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乔拨了通电话到楼下柜台,询问毕道威有关交托这封信的女人种种。

  “一个矮个子的女人。”道威说。

  他老兄长得像个巨人,六尺高的亚马逊女战士在他面前都算小不点。

  “你是说大约五尺六寸高,或是矮一些?”

  “也许五尺一或五尺二,但很结实,她就是那种学校一毕业就窝在山上的那种女孩。”

  “黑人女性吗?”乔问。

  “对,她以前还是个修女呢。”

  “多大年龄?”

  “大约四十岁,长得很正点。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黑。

  有事情让你心烦吗,乔?“

  “没有,我没事。”

  “这位小姐是个麻烦吗?”

  “不,她很好,她不麻烦。谢了,道威。”

  他的颈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两只手掌湿滴滴的,乔用力地在牛仔裤上援了搓。他不安地拿起印好的乘客名单。一行行地往下看死者的姓名,一直到他看到杜萝丝博士的名字为止。

  博士!

  她可能是医学博士或是文学、生物、社会学的博士,也可能是个牙医。对乔来说,这样的尊称更加强了乔对她的信任。像那种相信市长是机器人的捣蛋鬼,通常都是病人而不会是医生。

  根据乘客名单得知,杜萝丝四十三岁,家住维吉尼亚州马拉萨斯市,乔曾开车经过那儿。蜜雪儿的父母就住在不远的城镇。

  乔重新回到电脑,逐一审视所有罹难旅客的照片,希望能在其中发现萝丝,但一无所获。

  依道威描述的判断,写这纸条的女人和在墓园中被布立克称为萝丝的女人,显然是同一人。如果她真的是杜萝丝博士的话,那么她真的曾在三五三号班机上。而且活了下来。

  乔又勉强地把那两张最大的照片仔细地看了一遍。第一张是山风欲来的天空配上焦黑的树林,支离破碎的飞机残骸扭曲得像是超现实的现代雕塑。身穿生化防护衣的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的调查员,个个像是祈祷中的僧侣正四处漫游,也像是来自炼狱中的邪灵一般。第二张照片是在空中拍摄的,可以看出飞机撞得粉碎,而且残骸分布极广,凄怪的程度无法以笔墨来形容。

  应该没人会在这场灾难中幸存的才对。

  但杜萝丝——如果她真是那晚在飞机上的萝丝——显然是逃过劫难,而且不但活了下来,还毫发无损的自行离去。

  但不可能的才对。从四英里的地方一路加速俯冲,然后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七四七客机就像拿鸡蛋朝石墙上砸,爆炸后,翻滚在熊熊烈焰之中。

  如果真的不信,如他就不会如此愤怒与焦急,并带着敬畏与好奇了。他忽然疯狂地渴望奇迹会出现。

  乔拨了查号台查杜萝丝博士在马拉萨斯市的电话,他心想得到的答覆是“此电话未登记”,或“此电话号码已停话”,毕竟官方认为她已死了。

  但是,他得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她不可能就这样从坠机现场死里逃生,而回家后竟然不引起轰动。此外,一些危险人物正在找她,如果她回到马拉萨斯,一定早就被他们发现。也许她的家人还住在老房子里,无论如何电话还是登记在她名下。

  乔拿起电话就拨号,铃声响了两声就被对方接听。

  “喂?”

  “杜公馆吗?”乔问。

  “是的。”是个男人的声音,清脆且没有地方口音。

  “请杜博士说话。”

  “哪位找?”

  乔直觉的反应说:“布立克。”

  “对不起,那位?”

  “布立克。”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沉默了一阵子,接着说:“布立克?”

  他的声音变了,变得警觉而小心。

  乔觉得太自作聪明,于是将电话挂上。

  这时,一个记者从乔身后走过,也没看清是谁便边走边跟他打招呼,“晦,兰迪。”

  照着萝丝所给的纸条上的号码,乔拨通洛杉矶的电话。

  “喂?”是个女人接的电话。

  “麻烦请杜萝丝说话。”

  “这里没这个人。”她有着很重的非南方口音。“你一定是弄错号码了。”

  “这是她自己给我的电话号码。”

  “蜜糖,我猜这女孩一定是你在舞会碰到的,结果被她摆了一道。”

  “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做。”

  “噢,我倒不是说你长得丑,蜜糖,”她的声音令人想到龙舌兰酒的醇与茉莉花的香。“我只是说你没女人缘。”

  “我叫乔卡本特。”

  “好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听起来应该叫什么名字?”她半挑逗地问。

  “听起来?”

  “叫奥克塔薇亚,或叫茉莉叶?”

  “应该叫黛咪。”

  “黛咪摩儿?那个电影明星?”她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你的声音有种朦胧的特质,很性感。”

  “蜜糖,我的声音是纯女孩的声音,清脆无比。”

  “清脆加上朦胧。”

  她开心地大笑,“乔卡本特先生,好,我喜欢黛咪这个名字。”

  “听着,黛咪。我一定得和萝丝说话。”

  “忘了这位萝丝好不好?乔,她给了你假电话号码,你还那么痴心,要记住,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乔确信这女子认识萝丝,而且她也在等他打电话过来。

  顾虑到狡诈阴狠的敌人,正在追踪一样的杜博士,黛咪的审慎是可以谅解的。

  “你长得什么样子,蜜糖?”她问。

  “六尺高,棕发,灰眼。”

  “帅吗?”

  “还看得过去啦。”

  “你今年几岁,乔?”

  “比你大,三十七岁。”

  “你声音满甜的,曾经参加过盲目的约会吗?”黛咪终于要安排会面了。

  “盲目约会?”他说,“没试过。”

  “那么要不要跟朦胧性感娇小的我约会呢?”她笑着提议。

  “当然好,什么时候?”

  “明晚有空吗?”

  “我希望尽快。”

  “别猴急,花点时间把事情处理好,这样才能成功,既不会有人受伤,也不会有人心碎。”

  这番话,乔的解读是黛咪告诉他会面必须要很谨慎,为了保证萝丝的安全,会面地点必须很隐密。而且她也许无法在二十四小时内,通知到萝丝。

  “另外,蜜糖。如果你长得还看得过去的话,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如此的失魂落魄。”

  “好吧?明晚在什么地方?”

  “我会给你在威斯特伍德一家咖啡店的地址,我们六点在门口会面,然后进去喝杯咖啡,看看彼此是否顺眼。如果我认为你还看得过去,而你也认为我像我的声音一样朦胧性感,那将是记忆中最绚烂的一夜。你有纸跟笔吗?”

  “有。”乔写下她给的那家咖啡店的店名和地址。

  “蜜糖,现在你帮一个忙,把你手上有这支电话号码的纸条撕碎,丢到马桶里冲掉。”正当乔犹豫不决的时候,黛咪说,“可别不听话懊。”然后挂掉电话。

  那三段打字的句子,实在不能证明杜博士是坠机事件的幸存者。也不能证明有关坠机的事情不是真的。他自己也可以编这样的故事,何况纸条上杜博士的名字也是打字的,没有亲笔签名。

  他并不甘心将那张纸条处理掉。虽然它不能对任何人证明任何事,但它使这扑朔迷离的事件变得似乎更真实了。

  他再次拨了黛咪的电话,看她会不会接。令乔觉得惊讶的是他听到的居然是电话公司的录音,告诉他这支电话已经停用,请他打查号台确认所拨号码是否正确。乔又试了一试,结果相同。

  漂亮!他奇怪她是如何办到的。显然黛咪比她那清脆的声音要复杂多了。

  当乔放下话筒的同时,电话响了起来。他吓了一跳,好象手指被烫伤了似的,不敢将话筒拿起。一阵尴尬之后,在铃声第三响时,他拿起话筒。

  “洛杉矶邮报吗?”一个男人问。

  “是的。”

  “是柯兰迪的专线吗?”

  “没错。”

  “你是柯先生。”

  乔起初并未反应过来,现在他认出这男人的声音,就是在维吉尼亚州马拉萨斯市的杜萝丝家中接电话的人。

  “你是柯先生吗?”对方又问。

  “我是布立克。”乔说。

  “乔本特先生?”

  一股凉意自背脊升起,乔将话筒砰然挂上。

  他们知道他在何处。

  一排排的工作室,不再是舒适隐密的小窝。它像个迷宫,有太多的死角。乔迅速收拾起印好的资料及那张杜萝丝留给他的信。当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时,电话再度响起,但乔决定置之不理。

  他走出编辑室时,正好遇到薛弗丹,他刚从影印中心回来,左手拿着一叠纸,右手握着他那没点着的烟斗。老薛的头全秃了,但有一嘴浓密的黑胡子。薛弗丹是财经记者及专栏作家,讲话喜欢夸大,但他自得其乐。见到乔,他劈头就说:“乔,上星期我开了一箱红葡萄酒,就是当年一推出我就买了二十箱当投资的七四年份的‘蒙大威’,我那时人在拿帕,并不是去找卖酒的,本想买个古钟。我告诉你,这酒发酵得真好——”薛弗丹秃然住四,因为他想起乔已不在这儿工作了。他局促不安地想说些安慰的话表示关心,“那件事太恐怖太可怕了,那些可怜的人,你太太还有小孩。”

  听到柯兰迪桌上的电话在编辑室又响了起来,乔打断薛弗丹的话,想打发他离开。可是他居然问起:“听着,老薛,你知不知道一家叫铁克诺的公司?”

  “我知不知道他们?”薛弗丹扬着眉毛说:“老乔,你问得可有意思了。”

  “你知道他们?他们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吗?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很有势力?”

  “噢,他们生财有道。主要以并购其它尖端科技公司,或是支助需要资本来发展它们创意的公司,籍以壮大自己。

  它通常是以和医药有关的科技为对象,但也不一定一直如此。他们的高级主管都是一些傲慢自大,恶名昭彰的家伙。

  总以为自己是这一行的土皇帝。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他们也回答‘我们要服从他’。“

  “我们要服从他?”乔感到一头雾水。

  “就像我们一样,就像我们一样。”薛弗丹笑着点头,拿起烟斗含在嘴里。

  柯兰迪桌上的电话终于不响了。这会儿,寂静比震人心弦的铃声更令人紧张。

  他们知道他在何处。

  “我得走了。”在薛弗丹正要告诉乔买铁克诺公司的债券有何好处时,他已大步走开。

  乔直接走向最近的洗手间,幸好洗手间没人,也没被旧职的朋友拦下来。

  他将萝丝的信撕成碎片,然后丢进马桶内冲掉。他等着,直到确定每一张碎片都消失不见后,再冲一次水,以确保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梅德斯——铁克诺合股公司一手导演此次事件,使它看起来像是一次警方的行动。他们从洛杉矶到马拉萨斯,无远弗届的触角,以及无所不知的能力,证明这绝非单纯的商业行为。后面结合有更庞大的势力,也许与军方有关。

  虽然如此,但一个企业为了本身利益,竟派人在公共场合滥杀无辜,终是说不过去的事。不管铁克诺公司多有钱,它的高级主管都不能免除刑责。即使在像洛杉研这种钱能通神的地方也不可以。因为他们认定自己可以免除刑责;所以胆敢用枪。乔所碰到的那些人一定是军方人员或是联邦警探。实在太缺乏情报可供参考,让他甚至无法推断梅德斯——铁克诺公司在这次行动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从三楼走廊到电梯的这一段路,乔预料会有人叫他的名字,喝令他站住。也许是穿夏威夷衫的人,或者是布立克,或是警察。如果追捕杜萝丝的人是联邦探员,那一定会获得本地警察的协助。所以当下,乔还得提防任何一个穿制服的人,不得不把他们当成潜在的敌人看待。

  当电梯门开启时,他很担心会被立刻逮捕。但电梯里空无一人。电梯下降至一楼的途中,乔等待着电源被切断,但也没发生。电梯开门,出乎他意料的,竟也是毫无一人。

  这一生中,乔从本这般疑神疑鬼过。他被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事,以及在邮报办公室所得悉的情报弄得有点反应过度。当乔走进接待大厅时,毕道威正在讲电话,只见他全神贯注的在倾听着,一张黝黑的脸全皱了起来。他不断低声地说着:“是,嗯——嗯,是。”

  乔跟他挥挥手说再见,运自往门外走去。

  这时道威在后面叫他,“乔,等一下。”

  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虽然道威仍然在听对方说话,但眼光却投在乔的身上。

  为了表示赶时间,乔用手指指着腕表。

  “你等一下,”道威对着电话说,然后转向乔,“有个人打电话来找你。”

  乔坚决地摇摇头。

  “他要跟你说话。”道威说。

  乔转身又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乔,那人说他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乔站在门口,犹豫地回头望着道威。联邦调查局应该与穿夏威夷衫的人无关,与那些不问清楚,动辄开枪的人无关,与像布立克之流更应该没有关连。他们会吗?他是不是又害怕得开始胡思乱想了?他应该从联邦调查局那里获得答案并接受保护。

  当然,电话里的男人可能说谎,他可能不是联邦探员。

  他只是希望能把乔拖住,等布立克和他的同党——说不定还有其他怪物——能及时赶到。

  乔对道威摇摇头,转身离去。他推开门,走进八月的酷热之中。

  道威在他身后唤道:“乔!”

  乔抑制住想跑的冲动,朝自己的车走去。在停车场的另一端出口处,那个剃光头、鼻穿金环的年轻人正注视着他。

  这孩子看起来一付逾遇窝囊的样子,使人对他不存戒备之心。但此时此刻,他对乔有兴趣似乎显得有丝怪异。

  虽然音量调得很低,但是饶舌歌的沉重韵律仍随着热浪传送过来。车内很热,但还没到令人忍受不了的地步。在墓园被子弹击碎正好通风。那孩子在乔驶进来时,大概就已注意到这面破损的窗子。也许他曾打过什么主意。就算他打什么主意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面破窗而已。乔猜想引擎一定发动不了,但他错了。当车子缓缓倒出停车位时,毕道威推开接待大厅的门,走出来站在水泥阶梯的平台上。这大个子看来不是警告,而是有点迷惑。

  道威一定不会阻止他的,毕竟他们是朋友,或曾经是朋友,而电话上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个声音罢了。乔将排挡杆排入前进档。道威步下台阶嚷着些什么。听起来不像是警告,而是迷惑和关怀。乔没理会他,直接将车开往出口。

  由于开得太快,轮胎陷入被太阳晒软的路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但乔木曾稍减速度,在向南转到兰克辛大道时,一阵警笛的声音传来。警笛是城市音乐的一部分,不分昼夜,与他无关。虽然如此,但到凡吐拉高速公路的路途中,一路都笼罩在警笛声下。他在摩尔派克路上向西行时,不断地从后视镜察看后方的车辆,他不是罪犯,他应该向警局报告有关墓园的人。告诉他们,他得自杜萝丝的消息,还有关于三五三号班机的事。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萝丝虽然也挣扎在生死边缘,但她并没有向警方寻求保护。也许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保护。

  “我的生命操纵在你的手中。”

  乔是个资深的犯罪新闻记者,他曾见过被害人成为标靶,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或是拥有什么。而只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什么。一个知道太多事情的人,比一个拥有枪的人更危险。

  如果他是因为知道宣称自己是唯一生还者的杜萝丝而成为标靶,那么她所掌握的秘密一定具有某种程度的爆炸性,而且威力惊人。

  他向西开往影城时,想起邮报停车场那年轻人黑色运动衫上的红字“天不怕,地不怕”。那是乔无法接受的人生哲学,因为他什么都怕,而且怕得要命。

  坠机事件不是意外,这种可能性深深地折磨着乔。妻女的死,不是命中注定,而是人为因素。虽然人为流失导致液压系统失效是最可能的原因之一,而那也是让乔能活下去的理由,因为无意就宇宙本身一般的呆板和冷酷。

  但如果她们是死于恐怖分子之手,或是其他人为的犯罪行为,那她们就是在人类的贪婪和妒恨之下牺牲了生命,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事。

  他害怕即将被揭露的真相真如上述,他更害怕自己内在的兽性会把自己变成一个自认为正义的复仇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