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尤莎·霍姆小姐哼着小调,从花园向屋内走去。

  春光明媚,她觉得树下那一片宛如金色地毯的水仙花比什么都动人。

  转弯时,迎面看见安妮女王的可爱宫室,近一个半世纪以来,霍姆和利斯古德伯爵们就安居在那里。

  门前停靠着一辆非常漂亮、套有两匹骏马的马车。

  她认出那是杰姆的车,马车夫身穿褶裥外套,头戴花结帽子,坐在赶车的位置上。

  她知道,这是她深深爱戴的外祖母——大夫人赫尔姆斯戴尔来拜访她父亲来了。

  自幼年起,她就从有一半法国血统的外祖母那里听到许多关于勃艮地公爵的传说,使她的生活中充满了浪漫的幻想。

  一般孩子听到的童话不外是《灰姑娘》,《小红帽》,《园丁与主人》,而伴随着尤莎长大的却是《勇敢的菲利浦》,《无畏的约翰》,《强悍的查尔斯的文治武功》。

  王孙公子们成了她憧憬的一部分,常常与她梦中相会。她深信当她堕入情网时,所钟情的一定是象善良的菲利浦那样的人了。

  在长达五十年的统治里,菲利浦把他的宫廷变成了全欧洲最文雅的宫廷之一。

  勃艮地的公爵们不仅骁勇善战,而且在宫中荟萃了一批最杰出的艺术家和作家。

  公爵们豪侠济世,世所称道。

  尤莎急匆匆朝屋内走去,心里想着外祖母是否带来了什么法国的新闻。

  也许这纯粹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吧。

  走到马跟前时,尤莎停了一下,拍拍马背,问她从小就认得的马车夫关节炎是否好了一些?儿子可好?

  马车夫说儿子在勃艮地的一个大葡萄园干活,贪杯好斗,这尤莎是知道的,贪杯好斗,个个勃艮地良民百姓都如此。

  当老人一五一十把家里的苦恼和病痛都倒干净后,她溜进屋内,急于去见外祖母。

  一进大厅,她就脱下鞋子,换上早已搁在椅子下的软缎拖鞋,怕弄脏了地毯。

  她在一面金框古镜前面停了片刻,梳理了一下头发。

  然后匆匆地朝父亲的书房走去,她知道这个时候父亲一定在那儿。

  厚实的地毯淹没了她的脚步声,她伸手去开书房的门时,才意识到门半掩着,从里面传出外祖母的说话声。

  她正要进去,听到里面提到自己的名字。

  “这可能是我一直为尤莎设想的一门亲事,”她听到外祖母说,“快点安排,否则就晚了。”

  尤莎一下楞住了,她感到十分惊讶,甚至有些恐慌。

  “尤莎还不满十八岁呢,”她听到伯爵的声音,“况且我已准备在下个月带她去伦敦觐见女王。”

  “我理解你的想法,”太夫人表示赞同,“不过我刚才说过,事不宜迟。”

  “您这是什么意思?”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太夫人似乎在想如何作答。接着她说:

  “爱德华,不瞒你说,我听说塞萨尔眼下叫一个女人迷住了,可是亲戚们都认为那个女人完全不理想。”

  “您的意思是他会娶她?”伯爵露出了不相信的口气。

  “很有可能。”太夫人回答,“季蕾·得·萨隆不是贵族出身,也不属资产阶级。”

  伯爵说:“塞萨尔不是说过吗?除非找到一个他所爱的人,他已无意于再婚,我还一直这么认为呢。”

  太夫人做了一个富有意味的手势。

  “所爱?什么所爱呀?”她问,“有人千真万确地告诉我,季蕾·得·萨隆一心要做他的妻子了。”

  “她以前也结过婚吗?”

  “她结过婚,那个男人比她大许多,结了婚没几天就得心脏病死了。从那以后,有很多人来追她,都被她拒绝了。不用说,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有塞萨尔那样的地位。”

  “可是,”伯爵试探道,“塞萨尔想必也意识到娶一个全家不赞成的人不妥吧。”

  太夫人叹了一口气。

  “你很清楚,塞萨尔脾气很倔。他父亲在他刚刚二十岁时就让他完了婚,娶了瓦隆公爵的女儿。这门亲事无论是从血统还是从新娘带来的一大份嫁妆来着都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伯爵没吱声,太夫人说了下去:

  “后来的结果你都知道,这对年轻夫妇从在查特瑞斯大教堂结合的那一刻起便怒目相视。”

  她的目光变得很忧伤。

  “经过一年如塞萨尔所说的无法描述的痛苦后,可怜的姑娘得了脑病,最后导致不可治愈的神经失常,三年后就死了。”

  “尽管如此,我一直替塞萨尔难过。”伯爵说。

  “是啊,我们当时也都为他感到痛心,但谁也无能为力。以后,他到各地玩了一趟,回来后完全换了个人”

  “换了个人?为什么这样说?”伯爵不解地问道。

  “他以前一直有点目中无人。一个公爵又怎么会目中有人呢?!但是他也变得玩世不恭了,和他的年龄有点不相称。”

  “但据我所知,他倒是大开其心!”

  “他的确在巴黎创造了许多丑闻,还决斗过好几次。”太夫人表示同意,“可是,对于象他那样年纪轻轻就晋了爵位、而且‘君临天下’的人来说,有这种事,也可想而知。”

  听罢,伯爵哈哈大笑。

  “对蒙特维尔公爵们来说,当然如此。我常常想,当一国之君拥有偌大一个雄踞于山顶、俯瞰整片葡萄园的城堡时,威势也就到顶了!”

  太夫人一笑。

  “确实如此。自从塞萨尔住进城堡,他的一举一动就简直象个君主,或者说象个国王,我们这些穷亲戚除了臣服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伯爵再次纵声大笑,然后说:

  “塞萨尔的妻子死后,我一直未见到他,但是常常听到他的消息。我简直不能想象,既然他已下决心娶那个你们不赞成的女人,您或其他人还能干涉他什么?”

  “所以罗,我不愿多费口舌。”大夫人平静地说,“我想让尤莎取代她。”

  “您真的认为他会对尤莎感兴趣?”

  太夫人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一场赌博,一场真正的赌博!这是我能想到使他摆脱第二次婚姻悲剧的唯一办法。”

  屋内静了片刻,然后伯爵说:

  “我绝不强迫尤莎做她不情愿做的事,我的最大愿望是使她幸福,就象我使您的女儿感到幸福一样。”

  “这我知道,爱德华。”他的岳母轻声地说,“但是,尤莎太可爱了,我不愿她的幸福断送在目空一切的英国纨绔子弟手中,这些人只对狩猎、射击、钓鱼感兴趣,心里全然没有他们的妻子,无论她们多么美丽多情。”

  伯爵仰天大笑:

  “您一贯直言不讳,我得承认您说的有一丝正确。但是,一个法国人嘴里甜言蜜语,吻着一个女人的手,眼睛却瞟向另一个,这又好得了多少?”

  太夫人一脸严肃说:“爱德华,我所希望和祈求的是塞萨尔见过尤莎之后会发现,尤莎正是他心里追求的那种充满青春魅力,天真漂亮的女孩。”

  “您认为有这种可能吗?”

  “生长在勃艮地的人没有一个不浪漫。”大夫人说,“从塞萨尔出生的那天起,我就爱他。在我和他的血管中流着蒙特维尔的血。”

  稍息片刻,她继续说:

  “你知道,他的母亲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的母亲在结婚前也是蒙特维尔人。我知道塞萨尔曾经有过理想抱负,虽一度泯灭,却不会消失殆尽。”

  伯爵说:“您真乐观。一个受过创伤、深深失望的人就好象一头花豹脱不了斑点一样。”

  少顷,他又慢慢地补充:

  “如果您问我的话,我就说塞萨尔应该娶一个懂得人情世故、能够理解他的女人,因为年轻幼稚的姑娘都做不到这点。”

  太夫人表示同意:“也许你说得对,不过塞萨尔娶什么人也比娶季蕾·得·萨隆好。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但我认为她是凶恶的、本性很坏的女人。如果塞萨尔娶她,一定会后悔终身。”

  “这事得由他决定。”伯爵说,“实话实说,我不希望尤莎卷入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那会吓坏她的。”

  过了一会儿,太夫人说:

  “我只要求你允许我带她去城堡拜访一次。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去那里都是受欢迎的。我只用问问塞萨尔是否能带个人去见他。”

  伯爵回答说:“但您必须答应,如果我让您带尤莎去的话,您不能再三劝说她爱公爵,除非您能肯定她有找到幸福的可能:“

  “您这是在污辱我。”太夫人争辩说,“我爱塞萨尔,可也爱我的外孙女,我不会伤害尤莎一指一发。”

  她的眼睛茫然地转向房子的另一边,然后用另一种口吻说:

  “我有一种感觉,尤莎也许是把这个男人从那个女人的束缚中拯救出来的救星。依我看,那个女人是个恶鬼化身。”

  伯爵听完,大吃一惊。

  “怎么见得?”

  太夫人做了一个富有意味的手势。

  “也这是因为我母亲是勃艮地人的缘故,我的直觉特别灵。不管怎样,我虽然说不清楚,但我的本能告诉我必须带尤莎去城堡。”

  伯爵耸了耸肩:

  “既然您这样说,我只好同意。我相信您不会做任何危害尤莎幸福的事。”

  “对这一点,我敢起誓。”太夫人说,“现在说说您的近况吧,我在法国期间家里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尤莎知道关于她的谈话到此结束。

  就这样,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听了好半天。他们一说完,她便踮起脚尖朝原路走回去。

  快到大厅财,她又转了回来。

  她从走廊一直跑向父亲的书房,希望他们听到脚步声。人未进门便叫开了:

  “外祖母,我知道您在这里。”

  她冲进屋内,朝坐在沙发上的外祖母扑去。

  太夫人展开双臂。

  “尤莎,我亲爱的孩子,看见你我真高兴!”

  “我总是想,您回法国后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们?”尤莎问道,“您在巴黎过得愉快吗?买了漂亮的新时装吗?”

  “买啦,心肝,好几件呢,”太夫人说,“相信你会喜欢的。”

  “太好了,外祖母。爸爸答应我们去伦敦后,给我买几件。但是我知道只有巴黎的时装最漂亮。”

  “你喜欢就好。”太夫人说。

  她仔细打量着尤莎,发现她比以前更可爱了。

  事实上,任何一个见到尤莎的人都不得不惊叹她宛如仙女下凡,除非他是瞎子。

  在她椭圆形的小脸上,闪动着一对特别引人注目的、灰里带黄的大眼睛,一点也不象父亲的蓝眼睛。

  每当忧虑或悲伤时,眼睛便蒙上一层淡紫色。

  这是一双完全不同与她同龄姑娘的眼睛。

  她,肤可照人,白如木兰花的花瓣,在富有光泽的头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哲。

  她的头发是金黄的,是波提塞里画笔下那种金灿灿的黄,而且,松软纤细,与她那迷人的微笑浑然一体。

  这是一种生动活泼的美,充满了动感,简直无法用画笔描绘。

  她的每一个举动荡漾着光辉,每一句话无溢着文彩,比头发颜色还深的睫毛,每闪动一下,都闪耀着聪慧。

  她很美,美得勾魂摄魄,美得足以使任何一个男人目不旁视。

  太夫人把手放在尤莎的手上:

  “亲爱的孩子,我刚才还在跟你父亲商量,他同意你先去法国,然后他再带你去伦敦。”

  “是吗,外祖母?太好了!”尤莎高兴极了,“我们要去巴黎吗?”

  “去,不过要晚一步,去给你买更多的时装。但我首先要你去看看我从小就感到十分亲切的城堡,看看你母亲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住过的地方。”

  “您指的是蒙特维尔城堡吗?”尤莎惊讶地问,“哦,太好了,外祖母,即使什么地方都不去也得去那里看看。”

  “我正希望你这样说哩。”大夫人微微一笑,“三天之内动身,你得赶快收拾行李。”

  尤莎双手十指交叉,看着父亲的脸色。

  “我已同意这次远行。”他说,“但是,到那里后,如果感到失望,你外祖母答应马上带你回来。”

  “我为什么会感到失望呢?”尤莎问道,她父亲没有回答。

  当天晚上,大家饭后坐着谈话时,她才知道父亲忧心忡忡。

  离开餐厅,他们便来到大客厅。这里的每一件什物都使伯爵想起了尤莎的母亲。

  他对尤莎说:“亲爱的孩子,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使你幸福!”

  “我知道,爸爸。您对我一直很好,特别是妈妈去世后。”

  “我非常想念你的母亲,这种思念之情非言语所能形容。”伯爵承认,“幸运的是,我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

  一提到约翰和威廉,他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他们两个都在骑兵团里,他们是他的骄傲。

  尤莎心里清楚,虽然父亲爱她,但更爱她的两个兄弟。

  正是这一点,使她从母亲六年前去世后越来越多地躲进自己的幻想世界里。

  那幻想世界里汇集了仙人仙女,男女豪杰,与她每天接触的人相比,他们显得更为真实。

  入夜时,他常常默念着那些为了信念而英勇战斗,甚至不惜献身的勇士们的故事而进入梦乡。

  也默想着那些通过祈祷,求得上帝拯救,创造奇迹的信女们的故事。

  她太姥姥在结婚前曾经是蒙特维尔家族的一个成员。因此,她常常为她有法国的血统感到自豪。

  她的母亲从小就信天主教,因此,她接受了洗礼,成为一名天主教徒。她的两个兄弟,和父亲一样,信奉的却是新教。

  在许多娶了法国妻子的英国贵族家庭里,信奉不同的宗教是常见的,并不影响家庭的和睦。

  这就使尤莎的生活完全不同于她的英国朋友们。

  她不仅在不同于全家的教堂里作祷告,还曾被送到诺曼底的一家修道院,专为贵族子弟开的学校里读书。

  修道院的另一边住着过着隐居生活、献身于宗教的修女们。

  尽管这似乎不影响存在于她父母之间的幸福与爱情,但尤莎总觉得,在她与其他家庭成员之间有一道隔阂。

  在某些方面,她觉得象个局外人。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感情上总觉得是那样。

  这就意味着,她越来越多地依赖自己所认为的内心世界。无论做什么,她总是想着这一点。

  话说回来,她在门外无意中听到了外祖母与父亲的谈话,不禁想,父亲是否会对她与外祖母的此次法国之行表示担忧。

  也许他宁可保持沉默。

  她知道,父亲很矛盾,内心斗争激烈,认为他应该使她对到达法国后将遇到的事情有所准备。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外祖母很想带你去看看城堡,她的一生都受到它的极大影响。”

  “是的,爸爸,她常常提起城堡。”

  “这的确是座了不起的城堡。”伯爵继续说,“但是,你会发现蒙特维尔家族有些与众不同。”

  “您指的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伯爵说,“他们对待公爵就象对待万能的造物主一样。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屈膝服从。”

  伯爵笑了一下,接着说:

  “我们英国公爵,固然意识到他们的地位,但似乎并没有你将从蒙特维尔那里发现的权力及敬畏感。”

  尤莎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她父亲又说:

  “不要让他们吓着你,亲爱的。毕竟,正如我父亲过去常说的,如果你刺的是个国王,他也会象普通人那样流血。”

  尤莎忍俊不禁:

  “爸爸,我尽量不让他们吓着我。不管怎样,如果塞萨尔公爵真象你说的那样了不起,我想他会不把我放在眼里的。”

  “记住,即便他把你放在眼里,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伯爵说,“在英国,我们也有自己崇拜的英雄,但还不至于趴在地上,让他们从我们的身上踏过去。”

  他说得很不客气,尤莎天真地问:

  “塞萨尔公爵会那样吗?”

  “我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了。”她父亲答道,“我听说,他变得目中无人,需要有人来杀杀他的威风,并不是说,非得你来。”

  “哦,当然不是,爸爸。”

  “所有法国人的毛病就在于,他们觉得很了不起。他们不象我们受过公立学校的教育。”伯爵似自言自语地说下去。

  “那有什么不同吗,爸爸?”

  “当然罗!你的两个哥哥会讲给你听的。如果他们翘尾巴了,他们马上会改掉的,而且会改得一于二净!”

  停了一会儿,伯爵又说:“你还很年轻,尤莎。我要你明白,你不要急于结婚。”

  “当然不,爸爸。”

  “我喜欢你留在我的身边。我们去伦敦后,你会在同龄人中交许多朋友。社交季节过去后,你可以邀请他们来玩。”

  “谢谢您,爸爸。”

  “重要的是,他们是英国人。如果你真要结婚的话,我希望你嫁给一个英国人——一个体面的、爱你、尊重你、使你幸福的人,就象我使你母亲感到幸福一样。”

  伯爵还有很多话要说。尤莎知道,他在搜索能够表达他的感情的话,这对他并不容易。

  伯爵背朝壁炉站着,尤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抱住他的脖子说:“我爱您,爸爸。我不希望做任何使您不愉快的事情。”

  伯爵拥抱着她。

  “你是个好女儿,尤莎。我不敢说总能理解你,但我非常高兴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我也高兴有您这样一个父亲。”

  尤莎吻了吻他的脸。

  似乎为他如此儿女情长感到难为情,伯爵于是将话题转到第二天早上的安排以及要骑的马上面来了。

  直到上了床,尤莎才细细考虑听到的对话。她感到奇怪的是,外祖母居然认为她有可能改变公爵的想法。

  如果他铁了心要娶季蕾·得·萨隆,那正如她父亲说的,任何人也别想阻止他。

  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听到过各种各样关于蒙特维尔家族中的塞萨尔的传说。

  他是公爵,是太姥姥的亲戚,她母亲又曾经是这家的好朋友,这些使他象神话中的王子一样。

  他的战绩与财产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她总听到母亲谈起塞萨尔,最后竞觉得好象亲眼见过他,亲耳听到过他的声音。

  现在这一切破天荒都要变成真的了。

  她知道,如果没有听见外祖母与父亲的对话,那么,只要一想到要同外祖母去城堡,她会有多么激动啊!

  但是,她清楚此次拜访完全出于某一种原因,而不仅仅是看看城堡。

  外祖母怎么会在那一霎那想到塞萨尔会对她感兴趣,会娶一个稚气未脱的英国少女呢?

  他已三十三岁,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从刮到她耳朵里的事来说,也显然经历过不少风流韵事。

  眼下,他正打算娶那个五亲六眷都不喜欢的女人。

  尤莎确信,公爵根本听不进他们的劝告,除非他不是她听说的那种人。

  自从第一次听到他,她脑子里就赶不走公爵那我行我素,自行其乐的样子。

  她十分肯定,他说要娶季蕾·得·萨隆就会娶,不会顾忌旁人况三道四。

  她很清楚,而且脑子里灌满了这样的想法,无论是英国还是法国的贵族,只会娶门当户对的女子,

  那种超越社会地位的婚配,只会使人遭受无穷无尽的轻蔑和不愉快,是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的。

  她意识到,父母的亲事不是出于自愿的。

  好在他们在订婚前就深深相爱了。

  他们的爱情与日俱增。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感到心都碎了。

  由于父亲是矜持的人,所以他把丧妻的痛苦及悲哀对外人掩饰了起来。

  只是由于自幼就很敏感,尤莎才感觉到在母亲离开后,父亲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处于多么悲哀的境地。

  他是英国人,不愿流露自己的感情,甚至对她也一样。

  而尤莎在表示自己的同情与理解时,只有显得比她的性格更外露一些。

  尽管父亲什么也没说,她却知道,他是很替她担心的。

  父亲一想到她要嫁给公爵——即便在世人的眼中,这是一门了不起的亲事——就不寒而栗,只是他没有说出来。

  她肯定,父亲一定在想,公爵还会丢人现眼,追逐他人妻室,挑起一桩桩桃色事件。

  这无论在法国还是英国,都会成为人们的话柄。

  父亲认为这些事丧风败俗,尤其是当涉及到他家的成员时。

  她想让他放心,想告诉他,即便公爵向她求婚,她也不想嫁给他,何况他也不大可能来求婚。

  但她不敢,因为那会使他们知道她已听到了屋里的谈话。

  他父亲会认为,在门外偷听别人的讲话是问心有愧的。

  “可怜的爸爸!”尤莎在黑暗中自语道,“他真的为我操心。如果去伦敦,我也许会遇上令他喜欢的潇洒漂亮的英国青年。”

  这只是一厢情愿。

  可一想到即将见到赫赫有名的塞萨尔公爵,她就激动起来。

  他真的象外祖母说的那样令人着迷,还是象其他了解他的亲戚背后嘀咕的,是个浪荡子?

  尤莎一无所知。

  在修道院里,她们什么都谈,就是不谈男人。

  那是一个禁区。虽然其他姑娘偶尔会嘻嘻哈哈在一起谈起她们在放假期间听到的风流事,尤莎对此却并不感兴趣。

  她完全陶醉在音乐中,音乐成了她憧憬的一部分。

  她喜欢文学著作,发现历史课引人入胜,因为她从中认识了法国,使她对法国的了解超过对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了解。

  修女们的虔诚,教堂里的神秘气氛以及教她们领圣餐的牧师们的真诚,都不免深深地打动她。

  她所生活的世界完全是一个理想的世界,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和感情。

  同时,她发现美无所不在。

  她相信,正如她爱花卉、爱庭园、爱家中的橡树、爱草地间流淌的小溪一样,她也爱勃艮地。

  她也相信,她会爱上象哨兵一样雄踞于山顶、与远方的佐拉山迢迢相望的大城堡。

  “不管公爵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自信地说,“他的领地,他所统治的王国还是会使我激动的。”

  她在黑夜中不禁自我嘲笑起来,因为正如那些谈及公爵的人一样,她也把他当作君主、当作国王一样看待了。

  一个人人都得屈膝服从的上帝!

  可是她早就想好了,不管多难抗拒,她也绝不顺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