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娜睡醒了,躺在床上看见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倾泻在浅色地毯上。
“这个地方的气氛怎么有些不正常呢?”她感到纳闷。
昨天晚餐时她对自己提出过同样问题。吃饭时来了三位外面来的客人就餐,气氛应该是欢乐而有趣的。可是莫明其妙地好象有股令人不安的暗流,她也无法解释。
纽百里先生直挺挺坐在餐桌的一头,是他在燕会上造成拘束的气氛吗?不能指责伊琳没有尽到女主人的责任。她穿着一件淡蓝色软缎长裙,她的每个姿势似乎都打着“巴黎”的标记。当她在餐前步入客厅时她确实华丽得叫人惊叹。蓝宝石和钻石在她的脖子和手腕上闪闪发光,她还带着一条白貂皮披肩,准备晚上用。
塔里娜毫不掩饰地瞪视着伊琳。她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一个穿着如此漂亮、戴着如此豪华的珠宝的人,直到伊琳进餐厅以前,她还觉得自己打扮得太显眼了呢。
吉蒂给她穿上一件鲜绿色绸长裙,还硬给她戴上了一小串钻石项练。
“看起来我象是赴舞会哩,”塔里娜不以为然地说。
“等你看到了伊琳再说,”吉蒂答道。于是塔里娜意识到,只要伊琳在场,就没有人觉得自己的装饰太入时了。
客人们——三个商人——都老于世故地对伊琳客客气气地大大恭维了一番,可是塔里娜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伊琳只是转向迈克尔,似乎想得到他的称赞。
“你喜欢我这套新衣服吗,迈克尔?”她故意问道。她的声音里有点不同的调子,似乎要让大家都听见,她只看重他的意见。
“你所有的衣服我都喜欢,”他回答说:“或者我可以说,贝利·波尔梅困裁缝店的手艺是值得称赞的。”
伊琳撅起嘴来。
“你从来没有称赞过我自己的才能,”她说。
“是吗?”他问。
她注视着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使塔里娜突然感到恼火。“他敢当着她丈夫的面和伊琳调情吗?”她自己问自己,然后,她又奇怪自己是否真的在为纽百里先生的感情而担懮。
他似乎除了和客人中的一个谈话外,其它什么也不在意。他嘴上叼着一支雪茄,一只手深深地插进晚礼服的口袋。“他看起来像个歹徒,”塔里娜想。接着她又因为自己批评了吉蒂的父亲感到惭愧。
晚餐后太太小姐们回到客厅时,吉蒂一下子坐进靠椅说:
“唉。好不容易熬过来了!父亲的朋友总是使人厌烦。”
“你也没有对他们表示过好感,”伊琳严厉地说。
“可我是那样做了,”吉蒂两眼睁很大大地说。“我谈了政治局势,或者不如说他们讲了政治局势。他们指点我经济危机和种种细节。我想我们还涉及到了打猎和射击。”
“你完全懂得我指的是什么,”伊琳发脾气说。“你一向是这样,你从来没有做好你份内的工作。”
“如果塔里娜和我有别的和我们谈得来的人聊聊,而不用去招待像父亲那些讨厌的朋友和你的随从那样的人,我们就会干得好些,”吉蒂粗鲁地说。
伊琳起身走到桌边去找香烟。她拿了一支放在嘴边然后说:
“你所需要的是教养。要是你在伦敦过一个季节,一定会比你在剑桥一团糟要强得多。”
“你那种说法我不接受,”吉蒂说。“你想去结交那些正在把女儿送进上流社会的夫人太太们。你想参加上流社会活动,而唯一的办法是靠我的帮助,哼,办不到。”
“我认为你是个可恶的惯坏了的孩子。”伊琳说。她猛地一下关上烟盒,走出房间,砰地一下把门关上。
“唉,我知道我很没有礼貌,”吉蒂厌倦地说。“但是我恨她。她老是找我的岔儿,其实她一点儿也不关心我的任何事情,她只是想把我当作她的一项社会资本。”
“我觉得你未免有点太刻薄了。”塔里娜说。
“对伊琳这并不过份刻薄,”吉蒂说。“她的脸皮厚得象犀牛皮。”
“我不相信有人真会那样,”塔里娜答道:“大多数人的感情都会受伤害的,而且可能伤害得很厉害。不过他们不一定表现在外面罢了。你一定要改一改,好好对待她。”
“我才不呢,”吉蒂固执地说。接着她笑了起来,“啊,你是想在我身上试试你说服人的本领,你这个人实在太好了。塔里娜,那是实在的。在许多方面,我都不好,而且我还自暴自弃。伊琳只是一个愚蠢的势利小人,值不得放在心上。”
“你终归得和她一起生活呀,”塔里娜温和地说。“看来,你们最好还是成为朋友。”
“我怎能和那个愚蠢的讲究打扮的家伙做朋友呢?”吉蒂答道。
塔里娜叹了口气。她喜欢吉蒂,但她知道当她犯起了那种倔劲的时候,任何话都无法叫她改变的。
遗憾得很,没有时间让她们谈下去。男人们离开餐厅来到了客厅和女士们在一起,伊琳也回到了她刚才生过气的地方。大家在谈话,所以塔里娜乘机从一扇落地窗溜到外边阳台上。
快到黄昏时刻了。太阳渐渐下沉,天空中晚霞射出火红的光辉。花园里一切依然清晰可见。花儿将花瓣闭合起来﹒蝙蝠低低地来回盘旋。
“喂,你看这里景色怎样?”一个声音在她身旁问道。
她转身一看,迈克尔站在那里,她没有听见他走过阳台来到她的身边的声音。
“很美,美极了!”她说。
“美的是宁静,是景色还是人呢?”
“也许二者都是,”她有点笨拙地回答。
“你没有完全说真话,对吗?”迈克尔问道。“然而我可以肯定你是一个真诚的人。”
“为什么你会那样想呢?”塔里娜问。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他答。“人们不是一致认为,眼睛是灵魂的窗子吗?”
他讲话有点嘲弄,但是塔里娜严肃地回答他说:
“我不认为眼睛象一般人想的那样总能说明真诚,”她答道:“我记得有一个和我同学的女孩子常常讲些最令人吃惊的谎话,可是她总是敢正面看着你的眼睛。”
“可是我有把握不仅能从你的眼睛而且能从你的嘴看出你的性格来,”迈克尔说。
“我的嘴!”
塔里娜感到惊异。
“对,”他说:“一张非常吸引人的嘴。在你觉得什么东西很有趣时,你的嘴角会微微颤动一下,在你受惊时,你的嘴巴紧闭。”
塔里娜把头转了过去。她听见他用低而深沉的音调说出这些话时,不知怎么的有点局促不安。
“你一定非常仔细地观察过我,”她轻松地说道。“我感到荣幸。”
“谈谈你自己吧,”他提议说。“你觉得蒙特利尔市怎样?”
塔里娜立刻有点紧张。
“我想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的家乡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她回避了正面的答复,说道。
“确实是这样,”他同意说。“只要你有个家的话。”
“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家吗?”她问道。
他摇摇头。
“我没有。几年前我母亲去世了,而两个月前我父亲也在车祸中丧生。”
“我很难过,”她简单地说。
“这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空虚,对吗?”迈克尔问道。她知道,他的话虽然简短,但他的心里却怀着痛苦和哀悼。“然而我想有些人认为坏事也不一定全是坏的一面,”他继续说。“现在我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高兴上哪儿去就上哪去。
没有人为我操心。”
“你的朋友会操心的,”塔里娜纠正说。
“也许我没有朋友,”他说:“或者,可以说,只有少数几个吧?我真象那不生苔草的滚动的石头。”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你真机灵,真委婉,我要你谈你自己,你反而尽让我一个人谈了。”
“我对自己不感兴趣,”塔里娜赶忙说。
“告诉我你到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些什么世面。”
他摇摇头,眼睛带笑地看着她。
“不,你别避而不谈。告诉我你家里有哪些人?”
“有父亲、母亲、一个十六岁的弟弟和一个十岁的妹妹,”塔里娜回答道。
“你弟弟在加拿大上学吗?”
这个问题难答,但是她讲了真话。
“不,他在英国上学。”
“多么有见识!在任何国家受教育都比不上在这个古老国家好,”迈克尔说。“那么,现在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你认为这个地方怎样?”
不知怎么回事,好象是他在强迫她讲,塔里娜还是答复了。
“这个地方非常奢侈,非常豪华。”
“是吗?”他催促说。“往下讲。”
“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你的印象怎样?比方说,你对今晚的晚餐有什么想法?”
“你为什么这样盘问我?”塔里娜问道,“我想你是企图让我背叛这里的男女主人,让我指责他们。我受的教育告诉我,一个人决不应该在人家家里作客的同时又去侮辱他。”
她说得有些激动。这时迈克尔把头向后一扬,大笑起来。
“说得好,”他喊道,“并且也顺带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也已经注意到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平静和愉快?”
“我什么也没讲,”塔里娜反驳说。“你是想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认为对纽百里先生和夫人的殷懃款待以怨报德你应该是最后一个人才对。”
她不加思索就说出了口,她马上就意识到她在暗示什么。话既然已经溜出了四,她便冲动地伸出手来。
“我很抱歉,”她说。“我是无意的,这话太没礼貌了,可我不是有意的。”
迈克尔看来并不特别生气。他面部的表情似乎在对这话进行估量。
“你不是个傻瓜,”他说着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塔里娜站在阳台上觉得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为什么会这样粗鲁无礼呢?她扪心自问。由于困窘异常,她不禁脸上一阵发热。她还没有走开,吉蒂便从客厅跑到她身边。
“来玩卡纳斯塔纸牌吧,”她说。“伊琳要你来凑一桌。”
没有时间谈话,也没有时间反省,塔里娜跟着吉蒂进去了。谢天谢地,她发现她不用坐在迈克尔旁边。
在他和她互道晚安时,她避开了他的眼睛。但是当她最后上床时,她仍然感到自己很难入睡。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以往她很少对人无礼或不客气。这次肯定她不仅是无礼而且是在不择手段地伤人。她觉得羞愧。
她终于睡着了,做了一些杂乱无章和支离破碎的梦。在梦中她奋力想抓住某件东西,可总是离得太远抓不到。
“我必须想法赔罪,”她这样想,在她躺着时把经过的事思索了一番。她不知道该不该道歉,可又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也许吉蒂是对的,她说他算不了什么。然而,反正塔里娜不能不觉得是应该认真对待他的。
门开了,吉蒂闯进房来。
“你醒了吗?”
“嗯,当然醒了,”塔里娜答道。“什么时侯吃早餐?”
“啊,随时按铃都行,”吉蒂回答说。“我就是来和你一起吃早餐的。”
“那太好了,”塔里娜笑着说。“我可以拉开窗帘吗?”
“不,让我来,”吉蒂说。“只要按按你身边的铃。她们从不来叫醒我们的,我们可以消消停停,直到睡醒为止。这是伊琳的主意。她最重视前半夜的酣睡。”
她拉开窗帘,阳光涌进了房间。吉蒂的头发变成了金黄色。她穿着一件衣领和袖口有花边的浅蓝色软缎晨衣,显得格外年轻可爱。
“我们是在这里吃早餐还是在阳台上吃呢?”吉蒂问道。
“哦,还是在阳台上吧,那太美了!”塔里娜喊道。
她从床上跳起来,套上一件吉蒂借给她的晨衣。它几乎同吉蒂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只是衣领是柔和的桃红色,口袋是蓝宝石色,还有一双配套的小小的高跟拖鞋。
“你说昨晚过得是不是死气沉沉呢?”在她们走上阳台等候早餐时吉蒂问道。
“我过得很愉快,”塔里娜答道。
“可是,你没法愉快呀!”吉蒂大声说。“父亲那些生意朋友总是惹人讨厌。”
“我们今天打算干什么呢?”塔里娜换个话题,问道。
“我们今天早点去游泳,抢在别人前面好好玩一下,”吉蒂回答:“然后我们去打网球。”
她高高地伸出双手,举过头顶。
“好了,现在我倒有点高兴,不用去听那些讨厌的课了。假如你不在这里,我真要急着回剑桥去啦。”
“你没有想到你有点不知好歹吗?你享受得那么多,”塔里娜平静地说。
吉蒂从阳台上望着下面的花园。她举目眺望更远处的景色。地平线虽然被晨雾遮蔽着,但是景色仍然是异乎寻常地美妙。
“那要看你需要的是什么,”吉蒂终于说道:“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家,而不是用钱为我买来的东西。”
“真正的家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而不是恨,”塔里娜说。
“那我该爱谁呢?”吉蒂问道。
塔里娜用双手做了个手势。事情是明摆着的,说也没有用。吉蒂恨这里的每个人,现在是无法改变她的,只希望日子长了,她会逐渐转变对事物的看法。
“你看,我说对了吧,”吉蒂得意洋洋地说,好象比赛她赢了一分。“来,吃早餐吧,谢天谢地!”
塔里娜也和吉蒂一样饿了,可是同时她禁不住欣赏起了桌上的银茶壶,它擦得镁亮,可以照见她的睑,还有像纸一般薄的瓷器;三盘精致的小菜;从杰西牧场运来的金黄色牛油;带花边的细麻布托盘布,配上同样的餐巾。
她几乎想站起来推推吉蒂让她也欣赏一下。虽然她得不到爱,失去了母亲,可她仍然得到补偿,可以享受四周各色各样美好的事物。
吉蒂放下了杯子。
“我要去换游泳衣,”她说。“我们得赶在别的讨厌的人以前。大清早去游泳一定很愉快。”
“我一会就来,”塔里娜答应说。
她走到梳妆台前,刷了刷头发,不论怎么忙,她总是花些时间把头发刷好。她的头发很厚,自然地卷曲着,黑得像寓言上的乌鸦翅膀。
“你的头发是从你俄国祖母那里遗传来的,”她的母亲常常这样讲,她的面貌跟她父亲书房挂的祖母的肖像也非常相似。
塔里娜伯爵夫人从俄国逃到英国,她所有贵重和常用的东西都丢下了。身上不名一文而且人地生疏,她那时一定是多么孤单和恐惧啊!那真是多灾多难啊,比她和吉蒂所忍受的不幸都要大得多。接着,她转身从穿衣镜里看见她的脸是那么严肃,望着自己不禁笑了。
“如果老像这样叨念自己如何幸运,简直要变成一个惹人厌烦的家伙了。”她说着大笑起来。
她发现她昨天穿过的游泳衣被女仆收走了,换上了另外一件。今天是件白色的,非常合身,配上一双红鞋,红帽,和镶着红边的毛巾晨衣。
塔里娜把帽子拿在手里,打开房门。这时,一个女仆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走了出来。
“我正是来找你的,小姐,”她说。“纽百里太太想和你谈谈。”
她拉开了她身后的门,塔里娜走了进去。在房间尽头的一个小隔间里有张高出地面的大床,由台阶上去。床的形式像个贝壳,用白软缎复盖着,白缎子床单镶着金色的边缘。
整个房间的基本色调是白色和金色,显得有些单调。全部家俱都是精美的十八世纪标本,但是它们如此笨重,使人有些手足无措。房间里还有些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靠椅和白色的地毯,白得使人不敢在上面走动。
伊琳躺在这张巨大的床中间,象贝壳里的一颗大珍珠。她穿着一件透明的睡衣,使她的身材毫无隐蔽地显露出来,她的嘴唇涂得很红。她靠在一只有着古色古香花边的巨大的软垫上。
“你和吉蒂今天打算做什么呢?”她问道。
“我们刚才正准备去游泳,”塔里娜回答说。
“嗯,我请了几个人吃午餐,你们一定得来。你告诉吉蒂,好吗?她有个怪脾气,老是突然开车走了,也不先告诉我一声。”
“好,当然我会告诉她的。”
塔里娜对伊琳笑了一笑,使她放心,但她似乎没有注意。
“要是你下楼,请你带个信给秘书,”她说,“告诉贝利小姐马上打个电话,不然我们就会成了十三个人了。”
“我会告诉她的,”塔里娜答道。
她走到床边,从伊琳手里接过一张纸条。
“安排这些事情十分麻烦,”伊琳抱怨说。“我从来没有得到吉蒂的任何帮助。我是个傻瓜,总是为她做牛做马。”
“我肯定她是真心地感激你的,”塔里娜笑着说。
伊琳敏锐地望着她。
“你知道她才不感激呢。她有了那么多的钱有什么用?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正确地使用它。如果她不小心,她遇见的人又都是些讨厌的专骗女人钱的骗子,那么一定会惹出许多麻烦。”
塔里娜觉得很不自在。
“我要走了,把信带给贝利小姐,”她说。
“还要催她快点,”伊琳又说。
“我会的。”
塔里娜赶紧离开房间,非常高兴能从对吉蒂的争论中脱身出来。她跑下前面的楼梯,回忆着秘书的房间在哪个方向,吉蒂昨天给她看过的。她打算找个男仆问问,可时间太早,附近没有人。
过了一会儿,她记起来了。经过音乐室,先向右转再向左转。对,这些就是秘书们的房间。那次柯利亚先生正是从对面一间轻轻走出来﹒吓了她一跳。
她抬起手正想敲门的时候,听见了说话的声音,是男人们在谈话的声音。一时间她踌躇着。假如纽百里先生在办公或在接见客人﹒她要是闯过去,他会生气的。这是他的声音在讲话,然后是另一个男人。接着她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正在谈一些琐碎的小事,然后一阵大笑。纽百里先生又讲话了,这个女人回答了他。
塔里娜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她简直不能相信她的耳朵。她一定是在做梦。随后她同时听见了打字的声音。另外有人也在讲话,还有别人。她听出了这个声音,恰恰是昨晚坐在她旁边的人,在仔细听了他讲话以后﹒她确实知道她既不是在做梦,也没有神经错乱。她听见了她自己的声音在重复她昨晚的讲话。
她停住仔细地听,她简直什么事也不能做。语句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知道她所听到的一切完全重复了昨晚的谈话。这是晚餐时的谈话。
“我们现在要离开你了。”
这是伊琳讲话的声音。
“别呆得太久,瓦尔特。我知道你们男人都一样,见着葡萄酒就不想动了。”
塔里娜记得,这些话是伊琳、吉蒂和她自己离开餐厅时说的。
这时听到把靠椅向后推开的声音。
“我答应你,亲爱的,我们都急于过来和你们呆在一起”
门关上了,后来纽百里先生接着说。
“请移到桌子这头坐,先生们,少校,你要点核桃吗?”
“不,谢谢。”
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
“我看你不打算喝葡萄酒,迈克尔。你能帮我一下忙吗?请你顺便下楼到汽车房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今天下午留在汽车袋子里的一些文件。我原想让仆人去取的,但它们有保密性质,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当然行。”
这是迈克尔的声音。
“你用的车是卡迪纳克吧?”他又说。
“对。它们在汽车后座的口袋里。我想不到我这么傻,把它们忘了。我真不应该把它们留在那里。”
“那好,你可以相信我,至少我希望如此。”
在迈克尔的声音里带着笑。门关上了。
“这倒是个好借口,把他支使开了。”纽百里先生说。“再晚些时候,等我妻子上床休息后,我们还可以再谈。但是现在我有一点要说明的那就是……”
“格雷兹布鲁克小姐!有什么要吩咐我做的吗?”
塔里娜匆忙转过身来。柯利亚先生从走廊另一头他的房间走了出来,一双戴着厚镜片眼镜的眼睛注视。
“我……我正在……找贝利小姐。”塔里娜结结巴巴地说,怀疑他到底站了多久。
“你有信带给她吗?”柯利亚先生问道。
“是的,纽百里太太派我来的。”
塔里娜拿出一张字条,柯利亚先生看了一眼。
“啊,是给戴维逊少校。我知道了,我马上给他去电话。我想,贝利小姐现在正忙着。”
“我……我搞不清她在哪个房间办公。”
“你是不可能知道的,格雷兹布鲁克小姐,你只是昨天才来的。”
“是的,当然,”塔里娜同意说。
“那么,行了,一切我会办的,你放心好了,”柯利亚先生说。
塔里娜不知怎么地觉得他的话里有点含糊的恐吓口气,然而主要的是她简直不想跟他谈下去,于是她急忙沿着走廊走开了。当她觉得出了他的视线之外以后,她开始跑了起来。
她跑出这所房子到了花园里,她只在这时才停了下来,好让她那怦怦直跳受了惊吓的心平静一下。说来似乎荒诞无稽,然而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餐桌的谈话,以及柯利亚先生的突然出现都叫她心惊肉跳。
这一切究竟为什么?她靠着玫瑰花丛,稍稍停了一会儿,想猜出其中的道理。在桌子下面有一台录音机!她听说过这类事,但从未想到过它真会发生。在剑桥有个男学生一天晚上对她讲解在俄国人们是用什么方法对有点想革命的同志进行检查的,那时他们都笑起来,说要是把所有的话全录下来,该是多么使人难为情。
“想想看,你和一个姑娘每一次谈情说爱都得由某个公务员记入档案以供将来参考﹒真是异想天开。”女学生们大笑起来。
“如果调查的是你,那么每个星期一定不可避免地发生一起悔婚的案件,”有人这么说。
他们又大笑了起来。这似乎是不可能的,是一种想入非非的事情,在别的国家会发生而却不可能在这个国家。然而正是在这里,在厄尔利伍德,事情竟在充满了像她一样的普通人的房子里发生了。
她一定在做梦。但是她知道她没有。那么为什么要把迈克尔支使走呢?要是那时候柯利亚先生没有出来就好了。接着,塔里娜突然毛骨悚然。她并不想知道纽百里先生的秘密,也不想听见她无意中听到的东西。最好能摆脱一切是非。但是她仍然不能不感到好奇。
她走到了游泳池,还不知道她的脚是怎样把她带来的。
“来呀,我的慢性子,”吉蒂喊道。“你上哪儿去了?”
“发生了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吉蒂,”塔里娜回答说:“你的继母派我带信给贝利小姐,我走到她那里,在门口不觉犹豫了一下,这时我听见……哦,你猜我听见什么?”
“我猜不出,”吉蒂说。“告诉我吧。”
“正好,也告诉我,”一个声音从游泳池里传出来。
塔里娜往下看去,吓了一跳。迈克尔在水里,她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有想到在那里碰见他。她只看见吉蒂在帐篷前晒日光浴。
面对这个问题,她在那里犹豫不决。剎那间她认识到她永远也不应该告诉吉蒂。毕竟这是她父亲的秘密,至少可以说,去揭露那些她并不想要知道的事是有失忠厚的,况且她是碰巧遇上的。
她觉得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她真希望能收回刚才讲过的话。
“讲呀,”吉蒂说。“你听见什么呢?”
塔里娜往下看着迈克尔的眼睛。他在等她讲,从他那晒黑脸上的表情她什么也揣摩不出。他不知怎么地很警觉,仿佛急于想知道她讲些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把他支开呢?他们要讲些什么;不让他听见?那为什么又信任他去取机密文件而不让外人去呢?
她觉得自己有点发抖。这里面的奥秘是她想象不到的,她太笨了,几乎脱口说出她听到自己声音的意外事件,即使她要告诉吉蒂,也该私下讲。只能在迈克尔不在时再讲。她知道他们两人都在等着。
“没有什么,”她笨拙地说。“我给纽百里太太带了信。她是怕午餐会有十三个人。”
“唉,塔里娜,那不是你要讲的,”吉蒂责怪说。“你是想告诉我真正有趣味的事。这只怪他大讨厌,所以你不讲了。走开,迈克尔。我不懂为什么我不能独个儿呆在游泳池里。”
“你不是太自私了吗?”他问。“再说,我也很想听听塔里娜听到的事。”
“没有……没有什么,”塔里娜结结巴巴地说。“确实没有什么,我带了信,至少我想交给贝利小姐,但是,柯利亚先生从他的房间走出来,让我给他去转交。”
迈克尔转身到游泳池那边去了。
“我十分清楚,我是不受欢迎的。”他说。
“我不想妨碍小姑娘们谈她们的秘密。”
塔里娜挨着吉蒂在塑料大气垫上坐了下来。她觉得心慌意乱,几乎有点害怕。
“哎,别理会他,”吉蒂说。“我就讨厌喜欢逗弄人的家伙。你要说什么呢?”
“没什么,”塔里娜说。“真的,什么也没有。”
吉蒂站起身来,拉下游泳帽盖住她的卷发。
“你简直太神秘了,塔里娜,”她说。“我想这都得怪迈克尔。没关系,让我们去游泳吧,再晚一点,就会太热了。”
她从池边跳入水里。塔里娜坐了一会,看见她游向浅水那边,迈克尔在那里坐在池边上用脚扑打水。后来,她觉得一定要振作起来,便拋去了浴巾,慢慢地爬上跳板。
当她到达跳板顶端时,她发现迈克尔也跟着她来了。他本来是在下面池子里,他一定游得非常快。然而他上了跳板靠拢地站着,一点也不显得匆忙。
“你改变了主意,要学跳水吗?”他问道。
“不,”她任性地说。“如果你要跳水,就先跳吧。要是有人在后面等着,我会紧张的。”
“好吧,如果你要那样,”他说着就越过了她,就在此刻他们的身子相碰了。
她觉得他冰凉的身子擦过她的手臂和臀部,后来他站住了,低头看着她。
“你说谎说得不高明,是吗?”他问道。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她举止失措地说。
“我想你懂,”他答。
他仿佛飞向空中,姿势优美,象一只飞燕一样,然后他消失在蓝蓝的水中。几秒钟后,塔里娜也跟着他跳下了水,看过了迈克尔完美的动作之后,她觉得自己显得太笨拙迟钝了。
她慢慢向池子那一头游去,刚刚游到一半,大帐篷的电话铃突然尖声响起来了。吉蒂正坐在那一头地边,她向着迈克尔望去,他正在又一次爬上跳板。
“你去接电话,好吗?”吉蒂问道。
“为什么我应该去呢?”他答道:“它不象是找我的。”
“哼,真讨厌!”吉蒂咕哝说。
她起身走进大帐篷的玻璃门。她讲的每句话都穿过水面传出了回声。
“喂……啊,喂,父亲!是,是。当然。我非常喜欢,好,我去告诉塔里娜。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大约三点钟。太美了。对,迈克尔在这里,他也去吗?……当然她会……啊,谢谢你,美妙极了。”
吉蒂放下话筒,走出门跑到游泳池那里。
“听着,塔里娜,”她说,“太好了,太叫人兴奋了。我们今晚要到杜维尔去。我们乘游艇去。到了那儿,我们就住在旅馆里——那里更舒服。”
“杜维尔!”塔里娜茫然说。
“对,多开心呀!”
“但——但是我——我不能,”塔里娜说,扶着池沿顺着石阶走了上来。
“别傻,”吉蒂答道,“当然你要同我一块去。父亲特别要你去。”
“也许她怕晕船,”迈克尔说。
吉蒂轻蔑地转过身去看了他一眼。
“你也要去,伊琳特别要你去。真令人吃惊,不是吗?”
“我不胜荣幸之至。”迈克尔用讥笑的口气回答。
“我想你会的,”吉蒂转过身来背对着他。“好,塔里娜,别那么古怪,你会喜欢的。这艘游艇太好了,说真的。”
“但是,吉蒂,我怎么能去呢?我的衣服!”
“我知道衣服由海上运走了。可是我还有衣服呀,”吉蒂答道。“实际上留在这里和去杜维尔不会有什么区别。”
“如果住旅馆,我不能让你为我付钱,”塔里娜坚持说。
“别那么荒谬了,”吉蒂答道,接着她大声说,“当然,如果你要,你可以自己付钱。”她背朝着迈克尔,她说话时对塔里娜皱皱眉头,以示警告。
“对,当然,”塔里娜勉强说。“谢谢你父亲的好意,我……我从未到过杜维尔哩。”
“你会过得非常愉快的,”吉蒂说。
她显得喜气洋洋。
“来吧,让我们回到屋里去。”
她给塔里娜使了个警告的眼色,然后,以激动和兴奋的口气轻轻说:“我有件极其惊人的事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