它。她不喜欢那个船长。她厌恶他,痛恨他到极点,不可能会受到他的吸引,更不可能会令她产生那样的欲望。

  “有没有可能是他身上的味道?或是他所用的肥皂令你产生过敏?还是他在他的头发抹了什么东西?”

  她张大眼睛,然后大笑。“我怎会没想到?”她跳了起来,把腿上的绳索丢给阿麦。

  “你要去哪里?”

  “不是他的肥皂,我自己也用他的肥皂,而他一向任他的头发自由发展,从没有涂抹任何东西。不过他在刮完胡子后,他都会从一个瓶子倒出一些液体抹在脸上。我现在要去闻闻那东西,如果真是它在作怪,那你可以猜到它将会去向何方。”

  阿麦好高兴她终于恢复爽朗,但他还是提供了他的忠告。“如果你把它扔了,他一定不会善罢干休。”

  她本来想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但为了不想让他多操一份心,“那我只好告诉他实话了。他那个讨厌鬼固然讨人厌。但……但基本上,他还算满讲理。如果他知道我对那东西敏感,他便不会再使用。待会儿见,阿麦,或是明天再见。”她注意到红日正在西斜。

  “你保证你绝对不做会招致责罚的事?”

  “我保证。”但她已作好决定。如果真是那瓶东西在作怪,她一定要告诉詹士·莫洛里。

  她冲到下层甲板时,和詹士撞了个满怀。她的胃翻搅了起来,她的脸也因而一皱。

  看到她的表情,詹士道,“啊,你一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啊?”

  “你的表情。你显然猜到我要找你谈你的洗澡习惯,或者,我该说是你缺乏洗澡的习惯?”

  她的脸一粉,然后变成紫色。“你真——”

  “哦,你省省吧,乔治。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把洗澡看成是一椿苦刑?我也做过小孩子,我完全能够理解。但你现在跟我同住一个房间——”

  “不是基于我的自由选择。”

  “就得遵守同居守则:保持干干净净。再不然,至少得有干净的味道。”

  如果不是她已经气得头晕脑胀,她很可能会笑得花枝乱颤,仅仅就在刚才,她才跟阿麦谈过她的困扰和疑虑,现在,他倒嫌她的味道不好。老天,这是多讽刺。而如果那也使他镇日想吐的话,那该是多美、多好的事。

  “既然你一直不花力气提升自己达到我的标准——”

  “我告诉你——”

  “别打断我说话,乔治。”他狂傲的说。“从今天起,你一个星期最少得好好利用一次我那个浴缸。现在就去,这是命令。如果你真那么重视你的隐私,我建议你动作快一点,别拖拖拉拉。从现在到开饭之前的时间全是你的。”

  他挑起一边的眉毛,似在说:你敢抗命?

  “是,船长。”她把她的愤慨、轻蔑尽可能显现在“船长”两字上,但也努力使它没有浓重到会招恼他的地步。

  * * *

  看着她风行雷疾而去,詹士不禁担心他是否做错了,他原以为,也确信他这么做是在帮她的忙,他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没能好好洗个澡,而大多数的女人,特别是有教养的淑女,都喜欢洗澡。

  他知道她仍然十分担心她的伪装会被识破,所以不愿冒险洗澡。所以他便采用这种方式强迫她洗,并暗示她会拥有隐私,不用担心他会闯进去。他以为她会感激他。结果她却气成那个样子。而这一切只因为他没有把她的自尊心算计在内。

  * * *

  怒气只维持到她浸入热水中。浸在热水中的感觉,美好得有如置身天堂,感觉几乎像回到家那么地悠游自在,差别只在于他这个浴缸比她的大了许多,而且少了她的专用香皂及她的女仆在帮她洗头。还有,绝对不用担心会有男人闯进来。

  要不是詹士·莫洛里一定要她洗这个澡,她顶多只能再熬一个星期便会再也顾不得穿帮之虞。最近,尤其是这三、四天,匆促的擦澡根本无济于事;厨房的闷热、甲板的腥臭海风,还有他每晚的脱衣表演及夜间的炽热,在在使她自己都可以感觉到她身上的汗臭味。

  她实在很舍不得离开浴缸,但她知道她不能多耽逸,她只有到晚饭前的时间,而她必须缠胸部,还得等头发干,把头发盘起来。此外,詹士·莫洛里随时有可能回房;他有可能需要房内的某件东西,而必须回来拿。虽然有屏风为障,但一想到自己一丝不挂的只与他隔着屏风,她说什么也无法安心。

  然而他始终没有回来。而当他终于出现时,她不但已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还已端来他的晚餐。今晚大副没有来跟他一起用餐。

  一直到她离开他的舱房,去准备他的洗澡水,她才记起那瓶他在刮完胡子后一定会用的香水。她决定一伺他走到屏风的后面便打开它闻一闻。

  可是当他走到屏风后,而她才往高屉柜走了两步,他那边便开口了。他说他今天要洗头,她得再去多提些水回来。等她提了水回来,他则叫她可以开始替他擦洗背部。

  她好生气;大部分是气自己他不在之时没有想起瓶子的事,他在时才偏偏记起,现在她只剩下一个机会了,那就是在她在替他洗好背,他会自己擦干,自己穿那件翠绿短袍。而她可以趁那段时间拿到瓶子嗅上一嗅。

  她一把最后一桶水从他的肩淋下,便快步绕过屏风。可是她的运气最近实在背到极点;当他从屏风后走出,她仍站在高屉柜前,手里还拿着尚未旋上盖子的瓶子。而她之所以被逮着是因为她太失望了,她失望得没有在闻了一下之后,马上旋上盖子把它放回原位。

  那香水的味道十分浓,带点麝香的味道,但它不是使她不舒服的病因。她现在能确定了,她的病因是他。

  “我希望你没有不服从命令,乔治。”他的声音相当尖锐。

  “啊?”

  “你拿那瓶东西作什么?”

  她迅速把瓶子放回去。“你误会了,船长。我没有使用它。我洗了澡,真的,我不会笨得以为一点点的香水可以遮掩得不了好闻的味道。我知道有些人以为可以,也把香水作那样的用法,但我……我没有。”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乔治。”

  “喔,你的问题。我只是想——”闻一闻,在他经常使用的情形下?乔琪。告诉他实话好了,毕竟他并没有任何迟疑的告诉你你臭死了。“船长,我其实是——”

  “过来。我自会知道你有没有说实话。”

  这个该死的、可恶的、天杀的男人要闻她!

  她不能不过去,不过去,他一定会发脾气,但如果过去了……

  他只穿了那一件袍子!老天,她的胃又开始不舒服了。

  她一步一停顿的走近他。到了他的面前,她的十指已快被自己绞断,当他将鼻子凑了过来,她强迫自己不得退缩。

  她一直做得很好。如果他的鼻子和面颊没有碰触到她的颈窝和脸颊,她一定可以支撑到最后。

  “你呻吟个什么劲?”

  他说得好像他才是那个该呻吟的人。可是她没有办法呀。她迅速后退,退得好远好远,远到她能够再呼吸。“对……对不起。”她无法看他。“可是……可是你使我不舒服。”

  如果他跑过来揍扁地、担碎地,她也不会讶异。但他连动都没有动,他只是用他那高高在上的狂傲语气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宁可他揍扁她,也不想再说一遍。很明显,一定是她不对劲,因为整船的人似乎只有她见到他才有这种怪病发生。如果她说出实情,他未必会相信她,说不定还会以为她是因为他说他臭,所以便编出这席话好跟他扯平。真该死,她为何不能把嘴巴闭紧一点?!而现在,她只能尽量解释,并且必须快,免得他一拳揍过来。

  “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船长,我发誓我绝没有这个心。我自己也不晓得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所以我跑去问阿麦,而他告诉我有可能是我对你的刮胡水过敏。我拿你的刮胡水便是想闻闻看……但不是它的缘故,我希望是,但它不是……”

  “是什么?”

  “有你在时候,大部分是我太靠近你的时候,我的肚子就会不舒服,想吐。不过这是我的问题,我决定不会因为私人的问题而忌怠职守。请你忘了我说的话。”

  “忘……”

  他的声音好像他喘不过气来。

  她泄气得好想干脆坐在地板上。完了,他其实一点也不冷静,他一定已经气疯了,气得千方百计都说不出来了。

  “怎样的……不……舒服……法?”

  现在他要细节了。他到底是相信她了,还是他想从中挑错,藉以痛揍她?

  “对不起,船长,我所能想到最接近的比喻是类似晕船。”

  “你真的吐——?”

  “没有,我只是觉得肚子怪怪的,胸口怪怪的,呼吸没法顺畅,而且觉得好热,四肢无力,浑身发软,像发烧,但不是发烧。终之,怪异极了。”

  他瞪着她,只是瞪着,好半晌后,“这个病感觉起来很痛苦吗?”

  很痛苦?她皱皱眉。“没有。”

  “唔,若我是你,乔治,我不会再担心它:我听说过这种病。”

  “真的,我还知道它的药方。”

  “真的?”

  “真的,所以你可以上床了。好孩子,把这件事交给我。我会替你打理的。”

  他的笑容,令她觉得很不踏实。令她觉得他又在寻她开心。或许他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话。

  * * *

  “你睡着了没,乔治?”

  她应该已经睡着,早在一小时前就该睡着,但却仍是醒着。而这一次她甚至把它归咎于船长的暴露狂,因为她一爬上床就紧紧闭上眼睛没再睁开过。

  她睡不着是心有悬念;她实在无法不担心詹士·莫洛里会怎么整地。另一方面她也好奇他是否真有治疗的药方,如果真的有,那会是什么药?会不会很苦?即使它不苦,她敢说他也一定会把它弄得很难喝。

  “乔治?”

  要假装已经睡着了吗?又何必?如果他定要她到厨房跑一趟,去一趟又何妨?“什么事,船长?”

  “我睡不着。”

  她翻翻眼球。“要我去拿什么东西给你?”

  “不必。我需要能催我入眠的东西。这样吧,你念书给我听好了,那应该有帮助。把灯点亮,好吧?”

  说得好像她可以拒绝似的,乔琪翻下吊床,点亮挂在她吊床旁的灯,然后拎着它走向书架。“你想听那一本书。船长?”

  “那本在最下面那一格,在最右边,相当薄的那本。拉把椅子过来。我需要的是轻柔的声音,不是大吼大叫的声音。”

  她迟疑了一下。她实在很不喜欢走近那张床,因为他就躺在那里。

  不过他盖得颇为得体,而且她又不用看他。搞不好这本书枯燥得也足以把她催眠。于是她拉过椅子,并把灯放在她身后的餐桌上。

  “那好像有折了一页。你就从那一页开始念。

  她翻到那一页,清清喉咙,然后开始念。“我从来没看过如此饱满,如此浑圆,如此教人垂涎欲滴的甜美果实。”上帝,不需几分钟他们一定会浑然入梦,果实,哈!“我捏了它一把。在同时我听见她喜悦的喘息声。我迫不及待的将其中一粒大口含入嘴内。噢,天啊,这么美、这么醉人的……的——”她猛然合上书本,“这……这——”

  “我知道,孩子,它叫色情书。别告诉我你从没看过这种垃圾书。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对这码事再好奇不过,凡是识字的人,没有没看过这类的书。继续,你会发现它很有教育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