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来吧,收割

第04章 罗兰和库斯伯特

 

  1

  乔纳斯离开旅者之家克拉尔的卧房两个小时后,罗兰、库斯伯特和阿兰从老K
酒吧的雇工房来到了走廊上。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他们生性不是爱睡懒觉的
人,但按照库斯伯特的话来说:“我们要保持一种内世界的作派,闲散而不懒惰。”

  罗兰向天空张开手臂,整个人就像个大大的Y 字,接着弯下身子,抓住靴子的
尖儿,背上的骨头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声音。

  “那声音真让人生厌。”阿兰说。他讲话的语气忧郁倦怠。事实上,他整晚都
被古怪的梦境和不祥的预感纠缠着。有些事萦绕在他脑际,他们三人中,只有他在
为这些事苦恼,也许是因为感应的缘故——他的感应总是很强烈。

  “正因为如此他才这样做的。”库斯伯特说,接着拍了拍阿兰的肩膀。

  “朋友,振作点。你这个英俊的家伙,垂头丧气可不好。”

  罗兰直起身子,他们一起穿过满是尘土的院子,朝马厩走去。罗兰突然在半路
停住,害得阿兰差点撞到他背上。罗兰看着东面。“噢。”他的声音滑稽又有些茫
然,脸上还微微有一丝笑意。

  “噢? ”库斯伯特附和道。“伟大的领袖,你在感叹什么呀? 噢,快乐就在眼
前,我很快就能见到香喷喷的美人了? 还是噢,真该死,我不得不一整天和臭烘烘
的同伴们一起干活? ”

  阿兰低头瞅着脚上的靴子,在离开蓟犁的时候它还是新的,有些磨脚;如今已
经开裂,破旧不堪,鞋跟磨去了一截,穿起来再舒服不过。此刻,盯着靴子似乎比
面对他的朋友来得愉快。近日来库斯伯特的玩笑中总是夹枪带刺,以前的逗乐现在
更多的是尖刻与不快。阿兰一直指望罗兰会对库斯伯特的嘲讽勃然大怒,就像被锋
利的石英撞击了的钢块似的冒出火星,然后打得库斯伯特趴倒在地。在某种程度上,
阿兰甚至渴望看到这一幕发生,从而改变这种压抑的气氛。

  不过不是这个早晨的气氛。

  “只是噢一声,没别的意思。”罗兰不温不火地边说边往前走。

  “恕我冒昧,我知道你不爱听,但还是要谈谈信鸽的事。”在他们装马鞍的时
候,库斯伯特说:“我仍然觉得消息——”

  “我向你做个保证。”罗兰微笑着说。

  库斯伯特怀疑地看着他。“嗯? ”

  “如果明早你还想用信鸽送消息,我们就按你的想法做。到时候,你任选一只
鸽子,亲自把消息绑在信鸽腿上,送它飞往西边,飞往蓟犁。你觉得怎么样,亚瑟
·希斯? 够公平吧? ”

  库斯伯特用不信任的目光注视了他片刻,阿兰为那种目光而感到心痛。

  随即伯特露出一丝笑意,“还算公平,”他说。“谢谢。”

  “先别忙着谢我。”罗兰的这个回答让阿兰觉得奇怪,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绞得他心里忧虑不安。

  2

  “托林小姐,我不想去,”锡弥恳求道。他那张一贯平静的脸上显露出不寻常
的表情——眉头紧皱,充满不安和恐惧。“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像熊一样可怕,对,
就是那么可怕。鼻子上还长了个肉瘤,就在这个位置。”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
尖。他的鼻子很小巧,线条流畅有型。

  若是放到昨天,克拉尔肯定会为他的忸怩迟疑大动肝火,但今天她却表现得耐
心十足。“你说得没错,”她语重心长地说。“但是锡弥,她特意点名要你去。再
说,她会付你小费,这些你都清楚明白。”

  “如果她把我变成一只甲壳虫,要钱还有什么用? ”锡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甲壳虫又不会花钱。”

  不过,他终究还是拗不过,只好乖乖跟着托林走到拴卡布里裘斯——酒馆驮货
的骡子——的地方。巴奇已经把两个小桶放到骡子背上了,一个桶里装了沙子,起
平衡作用。另一个桶里装了蕤喜欢的鲜榨格拉夫。

  “快到集市日了,”克拉尔欢快地说。“哎呀,不到三个星期了。”

  “对啊。”这让锡弥感到欣喜。他非常喜欢集市日——灯火,爆竹,舞蹈,各
种游戏,还有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集市日临近的时候,人人兴高采烈,听不到任
何恶言恶语。

  “兜里装满了钱的年轻人在集市上肯定逍遥得很。”克拉尔说。

  “千真万确,托林小姐,”锡弥仿佛刚发现一条重大的人生定律似的。

  “嗯,千真万确。”

  克拉尔把卡布里裘斯的缰绳交到锡弥手中,然后把他的手指合上。“小伙子,
一路顺利。对那老乌鸦要礼让三分,见了面记得鞠躬,表达你最忠诚的敬意……还
有,一定要在黄昏前下山回来。”

  “嗯,肯定早早回来,”锡弥想到万一黄昏后还留在库斯就感到不寒而栗。
“我绝对会在黄昏前离开。”

  “小伙子,走好。”克拉尔目送着他离去,看着他牵着性子暴躁的老骡子渐渐
走远,那顶粉红色的宽边帽还挂在他背后。当他消失在第一座小山脊后时,她又重
复道:“小伙子,走好。”

  3

  乔纳斯躲在山脊侧面的长草丛里,等那几个年轻人离开老K 酒吧后,他又等了
一个小时的光景,然后骑马到山顶,看到他们变成了三个小点,在离此四英里的斜
坡上慢慢移动。那几个家伙干活去了。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他们比乔纳斯一开始
想的要聪明些……但也不像他们自认为的那样聪明。

  他骑马到了离老K 酒吧不足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那里仅有的东西就是雇工
房,马厩,废墟,它们正沐浴在早秋明媚的阳光下——然后他把马拴在牧场溪涧附
近的棉白杨矮树丛中。年轻人把洗好的衣服放在那里晾晒。乔纳斯扯下矮树枝上晾
着的裤子和衬衣,丢在一堆,在上面撒了一泡尿,然后拍拍屁股回去牵马了。

  乔纳斯从一个鞍囊里抽出一根狗尾巴,马立刻欢快地跺起脚来,仿佛为终于摆
脱那条狗尾巴而高兴。乔纳斯也想摆脱狗尾巴。因为那东西的臭味越来越浓烈了。
乔纳斯从另一个鞍囊中取出一小罐红色颜料和一把刷子。

  这些东西是他从布赖恩·胡奇的大儿子那里弄来的,今天是他照看马具店。

  而胡奇先生这个时候毫无疑问已经去西特果了。

  乔纳斯大摇大摆地走向破房子……因为这儿根本没有藏身之处,更因为无需躲
藏。现在这儿一个人都没有,几个男孩都出去了。

  一个男孩在门廊上的摇椅里留了本书,是默塞尔写的《布道和冥想》。

  书在中世界绝对是稀有物,特别是在中心地带往外的地方。除了在海滨区的几
本藏书,眼前这本是乔纳斯到眉脊泗以来看到的第一本书。他翻开书,看到了一行
女人的稳健笔迹:送给我最亲爱的儿子,爱你的母亲。’乔纳斯撕下这页,打开那
罐颜料,用无名指和小指的指尖在颜料里蘸了一下。他把中指压在“母亲”两字上,
用蘸了红颜料的指甲当笔,在“母亲”上加了“婊子”两个字。他把这张纸按在一
个生锈的钉上,这是个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接着他把书撕烂了,使劲用脚踩着书
页。这是哪个小子的书呢? 他希望是迪尔伯恩的,不过这并不重要。

  乔纳斯走进房间,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些鸽子,它们在笼子里咕咕叫着。他
本以为他们用日光送信呢,没想到是鸽子! 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那样更干净利落
!“我马上就来看你们,”乔纳斯说。“耐心点,亲爱的;趁现在的时间,赶快尽情
地吃,尽情地拉吧。”

  他好奇地四下环视了一圈,鸽子柔和的咕咕声镇定了他的神经。少年还是贵族
?罗伊曾经这样问过利茨的老头子。老头说可能两者皆是。至少是整洁的少年,乔纳
斯心想,从他们收拾房间的情况看是这样的。训练有加。三张床都整理好了,每个
床脚各放了一堆东西,也摆得很整齐。他在每一堆里都找到了一张母亲的画像——
哦,多有孝心的孩子啊——还在某堆中找到了一张父母的合像。他本希望能找到名
字之类的信息,或其他可能的资料( 甚至希望找出几封女孩子写来的情书) ,但什
么也没有。不管他们是什么来头,乔纳斯发现他们都够谨慎的。他从相框里抽出那
些画像,一张张撕得稀巴烂。他把床脚的东西丢到房间的各个角落。他要在有限的
时间内竭尽所能,进行破坏。当他在一条正装裤的口袋里找到一条亚麻手绢后,他
用它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绢铺在一个小伙子礼靴的靴尖上,靴上沾
了一大块绿色的鼻涕。有什么比辛苦干了一整天活回到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贴身
物品上残留着一个陌生人的鼻涕更令人恼火和烦乱的呢? 鸽子开始躁动不安了;它
们没法像松鸦或秃鼻乌鸦那样呱呱乱叫,但当他打开笼子时,它们都拼命扇动翅膀
想要飞出来。当然,这样做毫无益处。

  他把它们一个个逮住,拧断了它们的脖子。把这一切做完之后,乔纳斯在每个
男孩的麦秆枕头底下塞了一只咽气的鸽子。

  在其中一个枕头下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发现:一些小纸条和一支储水笔,毋庸
置疑,是写便条用的。他拗断水笔,将它甩到一边。把纸条塞进自己的口袋。纸总
是派得上用场的。

  除掉了鸽子,其他声音在他耳朵里就显得更清晰了。他仰着头,在木地板上慢
吞吞地踱来踱去,竖着耳朵仔细听。

  4

  阿兰骑马疾驰而来,罗兰没在意他紧张苍白的脸色和焦急惊恐的眼神。

  “我这里总共三十一,”他说,“都有领地的标志,王冠和盾牌。你那边呢?

  “我想我们得回去,”阿兰焦急地说,“出事了。是感应告诉我的。从来没有
像这次这么强烈而清晰。”

  “你那边的数目是多少? ”罗兰又问了一遍。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他觉得
阿兰的感应不但帮不了什么忙,简直是让人恼火。

  “四十。可能是四十一。我记不清了。你问这个干吗? 反正他们已经把不想让
我们清点的都移走了。罗兰,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们必须回去! 有点不对劲!
我们住的地方有麻烦! ”

  罗兰瞥了库斯伯特一眼,他悠悠地骑着马走在五百码开外。他再把视线转回到
阿兰身上,耸起的眉头挂着一个问号。

  “伯特? 他是个麻木的家伙,他总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我不是。你
知道我不像他。罗兰,求你了! 不管是谁进了我们的房间,他都会看到鸽子! 可能
还会找到我们的枪! ”向来冷静的阿兰此刻几乎紧张惊恐得快要哭出来了。“如果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就让我回去,我一个人回去! 罗兰,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让我
走吧! ”

  “看在你父亲的分上,我不允许你离开,”罗兰说。“我这儿的数量是三十一。
你的是四十。好,就算四十吧。四十是个好数字——和其他数字一样好,我知道。
现在我们交换一下,重新再数。”

  “你到底是怎么啦? ”阿兰低声说。他看着罗兰的眼神就好像罗兰已经疯了。

  “没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 我们早上出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

  “哦,我可能是看到了什么了,”罗兰说。“也许是光线反射造成的,但……
阿兰,你相信我吗? 我觉得这才是关键。你相信我吗? 还是你认为我在坠入爱河后,
就神志不清,神魂颠倒了? 就像他认为的那样? ”说着,他朝库斯伯特所在的方向
甩了甩头。罗兰脸带微笑地看着阿兰,眼神却遥远而漠然——这就是罗兰心不在焉
的表情。阿兰觉得好奇,不知道苏珊·德尔伽朵有没有见过罗兰这样的表情,如果
她看到过,不知她作何感想。

  “我相信你。”现在阿兰脑子里一团糟,连自己也搞不清他说的是实话还是谎
话。

  “很好,那我们就交换再数。记着,我这里是三十一。”

  “三十一。”阿兰确认道。他举起双手,然后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大腿上,强
烈刺耳的声音使他那匹向来安静的坐骑缩了缩耳朵,惊跳了几下。

  “三十一。”

  “我想今天我们可以早点回去,你该满意了吧,”罗兰说完便骑马离去。

  阿兰看着他离开。他一直弄不明白罗兰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他愈加摸
不着头脑了。

  5

  嘎吱。嗄吱,嗄吱。

  这正是他在寻找的声音。乔纳斯在这个地方走来走去,听了老半天,正打算放
弃搜寻,终于他如愿找到了。他原本认为会在床附近找到他们藏东西的暗洞,但他
们真的很谨慎。

  他单腿跪下,用匕首撬开那块嘎吱作响的木板。木板下面有三捆东西,每一捆
都用深色棉布裹着。布条湿哒哒的,散发着枪油的味道。乔纳斯把这三捆东西掏了
出来,不无好奇地把它们拆开,想看看这几个年轻人到底藏了什么枪。两包里各有
一支五发子弹的左轮手枪,这种型号的手枪在当时叫做“雕刻师”( 没人知道为什
么会有这个称呼) 。另一包里有两支枪,是六发式左轮手枪,制作得比雕刻师精良。
刚才,乔纳斯兴奋得几乎停止心跳,还以为自己找到了枪侠的大左轮手枪呢——结
实的钢质枪管,檀香木枪把,枪膛粗得像钻头。如果真是那样的大枪,那么不管对
他的计划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他也会把枪拿走。看到眼前手枪上普通的枪把,他松
了口气。人们不会去寻求失望,但失望却能让你静下心来。

  他把枪重新包起来,放回原处,再把木板原封不动地盖好。也许城里一帮游手
好闲的家伙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把撕不烂的东西到处乱扔,但他们不可能发现这样
的隐蔽之处;当然不会,这显然不像他们所为。

  你真的认为他们会相信这一切都是城里的小混混干的吗? 他们也许会相信;起
初乔纳斯低估了他们几个年轻人,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在他要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
弯,开始高估他们的能力。再说,这无关紧要。不管他们怎么想,这里的情形,他
所做的破坏,肯定会让他们气得火冒三丈。气得忘了谨言慎行……让他们把水搅浑
吧。

  乔纳斯把切下的狗尾巴塞进一个鸽笼,狗尾巴翘在外面,就像一根嘲讽的大羽
毛。他用颜料在墙上涂写了两句孩子气的脏话:吃屎。

  终于回来啦,有钱的大蠢蛋。

  写完,他离开房间,在门廊上站了一会儿,老K 酒吧仍旧只有他一人。

  当然不会有别人。但突然间,他觉得心神不宁——好像他的行踪已经被察觉。
也许是被某种来自内世界的感应察觉到了。

  你知道,有这么回事。那个被称为感应的东西。

  对啊,但那是枪侠、艺术家和疯子们才用的工具;不是男孩所能拥有的,不管
他们是贵族子弟还是一般的毛头小子。

  乔纳斯几乎是疾步返回拴马处,骑上马回城了。事情已经快达到白热化的程度
了,在魔月升起之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6

  蕤的小屋蜷缩在库斯的最后一座小山上,屋子的石墙和屋顶开裂的鹅卵石都粘
着苔藓。屋子的西北方向是一片宏伟的景观——恶草原,沙漠,悬岩,爱波特大峡
谷——但是对于一路的景致,锡弥根本没心欣赏。午后不久,他牵着卡布里裘斯蹑
手蹑脚地走进蕤的院子。一小时之前他就觉得饿了,但现在饥饿的痛苦已不见踪影。
在整个领地,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加让他痛恨了,这儿甚至比西特果吱吱嘎嘎,
叮叮当当的大尖塔还讨人厌。

  “夫人? ”他一边叫唤,一边牵着骡子往院子里走。当他走近小屋时,卡布里
裘斯突然停了下来,垂下了脖子,不肯再往前走。锡弥只得用力拽了一把缰绳,卡
布里裘斯才又走起来了,锡弥为此感到有些抱歉。

  “夫人? 善良得连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的老夫人? 您在吗? 锡弥很高兴为您带
来了您喜欢的格拉夫。”他微笑着,掌心朝上摊开手,表明他没有丝毫的恶意,但
仍旧没有一点回应。锡弥感到他的肠子卷成了一团,开始抽搐。某个片刻,他觉得
自己都快像婴儿那样尿裤子了;他放了个屁,感觉好了些。至少肠子不那么难受了。

  他继续往前走,每前进一步,他对这个地方的厌恶程度就会加深一点。

  院子的地高低不平,丛生的杂草都是枯黄的,仿佛小屋的住户用她的巫术把这
块土地弄得枯竭不堪。一边有一个菜园,锡弥看到里面种着蔬菜——南瓜和尖根,
大部分是变异种。接着他注意到了菜园里的稻草人。它也是突变异种,长得很是丑
陋,令人作呕,有两个稻草头;一只鼓鼓的手戴着女人的绸缎手套,从胸膛的部位
戳出来。

  我再也不会答应托林小姐到这种鬼地方来了,他心想。再多的钱也不干。

  小屋的房门敞着。锡弥觉得,这就像一张正在打哈欠的嘴巴。难闻的阴湿气味
从里面飘散出来。

  离房子大约还剩十五步的时候,锡弥停了下来,卡布里裘斯突然用鼻子去蹭他
的屁股( 仿佛要问他们在等什么) ,引得锡弥惊叫了一声。他吓得差点撒腿就跑,
动用了所有定力才把自己锁在原地。这天天朗气清,阳光明媚;然而到了山上这个
鬼地方,阳光显得软弱无力。这不是他首次拜访此地,蕤的山丘从来就不是令人愉
悦的地方;现在的气氛更是糟糕透顶。他感觉和三更半夜被无阻隔界的低吟声惊醒
时的心情差不多,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悄然向他袭来——像是疯狂的眼睛和鲜红
的爪子。

  “夫……夫……夫人? 有人吗? ”

  “走近些。”一个声音从虚掩的门里传了出来。“傻小伙,走到我看得见你的
地方。”

  锡弥照着吩咐走上前去,心惊胆战,欲哭不能。他觉得这次是下不了山,回不
去了。也许卡布里裘斯还能回家,但不是他自己。可怜的锡弥说不定会被放进烧锅
里煮——今晚烧成热滚滚的晚餐,明天做汤喝,年底再做成冷菜。没准他就会落得
这样的下场。

  锡弥很不情愿地拖着步子朝蕤的门廊挪动——如果他的膝盖靠得再近一些,两
条腿就会像说快书用的响板那样前撞后碰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原来的不太一样。

  “夫人? 我害怕。我是说真的。”

  “害怕也是正常的,”那个声音说。余音飘散,悄然溜进阳光里,仿佛污浊的
烟雾弥漫开来似的。“不过不用担心——就按我说的,放松。再走近些,锡弥,斯
坦利的儿子。”

  虽然锡弥脚下的每一步都被恐惧拽着,他还是表现得很顺从。骡子埋着头跟在
后面。卡布里裘斯来这里的一路上都像只鹅似的叫个不停,现在终于安静下来了。

  “行了,就到那儿吧,”从阴暗房间里飘出的声音低声说。“就站在那儿。”

  她从敞开的门里走出来。太阳照到她身上,她立刻往后退缩了一下,因为强烈
的阳光照得她眼花。她手里拎了一只空桶。爱莫特像条项链似的盘卷在她脖子上。

  锡弥见过这条蛇,过去他总会想,如果他不幸被这样的蛇咬了,会在怎样的痛
苦中挣扎着死去。今天他倒没有胡思乱想;因为和蕤相比,爱莫特看上去就不那么
可怕了。老妇脸颊下垂,整个脑袋和骷髅差不多。她稀落的头发和突起的眉毛上到
处都是褐色的斑点,令人恶心得像一大群猖狂横行的虫子。左眼下面还有一个伤口,
笑的时候露出所剩不多的几颗牙。

  “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她问道。“感到心里打颤,是吗? ”

  “不……不,”锡弥颤颤巍巍地答道,马上又觉得自己说错了:“我想说是的
!”天哪,他越说越糟。“夫人,您很漂亮。”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她噗哧一笑,把空酒桶推给锡弥。她的劲很大,差点把他推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她的手指碰到了锡弥,不过是一瞬间罢了,但足以使他浑身发麻。

  “天气不错啊。俗话说得好,真正的美丽在于美丽的心灵。这用在我身上倒是
恰如其分。傻小子,把格拉夫给我。”

  “是,夫人! 马上给您拿来! ”他把空酒桶搁下,去解骡子背上捆酒桶的绳子。
他的动作笨拙不堪,因为他意识到蕤一直盯着他;不过他终于把绳子松开了。桶差
点从驴背上滑下来,他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要是桶摔在到处是石头的地上,非
砸得稀巴烂不可。还好他一伸手,及时把桶抓住了。他把桶递过去,猛地发现蛇已
不在蕤脖子上了,紧接着就觉得自己的靴子上有东西在爬。爱莫特仰头盯着他,嘶
嘶作响,狰狞地咧着嘴笑,露出两排毒牙。

  “孩子,放聪明点,别乱动。爱莫特今天脾气可不好。把桶搬到房里去。

  太重了,我搬不动。我已经连着几顿饭没吃了。”

  锡弥板着张苦瓜脸弯下腰( 托林小姐叮嘱过,要向她鞠躬作揖,表达你最忠诚
的敬意,这些他都铭记在心) ,他想挪一下脚步,缓释背上的压力,可是蛇依然盘
旋在他脚边,他害怕得不敢动弹。当他直起身子的时候,蕤取出了一个斑驳的旧信
封,信口用一小块红蜡盖上了封印。这样的红蜡不知会是用什么熬制成的,想到这
个问题锡弥就觉得毛骨悚然。

  “把这封信带给科蒂利亚·德尔伽朵。你认识她吗? ”

  “呃,”锡弥努力控制住紧张的情绪,结结巴巴地说。“她是苏珊小姐的姑妈
。”

  “没错。”锡弥迟疑了一下,正要伸手去接信封,她却突然把信封收了回去。
“傻小子,你不识字,对吗? ”

  “不识字。学也学不会。”

  “很好。我提醒你,不要把这封信给任何识字的人看;否则,晚上爱莫特会在
枕头底下等你的。我可以看得很远。锡弥,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我看得很远。”

  虽然这只信封再普通不过了,锡弥拿在手里却觉得又沉又可怕,仿佛它不是用
纸,而是用人皮做的。另外,蕤给科蒂利亚·德尔伽朵信干什么呢? 锡弥回想起上
次见到德尔伽朵女士时,她脸上满是蜘蛛网似的东西,那可怕的形象让他不禁打了
个冷战。说不定那些蜘蛛网就是这个站在屋门口,隐匿不定的可怕女人搞的鬼。

  “如果你把信弄丢了,别想瞒过我,”蕤压低嗓音说。“你要是给别人看,也
别想瞒过我。记住,斯坦利的儿子,我有一双千里眼。”

  “夫人,我会小心的。”如果他真的丢了这封信反倒更好,但他不会。每个人
都认为锡弥的脑袋瓜糊里糊涂的;但是他还没糊涂到弄不清叫他来的真正用意:醉
翁之意不在酒,让他来送格拉夫只是个马虎眼,送信才是真正的目的。

  “不介意进来一下吧? ”她低沉着声音说,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裆部。“如果我
给你吃些蘑菇——这可是特别待遇啊——我可以变成你的梦中情人。”

  “哦,我不行,”他说着紧紧抓住裤腿,拼命地笑着,仿佛有一股尖叫声想撑
破他的脸皮冲出来似的。“那讨厌的东西上星期出问题了。”

  蕤直瞪瞪地看着他,吃惊的表情是她有生以来少有的。过了一会儿,她噗哧笑
了出来。苍白的手托着肚子,捧腹大笑,身子不停地来回晃悠。爱莫特惊了一下,
慌忙拖着长长的绿身子溜进房间去了。房间深处,她的猫儿对爱莫特咝咝叫着。

  “走吧,”蕤说,还在不住地笑着。她往前倾着身子,往锡弥衬衣口袋里扔了
三四个便士。“走吧,你这个呆子! 别到处闲逛,也别采野花。”

  “不会的,夫人——”

  他话还没说完,门就在他面前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板裂缝里震出一团灰尘。

  7

  罗兰建议两点钟回老K 酒吧,库斯伯特对此觉得莫名其妙。他想知道原因,但
罗兰只是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库斯伯特又看了阿兰一眼,发现他一副沉思的表
情,令人费解。

  他们出发骑马回住处。一路上,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库斯伯特的心头。

  他们攀上小山顶,下面就是老K 酒吧,屋子的门敞开着。

  “罗兰! ”阿兰指着牧场小溪处的白杨树林大声喊道。他们离开的时候,衣服
还都好好的晾着,现在莫名其妙地散了一地。

  库斯伯特立刻跳下马,跑过去看个究竟。他拿起一件衬衣闻了闻,愤然甩到地
上。“有人在上面撒过尿。”他愤怒地喊道。

  “到这边来,”罗兰说。“我们来查看一下损失状况。”

  8

  损失很严重。正如你预料的那样,库斯伯特盯着罗兰想。然后他又把视线转向
阿兰,发现阿兰虽然看上去表情忧郁,却丝毫没有惊讶。正如你们俩预料的那样。

  罗兰朝一只死鸽子弯下腰去,捡起了一个东西,那东西太细微了,细得库斯伯
特第一眼都没看清到底是什么玩意。罗兰直起身,拿给他的伙伴看。

  那是一根头发。很长的一根头发,白若银丝。他松开拇指和食指,头发从指间
飘落下来,掉到地上那堆撕烂了的画像上,这本是库斯伯特·奥古德父母的画像。

  “你们既然知道那只老乌鸦会来这里,为什么我们不及时赶回来宰了他? ”库
斯伯特听到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时机不对。”罗兰平静地说。

  “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到他那里搞破坏,他会把我们杀了,难道还会手下留
情不成。”

  “我们和他不一样。”罗兰依然心平气和地说。

  “我要把他找出来,打断他的牙齿,打穿他的脑门。”

  “不行。”罗兰还是很镇定。

  如果库斯伯特再听罗兰不温不火地讲下去,他非发疯不可。友谊和卡一泰特已
被他抛到脑后,沉人体内,突然涌起的狂怒占据了他整个脑袋,湮没了一切理智。
乔纳斯来过这里;他在他们的衣服上撒尿,咒骂阿兰的母亲为婊子,撕毁了他们最
珍贵的画像,在墙上涂抹幼稚肮脏的文字,杀了他们的鸽子。罗兰预感到了……但
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也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他就知道去找他的小情人,是的,
那是他目前最关心的事。

  但等下次你上马去会她的时候,她就不会再喜欢你的长相了,库斯伯特心想,
我说到做到。

  他握起了拳头。阿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罗兰转过身去收拾掉在地上的毯子,
好像库斯伯特愤怒的脸色和威胁的拳头对他没有任何的触动。

  库斯伯特举起另一个拳头,想动粗,让阿兰放开他;但当他看到同伴率直老实
的脸庞和单纯又不安的眼神时,他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他并不想和阿兰争吵。
库斯伯特确信阿兰也知道这里出事了,肯定是罗兰坚持不让他在乔纳斯走之前采取
行动。

  “跟我来,”阿兰小声咕哝了一句,然后把一只手臂搭在库斯伯特的肩膀上。
“到外面来。看在你父亲的分上,跟我到外面来。你需要平静一下。现在不是我们
搞内乱的时候。”

  “现在也不是我们的头儿他妈的昏头昏脑的时候。”库斯伯特还是扯着嗓子大
声嚷道。阿兰又拖了拖他,这一次库斯伯特终于让步了,跟他朝门口走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忍让了,他心想,不过我想——我知道——我也只能做到这一
步了。我会让阿兰告诉他。

  想到要用阿兰做他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中间人——意识到事情已经发展到这
步田地——库斯伯特感到绝望气愤,突然又怒气冲天。他俩刚走到门口,他猛地回
过身对罗兰吼道:“她把你变成了一个懦夫。”他是用高等语说这句话的。阿兰站
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冷气。

  罗兰停下手上的活,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块石头,他背对着他们。手臂上搭满
了毯子。那一刻,库斯伯特肯定罗兰会转身向他冲过来。他们会大打一场,可能一
直打到他俩中的一个被打死,或者被打瞎,或者被打得不省人事。很可能被打惨的
人是他自己,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但是罗兰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他也用高等语回答:“他来偷的是我们的理智和
谨慎。你这个样子,看来他是得逞了。”

  “不,”库斯伯特又开始使用低等语。“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那是错的。
事实是,你已经失去了方向。你把自己的粗心大意冠名为爱,把缺乏责任心当做一
种美德。我——”

  “看在诸神的分上,出来。”阿兰快要咆哮了,他使劲用力把伯特拉出门去。

  9

  罗兰在视线中消失了,库斯伯特把怒火的矛头指向了阿兰,就如同风向标随着
风向改变了一样。两人站在阳光照耀的庭院里,相视而立。阿兰很不愉快,心烦意
乱;库斯伯特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在身体两侧不住地抖动。

  “为什么你老是为他找借口? 这到底是为什么? ”

  “在鲛坡上的时候,他问我是否信任他。我说是。我现在也信任他。”

  “那你就是个蠢货。”

  “他是枪侠。如果他觉得我们必须继续等待。那我们就得等。”

  “他是枪侠,那是运气! 一个畸形的枪侠! 变异的枪侠! ”

  阿兰震惊无语地看着他。

  “跟我来,阿兰。是结束这个疯狂游戏的时候了。我们去把乔纳斯揪出来,杀
了他。我们的卡一泰特已经完了。我们要建立一个新的,你和我。”

  “没有完。如果它真的完蛋了,那也是你的责任。那样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原
谅你。”

  现在轮到库斯伯特沉默了。

  “你干吗不骑马出去兜兜风? 多逛一会儿,给自己一点时间冷静一下。

  现在我们的友谊至关重要——”

  “这话你跟他讲去! ”

  “不,我现在要跟你说话。乔纳斯写了对我母亲不敬的脏话。要是我认为罗兰
做得不对,你认为我难道不会跟你一起去报仇吗? 但那不正中了乔纳斯的下怀吗?
他不就巴望着我们失去理智,盲目行动吗? ”

  “没错,但还是有问题,”库斯伯特稍微缓和了一些,拳头也渐渐松开了。
“你不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如果我说苏珊毒害了我们的卡一泰特,你
会认为我心怀妒忌。但我始终觉得她干了那桩事,尽管不是有意的,她自己也不知
道。她也毒害了他的头脑,地狱之门已经打开。罗兰体验到地狱之门里的热度,还
误认为那是他对她的热情……但我们要更清醒,阿兰。我们必须想得更周到。为了
他,也为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父亲。”

  “你认为她是我们的敌人? ”

  “不! 如果她是,问题反倒简单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
又吸了一口,吐出来,接着吸了第三口,吐出来。每吸一口,他就觉得更理智,更
清醒了。“别管那个了。现在谈那个也没什么意义。你是对的——我想我要出去好
好兜兜风。”

  库斯伯特朝他的马走去,又转回身来。

  “告诉他,他错了。告诉他,即使在等待这一点上他是正确的,这种正确也是
基于错误的前提,一切都是错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告诉他我说的地狱之门。
就跟他说这是我的感应。你会告诉他吗? ”

  “会的。库斯伯特,离乔纳斯远点儿。”

  库斯伯特骑上马。“我不做任何承诺。”

  “你并不是男人。”阿兰伤心地说,更确切地说,他快要哭了,“我们没有一
个能称得上是顶天立地的男人。”

  “你最好说的是错的,”库斯伯特说。“因为作为男人的使命就要到来了。”

  他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1O

  伯特沿着海岸道路走了很远,尝试着什么也不想。他发现有时候,如果你敞开
着思想的大门,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会钻进你的脑袋,通常是些有用的东西。

  但这天下午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的收获。困惑,痛苦,他脑子里丝毫没有什么新
鲜的想法( 甚至连一点迹象都没有) 。最后,库斯伯特打道回府,返回罕布雷。他
骑马穿过高街,一路向和他打招呼的人挥手致意或聊上几句。

  他们三人在这一带认识了很多善良的人,他把有些人当做朋友。他觉得罕布雷
市的普通民众已经接纳了他们——远离家乡和家人的年轻人。库斯伯特与这些普通
百姓越来越熟,渐渐打消了关于他们参与了莱默和乔纳斯肮脏阴谋的怀疑。再说,
如果不是因为罕布雷民风纯朴,根本没有人会怀疑这里,“好人”法僧又怎么会选
择它呢? 今天街上人很多。农夫的集市很繁荣,路边摊排得满满的,品奇和吉利滑
稽剧逗得孩子们笑声四起( 吉利正在来回追赶品奇,拿着她的扫帚狠揍这个逆来顺
受的老可怜) 。收割节集市日的布置正在迅速地进行着。但想到集市,库斯伯特并
没有太多的喜悦和期待。因为这不是他的集会,因为这不是蓟犁的收割节集会? 也
许……不过这主要是因为他心身俱疲。如果这是成长的代价,他宁肯不要长大。

  他骑着马继续往城外走去,把大海抛在身后。太阳照耀在他脸上,地上的影子
越来越长。他想他很快就会离开伟大之路,穿过鲛坡,回老K 酒吧去。正在这时,
他看见老朋友锡弥牵着骡子走过来。锡弥垂着头,耷拉着肩膀,粉红色的宽边帽斜
戴在头上,靴子上满是灰尘。在库斯伯特看来,他好像是一路从地球的另一端徒步
走来的。

  “锡弥! ”库斯伯特叫道,满心以为会看到他愉快的笑容,听见他傻乎乎又}
舀滔不绝的唠叨。“天长夜爽! 你好——”

  锡弥抬起头,当宽边帽的帽檐抬起来时,库斯伯特哑然了。他在这个年轻人脸
上看到了恐惧——惨白的脸颊,失魂落魄的眼睛,颤抖的嘴唇。

  11

  要是锡弥愿意,他本该在两小时前就到达德尔伽朵家了,但他像乌龟似的拖着
缓慢的步子走,每一步都被他衬衣里的那封信紧紧拽住。可怕,太可怕了。他甚至
不能思考,因为他的心智差不多没有思考的能力。

  库斯伯特飞身跳下马,快步走到锡弥身边。他把手放到年轻人肩头。

  “出什么事了? 告诉你的老朋友。他不会嘲笑你的,绝不会。”

  “阿瑟·希斯”温和的嗓音和关切的表情让锡弥忍不住抽泣起来。他把蕤不让
他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的严厉指示抛到脑后,呜咽着一口气讲述了从早上以来发生的
一切,有两次库斯伯特不得不让他讲得慢一些。后来库斯伯特把他带到一棵树下,
在树阴里坐下来,锡弥才终于把语速放慢。库斯伯特越听越不安。讲到最后,锡弥
从衬衣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库斯伯特打开封蜡,看了信封里的东西,瞪大了眼睛。

  12

  乔纳斯兴高采烈地从老K 酒吧回来时,罗伊·德佩普正在等着他。罗伊向他报
告,法僧的先遣人员终于出现了,听到这里,乔纳斯的兴致又高了一截。只是罗伊
并没有像乔纳斯期望的那样高兴。他一点也不高兴。

  “那家伙到海滨区去了,我猜有人在那儿等着迎接他呢,”德佩普说。

  “他想立刻见你。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这里逗留,想着吃点东西什么的。

  我也不会喝酒。因为需要清醒的头脑来应付这个人。”

  “罗伊,今天你的建议还真不少啊。”乔纳斯的话语中充满了讽刺意味。但当
佩蒂端来一小杯威士忌的时候,他退了回去,要了一杯水。乔纳斯觉得罗伊看他的
眼神怪怪的,而且脸色极度苍白。当席伯在钢琴前坐下,弹出一个音符时,德佩普
一惊,一只手向枪把摸去。很有趣,但也有些令人不安。

  “孩子,给我坐下——干吗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

  罗伊摇摇头,闷闷不乐地说:“我也不知道。”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

  “我没问,他也没说。不过他给我看了法僧的标记。你知道的。”德佩普压低
了声音说到。“眼睛。”

  乔纳斯知道这玩意儿。他讨厌那个瞪大了的眼睛。真难以想象法僧发了什么疯,
竟然选了这个标记。为什么不是一只铁腕? 或者交叉的双剑? 或者是一只鸟? 比如,
一只猎鹰——猎鹰不失为一个好标记。可眼睛——“好吧,”他说着把杯里的水一
饮而尽。至少,喝水比威士忌让他感觉舒服——他已经渴坏了。“剩下的就留给我
自己来弄清楚吧。”

  他走到蝙蝠门前,正准备推门出去,德佩普叫住了他。乔纳斯转过身来。

  “他看起来像别的人。”德佩普说。

  “什么意思? ”

  “我也说不清。”德佩普显得局促不安,思维有些混乱……但也很固执。

  手还是粘着枪不放。“我们只谈了五分钟左右,但我有一次看着他,却觉得他
就是利茨的那个老杂种——被我开枪打死的那个。后来我又匆匆看了他一眼,心想,
‘见鬼,站在那里的是我老爸’接着这个想法也消散了,他看上去又像他自己了。”

  “怎么会这样? ”

  “估计你会亲眼看到。但我觉得你不会喜欢的。”

  乔纳斯推开一扇蝙蝠门,站在门口思忖着。“罗伊,那不会就是法僧本人吧?
是不是他乔装打扮了? ”

  德佩普皱着眉头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是。”

  “你确信? 我们只见过他一次。而且见面的时候离得也不是很近。”当时是拉
迪格把法僧指给他们看的。大概是十六个月之前的事了。

  “我肯定。你还记得他个子多高吗? ”

  乔纳斯点点头。虽然法僧不是珀斯老爷,但他身高六英尺多,肩宽体阔。

  “那个人和克莱差不多高,可能还要矮些。无论他看起来像谁,他的身高是不
变的。”德佩普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他笑起来像个死人。我难以忍受他的笑声
。”

  “什么意思,像个死人? ”

  罗伊·德佩普摇着头说:“我说不清。”

  13

  二十分钟后,艾尔德来得·乔纳斯骑马穿过写着带着和平而来的土坯门,来到
滨海区的庭院里。他心里有些不安,因为他本指望来的是拉迪格……而如果罗伊没
有弄错的话,他看到的不会是拉迪格。

  米盖尔拖着脚走上前来,牵住乔纳斯的马,咧嘴笑着,苍老的面容惹人生厌。

  “多谢。”

  “不用谢,先生。”

  乔纳斯走进院子,见奥利芙·托林像个被弃的幽灵一样坐在前廊,就朝她点点
头打了个招呼。她也点点头,露出惨淡的微笑。

  “乔纳斯先生,你看上去气色很好啊。如果你见到哈特——”

  “对不起,夫人,我是来找大臣的。”说着,乔纳斯三步并做两步上楼往大臣
的套间走去,穿过了一条狭窄的用煤气灯照明的( 光线不是很好) 石头过道。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一扇结实的用橡木和黄铜做的拱『J ——他敲了敲门。
莱默并不在乎像苏珊·德尔伽朵这样的女人,但他爱慕权利;正是对权利的狂热使
他脑袋瓜里的所有曲线都变直了。乔纳斯敲敲门。

  “请进,我的朋友。”一个声音——不是莱默的声音——叫道。接下来的一阵
轻笑弄得乔纳斯毛骨悚然。他笑起来像个死人,罗伊曾这么说过。

  乔纳斯推开门,走进房间。莱默并不喜欢熏香,就像他对女人的丰臀美唇没什
么兴趣一样。不过现在房间里点着熏香——树木的气味让乔纳斯想起蓟犁的宫廷和
在大会堂进行的各项活动。煤气灯被调得亮亮的。海风从开着的窗口飘进来,窗帘
在海风的吹拂下微微抖动——紫色的天鹅绒。尊贵的颜色,这绝对是莱默最中意的。
房间里到处都不见莱默,确切地说,一个人影都没有。屋里有一个小阳台,向着阳
台的门都开着,阳台上也看不到任何人。

  乔纳斯继续往房里走了几步,瞥了一眼房间另一头镶金框的镜子,他想透过镜
子看看身后是否有人,无需回头。但身后也没有人。前面靠左边是一张餐桌,准备
了两个人的位子,桌上还放着一份冷食晚餐,但是,座位上也没有人。奇怪的是,
刚才明明有人跟他讲话。从声音判断,屋里应该是有人的。乔纳斯警惕地拔出了枪。

  “现在请过来,”刚才吩咐他进屋的那个声音又发话了。这个声音径直从乔纳
斯左肩后传来。“在这里没有必要用那玩意儿,我们都是朋友,是一条船上的人。”

  乔纳斯猛地转过身来,突然觉得自己老态龙钟,行动迟缓。那儿站着一个中等
个子,看上去身体很健壮,眼睛湛蓝,双颊红润,可能只是健康的红润,也可能是
刚喝过上好的红酒。他微笑着的双唇间露出精致的小牙齿,顶部是尖尖的,肯定是
经过打磨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因为这种尖角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天生的。他
套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像是神职人员的袍子,兜帽挂在身后。乔纳斯起初认为这个
家伙是光头,不过事实证明他判断错了。那人的头发剃得很短,看上去只有一层头
发楂。

  “把枪收好,”黑衣人说。“我们彼此是朋友,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我们边吃
边谈吧,有很多事要说——牛,油罐车,另外还有弗兰克·辛纳屈和德尔·宾格先
生到底谁是更棒的低音歌手。总之有很多事等着我们谈哪。”

  “谁? 更棒的什么? ”

  “没什么,那个无关紧要。”黑衣人又发出怪异的笑声,乔纳斯心想,这声音
除了在这里能听到,就只能在疯人院用铁栅栏封着的窗子里才能听到了。

  他扭过头,又把视线转到镜子上。这回他在镜中看到了黑衣人,站在那里向他
微笑。天哪,难道他一直都在那儿? 他确实一直在那儿,只有在他想现身的时候你
才能看得见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个巫师,但是他会魔法。或许是法僧的魔法师。

  他转回身。这个穿着牧师袍子的家伙依旧在微笑,惟一的变化是尖角的牙齿不
见了。乔纳斯敢担保先前那些牙齿是尖利的。

  “莱默在哪儿? ”

  “我让他到德尔伽朵小姐那边帮忙去了,安排收割节事宜。”黑衣人回答。他
把手臂勾在乔纳斯的肩膀上,领他朝餐桌走去。“我想和你私下聊聊。”

  乔纳斯不想惹法僧身边的人,但他实在受不了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臂。他也讲
不清理由,就是觉得无法忍受,简直讨厌至极。他耸了耸肩,抖落了那只手臂,独
自往其中一把椅子走去。难怪德佩普从悬岩回来时一脸苍白。

  黑衣人的手臂被推开,但他不仅没发火,反而嗤嗤笑了起来。( 德佩普说得没
错,乔纳斯暗想,他笑起来确实像死人,千真万确) 。一个念头在乔纳斯脑中一闪
而过,他觉得这人是梵多,柯特的父亲——多年之前,就是他把乔纳斯放逐到了西
部——他又伸手去摸枪。黑衣人会意地笑着注视他,那笑容让人极其不快;蓝眼睛
仿佛煤气灯里的火焰似的闪动着。

  “看到了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东西吗,乔纳斯先生? ”

  “嗯,”乔纳斯说着坐下来。“食物。”他拿起一块面包,一整块塞进嘴里。

  面包粘在他干燥的舌头上,但他还是硬生生地把它嚼烂,咽了下去。

  “很好。”那个人也坐下了,往乔纳斯的杯子里斟满红酒。“自从那三个惹事
的小子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朋友,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还有你所有的计划。一点都不能漏掉。”

  “先让我看一下你的标志。”

  “当然。你可真够谨慎的。”

  黑衣人把手伸进袍子里掏出一个金属方块——乔纳斯猜那是银质的。

  他把它顺着桌子滑过来,正好停在乔纳斯盘子边上。刻在上面的东西和乔纳斯
预想的一样——狰狞的眼睛。

  “满意啦? ”

  乔纳斯点点头。

  “把它推过来。”

  乔纳斯伸出手去,他的手向来稳健,但这次却受了他纤弱、颤抖的嗓音的影响
;他的手指一阵颤抖,很快又把手缩回到桌子底下。

  “我……我不想碰它。”

  是的。他不想碰它。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碰到这个东西,雕在上面的眼睛就
会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黑衣人又笑了,伸出右手,做了个“过来”的手势。那个银牌( 乔纳斯认为它
是银的) 自己滑回了他那边……一直滑到他粗布袍的袖子边上。

  “阿布拉卡达布拉! 结束! ”黑衣人优雅地呷了口红酒,接着说:“我们是不
是该结束那些烦人的客套了……”

  “还有件事,”乔纳斯接口说。“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想知道你的。”

  “叫我沃特好了,”黑衣人说,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沃特就
是我。接下来让我们看看刚刚说到哪儿了,接着还要谈什么。总之,现在开始吧。”

  没有人。奇怪的是,刚才明明有人跟他讲话。从声音判断,屋里应该是有人的。
乔纳斯警惕地拔出了枪。

  “现在请过来,”刚才吩咐他进屋的那个声音又发话了。这个声音径直从乔纳
斯左肩后传来。“在这里没有必要用那玩意儿,我们都是朋友,是一条船上的人。”

  乔纳斯猛地转过身来,突然觉得自己老态龙钟,行动迟缓。那儿站着一个中等
个子,看上去身体很健壮,眼睛湛蓝,双颊红润,可能只是健康的红润,也可能是
刚喝过上好的红酒。他微笑着的双唇间露出精致的小牙齿,顶部是尖尖的,肯定是
经过打磨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因为这种尖角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天生的。他
套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像是神职人员的袍子,兜帽挂在身后。乔纳斯起初认为这个
家伙是光头,不过事实证明他判断错了。那人的头发剃得很短,看上去只有一层头
发楂。

  “把枪收好,”黑衣人说。“我们彼此是朋友,我可是真心实意的。我们边吃
边谈吧,有很多事要说——牛,油罐车,另外还有弗兰克·辛纳屈和德尔·宾格先
生到底谁是更棒的低音歌手。总之有很多事等着我们谈哪。”

  “谁? 更棒的什么? ”

  “没什么,那个无关紧要。”黑衣人又发出怪异的笑声,乔纳斯心想,这声音
除了在这里能听到,就只能在疯人院用铁栅栏封着的窗子里才能听到了。

  他扭过头,又把视线转到镜子上。这回他在镜中看到了黑衣人,站在那里向他
微笑。天哪,难道他一直都在那儿? 他确实一直在那儿,只有在他想现身的时候你
才能看得见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个巫师,但是他会魔法。或许是法僧的魔法师。

  他转回身。这个穿着牧师袍子的家伙依旧在微笑,惟一的变化是尖角的牙齿不
见了。乔纳斯敢担保先前那些牙齿是尖利的。

  “莱默在哪儿? ”

  “我让他到德尔伽朵小姐那边帮忙去了,安排收割节事宜。”黑衣人回答。他
把手臂勾在乔纳斯的肩膀上,领他朝餐桌走去。“我想和你私下聊聊。”

  乔纳斯不想惹法僧身边的人,但他实在受不了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臂。他也讲
不清理由,就是觉得无法忍受,简直讨厌至极。他耸了耸肩,抖落了那只手臂,独
自往其中一把椅子走去。难怪德佩普从悬岩回来时一脸苍白。

  黑衣人的手臂被推开,但他不仅没发火,反而嗤嗤笑了起来。( 德佩普说得没
错,乔纳斯暗想,他笑起来确实像死人,千真万确) 。一个念头在乔纳斯恼中一闪
而过,他觉得这人是梵多,柯特的父亲——多年之前,就是他把乔纳斯放逐到了西
部——他又伸手去摸枪。黑衣人会意地笑着注视他,那笑容让人极其不快;蓝眼睛
仿佛煤气灯里的火焰似的闪动着。

  “看到了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东西吗,乔纳斯先生? ”

  “嗯,”乔纳斯说着坐下来。“食物。”他拿起一块面包,一整块塞进嘴里。

  面包粘在他干燥的舌头上,但他还是硬生生地把它嚼烂,咽了下去。

  “很好。”那个人也坐下了,往乔纳斯的杯子里斟满红酒。“自从那三个惹事
的小子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朋友,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还有你所有的计划。一点都不能漏掉。”

  “先让我看一下你的标志。”

  “当然。你可真够谨慎的。”

  黑衣人把手伸进袍子里掏出一个金属方块——乔纳斯猜那是银质的。

  他把它顺着桌子滑过来,正好停在乔纳斯盘子边上。刻在上面的东西和乔纳斯
预想的一样——狰狞的眼睛。

  “满意啦? ”

  乔纳斯点点头。

  “把它推过来。”

  乔纳斯伸出手去,他的手向来稳健,但这次却受了他纤弱、颤抖的嗓音的影响
;他的手指一阵颤抖,很快又把手缩回到桌子底下。

  “我……我不想碰它。”

  是的。他不想碰它。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碰到这个东西,雕在上面的眼睛就
会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黑衣人又笑了,伸出右手,做了个“过来”的手势。那个银牌( 乔纳斯认为它
是银的) 自己滑回了他那边……一直滑到他粗布袍的袖子边上。

  “阿布拉卡达布拉! 结束! ”黑衣人优雅地呷了口红酒,接着说:“我们是不
是该结束那些烦人的客套了……”

  “还有件事,”乔纳斯接口说。“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想知道你的。”

  “叫我沃特好了,”黑衣人说,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沃特就
是我。接下来让我们看看刚刚说到哪儿了,接着还要谈什么。总之,现在开始吧。”

  14

  库斯伯特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房间被整理得干干净净了,好像什么事也
没发生过( 幸好在以前工头办公室的壁橱里找到了松节油,墙上涂抹的字句被清理
得只剩淡淡的粉色印子) 。罗兰和阿兰正在打牌,玩的是一个叫做家庭堡垒的纸牌
游戏,也就是两个人玩的那种“看我的”游戏,当这个世界还年轻的时候,人们就
在酒吧、雇工房或篝火边围坐着玩这种纸牌游戏。

  罗兰抬头看了一下,想看看库斯伯特情绪如何。表面上,罗兰显得一如既往的
冷漠和不动声色,在艰难的四局牌中,他和阿兰胜负参半。但他内心充溢着痛苦和
矛盾。阿兰已经把库斯伯特在院子里说的话转达给了罗兰;听到朋友口中说出那样
的话,心里绝对不是滋味,即便是转述的,仍然很扎耳。让罗兰最难以忍受的是库
斯伯特出门前说的那句话:你把自己的粗心大意冠名为爱,把缺乏责任心当做一种
美德。有没有可能他真的犯了这样的错误? 一次又一次,他告诉自己没有这回事—
—他要求他们采取的做法虽然艰难,但却理智,是惟一可行的方法。库斯伯特喊叫
吵嚷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还有看到自己的屋子被如此卑鄙地糟蹋时的狂怒。尽管
如此……

  告诉他,即使在等待这一点上他是正确的,这种正确也是基于错误的前提,一
切都是错的。

  不可能是这样的。

  可能吗? 库斯伯特灿然而笑,面色很好,感觉像是一路疾驰而来。他看上去年
轻、英俊、精力充沛。他愉快的模样就像过去的库斯伯特——可以喋喋不休地对着
乌鸦头胡扯,直到别人请求他闭嘴。

  罗兰并不相信表象。库斯伯特的笑容不对劲,面颊上的红晕也许是怒火而不是
好气色,眼里闪烁着的似乎狂躁胜于愉悦。罗兰一脸平静,但心沉了下来。他本希
望让库斯伯特自己冷静一会,平息心中的风暴,但事实使他失望。他把目光投向阿
兰,发现阿兰和他想的一样。

  库斯伯特,三个星期后,一切都将结束。如果我告诉你就好了。

  随即闪现在头脑中的另一个想法简单得令他吃惊:为什么不呢? 他意识到无法
回答那个问题。他为何要一直隐瞒,独自苦苦思考呢? 出于什么意图呢? 一直以来
他都是盲目的吗? 神啊,是他一直都执迷不悟吗? “嗨,库斯伯特,”罗兰开口说。
“兜风兜得——”

  “很不错,一路愉快,收获不少。出来一下,想给你看点东西。”

  罗兰越发不喜欢库斯伯特眼睛里透出的不真实的欢快,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
手中的牌朝下摊开放在桌上,起身准备跟库斯伯特出去。

  阿兰拉了拉他的袖子。“别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流露出一丝恐慌。

  “难道你没看见他的表情吗? ”

  “我心里有数。”罗兰说,失落感涌上心头。

  他慢慢地朝库斯伯特走去,昔日的好友如今看上去却如陌路,也就是在这时,
罗兰才第一次感到,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在一种近乎迷醉的状态下做各种决断。或者
说,他可曾做过任何决断吗? 他不再有十足的把握。

  “伯特,你想给我看什么? ”

  “奇妙的玩意儿,”伯特笑着说。但笑声中掺杂着怨恨,或许还有杀气。

  “我想你一定会有兴趣仔细瞧瞧的。”

  “库斯伯特,你怎么了? ”

  “怎么了? 我很正常。我快乐得像日出时的标枪,花丛中的蜜蜂,大海里的鱼
儿。”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又是一阵大笑。

  “别跟他过去,”阿兰叫道。“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如果我们的友谊破裂了,我们就无望活着逃出眉脊泗,”罗兰冷静地说。
“既然这样,与其毁于敌人之手,倒不如死在朋友脚下。”

  他也离开了房间。片刻的犹豫之后,阿兰带着一脸愁容跟了出去。

  15

  猎女月已经离去,魔月尚未露脸,但空中缀满了星星,星光足以让人看清四下
的东西。库斯伯特的马仍旧被拴在拴马柱上。马鞍还没有卸下。灰蒙蒙的庭院隐约
闪着灰色的银光。

  “到底是什么? ”罗兰问。他们俩谁都没带枪,这至少让人松了一口气。

  “你要给我看什么? ”

  “在这儿。”库斯伯特在雇工房和农场废墟之间停住,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
语气极为肯定。但罗兰没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走到库斯伯特身边往下看。

  “我没发现什么——”

  冷不防地,库斯伯特抄起拳头往他下巴猛击过去;他顿时眼冒金星,头一阵晕
眩。嬉笑打闹( 还是孩提时候) 不说,这是库斯伯特第一次打他。虽然尚未失去知
觉,罗兰的手臂和大腿却失去了平衡。手脚都在远处,可感觉和身体分了家。罗兰
无助地摇晃了几下,两条腿像是从破旧的洋娃娃身上借来似的无力。他终于还是仰
天倒地,扬起一片尘土。星星仿佛沿着奇怪的弧形轨迹移动,留下一条条乳白色的
痕迹。罗兰耳朵里响起刺耳的嗡嗡声。

  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阿兰的叫喊声:“哦,你这个蠢货! 愚蠢透顶! ”

  罗兰费了好大的劲,终于能够转动头了。他看到阿兰向他冲过来。库斯伯特早
已抹去脸上伪装的笑意,一把推开阿兰。“阿兰,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离我们
远点。”

  “你小子揍了他,你这个混蛋! ”不轻易发怒的阿兰现在几乎接近狂怒,库斯
伯特要倒霉了。我必须站起来,罗兰对自己说。我必须阻止他们,以免发生更糟糕
的事。但他的手臂和双腿只是在尘土中无力地挣扎。

  “他就是这样对我们的,”库斯伯特反驳道。“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之身罢了。”他把目光移到地上。“罗兰,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就是这块土地,
你现在躺着的这片尘土。好好享用吧。它也许能让你清醒。’,罗兰内心的怒火开
始燃烧。他感到寒意在体内弥漫,渐渐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试图和它对抗,很快就
意识到自己输了,他的思想还是被寒意吞噬了。乔纳斯已经无关紧要了;西特果的
油罐车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刚刚揭开的供给阴谋也无关紧要了。很快,他一直以
来苦苦守护维系的联盟和卡一泰特也同样会变得无关紧要。

  肉体的麻木正从他的腿脚消散,他坐起身来,手撑地面,镇定地抬头看着库斯
伯特,神色坚决。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光。

  “库斯伯特,我爱你。但我不会再容忍你的别扭和猜忌。如果我跟你算总账,
我想你绝对会粉身碎骨地完蛋。所以,我只把你冷不丁地打我的这一拳还给你。”

  “我毫不怀疑你能,你这个蠢货,”库斯伯特说着,不由自主地用起罕布雷方
言。“不过,在动手之前,你或许想看看这个。”他近乎轻蔑地丢过来一张叠着的
纸。纸撞在罗兰胸口,弹落到他膝盖上。

  罗兰把纸捡起来,感到冒起的怒火突然无缘无故地熄灭了。“这是什么? ”

  “自己打开看吧。星光够亮了。”

  罗兰慢慢地,不太情愿地展开纸,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不再清白。迪尔伯恩完全占有了她! 你觉得怎样? 他又读了一遍。第二遍比第
一遍更艰难,因为他的手开始颤抖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他和苏珊在一起的每个场景
——船坞,小屋,木板房——现在他用新的眼光看待那一幕幕,他终于知道有人在
窥视他们。他们自以为如此聪明,很有自信地认为自己做得隐秘谨慎。然而事实是,
有人一直在监视着他们俩。苏珊是正确的,有人看到了。

  我把一切都置于了险境。她的生命和我们的生命。

  把我说的有关地狱之门的事告诉他。

  耳边又回荡起苏珊的话音:卡像一阵风……如果你爱我,那就爱我吧。

  他确实这么做了。年轻气盛的傲慢使他毫无理由地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是
的,内心深处,他就是这么想的——就因为他是罗兰,所以卡会让他的爱情圆满。

  “我是个傻瓜。”罗兰痛苦地说,声音像双手一样颤抖起来。

  “一点没错,”库斯伯特有点刻薄地说。“你是个傻瓜。”他双膝跪在尘土中,
面对着罗兰。“现在要是想揍我,就来吧。用力点儿,用上你所有的力气。我不会
还手。我已尽我所能让你清醒,重新认清自己的责任。如果你仍旧执迷不悟,谁也
没有办法。但不管怎样,我仍然爱你。”库斯伯特握住罗兰的肩膀,轻轻亲了下朋
友的脸颊。

  罗兰失声痛哭,泣不成声。他的泪水部分是出于感激,但大部分是羞耻和困惑
的混杂;甚至在他心灵中有一小块黑暗的阴影,使他恨着库斯伯特,永远恨着。较
之下巴上意想不到的一拳,他更恨他的亲吻;较之竭力让他觉醒,他更恨他的宽容。

  罗兰站起身,一只沾满尘土的手中仍然握着信,另一只手无力地抹去面颊上的
眼泪,留下一条条脏湿的痕迹。看他摇晃着站立不稳,库斯伯特伸手去扶他,却被
他重重地推开。要不是阿兰及时扶住库斯伯特的肩膀,他就摔到地上去。

  接着,罗兰又慢慢跪在地上——举着手,低垂着头,跪在库斯伯特面前。

  “罗兰,不要这样! ”库斯伯特叫道。

  “要这样,”罗兰说。“我已经忘记父亲的脸,请你宽恕。”

  “好,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原谅你! ”库斯伯特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抽泣。
“快……求你赶快起来! 你这个样子让我心碎! ”

  我心亦碎,罗兰心想。遭到如此的挫败。不过这是我自找的,不是吗? 在这个
黑乎乎的院子里,我的脑神经疼痛地乱跳,心中充满了羞耻和恐惧。

  是我自找的,罪有应得。

  他们扶他起来,罗兰也任由他们把他拉起来。“库斯伯特,你还真用劲儿。”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

  “只有对于毫无防备的人来说才是这样。”库斯伯特回答道。

  “这封信——你从哪儿弄来的? ”

  库斯伯特讲述了在路上偶遇锡弥的事。锡弥在为他所陷的苦恼境遇不知所措,
战战兢兢,好像是在等待卡介入此事……而卡选中“阿瑟.希斯”为代表,真的介
入了。

  “信是从女巫那里来的,”罗兰陷入沉思。“肯定没错,但她怎么会知道我们
之间的事? 她从来就没离开过库斯;苏珊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个很难说。我也不关心。现在我最担忧的是要保证锡弥的安全,希望他不
会因为告诉我这件事,给了我这封信而遭到伤害。其次,我担心既然蕤说出了这件
事,就不会只说一遍。”

  “我已经犯了至少一个严重的错误,”罗兰说。“但爱上苏珊不是错误,我无
法改变这份感情。她的感受也跟我一样。你相信吗? ”

  “我相信,”阿兰紧接着罗兰的话回答。过了一会儿,库斯伯特也很不情愿地
说:“嗯,罗兰。”

  “我一直都执迷不悟,傲慢愚蠢。如果她姑妈收到这张纸条,她肯定会被流放
的。”

  “我们也会被绞死。”库斯伯特冷冰冰地补充道。“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很关
心这一点。”

  “我们把女巫怎么办? ”阿兰急切地问。“怎么对付她? ”

  罗兰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面向西北方。“蕤,”他说。“撇开其他不说,她
是个头等惹祸精,不是吗? 惹是生非的人特别需要多加防范。”

  他迈开步子往住所走去,脚步沉重,低垂着头。库斯伯特看了看阿兰,见他的
眼睛也是红红的。库斯伯特伸出手,起初阿兰只是盯着那只手看。

  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看上去是对他自己点头,而不是对着库斯伯特——
握了握伯特的手。

  “你做了必须做的,”阿兰感慨地说。“起初我对你有疑惑,现在没有了。”

  库斯伯特呼了口气。“我这么做,是不得不如此。如果我没让他大吃一惊——”

  “——那他就已经把你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何止青一块紫一块,”库斯伯特调侃地说。“怕是打得我五彩斑斓,像条彩
虹似的。”

  “甚至可以和巫师的彩虹媲美了。”阿兰开玩笑说。“那个颜色更丰富。”

  这句话说得库斯伯特大笑起来。他们两人一同走回住所,罗兰正把马鞍从库斯
伯特的马背上卸下来。

  库斯伯特想走过去帮忙,阿兰阻止了他。“让他独自一人待一会儿,”他说。
“最好这样。”

  于是他们径直进了屋子。十分钟后罗兰回到房间,看到库斯伯特正在玩他的那
把牌,而且正处于上风。

  “伯特。”他说。

  库斯伯特抬起头。

  “明天有事做了,你和我。到库斯走一趟。”

  “我们要杀了她吗? ”

  罗兰思忖了半晌,终于抬起头,咬着嘴唇说:“应该这么办。”

  “对啊,应该。但我们真要这么干吗? ”

  “除非万不得已。”过后,他会对做出的决定感到懊悔——如果这算是个决定
的话——万分懊悔,但他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在眉脊泗的那个秋天,他还只是个
男孩,比杰克·钱伯斯大不了多少。对大多数孩子来说,杀人的决定不是轻易或者
自然而然就能做出的。“除非她逼得我们非杀她不可。”

  “也许她被我们惹急了更好。”库斯伯特说。这本是冷酷的枪侠语言,但他说
话时表情却显得困扰。

  “是的,或许那是件好事。不过,她不太可能主动惹我们,她的狡猾无人能及。
准备好明天早起。”

  “好吧。你想让我把这副牌还给你吗? ”

  “你都要赢他了,算了。”

  罗兰从两个伙伴身边走过,坐到他的床上,两手相握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手。
他或许是在祈祷;或许只是在冥思。库斯伯特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继续玩他的纸
牌。

  16

  第二天早上罗兰和库斯伯特出发时,太阳刚刚越过地平线。鲛坡仍然浸润在清
晨的露水之中,似乎要燃烧在火焰般的橘色晨曦中。他们的呼吸和马儿的喘息都化
做一团团雾气。那是一个他们俩怎么也忘不了的早晨。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带着左轮手枪出行。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走入了枪侠
的行列。

  库斯伯特一言不发——他清楚自己一旦开口,就只会喋喋不休地反复念叨平日
常说的废话——罗兰则天性沉默少言。他们只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交谈。

  “我说过,我犯了至少一个严重的错误。”罗兰对他说。“这张纸条,”——
他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口袋——“让我意识到那个错误。你知道是什么错误吗? ”

  “不是对她的爱——那不是错误,”库斯伯特说。“你称之为卡,我也是这么
想的。”终于说出这句话让他释怀,相信这句话对他来说更是个解脱。

  库斯伯特觉得,他现在甚至能够接受苏珊了,不是作为他最好朋友的爱人,那
个他一见倾心的女孩,而是把她当做他们相互交织的命运的一部分。

  “对,”罗兰说。“爱她不是错误,但认为爱情可以远离其他任何东西就错了。
我本以为我可以同时过两重生活——一重是生活在你、阿兰还有我们的工作中间;
另一重和她在一起。我认为爱情能让我飞越于卡之上,如同鸟的翅膀能够带它高高
飞翔,高过一切会杀死和吞噬它的动物。你明白吗? ”

  “爱情使你盲目。”库斯伯特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对于过去两个月中心神俱
疲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温和还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

  “是的,”罗兰悲伤地说。“它使我盲目’……但现在我看清了。快,我们加
快点速度。我想尽快把这事了结。”

  17

  他们骑马走到满是车轮痕迹的车道上。在这条路上,苏珊( 那个涉世尚且不深
的苏珊) 曾在吻月的光芒下唱着《无忧之爱》走来。当车道拐向蕤的院子前面时,
他们停了下来。

  “景色很棒,”罗兰低声说。“这里能够看到整片沙漠。”

  “是啊,但我们面前这块景色可不怎么样。”

  库斯伯特说的是实话。菜园里长满了变异蔬菜,看管菜园的稻草人如果不是个
蹩脚的玩笑,就是个凶险的预兆。院子里只有一棵树,病恹恹的叶子不停地往下掉,
就像秃鹰脱落羽毛似的。小屋就在树下,用粗石堆砌而成,屋顶上耸立着一个被烟
熏得乌黑的烟囱,上面画着冷黄色的符咒标记。

  屋子后面有一扇大得夸张的窗户,下面是一个柴火堆。

  罗兰看到过许多这样的小屋——他们三人从蓟犁来到这里的一路上都是这种屋
子——但没有一幢像这个屋子一样让人强烈地感到不对劲。尽管他并没有看到任何
明显的异常,但就是有那种感觉,强烈得挥之不去。他觉得有人在监视并等待他们
的到来。

  库斯伯特也同样有这种怪异的感觉。“我们是不是要走近些? ”他咽了一口唾
液。“我们是不是要进去? 罗兰,你看……门开着。看见了吗? ”

  他看到了。仿佛她在等待他们的到来。仿佛她在邀请他们进去坐坐,和她共进
可怕的早餐。

  “你待在这里。”罗兰催促拉什尔上前。

  “不! 我跟你一起去! ”

  “不行,你在后面掩护我。如果真的需要进去,我会叫上你的……但如果真的
需要我进去,那老女人将会停止呼吸。正像你说的,那样倒最好了。”

  拉什尔每缓慢地迈出一步,罗兰的心里不对劲的感觉就加多一分。这里散溢着
恶臭,像是腐肉和烂番茄的味道。他猜想气味是从小屋里飘出来的,但又感觉是从
地底下冒出的。每走一步,无阻隔界的哀鸣声就变得更响一些,仿佛这里的空气有
扩音效果。

  苏珊曾经一个人来过这里,而且是在晚上,他想。诸神啊,即使有伙伴陪着,
我都不敢说有勇气夜间到这种地方来。

  他在树下停下,在距离二十步远的地方,透过开着的门往屋里看。他认为自己
看到的可能是个厨房:餐桌腿,椅背,脏兮兮的炉石。但没有主人的影子。但她在
里面。罗兰能够感到她的双眼像可恶的臭虫那样在他身上蠕动。

  她用巫术隐身了,所以我看不到她……但是她就在里面。

  也可能他真的看到她了。在门里靠右边的地方,空气闪着奇怪的微光,好像被
加热了似的。罗兰曾经听说,如果你想看到隐身的人,要转过头,从眼角看。他就
按这个方法做。

  “罗兰? ”库斯伯特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伯特,现在一切都正常。”罗兰心不在焉地说,因为……是的! 闪烁的微光
现在清晰了许多,呈现出一个女人的形状。当然,这有可能只是他的幻想,但是…

  突然,好像那女人知道罗兰看到了她,微光隐回房间的阴暗处。罗兰隐约看到
一条黑色旧裙子摆动的裙边,一晃就不见了。

  看不看到她都不重要。他来的目的不是见她,而是要警告她……毫无疑问,这
个警告比他们父亲可能给她的还要严厉。

  “蕤! ”他的声音中回荡着成熟、无情、命令的粗涩语调。两片黄叶从树上飘
落下来,仿佛是被他的声音震落下来的,其中一片掉在他乌黑的头发上。屋里没有
动静,只是弥漫着等待和倾听的沉寂……接着远远地传来一只猫刺耳嘲弄的嘶叫声。

  “蕤,无父之女! 我帮你带回一点东西! 你丢失的东西! ”他从衬衣口袋中掏
出折着的信,把它扔在石子地上。“今天,我还像朋友般客气。蕤——如果这封信
如你所愿地送出去,你付出的将是生命的代价。”

  他顿了一下。又有一片树叶从树枝上飘下来落在拉什尔的鬃毛上。

  “给我听着,蕤,无父之女,听清楚了。我以威尔·迪尔伯恩的名义来到这里,
但迪尔伯恩不是我的名字。我为联盟效力。此外。联盟的背后是白界的力量。你已
经跨越了我们的卡之界,所以我警告你:不要再越界了。你明白吗? ”

  仍旧是沉寂,仿佛在静观其变。

  “不准你动帮你送这封恶毒信的男孩一根汗毛,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你所知道的,或者你自认为知道的那些事,不准再对任何人提一个字——不准
告诉科蒂利亚·德尔伽朵,乔纳斯,莱默,或是托林——否则你就得死。

  老实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你违反了任何一点,我们会让你的嘴巴永远
闭上。明白吗? ”

  还是沉寂。污迹斑斑的窗户像眼睛一样窥视着他。一阵风吹落了更多树叶,在
他周围像下雨似的纷纷散落。稻草人被风一吹,在撑干上吱吱作响。声音令人厌恶。
罗兰脑子里闪过厨子哈可斯,在绳子的一端晃动着。

  “明白吗? ”

  没有回应。甚至刚才门里的微光也消失了。

  “很好,”罗兰说。“沉默等于默许。”他调转马头,稍微抬起头,正在这时,
他看到头顶上的黄树叶里有一个绿色的东西在挪动。还听到了轻微的嘶嘶声。

  “罗兰小心! 有蛇! ”库斯伯特尖叫起来。第二字尚未出口,罗兰已经拔出一
把枪了。

  他向一边侧下身去,拉什尔受惊腾跃不停,罗兰用左腿和脚跟勾住拉什尔的背
保持平衡。他开了三枪。轰隆的枪响打碎了静寂的空气,在附近的山丘上回荡。每
一枪都把蛇高高地向上弹起,血溅起在湛蓝的天空和黄叶组成的背景上。最后一枪
撕下了蛇头,蛇咽气坠地,断成两半。小屋里传来悲痛和愤怒的嚎啕声,可怕至极,
罗兰脊椎发寒。

  “你这杂种! ”从暗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嘶叫。“啊,你这残忍的混蛋! 我的伙
伴! 我的伙伴! ”

  “如果你把它当作伙伴,就不该让它来袭击我。”罗兰说。“蕤,你给我记着,
无父之女。”

  又传来一声尖叫,一切恢复静寂。

  罗兰骑马回到库斯伯特身边,把手枪放回皮套。库斯伯特的眼睛惊奇地睁得滚
圆。“罗兰,射得太棒了! 哦,神啊,射得太棒了! ”

  “我们离开这里。”

  “但我们还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没有! ”

  “你认为她会告诉我们吗? ”罗兰的声音里有一丝细微的颤抖。想到刚才蛇突
然从树叶里冒出来要攻击他……他仍旧很难相信自己居然没有死。

  感谢上天,幸亏他的手快。才救了自己一命。

  “我们可以让她交代,”库斯伯特说。不过罗兰从他的声音判断得出,库斯伯
特并不希望这样。或许以后会,过了几年漂泊的枪侠生活以后也许会;但现在他并
无任何杀人的胃口,也没有拷问人的心思。

  “即使我们可以把她的嘴撬开,她也不会说实话的。她撒谎就和别人呼吸一样
稀松平常。如果我们能说服她闭嘴,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走吧,我讨厌这个地
方。”

  18

  在回城的路上,罗兰说:“我们要碰个头。”

  “我们四个人? 是这个意思吗? ”

  “是。我要把我所知道的和推测的一切都告诉你们。我要告诉你们我的计划,
我们在等什么。”

  “那实在太好了。”

  “苏珊可以帮助我们。”罗兰似乎在自言自语。库斯伯特看到那片孤独的、花
冠似的叶子还逗留在罗兰的黑发上,不禁觉得好笑。“苏珊是注定要来帮助我们的。
我以前怎么没意识到呢? ”

  “因为爱情是盲目的。”库斯伯特说。他呼哧一笑,拍拍罗兰的肩膀。

  “爱情是盲目的,老朋友。”

  19

  确认那两个年轻人离开后,蕤蹑手蹑脚地走出门,来到令她憎恨的阳光下。她
蹒跚着走到树边,跪倒在被撕成两半的蛇边上,嚎啕大哭。

  “爱莫特,爱莫特! ”她哭喊着。“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 ”

  地上躺着爱莫特的头,嘴张着,在死的时候定了格,两排毒牙还在滴毒液——
一滴滴透明的毒液像棱镜一样在强烈的日光下闪烁。它的双眼闪着怒火。她把爱莫
特捡起来,亲吻它带鳞的嘴巴,把最后一滴毒液从尖牙上舔掉,一边不住地低声哭
泣。

  接着,她用另一只手捡起爱莫特长长的被撕断的身体,对着爱莫特身体上的弹
孔悲伤地呜咽着,那里原本是光滑的皮肤,但现在弹孔下面漏出了被撕裂的鲜血直
流的肉。她把头和身体接在一起,念了两次咒语,可是徒劳无功。爱莫特当然不会
活过来了。爱莫特死了,她的符咒也不能帮它起死回牛了。可怜的爱莫特。

  她把爱莫特的头放到自己一个又老又干瘪的乳房上,把它的身体放在另一个乳
房上。当最后一滴蛇血浸湿了她的紧身胸衣后,她抬头往那两个可恶的青年离去的
方向看去。

  “我会偿还你们的,”她私语道。“我以上古至今所有的神的名义发誓,我会
报仇的。蕤会出现在你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们的惊叫会撕破你们的喉咙。听到
了吗? 你们的惊叫会撕破你们的喉咙! ”

  她又在地上跪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拖着步子走回屋去,胸前抱着爱莫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