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梅花

 

  梅花A

  ……确实就是你在扑克牌上看到的那些图案……

  那一整个下午,我在花木蓊郁的庭园散步,突然看见远处有两个人。我高兴得跳起来。

  我得救了。说不定这儿是美洲某个地方。

  我迈步朝他们走过去,忽然想到,我跟他们在语言沟通上可能会有困难。我只会讲德语、英语和少许挪威话——后者是我在“玛莉亚”号船上当四年水手学来的。这座岛屿的居民讲的很可能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

  我走近一瞧,发现这两个人正弯着腰,望着脚下那一小块田地。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的个子比我矮得多。难道他们是儿童吗?我走上前,看见他们正在挖掘一些植物的根,放进一个篮子里。他们忽然转过身子,抬起头来打量我。这两个人身材有点肥胖,身高还不到我的肩膀。他们有一头棕色的头发和油腻腻、赤褐色的皮肤。两个人都穿着同样款式的深蓝制服,惟一的区别是,其中一个人的袖子缝着三颗黑钮扣,而另一个却只有两颗扣子。

  “午安!”我操着英语向他们打招呼。

  两个矮子放下手里的工具,茫然瞪着我。

  “你们会讲英文吗?”我问道。

  他们摆摆手,摇摇头。

  灵机一动,我改用我的母语跟他们攀谈。制服上有三颗钮扣的人操着流利的德语回答:“你手头如果有三点以上,你就可以击败我们,但我们诚挚地恳求你不要这么做。”

  可想而知,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在大西洋一座荒凉的岛屿上,有人用我的母语跟我说话,而我竟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三点”到底指啥?“我误入贵地,完全没有恶意啊。”为了自身安全,我不得不这么说。

  “还好你没有恶意,否则国王会惩罚你的。”

  这儿有国王?我愣了愣。显然这座岛屿并不在北美洲。

  “我能不能觐见国王陛下?”我问道。

  制服有两颗钮扣的那个人,这时才加入我们的谈话。他问道:“你想觐见哪一位国王?”

  “你的朋友刚才不是说国王要惩罚我吗?”我说。

  两颗钮扣的人回头望望三颗钮扣的人,压低嗓门说:“如我所料,此人不懂规则。”

  三颗钮扣的人仰起脸来看了看我。

  “这儿的国王,可不止一位。”他说。

  “哦,真的?那一共有几位国王呢?”

  两个矮子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显然,他们在嗤笑我尽问一些愚蠢的问题。

  “每一组有一位国王。”两颗钮扣的人叹口气,回答我。

  我现在才注意到,他们的身材真的非常矮小,简直跟侏儒没什么两样,但五官和四肢的比例却和正常人相同。同时,我也怀疑,这两个小矮人心智是否有点迟钝。

  我原想问他们,他们所说的“组”究竟有几个,这样我就能查出岛上有几位国王,但转念一想,我决定暂时不提出这个问题。

  “最有权势的那位国王,尊姓大名是?”我问道。

  两个矮子互望一眼,摇摇头。

  “此人莫非想套我们的话?”两颗钮扣的矮子说。

  “不知道,”三颗钮扣的矮子回答。“但我们必须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两颗钮扣的矮子伸出手来,拨掉停在他脸颊上的一只苍蝇,然后说:“根据这儿的规则,黑国王可以攻击红国王,而红国王视情况也可以展开反击。”

  “打打杀杀的,不是很野蛮吗?”我说。

  “这是我们的规则。”突然,我们听见远处发出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一块玻璃被砸碎似的。两个矮子不约而同回过头去,望望传出噪音的那个地方。

  “白痴!”两颗钮扣的矮子咒骂起来。“他们做出来的东西,有一大半被砸掉了。”

  这时他们背对着我站着。我赫然看见,两颗钮扣的矮子背上画着两朵黑色的梅花。三颗钮扣的矮子背上,则画着三朵。这些梅花;就是我们的扑克牌上看到的图案。看来,两个矮子刚才说的那些话,里头一定蕴含有某种玄机。

  他们回转过身子面向我时,我决定取另一种策略。

  “岛上有很多居民吗?”我问道。

  两个矮子面面相觑,脸上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

  “他问得太多。”其中一个说。

  “唔,此人不懂礼貌。”另一个说。

  我心想,这段谈话说多糟糕就有多糟糕,因为我虽然听得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却弄不清楚他们的意思。我们若比手画脚,沟通效果说不定会好些。

  “岛上到底有多少人呀?”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了。

  “你自己看吧!我们两个,一个是‘二’,一个是‘三’。”背上画着三朵梅花的矮子回答:“如果你需要眼镜,那你就得去找佛洛德,因为只有他知道怎样切割玻璃。”

  “你呢?你们到底有几个人?”另一个矮子问道。

  “只有我一个。”我回答。

  两个钮扣的矮子回头看到三个钮扣的矮子,忽然吹起口哨来。

  “他是一张爱司牌(Ace)!”他说。

  “那我们输定了,”另一个矮子惊惶失色。“连国王都会被他击败。”

  说着,他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只细小的瓶子,把嘴巴凑到瓶口上,喝一口里头装着的晶莹液体,然后将瓶子递给伙伴,让他也喝一口。

  “爱司不是一位女士吗?”三颗钮扣的矮子惊叹起来。

  “不一定是,”另一个矮子说。“王后是惟一永远保持女性身分的牌。这个家伙可能能来自另一副扑克牌。”

  “胡说!这儿只有一副牌,而爱司是个女的。”

  “也许你说得对,但他只需要四颗钮扣就能赢我们。”

  “赢我们是不成问题,但想赢我们国王,可就不容易啰。这家伙把我们两个给耍了。”

  两个矮子一面说一面喝瓶子的饮料,喝着喝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突然,两颗钮扣的矮子浑身开始痉挛抽搐。他抬起头来直直瞪着我,说道:“金鱼不会泄漏岛上的秘密,可是小圆面包书会。”

  两个矮子往地上一躺,嘴里喃喃地念着:“大黄根……芒果……”草莓……枣子……柠檬……椰子……香蕉……”

  他们说出一连串果子和各种浆果的名字,有些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的。念着念着,他们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我伸出脚来踢了他们一下,想把他们弄醒,但他们一动也不动。

  这一来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必然想到,这座小岛可能是个庇护所,专门收容百治不愈的精神病人,而刚才那两个矮子喝的饮料,极可能是一种镇静剂。果真如此,那么,医师和护士随时都会出现在我眼前,指控我私闯禁地骚扰病人。

  我迈出脚步,准备离开。一个身材矮胖的男子朝我走过来。他身上穿的深蓝制服,和刚才那两个矮子穿的是同样的款式,但胸前却有两排钮扣,总共有十颗。他那棕色的皮肤看起来也是油腻腻的。

  “主子梦会周公,矮子逍遥自在!”他手舞足蹈,一面哼唱一面狡黠地瞟着我。

  我心想,这家伙说不定也是精神病人。

  我伸出手臂,指了指不远处躺着的两个人。“这两个矮子看来好像睡着了。”

  听我这么一说,刚来的那个胖子立刻拔腿跑掉。他虽然使劲迈着两条粗短的腿,但总是跑不快,而且,没跑多远就摔一跤,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开去。我清清楚楚看到,他背上画着十朵梅花。

  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一条狭窄的牛车路,我沿着小路走了没多久,就听见身后打雷似的响起一阵喧嚣声,听起来像马蹄——般,渐渐向我逼近。我赶紧转过身子,跳到路旁。

  那天早晨我在岛上看见的一群六足怪兽,这会儿正朝我奔跑过来。其中两只背上各骑着一个人。一个侏儒跟随在后,一面跑一面挥舞着手里的一根长棍子。这三个人都穿同样款式的深蓝制服胸前的双排钮扣分别是四颗、六颗和八颗。

  “停一停!”这队人马从我身边冲过去时,我大喊一声。

  只有那个在路上奔跑的家伙(他胸前的钮扣一共八颗)转过身子,稍微放慢脚步。

  五十二年后,遭遇海难的孙子回到村庄严他发狂似的叫嚷。

  转眼间,三个侏儒和一群怪兽消失无踪。我发现,侏儒背上画着的梅花,数目和他们胸前的双排钮扣相同。

  长满一累累黄色果实的棕榈树,矗立道路两旁。其中一株棕榈树下停放着一辆二轮车,里头装着好多黄果。看起来,这种车子挺像我父亲用来运送面包的马车,但这儿是二轮车,拖车的并不是寻常的马匹,而是六足怪兽。

  走到车子前面时,我才发现一个侏儒坐在棕榈树下。他胸前的钮扣是单排的,一共五颗。除此之外,他的制服和其他矮子的完全相同。迄今我在岛上遇见的侏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那颗浑圆的头颅上长着浓密钓棕发。

  “梅花五,午安。”我向他打个招呼。

  他抬起头来,懒洋洋地瞄我一眼:“午——”

  还没把话说完,他就霍然坐直,睁大眼睛瞪着我,好一会儿没吭声。

  “转过身子去。”他终于开腔。

  我遵命转过身子。过了一会儿,我回过身来面向着他,看见他坐在地上,伸出两只肥短的手指,不停地搔着他的脑袋。

  “麻烦!”他叹口气,手伸到空中扬了扬。

  两颗果子嗖地从棕榈树上扔下来,其中一颗掉落在梅花五的膝头上,另一颗却险些击中我的脑袋。几秒钟后,我看见梅花七和梅花九从树上爬下来。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从二到十的九张梅花牌。

  “我们打算用舒卡果(shuka fruit)砸他的脑袋。”梅花七说。

  “这小子真机灵,跳到一旁去。”梅花九说。

  他们在棕榈树下梅花五身边坐下来。

  “好了,好了,”我说。“我可以原谅你们,但你们必须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否则的话,我就会把你们三个人的脖子全都扭断!明白吗?”

  我总算把他们唬住了。这三个侏儒,一个个吓得乖乖坐在树下,不敢吭声。我轮番打量他们的脸孔,直视他们那双深棕色的眼睛。

  “告诉我,你们是哪里人?”

  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各讲出一句怪话:“面包师将魔幻岛和宝物隐藏起来。”梅花五说。

  “真相存在于纸牌中。”梅花七说。

  “只有孤独的丑角看透骗局。”梅花九最后说。

  我摇摇头。

  “谢谢你们提供的讯息,”我说。“但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

  “梅花牌呀。”梅花五立刻回答。看来他很担心我会把他的脖子扭断。

  “这我看得出来。可是,你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难道是从天上掉落下来,或像苜蓿叶那样从泥土里头冒出来的吗?”我质问眼前三个侏儒。

  三个侏儒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梅花九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是从村庄来的。”

  “哦,真的吗?那我问你们,村庄里住着几个像你们这样的……田野工人?”

  “没有。”梅花七说。“我的意思是说,只有我们住在村庄里。有人跟我们完全一样。”

  “那当然啦。可是,总的说来,这座岛上究竟住着几个田野工呢?”我一再追问。

  三个侏儒又迅速互瞄一眼。

  “走!”梅花九对伙伴们说,“我们闪吧!”

  “我们可以揍他吗?”梅花七问道。

  “我是说‘闪’,不是说‘揍’!”

  说着,他们翻身爬上二轮车。其中一个侏儒使劲拍打六足怪兽的背脊。那只白色动物立刻迈开六蹄,在路上狂奔起来。

  我感到非常沮丧。当然,我可以阻止他们逃逸,甚至可以扭断他们的脖子,但这样做并不能解开我心中的疑团。

  梅花2

  ……他往空中扬了扬手里的两张票……

  第二天早晨,我在威尼斯旅馆小房间睡醒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在魔幻岛上遇见怪侏儒的面包师傅汉斯。我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悄悄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来。

  我打开床头灯,正要开始阅读,爸爸却发出一声吼叫,醒了过来。他说醒就醒,和进入梦乡的速度一样快。

  “今天我们一整天待在威尼斯。”他打个呵欠,翻个身爬下床来。

  我只好躲在被窝里,悄悄把小圆面包书塞回裤袋。我许诺过杜尔夫村的老面包师,不让第三者知道小圆面包书的秘密。

  “你在跟我捉迷藏吗?”爸爸问道。

  “我在查看,房间里有没有蟑螂呀。”我回答。

  “找蟑螂,需要放大镜吗?”

  “我在找蟑螂娃娃嘛,”这样的回答当然很笨,但急切间,又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为免爸爸怀疑,我赶紧补充一句:“天晓得,会不会有侏儒蟑螂躲藏在这儿。”

  “真是天晓得!”爸爸一头钻进浴室里。

  我们住的那家旅馆实在简陋,连早餐也不供应。幸好,昨天晚上我们逛街时,发现附近有一家雅致的户外餐馆,早上八点至十一点供应早餐。

  外面静悄悄,运河如此,旁边的人行道也如此。我们就在餐厅点了果汁、炒蛋、吐司和桔子酱。这一顿早餐可是旅途中惟一比家里好的一顿。

  正在吃的当儿,爸爸再一次心血来潮。刚开始呀,他只凝视天空,害我以为那个矮子又出现了。

  “汉斯·汤玛士,你等着。我出去一下,五分钟就回来。”他说。

  他钻出餐馆的玻璃大门,消失在广场的另一端。五分钟后,他跑回来坐回椅子上,把剩下的炒蛋吃光,然后才伸出手臂,指着那家他刚进去过的店铺,问道:“汉斯·汤玛士,告诉我,那张海报上写着什么?”

  “萨尔达普——阿诺克纳(Sartap—Anocna)。”我倒着念海报上的字。

  “安科纳——帕特拉斯(Ancona—Patras)。”爸爸纠正我。

  他把一片吐司浸泡在咖啡里头,然后才塞进嘴巴。这时他笑容;满面,两排牙齿笑嘻嘻地龇着,而他竟能把面包塞进嘴巴。实在不可思议。

  “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从没看过这两个字。不管倒念还是顺念,对我来说它们都是哑谜。

  爸爸直直看着我。“汉斯·汤玛士,你从没跟我出过海,你也从没搭过船,没有好好旅游一番。”

  他扬了扬手里的两张船票,继续说:“我这么一个老水手,竟然开车沿着亚得里亚海岸行驶,让人家知道了,会笑话我的。我不想再当旱鸭子了。我打算把那辆菲雅特开到一艘大轮船上,我们搭船,一路航行到希腊西岸的帕特拉斯港。从那儿到雅典,只不过几里路程。”

  “爸爸,你确定吗?”

  “妈的,当然确定啦!”

  爸爸一想到能回海上,兴奋之余,满口水手三字经忍不住脱口而出。

  结果,我们没在威尼斯待一整天。开往希腊的轮船,当天傍晚从安科纳港启碇,而这个港口距离威尼斯二百五十里,我们得开车赶去。

  驱车上路之前,爸爸坚持参观威尼斯名闻遐迩的玻璃工艺。

  熔化玻璃需要大火,因此你得把玻璃厂设在一个空旷的地方。

  中古世纪时,为了防止火灾,威尼斯人把城中的玻璃厂全部搬迁到礁湖中的一座小岛。这个岛名叫穆拉诺(Murano)。

  爸爸坚持我们先到这座岛屿一游,然后才到停车场领回我们的车子,直奔安科纳。于是我们立刻回旅馆房间,收拾行囊。

  在穆拉诺岛,我们先到博物馆参观。它里头收藏着历史悠久的玻璃器皿,各种颜色和形状都有。然后我们来到一间玻璃工厂,亲眼看那些工匠吹制玻璃壶和玻璃碗。完成的作品公开展示销售。爸爸说,这些玩意儿就让有钱的美国观光客来购买吧。

  从玻璃厂汇集的岛屿,我们搭乘水上巴士前往停车场,领回我们的汽车。下午一点钟,我们驱车直上高速公路,朝威尼斯南方三百五十里外的安科纳港,直奔而去。

  一路上,我们沿着亚得里亚海岸行驶。爸爸面对他朝思暮想的大海,神情显得十分兴奋,一路只管吹着口哨。

  途中我们驶上一座山脊,眼前是一片辽阔的海洋。爸爸停下车子;眺望着大海,开始评论起海上川流不息的游艇和商船。

  车中,他向我细述艾伦达尔镇作为挪威航运中心的沧桑。他如数家珍,一一说出历史上赫赫有名大帆船的名字和下水日期。在他:教导下,我懂得区别多桅纵帆式帆船、双桅方帆式帆船、三桅帆船;和装备齐全的大海船。爸爸提到第一批从艾伦达尔开往美洲和墨:西哥湾的挪威船。从爸爸口中,我也得知,访问挪威的第一艘外国汽船,是在我们家乡艾伦达尔靠岸的。那艘汽船改装自帆船,装置有一台蒸气引擎和外轮。它的名字叫“萨凡纳”(Savannah)。

  至于爸爸自己,他曾在一艘油轮上当过水手。这艘船在汉堡建造,属于柏根市(Bergen)的“库尼斯船运公司”(Kuhlnes Shipping Company)所有。它的排水量超过八千吨,船员共有四十人。

  “现在的油轮大多了,”爸爸说,“船员却减少到只剩下八人到十人。船上的一切都由机器和科技操控。汉斯·汤玛士,海上生活已经变成往事啰——我说的是生活本身。到了下个世纪,船上连一个人都不需要。你只要找几个白痴,把遥控器交给他们,让他们坐在陆地上,监控着在全世界的海洋航行的船舶。”

  我猜,爸爸的意思是:一百五十年前,当航海史上的大帆船时代结束时,真正的海上生活也随之逐渐消失。

  爸爸诉说海上生活的当儿,我掏出一副扑克牌,抽出从二到十的九张梅花牌,摊放在身旁的座垫上。

  魔幻岛上的侏儒,背上为什么都画着梅花的图案呢?他们是何许人?他们来自何方?因为海难漂流到岛上的面包师傅汉斯,会遇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跟他好好谈一谈的人吗?我脑中充满未解的谜团。

  梅花二说的一句话意味深长,令人难忘:“金鱼不会泄漏岛上的秘密,可是小圆面包书会。”他指的是杜尔夫村面包店里的金鱼吗?他所说的小圆面包书,跟我在杜尔夫村得到的是同样的吗?梅花五说:“面包师将魔幻岛的宝物隐藏起来。”奇怪,汉斯在上个世纪中期遇见的侏儒,怎么会晓得这件事呢?爸爸整整开了二十里的车程,一路只管吹着口哨,哼唱他当水手时学会的船歌。我悄悄掏出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

  梅花3

  ……绝妙三人组……

  我跟在那三名逃跑的田野工人后面,继续往前走。小路蜿蜒穿梭在高大茂密的树木间。在晌午白花花的阳光照射下,树上的叶子仿佛变成了一颗颗灿烂的火星。

  我来到林中一块空地,看见一栋很大的木屋。一缕缕黑烟从两座烟囱袅袅升起。我远远看去,一个身穿粉红衣裳的身影溜进木屋。

  我很快就发现,木屋有一面是空的,完全没有墙壁。从缺口望进去,我看到的一幅景象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身子倚在一株树上,定了定心神。屋里有一个大厅堂,完全没有隔间,看来像一个工厂。我定睛瞧了瞧,断定这是一间玻璃制作坊。

  屋顶是由几根粗大的横梁撑起来的。三四座烧着木柴的巨大火炉上,架设着好几个白色的石盆。盆中滚动着火红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油腻腻的水蒸气。三个女人——身材跟那些农场工人一般矮小,但却穿着粉红衣裳——在石盆之间不停走动。她们把一根长管子伸进盆中的液体,然后吹出各种形状的玻璃器皿。工厂的一端有一堆沙,另一端沿着墙壁有一排货架,上面陈列着已经完成的玻璃器皿。工厂中央的地板上堆着一米高的碎玻璃纸、玻璃碗和各种玻璃碎片。

  我不得不又问自己,我现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没有穿制服,我会以为那些田野工人生活在石器时代的社会。可是,在这儿,我却看到一间相当先进的玻璃工厂。

  在工厂里吹制玻璃的三个女人,身上都穿着粉红的衣裳。她们的皮肤都很白皙;一头银发又直又长。

  我惊讶地发现,她们衣服的正面都画着钻石图形,和我们在扑克牌上看到的“方块”一模一样。其中一个女人衣服上有三个方块,另一位有七个,第三位则有九个。所有的方块都是银色的。

  三个女人正忙着吹制玻璃,一时没发现我,虽然我就站在那空阔的大门前。她们在宽广的工厂里来回走动,举止动作十分轻盈,仿佛全身毫无重量似的。如果其中一个女人的身体开始上升,飘浮到天花板下,我也不会感到太惊讶。

  突然,衣服上有七个方块的女人看见了我。我拔起腿来就想逃开。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一时惊慌,把手里拿着的一只玻璃碗摔落在地上。这下,我要逃跑也来不及了,因为屋里的三个妇人现在全都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走进屋里,向她们深深一鞠躬,用德语说声“哈啰”。她们互瞄一眼,咧开嘴巴开心地笑起来;在火炉的强光照耀下,她们嘴里那两排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我朝她们走过去。她们迎上前来,围聚在我身边。

  “唐突来访,抱歉打扰了!”我说。

  她们又互瞄一眼,这回笑得更灿烂了。这三个女人都有一双深蓝的眼睛,容貌十分相似,看来好像一家人,说不定还是姊妹哩。

  “你们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普通的德国话,我们都听得懂啊。”方块三回答。她的嗓子又尖又细,像洋娃娃似的。

  她们争相跟我说话,其中两位还向我行屈膝礼。方块九甚至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惊讶地发现,她那双柔嫩的小手非常冰凉,虽然玻璃工厂的空气十分炽热。

  “你们吹的玻璃好漂亮!”我说。她们一听,格格笑了起来。

  玻璃工厂这几个女孩,比起我刚才遇到的那些急躁鲁莽的田野工人,态度显得和蔼可亲得多,但她们也一样刻意回避我的问题。

  “谁教你们吹玻璃?”我问道。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她们不可能.是自学的。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方块七走到架子旁,拿下一只玻璃碗,递到我手里。

  “送给你!”她说。

  三个女孩又格格笑了起来。

  面对这三个笑容可掬、态度亲切的小女人,我实在没法子追问下去,可是,我若查不出岛上这些矮人的来历,我会神经错乱的。

  “我刚来到岛上,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又问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不能讲——”方块七说。

  “有人禁止你们?”

  三个女孩一起摇头。她们那满头银白的发丝,在熔炉发出的火光中飘甩起来。

  “我们最擅长吹制玻璃,”方块九说。“我们不擅长思考,因此也就不太会说话。”

  “你们一唱一和的,真是绝妙三人组!”我说。

  她们一听,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不都是三号啊!”方块七说。她一面玩弄着身上的衣服,一面问我:“难道你没看到我们身上有不同的号码?”

  “真是白痴!”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她们吓得缩成一团。

  “别生气嘛!”方块三说。“我们很容易伤心难过啊。”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可是,她脸上的笑靥是那么的纯真,真教人有点不忍心向她发脾气。

  “你们真像自己说的那么笨吗?”我问道。

  三个女孩严肃地点点头。

  “我真想——”话还没说完,方块九就伸手遮住自己的嘴巴,把话吞回肚子里去。

  “你真想什么?”我柔声问她。

  “我真想思考一个困难得让我无法思考的问题,可是我办不到,”

  我玩味她这句话的涵意,然后告诉我自己,这种愿望任谁也没办法达成。

  方块三突然哭起来。

  “我想……”她一边啜泣一边说。

  方块九伸出一只胳臂,揽住她的肩膀。方块三继续说:“我真想醒过来……可是我现在是醒着啊。”

  这话我一听更加纳闷。

  方块七意味深长地凝视了我一眼,然后严肃地说:“事实是,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

  不久,三个女孩都站在工厂地板上,一个劲抽搐起鼻子来。其中一个女孩抓起一个巨大的玻璃水壶,使劲摔在地板上。另一个开始扯起头上的银白发丝。我晓得,她们向我下逐客令。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匆匆向她们道别,“再会了。”

  如今我百分之百确定,这座岛屿是专门收容精神病患者的庇护所。我也相信,身穿白衣的护士随时都会出现,指责我在岛上乱逛,骚扰她们的病人。

  可是,还有一些事情我不明白。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岛上居民的身材。身为海员,我的足迹遍及世界各个角落,但从没去过居民身材这么矮小的国家。我刚遇到的田野工人和玻璃工厂女工,发色并不相同,因此不可能有近亲关系。

  说不定,在某个时期,一场世界性的瘟疫曾经发生,使人们变得矮小愚笨,而感染瘟疫的人就被送到这座小岛上,隔离起来,以免传染其他人。果真如此,那么,不久之后我自己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矮小、愚笨。

  我不明白的第二件事情是,为什么岛上的居民要依照扑克牌的花式来分类?譬如田野工人是梅花,玻璃工厂那些女孩是方块。

  难道这是医生和护士组织病人的方法?我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穿过一丛高大的树木。森林地面长满;青苔,宛如铺上一块淡绿的地毯。模样像勿忘草的蓝色花儿四处绽放。阳光从树梢头洒落下来。枯叶亭亭,仿佛一张金色的帐篷覆盖在满地花草上。

  我在林中漫步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明亮的身影出现在花木间,仔细一瞧,原来是个身材纤瘦、金发披肩的年轻女郎。她身上穿着一袭黄衣裳,个子比岛上其他侏儒高不了多少。她不时弯下腰来摘一朵蓝花。我发现,她背上画着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心形符号。

  我慢慢走到她身边,听到了她嘴里哼着的一首哀伤曲子。

  “你好!”我在她身前数码外站住,悄声打个招呼。

  “你好啊!”她站起身来向我打招呼,态度自然得就像遇见一个熟人。

  她的容貌十分美丽,令人不敢逼视。

  “你的歌唱得很好听。”好不容易我才挤出这句话来。

  “谢谢啦。”

  我伸出手来,下意识地拂了拂我的头发。自从来到岛上后,我一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外貌。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刮胡子了。

  “我搞迷糊了。”她说。

  她仰起细小的脸庞,神情显得十分迷惘。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问道。

  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难道你没看见我衣服上画着的一颗红心吗?我是红心幺。”

  “当然看到了。”我踌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觉得这个名字相当奇特。”

  “怎么啦?”她弯下腰来再摘一朵花,然后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汉斯。”

  她沉吟了一会儿:“你觉得,‘红心幺’这个名字比‘汉斯’奇特啰?”

  这回轮到我无辞以对了。

  “汉斯?”她想了一想,“这个名字我以前好像听过。也许只是我想象的吧……一切已经那么遥远……”

  她又弯下腰来摘一朵蓝花。突然,仿佛癫痫症发作似的,她颤抖着嘴唇说:“内箱打开外箱的同时,外箱也打开内箱。”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仿佛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似的,而她显然并不明了它的意义。说完这句话,她的神色立刻又回复正常。她指着我身上穿的水手装。

  “你的衣服一片空白!”她焦急地说。

  “你是说,我背上没画任何图形?”

  她点点头。突然,她仰起脸庞瞪着我:“你知道你不准打我,对不对?”

  “我绝不会打女人。”我回答。

  她一听,腮帮上登时绽露出两朵酒涡。我觉得她美得像天使,像童话中的仙女。只要她一笑,脸上那只绿色的眼眸就会散发出宛;如翡翠一般的光彩。我实在舍不得将视线从她脸庞上挪开。

  倏地,她沉下了脸来,神情显十分焦虑。“你不会是一张王牌吧?”她突然问我。

  “哦,不是!我只是一个身体健壮的海员。”

  听我这么一说,她立刻转身溜到一株大树后,逃走了。我赶紧追上前去,但她已经消失无踪。

  梅花4

  ……人生是一场规模庞大的摸彩游戏 只有中奖的彩票展现在我们眼前……

  我合上小圆面包书,望着车窗外,凝视着路旁的亚得里亚海。

  刚才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事情,在我心中引发一连串疑问,纠缠成一团。

  愈读下去,我就愈觉得魔幻岛上那群侏儒神秘莫测。根据书中的描述,面包师傅汉斯已经遇到“梅花侏儒”和“方块侏儒”;他跟“红心幺”也有过一面之缘,但这个小姑娘却突然消失无踪。

  这些侏儒是何许人?他们怎么会变成侏儒?他们来自何处?我相信,小圆面包书终会回答我所有的疑问。但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书中提到,“方块侏儒”在一间玻璃工厂吹制玻璃器皿,而就在阅读这一段文字之前,我跟爸爸才去参观过威尼斯一家玻璃工厂。怎会这么巧呢?我敢说,我们父子这趟穿越欧洲之旅,和小圆面包书描述的情节,其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关联。可是,书中记载的那些事情却是很多年前汉斯告诉艾伯特的。难道说,我在地球上的生活,在某种神秘的层次上,牵连到汉斯、艾伯特和卢德维格共同享有的一个大秘密?我在杜尔夫村遇到的那个老面包师,究竟是谁呢?送我放大镜、一路出现在我们穿越欧洲之旅的那个小矮人,又是何许人?我相信,老面包师和小矮人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关系,尽管他们自己可能并不知道。

  小圆面包书的事,我现在可不能告诉爸爸——至少得等我读完书后。不过,旅途中能有爸爸这么一位哲学家相伴,总是雅事一桩。

  车子驶过意大利东北部的雷文纳市(Ravenna)时,我问道:“爸爸,你相信巧合吗?”

  他抬头望望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座的我。“你在问我,我相不相信人世间有巧合的事?”

  “是啊!”

  “所谓巧合,指的是完全出于偶然的事。当我在一场摸彩游戏中赢得一万个银币时,我那张彩票是从成千上万张彩票中抽出来的。当然,我很高兴能赢得一大笔钱,但那纯粹是运气。”

  “你真的觉得那是纯粹的运气?你忘了,摸彩那天的早晨,我们发现一株有四片叶子的苜蓿?如果你没赢到那笔奖金,我们又去哪里筹到雅典的旅费呢?”

  爸爸只管从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并没回答。我继续说:“你姑妈去希腊克里特岛旅行,突然发现一本时装杂志里头有妈妈的照片。那是巧合呢?还是命中注定的?”

  “你是不是在问我,我相不相信‘命’?”爸爸说。他发现我对哲学问题深感兴趣,显得十分高兴。“我的答复是:不相信。”

  我想起那三个吹制玻璃的女孩——说宋也够玄,就在我阅读小圆面包书中有关她们的描述之前,我跟爸爸刚去参观过一家玻璃工厂。我又想到那个矮子——他送我一个放大镜,后来我就得到那本字体非常细小的书。最后我想到了祖母——年轻时,有一回在佛洛兰镇,她的脚踏车轮胎在路上漏了气,结果引发出许多事端来。

  “我的出生可不是巧合啊!”我对爸爸说。

  “我要下车抽根烟了!”爸爸宣布。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说了些有趣的话,引起爸爸畅谈人生哲理的兴致,所以他特地停下车来,好好跟我聊一聊。

  他把车子停到一座山丘上。从这儿俯瞰,亚得里亚海的壮丽风光尽收眼底。

  “坐下广我们钻出车子时,爸爸指着路旁一块大石头,用命令的口吻说。我坐下后,他劈头就问我:“公元1349年,欧洲发生了什么大事?”

  “黑死病流行。”我回答。对于欧洲历史,我还略知一二,可是我搞不清楚,黑死病和我们谈论的“巧合”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对,”爸爸开始论说。“你大概晓得,那场瘟疫夺去了挪威一半人口的生命。但是,这个事件里头存在着一个玄机,我至今还没告诉你。”

  每回爸爸用这种口气开始一场谈话,我就知道,他准备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好几千千祖先生活在那个时候?”他问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拼命摇头,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你有两个父母亲、四个祖父母(连外公外婆在内)、八个曾祖父母(连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在内)……依此类推,在1349年那个时候,你的祖先算起来还真不少呢。”爸爸解释。

  我点点头。“就在那时,一场俗称黑死病的淋巴腺鼠疫发生了,从一个社区蔓延到另一个社区。儿童最凄惨,死得最多。很多家庭,一整家人都死了,最多只剩下一两个活着。汉斯·汤玛士,那个时候,你的祖先很多还是小孩,可是他们都逃过于这一劫。”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死掉呢?”我感到很迷惑。

  爸爸深深抽了一口烟,然后说:“如果他们死掉了,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眺望亚得里亚海啰。”

  再一次,爸爸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论点。仓猝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但我知道他的话没有错,因为只要我的一个祖先在小时候死掉,今天世界上就不会有我这个人。

  “你的任何一个祖先,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的概率,只有几十亿分之一,”爸爸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决堤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威胁他生命的,不单是黑死病而已。幸好,你所有祖先都能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尽管他们经历过种种天灾人祸,尽管那个时候婴儿的死亡率非常高。当然,他们难免生过病,但都熬过来。汉斯·汤玛士,从某个角度看,你跟死神擦身而过的次数,多得无法计算。你在这个星球上的生命,经常遭受昆虫、野兽、陨石、闪电、疾病、战争、水灾、火灾、杀人犯和各种有毒物质的威胁。光是在史狄克斯达德(Stiklestad)那场战役,你就受伤过好几百次。若是那个时候你两边的祖先有一个战死,一千年后,就不会有你这个小子出生了。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最近这次世界大战。在纳粹占领挪威期间,你那个身为德国军人的祖父若是被挪威爱国志士杀死,战后你和我都不会出生啰。这种情况,在整个历史中不知发生过几亿次。在战场上,每回敌人射出一枝箭,你的出生概率就会减少许多。可是,汉斯·汤玛士,你现在却平平安安的坐在这儿跟我说话!你明白个中的意义吗?”

  “我想我明白。”我回答。至少我了解,祖母的脚踏车轮胎在佛洛兰镇的路上漏气,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我说的是链子一般的长长的一串巧合,”爸爸继续说。“事实上,这条链子可以追溯到地球上第一个有生气的细胞。它分裂成两半,演变出今天这个星球上的种种生物。在三四十亿年历史中,我那条链子不被折断的概率,低到不能想象的地步。可是,我还是熬过来了。没错,我熬过来了!因此,我能体会我是多么的幸运,如今能够跟你一块坐在这儿,共赏这个星球的美好风光。我也领悟到,在地球上爬行的每一只小昆虫,都是无比的幸运。”

  “那些不幸的生物呢?”我问道。

  “他们不存在!”爸爸几乎吼叫起来。“他们从不曾出生过。人生是一场规模庞大的摸彩游戏,只有中奖的彩票展现在我们眼前。”

  他坐在路旁石头上,好一会儿只管呆呆眺望着大海。

  “我们走吧?”等了约莫两分钟,我问道。

  “别急!汉斯·汤玛士,乖乖给我坐好,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听爸爸的口气,好像不是他自己在说话似的。他仿佛变成了一台无线电接收器,正在吸纳别处传来的无线电波。也许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灵感”吧。

  爸爸等待灵感的时刻,我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放大镜,透过它,观察在石头上爬行的一只红色甲虫。在放大镜下面,小甲虫变成了一只大怪兽。

  “世间所有的巧合莫不如此。”爸爸感叹起来。我收起放大镜,抬起头来看看他。每回看见爸爸呆呆坐着,仿佛陷入沉思中的样子,我就知道,他马上就要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吧。我心里正思念着一个朋友,就在这个时候他打来电话或亲自来访。这样的巧合,一般人看成是不可思蚁的超自然现象。可是,有时候我思念这个朋友思念了半天,他还是没打电话来,而有很多时候我根本没想他,他却打电话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

  “人们喜欢搜集这种事例——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在一刹那间。

  在急需用钱的时候,忽然你在路上捡到了一笔钱,于是你就把它归因于‘超自然现象’,尽管你经常穷得一文不名。于是,亲朋好友经历过的各种各样‘超自然’事件,就像谣言一般传扬了开来。人们对这种事情太感兴趣了,不久之后就积累出一大堆故事。但是,在这件事上,也只有中奖的彩票展现在我们眼前。如果你知道我刻意搜集扑克牌中的丑角牌,你就不会感到讶异,我竟然有一整抽屉的丑角牌。”

  说到这儿,爸爸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爸爸,你有没有提出申请书?”我趁这个空档问道。

  “你胡说些什么?”爸爸叱责我一声。

  “向政府申请,当个国家哲人啊。”

  爸爸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但立刻又收敛起脸色,用严肃的口吻说:“人们一旦对‘超自然’产生兴趣,就会变得盲目。他们再也看不到宇宙间最神奇奥妙的现象——地球的存在本身。他们对火星人和飞碟深感兴趣,但对时时刻刻在我们眼前展现的人世奥秘,却视若无睹。汉斯·汤玛士,我不以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巧合。”

  爸爸俯过身子来,压低嗓门对我说:“我认为,宇宙间事事物物都有个目的。你会发现,在所有星星和银河背后,都存在着某种意图和目的。”

  这回爸爸停车抽烟,又乘机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但我还是不相信,跟小圆面包书有关的事情都纯属巧合。阅读“方块侏儒”那一段记载之前,我跟爸爸到穆拉诺岛上参观玻璃工厂——这也许是巧合。收到字体纤细的小圆面包书之前,有人送我一个放大镜——这或许也是纯粹的巧合。但是,获赠小圆面包书的人是我,而不是任何其他人——这个事实一定有它特殊的意义。

  梅花5

  ……这把牌变得有点难打了……

  那天傍晚我们抵达安科纳港时,爸爸变得十分沉默,让我忧心忡忡。我们坐在车子里,排队等候开车上船。爸爸只管睁着眼睛瞪住那艘船,一声不吭。

  那艘黄色的大轮船名叫“地中海”号(Mediterranean Sea)。

  到希腊的航程得花一天两夜。船在晚上九点启碇。一觉醒来后,我们将在海上度过星期天;如果没遇上海盗,星期一早晨八点钟我们就会踏上希腊的土地了。

  爸爸找到一本介绍这艘船的小册子。现在他终于开腔了:“汉斯·汤玛士,这艘船排水量达一万八千吨,可不是一个洗澡缸啊!它的时速十七海里,可以运载一千多名乘客和三百辆汽车。船上有商店、餐馆、酒吧、阳光甲板、迪斯科舞厅和赌场。还有各式各样的设备。你晓得这艘船甲板上有一座游泳池吗?我并不在意船上有没有游泳池;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晓不晓得船上有游泳池?我还想知道一件事:这次我们改变行程,没有开车穿过南斯拉夫,你是不是很不高兴啊?”

  “甲板上有游泳池吗?”我只能这么说。

  我想,爸爸和我都心里有数,这会儿最好什么都别说。但爸爸还一个劲喋喋不休:“你晓得,我订了一间舱房。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应该挑一间内舱房呢,还是应该选择一间有大窗的、能够观赏海景的外舱房?你猜,我挑了哪一间呀?”

  我知道他挑的是外舱房,而我也晓得,他早就知道我晓得答案。因此我淡淡地说:“价钱差多少啊?”

  “差几个里拉。我说服我儿子陪我搭船去希腊,总不能让他窝在一间密不通风的斗室啊。”

  他还想再讲下去,这时船上的人向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把车子开上船。

  把车停好后,我们立刻去找我们订下的舱房。它在顶层甲板下的第二层,家具十分精致美观,有两张大床、窗帘、好几盏灯、安乐椅和桌子。窗外,旅客们沿着船舱通道不停地走来走去。

  虽然舱房有敞亮的大窗,设备也堪称豪华,但我们还是决定到房外走走——在这一点上,我们父子之间还是满有默契的。离开舱房之前,爸爸从后裤袋掏出一个小酒瓶,给自己倒一杯酒。

  “为你的健康干杯!”爸爸朝我举起酒杯,尽管我的健康并不值得如此大张旗鼓的干杯。

  我晓得,一路从威尼斯开车过来,爸爸实在是够累的了。也许,他那双脚正在发痒,因为阔别海上生活多年后,今天他的两条腿终于又踏上轮船甲板。我也感到挺开心——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快乐过了。因此,我对爸爸在这个时候喝酒颇不以为意。

  “你每天晚上都一定要喝酒吗?”我问道。

  “唔,非喝不可。”他打了个酒嗝,不再吭声了。他陷入了沉思中,而我也在想着我自己的心事。爸爸喝酒的事,以后再提吧。

  轮船启碇之前,我们已经在船上逛了一圈。我发现游泳池关闭,感到有点失望,但爸爸立刻就打听出来,游泳池明天一早就会开放。

  我们爬到阳光甲板上,倚着栏杆,望着陆地在我们眼前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完全看不见。

  “好极了!”爸爸说。“汉斯·汤玛士,咱们现在遨游在海上啦!”

  说完这句充满感触的话,爸爸就带我到甲板下的餐厅吃晚餐。

  吃过晚饭后,就寝之前,我们决定留在酒吧,父子俩玩玩牌。爸爸口袋里正好有一副扑克牌,幸好并不是印着裸女图的那一副。

  船上挤满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旅客。爸爸说,其中有很多是希腊人。爸爸发给我“黑桃二”和“方块十”。我拿起“方块十”时,手上已经有另外两张方块牌。

  “吹制玻璃的女孩!”我惊叹起来。

  爸爸倏地睁大眼睛:“汉斯·汤玛士,你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吹制玻璃的女孩’吗?”

  “哦,我是说那些坐在酒吧喝酒的女人,”我灵机一动。“她们整晚坐在那儿,手里握着酒杯,就好像——辈子只会坐在酒吧喝酒似的。”

  这次总算被我蒙混过去。可是,这把牌变得有点难打了,简直就像用爸爸在维洛纳买的那副裸女牌来玩似的。我打出“梅花五”这张牌时,心中想的,却是汉斯在魔幻岛上遇见的侏儒田野工人。

  每回我把一张方块牌摊在桌面上,脑海中就立刻浮现起银发红衣、美丽动人的女孩形像。当爸爸扔下“红心幺”,骗走了“黑桃六”和“黑桃八”时,我忍不住叫嚷起来:“她出现了!”

  爸爸摇摇头说,该上床睡觉了。离开酒吧之前,爸爸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在这儿玩牌的并不单是我们父子两个。走出酒吧时,爸爸绕行到正在玩牌的几桌客人面前,向他们讨取丑角牌。我心里想,爸爸总是在离开时才向人家讨取丑角牌,未免有点卑怯。

  我已经很久没跟爸爸一块玩牌了。小时候,我们父子俩常在一块玩牌,但后来爸爸迷上丑角牌,一心只想搜集它,反而对玩牌失去了兴趣。否则的话,跟爸爸玩牌可是一件挺刺激的事,因为他精于牌桌上的各种骗术。在牌戏上,他最值得夸耀的一项成就是,有一回他玩单人牌戏,竟然花了很多天才赢。从这样的一场单人牌戏中获得乐趣,你不但要有耐心,而且还得有大量的空闲时间。

  我们回到舱房,在窗前伫立一会儿,眺望大海。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外面一片漆黑,但我们知道那片黑暗就是大海。

  一群喋喋不休的美国佬从窗外的通道走过去。爸爸拉上窗帘,往床上一躺,登时呼呼入睡——他显然灌足了黄汤,再也撑不住了。

  我躺在床上,体会轮船在大海中摇晃的情景。过了一会儿,我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然后阅读汉斯告诉孤儿艾伯特的那些奇人异事。

  梅花6

  ……他似乎想确定 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

  我在树林中走着,走着,不久来到一块平整的空地。百花齐放的山坡下,鳞次栉比排列着一栋栋木屋。一条街道蜿蜒穿梭过这些房子;路上熙来攘往,尽是个子非常矮小的侏儒,跟我已经遇到的那些没啥两样。山丘顶端,一间小屋子孤零零矗立着。

  看来,这儿找不到我可以咨询的地方官员,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查出,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一走进村子,我就看到一家小面包店。我从铺子门前走过时,一个金发姑娘出现在门口。她身上穿着红衣裳,胸口绣着三个血红“刚出炉的面包啊!”她绽开笑靥,亲切地招呼。

  面包的香味一阵阵袭来,我忍不住迈步走进这间小铺子。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尝过面包了。这儿,一条条面包和各种点心堆放在沿墙的宽阔柜台上,令我食欲大动。

  烤箱的烟气从狭窄的后房飘出。这时,另一位身穿红衣的姑娘走进小铺子来。她胸前绣着五个红心。

  我恍然大悟:“梅花侏儒”在田野干活,照顾牲口;“方块侏儒”专门吹制玻璃器皿;“爱司侏儒”穿着漂亮的衣裳,在林中采集鲜花和浆果,而“红心侏儒”则负责烘焙面包。现在我只要查出“黑桃侏儒”干的是什么活儿,对整场牌戏的布局,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我伸出手来,指着柜台上的一条面包问道:“我能不能尝一尝?”

  红心五倚在朴实的木制柜台上。那上面摆着一个玻璃缸,里头养着一条孤单的金鱼。她凝起眼睛看着我。

  “我想,我已经好几天没跟你说过话了。”她脸上的神色显得非常困惑。

  “对啊,”我回答。“我刚从月球掉落到地球上来。我向来不擅长说话,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擅长思考,而既然思考上有困难,不如干脆闭上嘴巴,保持沉默为要。”

  经验告诉我,跟岛上的侏儒打交道时,千万别把话讲得有条有理。跟他们一样胡言乱语、东拉西扯,反而能达到沟通的效果呢。

  “你说你从月球掉落下来?”红心五问道。

  “是的,从月球掉落。”

  “那你一定想吃一片面包啰。”红心五毫不思索地说。在她看来,从月球掉落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就像站在柜台前烘焙面包。

  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仿照他们说话的方式,就不难跟这群小矮人保持某种沟通。

  突然,红心五的脸色凝重起来。她倚在柜台上,倾身向前,压低嗓门悄声对我说:“未来存在于牌中。”

  说完,红心五又回复原先的神态。她撕下一大片面包,塞到我手里。我接过来,一股脑儿塞进嘴巴,一面嚼一面走出面包店,来到狭窄的街道上。这间铺子卖的面包味道有点酸,但嚼起来很有劲,而且绝对吃得饱。

  街上走动的侏儒,背上全都绣着红心、梅花、方块和黑桃的图徽。制服分四种:红心侏儒穿红色衣裳,梅花穿蓝衫,方块穿粉红衣裙,黑桃穿黑衣。

  有些侏儒个子比较高,身上的穿扮看来像国王、王后和侍从。

  国王和王后头上戴着王冠,而侍从则在腰间佩戴一把剑。

  我发现,扑克牌的每一张牌在这儿只有一个代表。我只看到一个红心K、一个梅花六、一个黑桃八。岛上没有儿童,也看不见一个老人。这些侏儒全都是青壮之辈。

  我在街上逛了一会儿。侏儒们看到我,只瞄了一眼就转身走开。

  只有梅花六——就是骑在六足怪兽背上在马路驰骋的那个侏儒——走上前来向我打招呼:“太阳公主一路走到海洋边。”说完,他绕过街角扬长而去。

  我开始感到头昏脑胀了。显然,我进入了一个建立在特殊阶级制度上的社会。看来,这座岛屿的居民日常遵守的不是法律,而是漫步在这个小村庄上,我感觉很不踏实,就像玩单人牌戏,被卡在两张牌中间,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场牌局。

  村中的房子全是低矮的木屋,门外悬挂着玻璃油灯——我看出,这些油灯都是在方块侏儒的玻璃工厂制造的。这会儿灯还没点亮。太阳就要下山了,但整个村庄依旧沉浸在金黄色的晚霞中。

  屋外的板凳和屋顶的飞檐上,放置着一个个玻璃缸,里头养着金鱼。我也发现,村中四处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瓶子,有些就随地丢弃在巷子间。我看见几个侏儒手里握着小瓶子,在街上游逛。

  有一间房子比其他的房子大得多,外观看起来像仓库。我听见屋里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把头伸进门中一瞧,发现里头是一家木工厂。四五个侏儒正忙得不可开交,正在组装一张大桌子。他们身上的服装、款式和田野侏儒的蓝色制服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衣服颜色是纯黑,背上绣的图徽是黑桃,有别于田野侏儒的梅花。

  我心中的谜团终于解开了:黑桃侏儒是以木工为业。他们的头发黑得像煤炭,但皮肤却比梅花侏儒苍白得多。

  方块J坐在屋前一张小凳上,凝视着夕阳在他的剑上反射出的光。他上身披着一件粉红长外套,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的绿裤子。

  我走到他面前,必恭必敬鞠个躬。

  “晚安,方块J。”我故作轻松向他打个招呼,然后问道:“能不能请教,现在当权的是哪一个国王?”

  方块J把剑插回鞘中,然后用他那双呆滞的眼睛瞪着我。

  “黑桃K。”他不耐烦地说。“因为明天就轮到丑角当权了。但我们不可以讨论牌局。”

  “是吗?我还想请你带我去见岛上的最高领导人呢。”

  “局牌论讨以可不们我。”方块J说。

  “你说什么呀?”

  “局牌论讨以可不们我。”方块J又重复一次。

  “哦!那是什么意思呢?”

  “则规守遵须必你。”

  “真的吗?”

  “吧瞧着等。”

  “你真的不能告诉我?”

  我仔细瞧了瞧他那张细小的脸孔。跟玻璃工厂的方块女郎一样,他的头发光亮、皮肤苍白。

  “对不起,我实在听不懂你刚才讲的话,”我说。“你是不是在讲荷兰话啊?”

  方块J抬起头来瞪着我,一副好得意的模样。

  “只有国王、女王和我们这些侍从,才懂得双向说话的艺术。你不了解这点,就表示你的地位比我低下。”

  我想了想。难道方块J刚才是倒着说话?“吧瞧着等”其实就是“等着瞧吧”。他连说两次“局牌论讨以可不们我”。如果倒回来念,这句话就变成了“我们不可以讨论牌局。”

  “我们不可以讨论牌局。”我对方块J说。

  方块J一听,登时对我刮目相看。

  “哪论讨要还么什为你那?”他迟疑地说。

  “啊你验考。”我信心满足地回答。

  这回轮到方块J瞠目结舌,模样儿活像刚从月球掉落到地球上的人。

  “我刚才问你,现在当权的是哪一位国王。我的目的是想考验你,看看你能不拒绝回答。”我说。“但你还是忍不住回答我。这一来你就违反了‘不可以讨论牌局’的规定。”

  “你这个人太卑鄙了!”方块J气呼呼地说。

  “呵呵,我还可以更卑鄙呢。”

  “招花么什有还你?”

  “我父亲的名字是‘奥图奥’,”我说。“你能不能把这个名字倒转过来念?”

  方块J瞪着我。

  “奥图奥。”他说。

  “没错。但你能不能倒转过来念呢?”

  “奥图奥。”他又说一次。

  “唉,我知道,”我催促他,“你能不能把这个名字倒转过来念一次呢?”

  “奥图奥!奥图奥!”方块J咆哮起来。

  “唉,你也够努力的了,”我安慰他。“我们试试另一句话好吗?”

  “来过马放。”方块J接受挑战。

  “摇啊摇。”我说。

  “摇啊摇。”方块J说。

  我一个劲的摇手:“我要你把这句话倒转过来说。”

  “摇啊摇!摇啊摇!”方块J一口气说了五六次。

  “够了,够了!谢谢你。现在请你把一个完整的句子倒转过来念,可以吗?”

  “这句话是:‘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

  “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方块J立刻说。

  “别跟着我念!要倒过来念啊。”

  “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方块J又说了一次。

  我只管摇头。“你还是在模仿我。大概是因为你没法子把这句话倒转过来念吧。”

  “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方块J急得直嚷起来。

  看他那副着急的样子,我心里有点不忍。但是,发明这种伎俩的人并不是我啊。

  嗖地,方块J从腰间拔出他的剑,没头没脑往墙边一只瓶子劈过去,把它击得粉碎。路过的几个红心侏儒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瞄了两眼,鬼赶似地跑开去了。

  这下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座岛是个庇护所,专门收容无药可救的精神病患者。可是,为什么他们个子都那么小呢?他们怎么都会讲德语呢?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像扑克牌那样,穿上不同的服装,绣上不同的号码呢?把事情弄清楚之前,我不会放走方块J。我得小心,别把话讲得太清楚,因为岛上的侏儒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有条有理的说话方式。

  “我刚登陆这儿。但我以为,这个地方跟月球一样荒凉。现在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的?”方块J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显得非常沮丧:“你是新来的丑角吗?”

  “我从没想到,德国在大西洋有一个殖民地。”我继续说。“虽然我去过很多地方,但我恐怕得承忍,我第一次看到个子那么矮小的人。”

  “你果然是新来的丑角。讨厌鬼!希望不会再有丑角出观。没有必要给每一组牌配上一个丑角。”

  “可别那么说啊!如果丑角是惟一懂得说话艺术的人,那么,如果每一个人都是丑角,这场纸牌游戏的谜团很快就可以解开啦!”

  方块J摆摆手,示意我别再多说。

  “把自己跟各种可能的问题牵扯在一起,是挺累人的事情。”他说。

  我知道,要从他口中问出真相并不容易。于是我再试一次:“你们这帮人聚在一起,居住在大西洋中一个神秘的小岛上。我要求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这个要求不是挺合理吗?”

  “放弃!”

  “你说什么?”

  “你破坏了牌局。我放弃叫牌机会,不跟了!”

  说完,方块J从外衣口袋掏出一个小酒瓶,昂起脖子,猛喝一口。他喝的是一种亮晶晶的饮料,跟梅花侏儒喝的相同。把瓶口塞好后,他伸出一只胳臂有如朗诵一首诗的开头句子似的,庄严肃穆地说:“银色的双桅帆船沉没于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家伙很快就会醉倒,看来我得自己去寻找黑桃国王了。反正,从方块J嘴里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突然,我想起一个侏儒告诉我的一件事。

  “我必须去找找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佛洛德……”我喃喃自语。

  方块J听了这句话,立刻从板凳上跳起身来,举起右胳臂,行了个纳粹式敬礼。

  “你刚提到佛洛德?”

  我点点头:“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够能然当。”

  我们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屋子,来到村中一个小小的市集广场。

  广场中央有一口大井。红心八和红心九正忙着打水;她们合力把一桶水从井里拉上来。在广场的人群中,她们那一身血红的衣裳显得格外醒目。

  四位国王齐聚井边,勾肩搭背围成一圈,仿佛在密商国家大政。我心里想,一个国家四王并立,怎能有效率地推动政务呢?这四位国王的服饰颜色一如他们的侍从,只是更庄严华贵些。每一位头上都戴着黄金打造、光彩夺目的王冠。

  四位王后也出现在广场上。她们四处串门子,不时从口袋中掏出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庞。看来,她们常常忘记自己是谁,甚至记不起自己的长相,因此非得常常照镜子不可。王后戴着后冠,比国王的王冠狭小高耸些。

  广场的另一边,我看见一个白发苍苍、颏下蓄着雪白胡须的老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着烟斗。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身材——他个子几乎和我一般高大。除了身材外,他身上的衣着也跟侏儒们不同。他穿的是灰色粗布衬衫和宽松的褐色长裤,看起来挺寒伧、朴实,跟侏儒们那身五彩缤纷的服饰形成尖锐的对比。

  方块J走到老人跟前,替我引见。

  “主公,这位是新来的丑角。”方块J说。

  说完,他膝头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广场上,呼呼大睡起来。看样子他是喝醉了。

  老人霍地从石头上跳起身来,睁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声不吭。接着,他伸出手来开始触摸我。他先摸摸我的脸颊,再轻轻揪一揪我的头发,最后拂一拂我身上穿着的水手装,似乎想要确定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

  “这……这是我见过最糟的一件事。”他终于开腔。

  “您就是佛洛德先生吧?”我向他伸出手来。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好久好久不肯松开。突然,他仿佛想到一件不愉快的事似的,一下子变得急躁起来。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村子!”他说。

  看来,这个老头子的脑筋跟岛上的侏儒一样不清楚,但他的态度却不像他们那般冷漠。光凭这点,我就决定跟他一块走。

  老人带着我匆匆走出村子。他的两条腿似乎很虚弱,路上好几.次几乎摔跤。

  我又看到远方山丘上孤零零矗立着一间木屋,俯瞰着山下的村庄。我们来到屋前,并没进去。老人要我坐在屋外一张小凳上。

  我刚坐定,屋角就探出一颗模样十分古怪的头颅来。这个人样、子挺滑稽,身上穿着紫蓝色衣裳,头上戴着有两只驴耳朵的红绿两色帽子。好几十个小铃铛缀在他的衣服和帽子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舌乱响。

  他朝我跑过来,先捏捏我的耳朵,再拍拍我的肚子。

  “小丑,回到村子里去吧!”老人命令他。

  “别那么凶嘛!”小丑脸上绽放出狡黠的笑靥。“家乡来了访客,就把老朋友给抛弃啰。主公,不可以这样做啊,这样做会带来灾祸的!记住我的话。”

  老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要帮忙准备那场大宴会吗?”他问小丑。

  这个活泼好动的侏儒,模仿驴子,舒伸四肢做了几个跳跃踹踢的动作。然后他说:“您老人家说得对,这种事情可不能大意。”

  “今天的谈话就此打住,再见!”

  说完,他就窜下山去,回到村子里。

  老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从山丘上俯瞰村庄,只见一群衣饰华丽的小矮人,在一栋栋褐色的小木屋之间出没,走动。

  梅花7

  ……珐琅和象牙在我嘴里长出来……

  我阅读小圆面包书,一直读到深夜。第二天清早,我在睡梦中惊醒过来。床头灯依旧亮着。昨天晚上,我手里拿着放大镜和书本,读着读着就呼呼入睡了。

  看到爸爸还在睡觉,我松了口气。放大镜躺在我的枕头上,但我却找不到小圆面包书。最后我在床底下找到它,连忙把它藏进裤袋里。

  处理停当后,我才爬下床来。

  昨晚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事情是那么的诡秘,一觉醒来,我感到非常焦躁,非常不安。我拉开窗帘,站在窗前。眼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海水。我没看见其他轮船,只看到几艘小渔船。将近破晓时分,海天交接处出现一道金黄的曙光。

  魔幻岛上那些侏儒的事迹,委实过于神秘荒诞,教人怎能相信呢?当然,我也无法确定,我读到的那些事情全是真的,但是,书中对卢德维格和艾伯特在杜尔夫村的生活,描写得却非常真实。

  杜尔夫村的金鱼和彩虹汽水,肯定是来自面包师傅汉斯漂流到的那座岛屿……我自己就曾经在杜尔夫村的小面包店,亲眼看见过饲养在缸里的一条金鱼。我没喝过彩虹汽水,但是,老面包师请我喝过一杯有气泡的、滋味像梨子的饮料。他告诉我,有一种饮料比这好喝千百倍……当然啦,这一切都可能是杜撰的。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彩虹汽水真实存在,而小圆面包书描写的那些事迹,也可能纯属子虚乌有。杜尔夫村的面包师傅饲养一条金鱼,装饰他的窗子,并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是,他把一本小书塞进一个圆面包里,送给一个陌生的过路客——这可就有点不寻常了。不论如何,使用那么细小的字体撰写一整本书,毕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在收到这本书之前,有个神秘的小矮人送我一个放大镜。这未免太巧了吧?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今天早晨最让我感到焦躁不安的,倒不是这些技术层面上的细节。让我思潮澎湃、起伏不已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

  我突然领悟,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跟魔幻岛上那些浑浑噩噩的侏儒一样,对日常事物的神秘奥妙视若无睹。

  我觉得,我们的生活是一桩奇特的冒险。可是,一般人总觉得这个世界“太平凡”,因此一窝蜂去探那些“不寻常”的事物,譬如神仙或火星人。这完全是因为我们没体会到,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大奥秘。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在我心目中,世界宛如一个奇妙的梦境。

  世间的事事物物如何契合、如何运作,我一直深感兴趣,也一直试图寻找某种解释。

  我站在船舱窗口,望着愈升愈高的旭日和愈来愈亮的天空,忽然觉得全身仿佛脱胎换骨似的,有一种非常新奇的感受,而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今天,不曾消退。

  站在窗前,望着海上的日出,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神奇的生命体,浑身洋溢着活力,然而对自己的真正本质却几乎毫无所知。

  我晓得,我是居住在银河系一个星球上的生物。我一直意识到这点,因为以我的教养,想漠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进占了我身上所有细胞。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奇异的、对我来说全然陌生的东西。我怎么会站在船舱房间里头,想着这些奇怪的事情呢?我的身体怎么会长了皮肤、头发和指甲来呢?更甭提牙齿了!我不明白,珐琅和象牙质的牙齿怎么长在我嘴里,但这些坚硬的东西确实是属于我的呀。一般人只有在看牙齿的时候,才会想到这档子事。

  我觉得不可思议,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汲汲营营,却从不问一问:我们到底是谁?我们究竟来自何方?地球上的生命,你怎能视若无睹或视为当然呢?我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复。想着想着,我觉得又快乐又悲伤。这些思绪也让我感到孤寂,但这种孤寂是美好的。

  爸爸突然从睡梦中扯起沙哑的嗓门,发出狮子一般的吼叫声,我听了却很快乐。在爸爸起床之前,我已经领悟,探讨万物固然重要,但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莫过于跟心爱的亲人共处的时光。

  “你已经起床了?”爸爸从窗帘底下伸出头来,嘹望碧波万顷的大海上那一轮初开的太阳。

  “太阳也起床啦。”我回答。

  我们父子俩就这样展开了海上的一天生活。

  梅花8

  ……如果我们的头脑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

  吃早餐的时候,我们父子俩聊起哲学问题。爸爸开玩笑地建议,我们劫持这艘船,然后盘问所有乘客,看看他们之中到底有谁晓得人生的奥秘。

  “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啊!”爸爸说。“这艘船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船上一千多个乘客,来自世界各个角落。因缘际会,我们同搭一条船,在大海中航行……”

  他伸出手来,指了指餐厅中的客人,继续说:“这伙人当中,一定有人晓得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那么好的一手牌,里头肯定至少有一张是丑角牌!”

  “至少有两张。”我看着他说。从爸爸脸上的笑容,我看出他知道我指的是谁。

  “我们实在应该把船上所有乘客聚集在一块,一个个询问他们,究竟晓不晓得人是为何而活的,”爸爸说。“回答不出来的人,我们就扔到海里去喂鱼。”

  “那些孩子怎么办呢?”我问道。

  “他们全都及格,统统通过考试。”

  我决定利用早晨的时光,从事一些哲学考察。爸爸在读德文报纸。我在游泳池里泡够后,爬到甲板上坐下来,开始观察周遭的人群。

  有些人手里拿着一罐防晒油,一个劲的往自己身上涂抹,有些人捧着一本法文、英文、日文或意大利文的平装书,看得津津有味。

  其他乘客散坐在甲板上,一面喝啤酒或加冰块的红色饮料,一面起劲地聊天。船上还有一些儿童:年纪比较大的跟成年人坐在一块晒太阳;年纪比较小的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时被其他客人的旅行袋和手杖绊倒;年纪最小的孩子坐在大人膝头上,只管哭闹不停。我看见一个小娃儿依偎在母亲怀里,吮着母亲的乳头。这对母子显得非常自在,就仿佛坐在法国或德国自己家里似的。

  这些人到底是谁?来自何处?我最感兴趣的是:船上除了我们父子俩,究竟有没有人也在问这类问题呢?我坐在甲板上,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看看究竟有没有一个神在操控他们的言行举止。我想,经过密切的审视,我也许能找出一些答案。

  我处在一个有利的位置。一旦找到理想的观察目标,我就可以尽情观察他,直到这艘船抵达希腊的帕特拉斯港为止。在某些方面,观察船上的人比观察跑动不停的昆虫或蟑螂,要来得容易。

  甲板上的乘客不时舒伸胳臂;有些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踢踢腿。在一分钟里头,一位老先生连续戴上、脱下眼镜四五次。

  显然,这些人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举止。每一个小动作都是下意识地做出来的。在某些方面,这些动作只是在显示这些人还活着。

  我觉得,观察人们眼皮的动作比较有趣。当然,每个人都会眨眼睛,但眨眼的频率却因人而殊。看到人们眼睛上那一小块薄薄的皮不断跳动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曾经看见一只鸟儿眨眼。看它的模样,仿佛它体内有某种机制在操控眨眼的动作。

  现在我发现,船上的人也以同样机械的方式,在眨他们的眼睛。

  船上有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德国人。一看见他们,我就想起海象,他们躺在甲板椅子上,头上戴着白色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

  一整个早晨,这些德国佬除了打盹,就是在身上擦抹防晒油。爸爸管他们叫“布雷特乌斯特德国人”(Bratwurst Germans)。我原以为,布雷特乌斯特是德国一个地方的字名,但爸爸解释说,这些德国佬吃了太多肥油油的腊肠,身材才会那么肥壮,而这种腊肠德文就叫做“布雷特乌斯特”。

  我感到好奇,当一个“布雷特乌斯特德国人”躺在甲板上晒太阳时,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经过仔细的观察,我判断他是在想腊肠,因为实在没有迹象显示他在想别的事情呀。

  一整个早晨,我持续进行我的哲学探索。我们父子俩有个协议,今天分头活动,各玩各的。于是我在船头船尾四处游逛,自由自在。但我得答应爸爸不跳到海里头去。

  我借用爸爸的望远镜,窥伺船上的一些乘客。这种玩法非常刺激,因为我得时时提防被人逮到。

  那天早晨我做的最糟的一件事,是跟踪一个美国女人。这个婆娘非常诡异,让我对。人的本质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她站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回头望望四周,以确定没有人窥探她。我躲在一张沙发后头,避免被她看到。我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但我并不害怕。我是为她感到紧张不安。这婆娘到底想干什么呢?等了半天,我终于看见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绿色的化妆袋。袋里有一个镜子。她举起镜子,左照照右瞧瞧,然后开始涂口红。

  我直觉地感到,眼前这一幕必然有助于我对人类本质的探讨。

  但好戏还在后头呢。化完妆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起来。事情还没完。把镜子塞回化妆袋之前,她竟然举起一只手,朝镜中的自己挥了挥。同时,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绽露出娇媚的笑靥来。

  她走出大厅后,我整个人瘫坐在沙发后面。

  她为什么向自己挥手?我从哲学的角度思考一番后,断定这个女人是一个怪胎,说不定还是个女丑角呢!她显然察觉到这个事实:我挥手故我存在。从某种角度来看,她其实是两人——一个是站在大厅涂口红的女人,另一个是向镜中的自己挥手的女人。

  我知道,拿活人当实验品不完全合法,因此,观察过这个婆娘之后,我就暂时停止我的探索。下午在一场桥牌局上相遇时,我直直走过去,用英文问她能不能把丑角牌送给我。

  “拿去吧!”她把丑角牌递给我。

  从她身边走开时,我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同时向她眨一眨眼睛。她大吃一惊,险些儿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也许感到奇怪,我怎么会晓得她的小秘密。说不定,这会儿坐在美国家里,她心里依旧感到不安哩。

  生平第一次,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弄到一张丑角牌。

  我们父子约好,晚餐前在舱房见面。我只告诉他,今天早晨我在船上做了一些重要的观察,详情则未向他透露。晚餐时,我们聊起人的本质。这段谈话非常有趣。

  我说,我们人类真是奇怪的东西,在很多方面非常聪明——连太空和原子都探索了——对自己却了解不深。接着,爸爸就说出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那么,我们就会变得非常愚笨,愚笨到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头脑。”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对于我刚才提出的问题,爸爸也只好这么回答。

  “其他动物的头脑比我们人类简单得多,”爸爸继续说。“举个例子来说我们了解蚯蚓的头脑是怎么运作的——至少大体上了解。可是,蚯蚓自己却不了解它的头脑,因为它的头脑太简单。”

  “说不定,有个上帝了解我们啊。”我灵机一动。

  爸爸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我不免感到沾沾自喜,以为爸爸是被我的聪明智慧所感动。

  “你说的也许没错,”他说。“但这么一来,这个上帝的头脑就太过复杂了,结果他没法子理解他自己。”

  他招招手,要侍者给他带一瓶啤酒过来。爸爸继续谈论他的人生哲理,直到啤酒送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就是,爱妮妲(Anita)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侍者替爸爸倒酒时,爸爸忽然说。

  爸爸突然提到我母亲的名字,让我惊讶不已。通常他都称呼她“妈妈”,跟我一样。

  爸爸开始喋喋不休谈论妈妈时,我就会感到不耐烦。我跟爸爸一样想念她,但我不喜欢把这事挂在嘴边,跟爸爸一块谈论。

  “我能够理解外太空的构造,”爸爸说,“却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不告而别。”

  “也许,那是因为她不了解她自己吧。”我回答。

  我们父子不再吭声了,只管默默吃着晚餐。我想爸爸和我都没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妈妈。

  晚餐后,我们在船上四处走走。爸爸指着我们遇到的那些船员和干部,向我解释他们袖章上的条纹所代表的意义。不知怎的,他们使我想起扑克牌中的那些牌。

  那天晚上,时候已经不早了,爸爸却说他想去酒吧小喝两杯。

  我不想阻止他。我说,我想回舱房看漫画书。

  爸爸以为我想独处一会儿。事实上,我急着打开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我想知道,当他们坐在山丘上俯瞰侏儒村时,佛洛德会告诉汉斯什么事情。

  不用说,我根本没读那些漫画书。也许,今年夏天我长大了——已经成长到不再想看漫画书了。

  经历过今天发生的事情,我终于发现,爸爸并不是我们家中惟一的哲学家。我凭着自己的努力,也开始展露出一点哲学天分啦。

  梅花9

  ……闪闪发亮 喝起来有点像汽水的甜美果汁……

  “幸好我们离开了那里!”颏下蓄着白胡须的老人佛洛德对我说。

  好一会儿,他只管瞪着眼睛盯着我。

  “我真担心,你会对他们讲些不该讲的话。”他说。

  他把视线从我脸上挪开,伸出手来,指了指山丘下的村庄。然后他又拱起腰背坐回椅子上。

  “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他问道。

  “对不起,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回答。

  “唔,难怪你不懂。我问的方式也许不太对。”

  我点头表示同意。“那就请你换一种方式问吧,如果有另一种方式的话。”

  “当然可以!”他急切地说。“但是,首先你必须回答一个挺重要的问题。你知道今天是几年几月几号吗?”

  “我不太清楚,”我坦率告诉这位老人。“大概是十月初……”

  “不必告诉我几月几号,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

  “1842年。”我回答。渐渐的,我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老人点点头。

  “小伙子,一晃就是整整五十二年啰。”

  “您在岛上住了那么多年?”

  他又点点头:“唔,五十二年。”

  一颗泪珠从他眼角夺眶而出,直滚下他的脸颊来。老人并没伸手把它擦掉。

  “1790年lo月,我们从墨西哥出发,”他开始诉说起来。“在海上航行了几天后,我们那艘双桅帆船忽然出事,沉没到海底。船上的水手全都遇难,只有我抓住几块坚实的木板,一路漂流到岸上……”

  老人陷入沉思中。

  我告诉他,我也是因为一场海难才漂流到岛上来的。老人难过地点点头,说道:“你把这个地方看成一座‘岛’,我也管它叫‘岛’,但我们能确定这真是一座岛屿吗?小伙子,我在这儿住了五十多年,每一个角落都去过,就是一直找不到海岸。”

  “看来这座岛还不小啊。”我说。

  “这么大的岛,怎么没画在地图上呢?”

  老人抬头望着我。

  “当然,我们可能被困在美洲或非洲某个地方,”我说。“我们很难确定,海难发生后,我们到底跟随洋流在海上漂流了多久,才被冲到岸上来。”

  老人绝望地摇摇头。“小伙子啊,在美洲和非洲你总会看到‘人’啊。”

  “可是,如果这个地方既不是一座岛屿,又不是一个大洲,那它到底是什么所在呢?”

  “挺奇特的一个所在……”老人含糊地说。

  他又陷入沉思中,好一会儿只管静静坐着。

  “那群侏儒……”我问道,“让你感到不安?”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我,却反问道:“你真的来自外面的世界?你真的不是他们那一伙人?”

  我是他们那一伙?看来老人真的害怕那群侏儒。

  “我是在汉堡上船当水手的。”我告诉老人。

  “真的?我是从卢比京来的……”

  “我也是呀。我在汉堡上船当水手,那是一艘挪威籍轮船,但我老家在卢比克。”

  “当真?其他事情你暂时别说,先告诉我,在我离家这五十年间,欧洲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老人。那些年,欧洲最重大的事件就是拿破仑发动的战争。我告诉他,1806年,卢比克全城被法军洗劫一空。

  “1812年,我出生后的第一年,拿破仑挥军进入俄罗斯。”我说。“结果仓皇撤退,损失惨重。1813年,在莱比锡一场大战中,他吃了败仗。拿破仑退到厄尔巴岛,建立他的小王国,可是几年后他又卷土重来,再建法兰西帝国。这回他在滑铁卢被击垮。最后,他被流放到非洲西海岸外的圣赫勒拿岛,度过余生。”

  老人专注地听着。“至少他看得见大海。”老人喃喃自语。

  看样子,他试图把我告诉他的这些事情拼凑起来,组成一段完整的历史。

  “听起来好像一个冒险故事嘛。”老人听完我的讲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我离家后的欧洲历史!跟我想象的大不相同。”

  我同意老人的看法:历史像是一则讲不完的童话故事,惟一的差别在于历史记录事实。

  太阳即将沉落到西山后。山脚下整个村庄陷入一片阴影中。侏儒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裳,在街上晃荡闲逛。

  我伸出手臂,指着这群小矮人。“你老人家打算告诉我他们的事吗?”我问老人。

  “当然,”老人说。“我会告诉你一切,但你得先答应我,今天晚上我告诉你的话,不会传到他们耳朵里。”

  我连忙点头答应。于是佛洛德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那时我在船上当水手。我们那艘西班牙籍双桅帆船,运载一大批银货,从墨西哥维拉克路土港(Veracruz)出发,准备开往西班牙的加地斯(Cadiz)。天气十分良好,风平浪静,可是说也奇怪,出航后几天我们就遭遇海难。当时海上没有风,我们的船漂流在波多黎各和百慕达之间的海域。当然,我们都听说过,这一带的海面常发生奇怪的事,但我们都没把它当真,以为它只是老水手的迷信。

  一天早晨,我们的船正航行在平静的海面上。船突然凌空而起,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把它揪起来,像螺丝锥那样旋转它。几秒钟后,我们又被抛落到海面。每个人都被整得七荤八素,遍体鳞伤。船货开始移位,大量的海水涌讲船舱。

  我漂流到岸上,捡回了性命。那片小沙滩,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因为一上岸我就往岛内走去。游逛了几个星期后,我在这儿落脚,定居下来。此后这里便是我的家。

  日子过得还可以。这个地方生长着马铃薯和玉蜀黍,也有苹果和香蕉。还有一些水果和植物,是我从没见过或听说的。我日常的主食是浆果、环根和禾草。我得替岛上每一种奇异的植物取个名字。

  过了几年,我终于驯服岛上的六足怪兽。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杀一只六足怪兽来吃。它们的肉很瘦、很嫩,味道有点像我在德国老家过圣诞节吃的野猪肉。日子一年一年过去。我采集岛上的药草,治疗身上的各种病痛。我也学会调配各种饮料,用来提神醒脑、舒畅身心。待会儿你就知道,我常喝一种叫‘凝灰岩汁’(tuff)的饮料。它是用棕榈树的根熬煮成的,味道有点苦——这种树生长在多孔的凝灰岩上,所以又叫凝灰岩棕榈。困倦时,这种饮料会让我清醒,精神百倍;失眠时,它会让我呼呼入睡,一觉到天明。它挺好喝,对身体毫无害处。

  我也调制一种叫‘彩虹汽水’的饮料,喝了对整个身心都有莫大的好处,但会产生严重的后遗症,凶险无比,幸好市面上买不到它,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啰。这种饮料,是我利用普普玫瑰(purplJ,-rose)的花蜜酿制成的。普普玫瑰是岛上的特产,树身矮小,开满猩红的小花。我不必把花摘下来,也不需亲自动手采集花蜜。这个工作有蜜蜂代劳。告诉你啊,这儿的蜜蜂,体形比咱们德国老家的鸟儿还大呢。它们在树身上筑巢,把采集到的花蜜贮藏在那儿。需要花蜜时,我就伸手到树洞中捞取。

  我从岛上的彩虹河汲取河水——我屋里的金鱼就是在那儿捕捉的——跟普普玫瑰花蜜掺在一块,调配出一种闪闪发亮,喝起来有点像汽水的甜美果汁。所以,我就于脆管它叫汽水啦。

  彩虹汽水最美妙的地方是它的特殊风味。它让你尝到的不光是一种滋味,而是人世间各种各样的滋味。这些滋味同时侵袭你身土的每一个感觉器官。更妙的是喝这种饮料时,不但你的嘴巴和喉咙尝到它的滋味,连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尝到。小伙子,我可得提醒你啊,像这样美妙的饮料绝不可以一口喝光——你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

  老人歇口气,继续说:“彩虹汽水调制成功后,我天天都喝几杯。起初,它让我感觉到身心畅快,可是过了一阵子,我开始丧失空间感和时间意识。我会突然在岛上某处‘醒’过来,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那儿的。一连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我会在岛上各处游荡,找不到回家的路。有时,我连自己是谁、从何处来,都记不得了。

  感觉上,周遭的所有东西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开始时,我感到四肢有一种骚痒刺痛的感觉,渐渐的,这种感觉蔓延到我的头脑,最后竟然啃食起我的心灵来。幸好,趁着还来得及之前,我毅然戒掉了喝彩虹汽水的瘾。现在喝这种饮料的,只有岛上的其他居民。个中原因,我很快就会告诉你。”

  我坐在木屋门口板凳上,一面聆听老人佛洛德的诉说,一面俯瞰山脚下的小村庄。天色渐渐沉黯下来。村中的侏儒们开始点亮屋外的油灯。

  “天气有点冷了。”佛洛德说。

  他站起身来,打开木屋的门,带我进入一间小小的厅堂。屋里的陈设和家具显示,佛洛德的生活必须品都是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制造的。屋里找不到金属制品,每一样东西都是用黏土、木材或石头做成。惟一具有文明色彩的日用品,是玻璃制成的油灯和杯盘碗碟。厅堂四周摆着几个大玻璃缸,里头饲养着金鱼。木屋墙上的嘹望孔,装设着一扇扇玻璃窗。

  “我父亲是玻璃工厂的师傅。”老人仿佛看出我心中的疑惑,赶忙向我解释。“到海上谋生活之前,我学会了吹制玻璃器皿的本事,没想到却在这儿派上用场。在岛上住了一阵子后,我开始将不同种类的沙掺揉在一块,放进防火石头砌成的炉子里,炼制成上好的玻璃。这种防火石头,是我在村外的山上找到的。”

  “我已经参观过岛上的玻璃工厂。”我说。

  老人转过身来盯着我,焦急地问道:“你没告诉她们什么吧?”

  一整个晚上,他老是警告我别告诉侏儒们“任何事”。我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我只向她们问路而已。”我回答。

  “这就对!坐下来喝一杯凝灰岩汁吧。”

  我们在桌旁两张板凳上坐下来——桌子是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黑木树做成的。佛洛德拿起一只玻璃壶,把一种褐色饮料倒进两个玻璃杯中,然后举起手来,点亮悬吊在天花板下的一盏油灯。

  我接过杯子,战战兢兢啜了一口。它尝起来既像椰子汁又像柠檬水。吞下第一口之后,那股苦涩的滋味好久好久留存在我嘴巴里。

  “觉得怎么样?”老人急切地问我。“你可是第一个喝到这种饮料的欧洲访客啊。”

  我说,这玩意还挺清凉解渴的,味道也还不错。这倒是真心话。

  “好极了!”他说。“现在,我得告诉你岛上这群小矮人的故事了。小伙子,你急着想知道他们的来历,对不对啊?”

  我点点头。于是老人佛洛德继续讲述他在岛上的经历。

  梅花10

  ……我不明白,一个东西怎么会无中生有,突然冒出来……

  我把小圆面包书放到床边桌子上,开始在舱房中踱起方步来,一面走,一面思索着刚才在书中读到的事情。

  佛洛德在魔幻岛上度过漫长的五十二个年头,然后,有一天他遇到一群成天打瞌睡的小矮人。难道说,佛洛德漂流到岛上多年后,这群侏儒才突然抵达?不管怎样,把吹制玻璃器皿的技术传授给方块侏儒的人,一定就是佛洛德。显然,他也教导梅花侏儒耕种、红心侏儒焙制面包、黑桃侏儒做木工。可是,这些奇特的小矮人到底是谁呢?我知道,只消打开小圆面包书再往下看就会找到答案,可是,舱房里现在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打开那本书。

  我拉开窗帘,突然看见窗外有一张细小的脸孔。我跟他打了个照面。竟然又是那个侏儒!他站在窗外走道上,张开嘴巴愣愣瞪着窗里窗外,两人互瞪了几秒钟后,他发现自己行藏败露,立刻拔脚就溜,转眼消失无踪。

  我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呆了一会儿,我伸出手来拉上窗帘,然后扑到床上放声大哭。

  其实,我大可以冲出舱房,跑到酒吧去找爸爸,可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点。我吓得什么事都不敢做,只敢把脸儿埋藏到枕头下,一个劲打着哆嗦。

  我不晓得我躺在床上哭了多久。爸爸一定在走廊上听见我号哭的声音。他推开房门,冲了进来。

  “汉斯·汤玛士,你到底怎么啦?”

  爸爸把我的身子翻转过来,然后伸出两只手指头,掰开我的眼皮。

  “那个侏儒……”我一边啜泣一边说,“我看见那个侏儒站在窗小……他就站在那儿……直直瞪着我。”

  爸爸原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听我这么一说,他立刻摔开我,自顾自在舱房中踱起方步来。

  “汉斯·汤玛士,你在胡扯些什么呀!这艘船上根本就没有侏儒。”

  “我亲眼看见他。”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爸爸说。

  费了好一番唇舌,爸爸总算把我安抚住。我答应不再提这件事,但要求爸爸承诺,明天这艘船抵达希腊帕特拉斯港之前,他一定要问水手,船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侏儒乘客。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父子谈论哲学问题谈得太多了?”爸爸问道,我还一个劲抽抽噎噎的吸着鼻涕。

  我摇摇头。

  “现在最要紧的是在雅典找到妈妈,”爸爸说。“然后再慢慢去探讨人生的其他谜团,没有人会跑来跟我们抢夺哲学问题的。”

  爸爸低下头来盯着我。

  “探究人的本质和宇宙的来源,可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寻常的嗜好啊!这艘船上,咱们父子可能是惟一探索这种问题的人呢。对这种问题有兴趣的人,散居世界各地,没有机会组成一个团体。”

  我终于停止哭泣。爸爸打开酒瓶,在杯中倒进少许威士忌,掺些水,然后递到我手里。

  “喝吧,汉斯·汤玛士。它能让你一觉睡到天亮。”

  我喝下两三口。原来酒的滋味那么糟!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天天都要喝上几杯。

  爸爸准备就寝时,我掏出那张向美国婆娘讨来的丑角牌,递到爸爸手里。

  “送给你。”我说。

  爸爸把那张牌接过来,仔细瞧一瞧。这虽是一张挺普通的扑克牌,但却是我替爸爸弄来的第一张。

  为了表示他的谢意,爸爸特地为我表演一招扑克魔术。他打开旅行袋,拿出一副扑克牌,把我送他的丑角牌插进里头,混在一块,然后将整副牌放在床边桌子上。突然,他伸手往空中一抓,把那张丑角牌抓了下来。

  我明明看到他把那张丑角牌插进整副牌里头呀。莫非他把牌藏在衣袖里?但这又是怎么办到的呢?我不明白,一个东西怎么会无中生有,突然冒出来。

  爸爸信守承诺。第二天,他果然去询问船员,这艘船上到底有没有侏儒乘客。答案是否定的。这正是我最担心的状况:那个侏儒一定是偷渡客,这会儿正藏匿在船上。

  梅花J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场幻术 那么它背后一定有个伟大的魔术师……

  我们决定不在船上吃早餐,等抵达目的地帕特拉斯港再说。爸爸把闹钟拨到七点,比抵达时间早一个钟头,但我六点钟就醒了。

  眼睛一睁开,我就看见床边桌子上摆着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昨天晚上,那张狡黠的小脸孔出现在窗口时,我忘记把放大镜和书收藏起来。幸好,爸爸没发现。

  爸爸还在睡觉。醒来后,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佛洛德答应告诉汉斯岛上那群侏儒的故事。于是,我趁着爸爸还没翻身醒来前他习惯在床上翻滚一阵),悄悄打开小圆面包书,继续读下去。

  “船在海上航行时,我们水手成天聚在一起玩牌。我口袋里总是放着一副扑克牌。海难发生后,我漂流到这座岛屿,身上啥都没有,只有一副法国出品的扑克牌。刚到岛上时,头几年,每回我感到寂寞,就会掏出扑克牌玩一局单人牌戏。扑克牌上印着的图像,是我在岛上惟一看得到的图画。我玩的不单单是在德国老家和在船上学会的单人牌戏。利用手头上五十二张牌——加上消磨不完的时间——不久我就想出无数新花样,发明各种玩单人牌戏的新技巧。过了一阵子,我开始赋予每一张牌不同的个性特征。我开始把它们看成四个不同家族的成员。‘梅花’这一组。皮肤深褐,身材矮壮,头发浓密鬈曲。‘方块’这一组,个子苗条纤细些,举止也比较优雅。他们的皮肤晶莹洁白,银发直直从头顶垂下。至于‘红心’这—组,简单的说,他们比其他任何一组都要热情开朗。说到‘黑桃’这一组——我的妈呀!他们的身材十分挺拔结实,皮肤苍白,头发稀薄黝黑,一双黑眼睛有如利刃一般锐利,脸上表情森冷严肃。

  不久之后,每回玩单人牌戏时,扑克牌上的‘人物’就会在我眼前显现。感觉上,每打出一张牌,一个精灵就会从魔瓶里进出来似的。精灵,没错——牌上的四大家族,不但容貌不同,个性气质也有很大的差异。‘梅花’这个家族,比起含蓄、敏感的‘方块’家族,举止显得比较呆滞、僵硬。跟脾气刚猛暴躁的‘黑桃’相比,‘红心’就显得亲切、开朗得多。每一个家族中的成员,个性也不尽相同。‘方块’都很敏感,容易受到伤害,但只有‘方块三’动不动就放声大哭。

  ‘黑桃’的脾气都有点急躁,其中性情最暴戾的要算‘黑桃十’。就这样,我创造出五十二个隐形人物,跟我一块居住在岛上。后来,数目变成五十三个,因为扑克牌中那张原本没用的丑角牌,后来也开始扮演重要的角色。”

  “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呢?”听到这儿,我插嘴问道。

  “在岛上独居的孤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得出来。这座岛屿寂静得吓人。我常遇到各种动物,有时半夜会给猫头鹰和六足臣兽吵醒,但却没有一个说话的对象。在岛上度过几天后,我开始自言自语。几个月后,我开始跟扑克牌说话。我把五十二张牌摊在地上,绕着我围成一个大圆圈。我假装他们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就像我一样。有时,我会拿起一张牌,跟他聊个没完没了。

  在我天天把玩下,整副牌变得破旧不堪。太阳的曝晒使牌上的颜色逐渐消褪,到后来连图案也看不清楚了。我把支离破碎的整副牌收藏进一个小木箱里,直到今天还保存着。牌上的‘人物’却存活在我的心灵中。我可以在脑子里玩单人牌戏。我不再需要真实的牌。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用算盘用了一辈子,突然有一天发现,不用算盘也能计算数目。你不用任何计算器具,也能算出‘六加七等于十三’。就这样,我每天继续跟我的隐形朋友说话。渐渐地,他们开始回应我——在我的脑子里。我睡觉的时候,他们的回应最清楚、最鲜明,我们就像一个小社会。在我的梦境里,这些人物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因此,每到夜晚,我就不会像白天那样孤单。这五十二张牌渐渐形成各自的性情和个性。他们生活在我的潜意识里,分别扮演国王、王后和百姓的角色,有血有肉一如真实的人类。

  我跟其中几张牌建立起比较深厚的友情。开始的时候,我经常跟‘梅花J’聊天,一聊总是个把钟头。我也喜欢和‘黑桃十’开玩笑,只是这家伙脾气有点暴躁,不太好惹。有一阵子,我偷偷爱上‘红心幺’。岛上生活实在寂寞,我忍不住爱上自己创造出的女人。

  她的倩影,时时刻刻浮现在我脑海中。她总是穿着一袭黄衣裳,满头金发披在肩上,两双眼眸有如宝石一般翠绿。在岛上我日日夜夜思念一个女孩。她名叫史蒂妮Stine),是我在德国老家的未婚妻。

  可怜,她的情郎失落在大海中。”

  说到这儿,老人佛洛德抚摸起胡子来。好一会儿,他只管静静坐着,不再吭声。

  “小伙子,夜深啰,”老人终于开腔。“你遭遇海难后还没好好休息呢,一定很疲累了吧?我的故事,明天再继续讲下去,好不好?”

  “不累,不累,”我央求他,“我现在就想听完。”

  “好吧!反正在参加‘丑角之宴’之前,我必须把所有事情告诉你。”

  “丑角之宴?”

  “对,丑角之宴!”

  老人站起身来,穿过厅堂往屋子后面走去。“你一定饿了吧?”

  他问道。

  我点点头。老人走进一间小厨房,端出好几盘食物来。盘子是玻璃做的,十分美丽亮眼。他把食物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

  我原本以为岛上的食物一定很简单、粗糙,没想到佛洛德首先端出的,竟是一盘吐司和小圆面包,接着是一盘各种不同的起士和法国式小面饼。然后,他又捧出一只壶,里头装着晶莹洁白的液体——我猜那一定是六足怪兽的乳汁。餐后甜点是装在一个大碗里的十多种水果,其中有我认得的,譬如苹果、橘子和香蕉。其他是岛上的特产。

  在佛洛德继续他的故事之前,我们先吃过东西。这儿的面包和起士,尝起来跟我以前吃的不大一样。六足怪兽的奶汁也比牛奶甘甜得多。最让我的味觉震惊的是那盘水果。有些水果的滋味,跟我以前尝过的水果是那么的不同,我只有惊叹连连的份儿。

  “我生活在这座岛上,从不缺食物。”老人说。

  他拿过一颗大小跟南瓜差不多的圆形果子,切下一片。果肉是黄色的,非常柔软,有点像香蕉。

  “一天早晨,事情发生了,”佛洛德继续讲述他在魔幻岛上的经历。“那天晚上我做的梦特别清晰。我一早起床,走出小木屋。草地上的露水还没消散,太阳正从山后升上来。突然,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东边山丘上,一步一步朝着我走过来。我还以为岛上终于来了访客,兴奋之余,不假思索就迎上前去。一走近他们,我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登时呆住了。原来这两个人是扑克牌中的‘梅花J’和‘红心K’!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想我大概还在睡梦中吧,可是,我明明已经醒来了呀。这种事情倒是常常发生在梦境中。是梦是真,仓猝间我也无法确定。

  这两个人一看见我,竟然熟稔地打起招呼来,就像遇见老朋友那样。其实,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红心K对我说:‘早啊,佛洛德,今天早上天气挺好的啊。’除了我自己说的话之外,这是我在岛上听到的第一句人话。

  梅花J跟着说:‘今天,我们打算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身为国王的红心K说:‘我下令兴建一间新的木屋。’我们真的立刻动工。头两天晚上,他们两位住在我那间小木屋里,跟我一块过夜。山脚下那间新房子落成后,他们就搬过去住。

  在各方面,他们都跟我站在平等的地位,只有一个例外——非常重要的例外。他们从不曾察觉到,我居住在岛上的时间比他们长,不知怎么,他们总是不愿意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只不过是我在脑子里创造出来的东西。当然,我们人类的思维都是这样子。我们的心灵产物不会进行自我检验。不过,我的脑子创造的这些人物,却不同于一般的思维产物。他们遵循一个神秘的、无法解释的途径,从我脑子里的创造空间,进入外在的具体世界,跟我们人类一样生活在天空下。”

  “那……那怎么可能!”我听得目瞪口呆。

  佛洛德不理会我的质疑,一口气说下去:“其他纸牌人物陆续出现。最让我讶异的是,新人来到时,旧人从不排斥他,就像两个人在花园相遇那样,没啥了不起。这些侏儒一见面就熟稔得不得了,聊个没完,仿佛结识了很多年似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确实是老朋友。他们在岛上共同生活了多年,因为我在晚上做梦、白天幻想时,常常让他们聚在一块聊天。

  有一天下午,我在山脚下的林子里砍柴,第一次遇见‘红心幺’。我猜,她在那副扑克牌中的位置大概是在中间。我的意思是说,她不是第一批被发出的牌,也不是最后一批。

  最初她并没看到我,只顾一个人在林子里闲逛,嘴里哼着一首优美动人的曲子。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倾听她唱的歌,听着听着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想起我的未婚妻史蒂妮。

  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悄声呼唤她:‘红心幺!’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然后朝我走过来,伸出两只胳膊揽住我的脖子,柔声说:‘佛洛德,谢谢你来找我。没有你,我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这个问题问得很中肯。没有我,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会有她这个人。但她不知道这个事实,而我决不能告诉她。

  红心幺的嘴唇是那么的红润、那么的柔软,我恨不得好好亲一亲她,但不知怎的我却忍住了。

  新来的人日渐增多,岛上的人烟愈来愈稠密。我们建造一间又一间新房子容纳他们。不久,一个崭新的村庄在我屋子周围形成了。我不再感到孤寂。我们创造了一个社会,每一个成员都有专司的职务。早在三四十年前,这个纸牌社会就完成了,成员总共是五十二人。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丑角最后才加入。十六七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岛上。他专门制造麻烦。丑角的出现,破坏了我们这个新村庄宁静祥和的田园气氛。这件事,以后再告诉你吧。汉斯,明天又是一个新的日子啰。岛上的生活让我领悟到一件事:我们永远有明天、永远有新的日子。”

  佛洛德告诉我的这些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至今我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五十三个梦境中的人物,怎会一下子跳进现实世界,变成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不……不可能。”我口口声声说。

  佛洛德点点头说:“短短几年间,那五十三张牌就全部爬出了我的心灵,跳到我居住的这座岛屿上。可是,究竟是他们进入现实世界呢,还是我沉陷进了幻想中?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思索。尽管我跟这些朋友共同生活了很多年——我们一起盖房子、耕田、准备食物,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遭这些‘人’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的永恒世界?我是不是已经迷失了——不单迷失在一座岛屿上,而且也迷失在自己的想象中?果真如此,那我能不能找到回归现实世界的路呢?这些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直到我看见‘方块f’把你带到村中的水井旁,我才敢确定,我在这儿的生活是真实的。你并不是那副扑克牌中一张新的丑角牌,对不对,汉斯?你并不是我梦境中的人物,对不对?”

  老人佛洛德抬起头来盯着我,满脸哀怜。

  “不是!”我立刻回答。“我并不是你梦见的人物。我们不妨把问题倒转过来看;做梦的如果不是你,那肯定就是我了。这么一来,我就是那个正在梦见你告诉我的那些怪事的人。”

  爸爸突然在床上翻个身。我赶紧跳下床来,穿上牛仔裤,把小圆面包书塞进口袋里。

  幸好,爸爸并没马上醒过来。我走到窗口,站在窗帘后面。陆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我没心思观赏。我的心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佛洛德告诉汉斯的那些事,如果都是真实的,那么,我在书中看到的肯定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扑克牌把戏。无中生有变出一整副牌,这已经够令人咋舌的了,而佛洛德这老头,居然能让五十二张牌全都变成活生生的人——这可不是魔术,真是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从那时起,我就对小圆面包书中讲述的一切持怀疑的态度。但是,我也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在我心目中,整个世界和里头生活的所有人,只不过是一场大规模的魔术表演。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真是一场魔术表演,它背后一定有个伟大的魔术师。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把他或她揪出来;但是,如果魔术师从不出现在舞台上,你又怎能拆穿他的把戏呢?爸爸从窗帘下探出头去。一看到希腊海岸,他就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我们马上就要抵达哲学家的故乡了!”他宣称。

  梅花Q

  ……离开之前 他至少应该在他的杰作上签下他的大名……

  我们把车子开到岸上,行驶在希腊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时,爸爸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本他姑妈在克里特岛买过的妇女杂志。

  在繁忙的港口附近一家户外餐馆,我们停下车子,进去吃早餐。侍者端来咖啡、果汁和涂上薄薄一层果酱的干面包之前,爸爸开始翻看那本杂志。

  “哇,不像话嘛!”他突然惊叫起来。

  爸爸把杂志举到我面前,让我看看那幅横跨两页的大照片。照片中的妈妈,虽然并非一丝不挂——就像爸爸在威罗纳买的那副扑克牌上的裸女——但也穿得挺凉快的。她那身单薄的衣装,可不是故意炫露身材,而是在替一家泳装厂商促销产品。

  “我们也许会在雅典找到她,”爸爸说。“可是,要把她带回家去,可就不容易啰。”

  照片下面印着的几行字是希腊文,连爸爸这个通晓多种语文的老水手,也看得一头雾水。面对希腊文那一套特殊的字母——希腊人不屑使用欧洲通行的罗马字母——爸爸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早餐送来了,但爸爸连喝一口咖啡的心情都没有。他捧着那本杂志。游走在餐馆中,逐桌询问那些希腊顾客,有没有人懂得英文或德文。结果他找上一群青少年。爸爸摊开杂志,让他们瞧瞧我妈妈的跨页照片,然后请他们翻译下面那几行小字。那帮小伙子转过头来瞄瞄我,让我觉得羞死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只希望爸爸克制自己,千万别跟他们争论挪威妇女不守妇道的事。

  爸爸抄下那家雅典广告公司的名称和地址,回到我们这一桌来。

  “天气愈来愈热。”爸爸说。

  杂志里头还有其他女人的照片,但爸爸只对妈妈那一幅有兴趣。他小心翼翼把它撕下来,然后将整本杂志扔进垃圾桶——就像抽出丑角牌,然后把整副簇新的扑克牌扔掉一样。

  此去雅典,最快捷的是沿着科林斯湾(Bay fCorinth)南岸,穿过有名的科林斯运河(CointhCanal)的那条路线。然而,一有机会绕道观看景致,爸爸就不会采取最快捷的路线。

  事实上,他想去探访太阳神阿波罗的神殿,问一问神谕。这一来我们就得搭乘渡轮,穿过科林斯湾,然后开车沿着科林斯湾北岸,前往神殿所在地戴尔菲古城(Delphi)。

  搭乘渡轮横渡科林斯湾,只花半个钟头。我们开车上岸,行驶了约莫二十里,来到一个名叫瑙帕克托斯(Naupaktos)的小镇。在城中广场上,我们停车休息,一面喝咖啡和汽水,一面观赏山脚下的那座威尼斯式堡垒。

  我心里难免会想,当我们父子在雅典找到妈妈时,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但此刻我更关心的是小圆面包书中发生的事情。我苦苦思索,想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跟爸爸谈谈我心里的一些疑惑,却又不让他知道小圆面包书的秘密。

  爸爸向侍者招招手,准备买单。我赶紧趁这个空档问道:“爸爸,你相信上帝吗?”

  爸爸一听,愣了愣:“你不觉得,一大早提这档子事,不太恰当吗?”

  这点我同意,但爸爸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清晨他远在梦乡时,我神游到了什么地方。他知道就妤了。他只会坐在那儿,挖空心思讲一些俏皮话,偶尔拿出一副扑克牌,变变戏法耍耍宝,而我却曾经看见整副牌在光天化日之下四处走动,如同一群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类。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我说,“那么,他现在一定在跟他所创造的人类大捉迷藏。”

  爸爸哈哈大笑,但是晓得他完全同意我这个看法。

  “也许,当他看到他创造出来的人类时,他吓坏了,”爸爸说。

  “于是,他拔腿就溜,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实在很难断定,到底谁受到最大的惊吓——是亚当呢?还是上帝?我倒觉得,这样的一种创造把双方都吓坏了。可是,在开溜之前,上帝至少应该在他的杰作上,签下他的大名呀。”

  “怎么个签法呢?”我问道。

  “很简单!他只消把他的大名刻在一座峡谷或一座山什么的,就可以了。”

  “这么说来,你是相信上帝的啰?”

  “我可没那么说啊。我倒曾经说过,上帝坐在天堂上嘲笑我们,因为我们不相信他。”

  我心里想:没错,我爸爸在汉堡时,嘴边老是挂着这句话。

  “他虽然没留下名片,却留下了整个世界,”爸爸说。“这满公平的嘛。”

  爸爸思索好一会儿,然后说:“有一回,俄国一个太空人和一位脑部外科医生聚在一块儿,讨论基督教。外科医生是基督徒,而太空人并不信上帝。太空人傲慢地说:‘我去过外太空好几次,从来没看见过天使。’外科医生立刻反唇相讥:‘我切开过很多自命聪明的人的头脑,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我听得呆了:“爸爸,这是你临时编造出来的故事吧?”

  他摇摇头:“这是我在艾伦达尔的哲学老师常讲的一个老笑活。”

  为了取得一张证书,证明他是哲学家,爸爸曾经到“开放大学”(Open UniVersity)选修“哲学概论”这门课。他把有关的书籍都读光了,但意犹未尽,去年秋天特地到艾伦达尔护理学校,旁听他们的哲学史课程。

  光是坐在教室聆听“教授”讲课,爸爸觉得学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就把老师请到我们在希索伊岛上的家。爸爸说:“我总不能把老师扔在旅馆呀。”我因此有缘结识这位教授。这位先生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没了。跟我爸爸一样,他成天思考漫无边际的哲学问题。惟一不同的是:“教授”是个虚张声势的知识分子,而我爸爸是个虚张声势的老粗。

  这会儿,爸爸坐在广场上,凝起眼睛俯瞰着山脚下那座威尼斯式堡垒。

  “汉斯·汤玛士,上帝已经死了,谋杀他的人是我们。”

  这话听到我耳朵里,有如石破天惊。我内心受到太大的震动,一时答不出话来。我们驱车离开科林斯湾,爬上山坡,驶往戴尔菲古城,路上穿过一丛又一丛橄榄树。我们原本可以当天赶到雅典,但爸爸坚持,路过戴尔菲时,一定要停下车子,恭恭敬敬参拜这座古老的神殿。

  日中时分,我们来到戴尔菲,住进一家俯瞰科林斯湾美丽景色的旅馆。城里客店很多,但爸爸特意挑选一家可以瞭望大海、视野十分壮阔的。

  在旅馆安顿下来后,我们漫步穿过这座古城,前往东郊两三里外的著名神殿。废墟在望时,爸爸开始滔滔不绝议论起来:“古时候,人们一有疑难,就会前来这儿征询阿波罗的神谕。什么事情都可以问——结婚的对象啦,旅行的目的地啦,大军开拔的时辰啦,历法的调整啦……”

  “神谕到底是什么呢?”我忍不住问道。

  爸爸告诉我,有一回天神宙斯差遣两只老鹰,分头从地球的两端出发,飞向地球的中点。结果它们在戴尔菲相遇。于是,希腊人就宣布这个地方是世界的中心。阿波罗来到戴尔菲。定居在这儿之前,他必须先诛杀恶龙皮松(Python)——所以,阿波罗的女祭司就叫做琵西雅(Pythia)。恶龙死后化身为一条巨蟒,日日夜夜随侍在阿波罗身旁。

  坦白说,爸爸讲的这个故事,我听不太懂,而且他一直没有告诉我神谕究竟是什么。但这时我们已经来到神殿入口处。神殿坐落在帕纳索斯山(Mount Parnassus)山脚下的一个幽谷里。据说,赋予人类创作力量的缪思九女神(theMuses)就住在这座山上。

  进入神殿之前,爸爸一定要我陪他到山门前,喝一口那儿的圣泉泉水。他声称,踏进圣地之前,每个人都得先洗涤一番。他还说,喝了圣泉水,你身上就会产生智慧力量,作起诗来灵感泉涌不绝。

  进入神殿后,爸爸买一幅显示神殿两千年前模样的地图。我们确实需要这张图,因为今天的神殿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废墟。

  我们先到古城的金库遗迹逛一逛。以前,人们前来这儿咨询阿波罗的神谕,必须带一件珍贵的礼物。为了收藏这批珍宝,历代政府兴建一座座金库。

  进入阿波罗神殿后,爸爸才正面回答我,神谕究竟是什么玩意。

  “你现在看到的,是阿波罗神殿的遗迹,”他开始解释。“神殿里面有一块刻字的石头,叫做‘中堂’(navel),因为在希腊人心目中,这座神殿是世界的‘肚脐’(navel)。他们也相信,阿波罗就住在神殿里头——每年至少住一段日子——而希腊人心里一有疑难,随时可以前来咨询他。阿波罗透过女祭司琵西雅发出神谕。琵西雅坐在殿中一张三脚凳上,地面有个缝隙,散发出一种具有催眠作用的气体,让琵西雅陷入恍惚状态,成为阿波罗的代言人。前来戴尔菲请求神谕的人,向男祭司提出问题,由他们转达给琵西雅。她的回答通常都非常隐晦暧昧,必须经由祭司诠释。就这样,希腊人运用阿波罗的智慧解决个人疑难、处理邦国大事,因为阿波罗通晓一切,洞悉未来。”

  “我们要问阿波罗什么呢?”

  “问他,我们能不能在雅典找到爱妮妲,”爸爸说。“你充当提出问题的男祭司,我扮演传达阿波罗谕旨的女祭司琵西雅。”

  爸爸在阿波罗神殿废墟前坐下来,开始摇晃他的头颅、挥舞他的手臂,模样儿活像个突然癫狂的疯子,把一群法国和德国游客吓了一大跳,连连倒退好几步。

  我恭恭谨谨问道:“我们能在雅典找到爱妮姐吗?”

  显然,爸爸正等着阿波罗的神灵附身。阿罗波终于开示:“来自远方的小伙子……邂逅美丽的女郎……相会古老的神庙……”

  传达完神谕,爸爸醒转过来,满意地点点头。

  “可以了。”他说。“琵西雅的回答一向都是这样的隐晦暖昧。”

  我并不满意,到底谁是小伙子?谁是那位美丽的女郎?古老的神庙究竟在哪里?“我们来掷铜板吧!看看能不能在雅典找到她。”我提出来。

  “阿波罗既然能操控你的舌头,想来也一定能操控一枚硬币。”

  爸爸接受我的建议。他掏出一枚希腊古币。我们同意,如果掷出的结果是反面,那就表示我们会在雅典找到妈妈。我把铜板抛向天空,然后紧张地望着地面。

  反面!没错,果然是反面。那枚希腊古币躺在地上,就像躺了好几千年似的,一直等待我们父子前来发掘它。

  梅花K

  ……他感到很烦恼 因为他觉得他对人生和世界的了解不够深刻……

  阿波罗保证,我们父子会在雅典找到妈妈。听过他的神谕后,我们沿着神殿步道走上山坡,来到一座古老的、能容五千名观众的剧场。站在剧场顶端,我们可以俯瞰整座神殿,放眼望去,可以一直眺望到谷底。

  走下山坡时,爸爸说:“汉斯·汤玛士,关于戴尔非神谕,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告诉你呢。你晓得吗?对我们父子俩这样的哲学家,这个地方意义特别重大。”

  我们在一处废墟上坐下来。一想到这儿的废墟有两三千年历史,我心里就觉得怪怪的。

  “你知道苏格拉底吗?”爸爸问道。

  “知道不多,”我坦诚地说。“我只晓得他是一位希腊哲学家。”

  “没错。首先,我要告诉你‘哲学家’这个名词和意义……”

  一听爸爸的口气,我就知道他又要发表长篇大论了。坦率说,这会儿坐在酷热的太阳下,满脸流汗,我实在没有兴致聆听爸爸的演说。

  “‘哲学家’指的是探寻智慧的人。可是,这并不意味哲学家特别聪明,你明白这个区别吗?”

  我点点头。

  “苏格拉底是第一个做到这点的人,他喜欢在雅典的市场走动,跟三教九流的人谈话,但从不教诲他们。相反的,他想从别人的言谈中学到一点东西呢。他曾说:他爱在人来人往的市集走动,因为‘乡下的树木不能教导我任何东西’。可是,他觉得很失望,因为他发现,那些自称懂得很多的人其实什么都不晓得。他们也许能够告诉苏格拉底,今天的酒价和油价,但对人生的事情却往往一无所知。苏格拉底自己坦然承认: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苏格拉底并不怎么聪明嘛!”我不屑地说。

  “别遽下结论啊!”爸爸板起脸孔斥责我。“假设有两个人对一件事情一无所知,但其中一个人装出很懂的样子,依你看,到底哪一个人比较有智慧?”

  我得承认,那个不假装自己懂得很多的人最有智慧。

  “唔,你总算开窍了。”爸爸说。“就凭这一点,苏格拉底有资格当真正的哲学家。他感到很烦恼,因为他觉得他了解人生和世界不够深、不够广。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人生和世界之外。”

  我又点点头。

  “有一回,一位雅典人跑去戴尔菲神殿问阿波罗,全雅典最有智慧的人是谁?神谕的回答是苏格拉底。这件事让苏格拉底听到了,他感到——唔——相当惊讶,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学识浅陋,当不起这样的称誉。他就去探访那些被认为比他更有智慧的人,向他们提出几个深奥的问题,这才发现,阿波罗的神渝果然正确。苏格拉底不同于别人的地方是:别人懂得一丁点儿知识就沾沾自喜,夸夸其谈,尽管他们懂得的知识绝不比苏格拉底多。这样容易自满的人,绝对当不了真正的哲学家。”

  我觉得,爸爸这番话还满有点道理。

  爸爸意犹未尽,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山坡下一群群钻出游览车的观光客。他们排列成一纵队,鱼贯拾级而上,走进阿波罗神殿中,模样儿有如长长的一列爬行在地上的蚂蚁。“这些人中,如果有一个人把人生当做冒险,将世界看成一个巨大的奥秘……”爸爸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汉斯·汤玛士,你看,现在山下有好几千个游客。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把人生当做一场疯狂的冒险——我的意思是说,他每天都以冒险的态度过活……”

  “那又怎么样呢?”我忍不住问道。爸爸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真会急死人。

  “那么,他就成为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

  “你觉得这儿有这样的一个丑角吗?”我问爸爸。

  爸爸脸上出现绝望的神色。“没有!”他摇摇头。“当然,我也不敢确定。丑角毕竟不多,就那么几张而已。”

  “爸爸,你自己呢?你不是每天都把生活当成一个童话故事吗?”我问道。

  “对!没错!”

  爸爸回答得很干脆,我一时哑口无言。

  “每天早晨一起床,我就觉得很振奋,”爸爸说。“那种感觉,就像身上被注射了一针强心剂,让我深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我仿佛变成了童话故事中的人物,浑身洋溢着生命力。汉斯·汤玛士,我们到底是谁?你能告诉我答案吗?我们就像一团飞撒在宇宙中的流星尘,莫名其妙聚集在一块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世界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我不晓得!”我回答。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跟苏格拉底一样,被排除在人生和世界之外。

  “有时候,这种感觉也会突然在傍晚出现。”爸爸继续说。“我心里想,我现在活着,但是我不想再重活一遍。”

  “爸爸,你活得很苦啊。”我说。

  “虽然如此,但也挺刺激的呀。我不必到阴森森的古堡去找鬼魂,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鬼魂。”

  “你儿子看见一个侏儒鬼魂出现在舱房窗口时,你却很担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提这件事。也许是提醒老爸那天晚上他在船上说的话吧。爸爸哈哈大笑。“算你厉害!”他说。

  关于阿波罗神谕,爸爸最后又告诉我一件事:古代希腊人在神殿上雕刻了几个铭文——“认识自己”(Know yourself)。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啰!”爸爸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漫步走下山坡,回到神殿入口。爸爸要去参观博物馆,看一看举世闻名的“世界的肚脐”。我央求爸爸,让我坐在外面树荫下等他。这间博物馆展示的东西,对儿童的成长并没有多大的助益。

  “你就乖乖坐在那株草莓树下吧。”爸爸说。

  他把我拖过去,看看那株形状非常奇特的草莓树。出乎我意料之外,树上还结满——累累鲜红的草莓呢。

  当然,我婉拒陪伴爸爸参观博物馆,真正的原因我不便告诉他:一整个早晨,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口袋里藏着的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我急着找机会,继续阅读。我恨不得一口气把这本书读完,但我必须防备爸爸,千万不能让他发现。

  我开始感到好奇,这本小书会不会像阿波罗神谕那样,解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这会儿,打开小圆面包书,读到魔幻岛上那个丑角的事迹,我的背脊忍不住冒出冷汗来,因为我刚刚还在跟爸爸讨论扑克牌中的丑角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