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奉教人之死①

 

  ①此篇作者托名古籍,以日本文言体写作,因亦以文言试译之。

  纵令人寿三百岁,愉逸度世,较之永生无尽之乐趣,亦不过梦幻耳。

  ——庆长译Guia do Fecador②

  唯立心为善者,乃能于圣教中得不可思议之妙趣。

  ——庆长译Imitatione Chnisti③

  ②人名。

  ③《教徒景行录》,书名。

  昔日本长崎圣鲁卡堂,有此邦少年罗连若者,于圣诞夜饥极仆地,匍匐堂门外,得诣堂奉教人之援手,并受神甫哀悯,收养堂中。问其籍贯,则谓家在天国,父名天主。众皆失笑,然亦卒莫明其来历,唯彼腕系青玉念珠,知非异教。于是神甫以次,合堂法众,皆不之怪,而悉意扶持之。尤以其道心坚定,不似孺子,即长老辈亦为之惊诧,以为罗连若即非天童转世,亦良家子,乃以深挚之爱慈遇之。

  罗连着颜如冠玉,其声呖呖类小女子,性复温柔,故深得爱怜。法众中有此邦人西美昂者,尤视罗连若如兄弟,日常出入相偕,如影随形。西美昂出身于奉仕大名之武士家,魁伟出众,孔武有力,每教堂受异教徒投石滋扰,神甫辄令挺身防卫。彼与罗连若之相亲,诚若雄鹰之伴乳鸽,或如葡萄之藤,缘列巴农之巨桧而放其幽葩也。

  岁月如流,倏忽三载。罗连着已臻弱冠,时谣诼繁兴,谓距堂不远坊间一伞铺之女与罗连若有暧昧事。此铺老翁亦为天主教徒,常携女来堂顶礼,祈祷之余,其女常向职司提炉之罗连着眉目传情。且彼女每诣教堂,必盛其容饰,瞩目于罗连若,以之常为堂中教众所侧目。有人谓见女于行动时,故触罗连若之足,并见二人密通情札云。

  事闻于神甫,某日,召罗连若人室,婉言询之:“外传尔与伞铺女行止不检,此事究属实否?”罗连着满脸愁云,频频摇首,哽咽中再三声言:“绝无其事。”神甫视其年事尚幼,平时信心坚笃,知其决无虚言,遂亦信之。

  无奈神甫之疑窦虽解,而出人教堂之众人间,流言仍未稍戢,西美昂与罗连若既亲如手足,自更悬悬于怀。方其初闻恶诼,深感羞涩,亦以严词究询,终至羞与罗连若为伍。某日,在圣鲁卡堂后园,拾得女致罗连若艳书,值室中无人,即面掷罗连若前,载恫载诱,再次反复究询,而罗连若仍唯红霞蒙其美颜,力言“此女虽倾心于余,余但纳其书翰,从未置答也!”唯西美昂仍不之信,追究不休,罗连若乃勃然日:“尔以余为欺上帝之人钦?”言讫,离室而去,如小鸟之惊逝。西美昂方深悔己之多疑,嗒然欲出,忽见罗连若匆匆折返;腾身抱西美昂首,嗫嚅而言曰:“余过矣!”西美昂不及置答,则彼已掩其泪濡之脸,又复疾奔而出矣。而此“余过矣”之低语,终乃不明其寓意,谓己确已与女有染,自知过恶,抑以己疾言厉色答西美昂,而深表歉仄耶?

  后此不久,又传伞铺女身怀六甲,且自由于乃父,谓腹中胎儿乃罗连若之裔。伞翁大怒,立诉于神甫。事至于此,罗连若无辞自解。是日,神甫集法众磋议,决予破门之处分。罗连着既遭破门,即面临逐离教堂,生计中断之厄。但如此罪人,若害其留堂,则事关上帝之荣光,断不可行。平时亲密相处之法众,遂亦不得不挥泪摒罗连苦于门外。

  其哀痛最甚者,西美昂也。西美昂既悯罗连若之被逐,又怒其欺罔,遂于少年仓皇去堂时,在门际迎面饷以老拳,罗连若受击仆地,复强自起立,泪眼望天,喟然长叹曰:“主乎,乞宥恕西美昂,彼实不明余真象也!”西美昂闻语悚然,唯伫立门际,向空续舞其老拳。自余法众,亦乘机敛手,默然无言,面色阴沉。据彼时临场目击者云,时暴风将至,无色惨淡,罗连若嗒然低首,向长崎西空夕阳残照处,踽踽而行,其萧条之清影,如飘摇于火焰中也。

  自后罗连若一变其昔日圣鲁卡堂提炉童子之风貌,栖身郊外卑田院中,赫然为一可悯之乞儿矣。尤以原为异教人所嫉视之天主教徒,现身街头,不仅遭儿童之嘲谑,且常有棍棒瓦石之厄。又曾一度突罹热病,匍匐长崎道旁七昼夜,呻吟欲绝。幸以天主无涯之怜悯,尚得苟延一息,在不得钱米之日,山间野果与海滨鱼介,均可充一日之粮。而此际罗连若仍不忘圣鲁卡堂之日课,勤晨昏之祈祷,其腕际念珠,亦不变青玉之光泽。且每于夜阑人静时,悄然逸出卑田院,践稀微月色,独诣鲁卡堂前,默求主耶稣之加护也。

  昔时同堂,久已疏远罗连若,避之唯恐不及。神甫以次,无人予以垂怜。知此破门之无耻少年,犹存每夜诣堂祈祷之信心,虽由主力无边,仍视为不当之行,罗连若对此,自是深痛难言。

  伞铺女于罗连若破门不及弥月后,产一儿,伞翁虽为之愕然,然见幼孙之稚容,亦不憎愠,遂与女同加抚育,提携抱持,习以为乐。尤奇者,则法众西美昂,此力敌巨魔之大汉,闻伞女产儿,每诣翁处,以巨臂抱儿,熟视其颜,泫然欲涕,固不忘如弟罗连若也。伞铺女自罗连若晦迹,常有怨悔之色,于西美昂来访,似不甚怡。

  此邦有俗谚曰:“流光如矢没遮拦,”物换星移,倏又年所。是地突遭巨灾,长崎市一夜间半化焦土,大火事也。景象惨厉,如闻最后裁判之号角,吹波于烈火冲天之空际,令人毛骨为之悚然。时伞翁家适当风势,父女狼狈离室,仓皇间忽失稚儿所在,盖忘置室内矣。翁大惊号陶,女则如不被众阻止,亦几奋身入火谷矣。而风益骤,火益盛,烈焰轰轰而呜,直欲煅夜空之繁星。众救火者张皇扰攘,亦唯争阻半颠之女,束手无策矣。时有一人,排众而入,则法众西美昂也。此不畏身冒矢石之彪炳巨汉,略一顾视,即奔向巨火,惟火势过烈,浓烟扑面,数度辟易,遂至翁父女前曰:“此事唯任天父之意志矣,究非人力所能胜任也。”是时翁身后忽有人大呼曰:“天主乎,加护哉!”其声似甚熟,西美昂返首觅所从来,则赫然罗连苦也。火光映其癯颜,疾风靡黑发于肩际,眉目清丽,一目即识其人。罗连若以乞儿姿伫立众前,目炯炯遥瞩火中之家宅,咄嗟间,于狂风烈焰中,一跃而前,向火柱、火壁、火梁隙地疾奔而入。西美昂霍然失色,急向空频频划十字而呼曰:“天主乎,加护哉!”心目间仿佛见圣鲁卡堂前,夕阳残光中,罗连若秀沏悲寂之清影。

  时四周教众,目睹罗连若一往无前之雄姿,亦顿忘其破门之耻,呼声雷动,交口互议曰:“亲子之情,终莫能移,此自愧获咎久晦踪影之罗连若,终因拯其血胤,舍身入火窟矣。”伞翁亦同此感,目送罗连若之逝影,不能匿其沉郁,而大声喧豗。伞女则跪伏于地,双掌掩脸,一心祈祷,不动声色。空中火鹰飞舞,纷纷坠落,浓烟卷地,扑面而来。女唯低首默祷,不复知有人间世矣。

  是时环火人众,忽又跃然齐呼,则见罗连若乱发蓬蓬,手抱幼儿,如天神之降临,自大火中奋身而出。适一烬余之屋梁,訇然自空坠落,声震如雷,烈焰飞腾,顿失罗连若所在,唯有融融火柱,赤光闪耀如珊瑚树。

  西美昂以次,迄至伞翁,临场人众,睹此巨祸,莫不怵目惊心,茫然失色。其间伞女大号,如遭迅雷之猛击,突自地上跃起,旋又颓然仆倒,则见生死不明之稚儿滚地而来,伞女接过,立即紧搂于怀。帝力无边,圣智弥穷,已不知何辞以谢。盖罗连若置身火梁下,奋其必死之力,遥掷手中幼儿于女之足下,而儿竟无恙也。

  当伞女匍匐地面,且哭且喜之际,其旁,正高举双腕之伞翁,亦不觉肃然高诵赞美天父之大慈大悲。时西美昂方图拯罗连若于大火中,腾跃而前,翁之颂声,顿易为祷词,高闻空际矣。临场教众亦随之齐声高呼:“天主乎,加护哉!”且祈且哭。于是圣玛利亚之圣子,我人之主耶稣基督,以已饥已溺之心,倾听呼吁,则见通体焦煅之罗连若,已抱持于西美昂之双腕,自火中得救矣。

  是夕巨变,不第此也,当罗连若一命如缕,由教众合力舁至教堂前,寂然仰卧时,手抱幼儿泪盈满面之伞女,忽跪伏自门中出现之神甫足下,于众目睽睽中,作意外之忏悔,大声言曰:“此儿实非罗连着之裔,系妾与邻人异教徒私通所产!”其声凛凛然,无泪之目炯炯有光,正证其忏悔绝无虚言。“诚哉此言!环立教众,闻之皆瞿然屏息,顿忘目前漫天之巨焰。”

  女又止泣而言曰:“妾私恋罗连若,奈其信心坚笃,凛然峻拒,私心怨愤,遂诬称腹中儿为罗连若血胤,以资报复。罗连若品德崇高,竟不声辩,亦不尤妾,犯此巨愆,今夜忘一身之安危,敢冒地狱之烈火,拯儿一命,其慈心盛德,城耶稣再生矣,妾身罹大恶,虽肌肉寸裂于魔爪而死,亦所甘愿也。”女忏悔既毕,又伏地哀哭不止。

  时重重环立之教众中,有交口惊呼者曰:“殉教!”“殉教!”声如波涛之起伏。特于罗连若心悯罪人,虽堕身乞儿,不自辩白,即如父之神甫与如兄之西美昂,亦未识其懿行盛德,此减殉教之土哉。

  罗连若闻女忏悔,但微颔其首,其时肌发焦毁,四肢失灵,默然无语,但听之而已。翁则五中欲裂,遂与西美昂踞跳于罗连若之侧,思欲有以救助。罗连若喘息愈促,弥留在即,唯以平日如星之双眸,仰瞩天宇而已。

  神甫侧耳于女之忏悔,白巾飘拂夜风中,背门而立,肃然宣告:“悔改者有福矣,与其待人手之惩处,宁如深铭天主之戒律,静待末日之裁判乎。罗连若生平行事,深体基督之意志,在此邦教众中,实为稀有之德行。彼以少男之身……”神甫语至此,突然噤口,似见圣光一闪,熟视罗连若横陈之姿,骤然易色,形容庄肃,双手微颤,如见奇迹。在枯萎之颜际,热泪夺眶而出。其时西美昂与伞翁,始见此身映火光、寂然仰卧于鲁卡堂前之美少年,于焦破胸衣中,垂垂露其少女之双乳,莹然如玉。而焦煅之玉容,益不能掩其娇姿。“呜呼,罗连着乃女郎也!罗连若乃女郎也!”则见身背火场而环伺之教众,咸皆木然失色,以破色戒被逐鲁卡堂之罗连若,竟与伞女同性,乃一美目盈盈之此邦少女也。

  瞬息间众皆肃然起敬,如闻天主玉青,自无星之夜空遥遥传来。于是圣鲁卡堂前教众,如风靡麦穗,低首环跪于罗连若之侧,耳所闻,唯万丈烈焰于空际呼啸。自后,不仅伞女,其如兄之西美昂,亦均于静默中高举双腕于罗连若之上,肃听神甫喃喃诵经,而高呼罗连若之名。此邦之窈窕少女,遂脸含微笑,仰视天空而溘然长逝矣。

  此女生平,所知仅此,他无所闻,然此何事哉。夫人生之尊严,实已极于此刹那之铭感,无物可与之匹俦矣。世途茫茫如夜海,一波崛起,触新月之明光,苟不然者,又乌足以道生命之意义。故知罗连若之最后,亦足以知罗连着之一生矣!

  余庆藏长崎耶稣会刊行一书,曰:《列干达·奥乌里亚》,盖LEGENDA AUREA之音译也。内容虽非尽如西欧之“黄金传说”,然于记载彼士使徒圣者言行而外,亦采录此邦西教徒猛志精进之事迹,为福音传道书之一种。

  体式分上下二卷,以美浓纸刷交杂草体汉字与平假名文字,印刷不甚鲜明,亦不知是否活版。上卷扉页,刷横行拉丁文,其下刷汉字“千五百九十六年,庆长二年三月上旬镂刻也”,作二直行。纪年二侧有吹唢呐天使画像,技不甚工而楚楚可观。下卷扉页,除“五月接刻也”一语,与上卷无异。

  二卷各约六十页,所载“黄金传说”,上卷八篇,下卷十篇。又二卷卷首各有序言,不署作者之名,及拉丁文目次。序言文不甚驯,间杂如欧文直译之语法,一目即知必出于西教士手。

  上所采录《奉教人之死》一篇,系据下卷第二篇,疑为长崎西教堂遗事之实录。但所记火灾,查《长崎港草》等书,未能证实有无其事,事实发生之年代,遂亦无从确定之。

  余于《奉教人之死》一篇,为发表之必要已稍加文字之润饰,如原作平易雅驯之笔致,能无所损毁,则幸甚矣。

  一九一八年八月作

  楼适夷 译

  1976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