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海登在高耸、平坦的悬崖上不停地走动着,悬崖像一个观察哨高高悬在三海妖的村子之上。
并非他们一到这个地方,他就来到了这个制高点,准确地说,是从两周前开始的。从这儿沿着绕石块边缘的小路可以下到那个深深坐落在长谷中的矩形社区。在悬崖上走一圈,马克看到了脚下小小的草房,场地中的溪流像一条闪光的带子。到现在快半晌午了,场地里有了稀疏的人影,那些活动的棕色黑点是孩子和一些妇女,不会有别人,因为男人都去工作了,青少年都到学校去了,玛蒂考察队的(不是他的)成员都躲在哪儿用铅笔。磁带和吹吹乎乎的知情人忙着哩。
如果说从这个高高的、突兀的点上看到的景象是美丽的,那么,马克并未觉察到这一点。村子在哪儿,这与他有什么相干?从那一夜,他已经将自己的身份与村子几乎完全分离开了。它就像《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一幅彩色照片一样遥远和不真切。
对马克来说,村子和它的村民只不过是些物品,是用来帮他从一种古老和可恨的生活方式逃脱的附属物。真实的、活生生的、美丽的东西是那份灵魂“大宪章”——他的个人“独立宣言”——装在他的灰色大可纶牌裤子右手的口袋里。
在右手口袋里的信只有3页纸,信纸和信封薄薄的,然而它们却使他感到口袋里、全身和满脑子都充满了——他竭力想出个确切的比喻——一盏阿拉丁神灯的魔力,随时准备去实现他的意愿。
他在他的草房的前屋几乎呆了一整夜,写给在纽约市的雷克斯·加里蒂的那3页纸。他的大部分时间没有用在书写上,而是用在关于他的意图该告诉加里蒂些什么上。写完信后,他很快就睡着了,数月来第一次睡得这么好,有着一种感觉,好像一个人干完了一天的工作而且干得很顺手,没有悔恨,也没有奢望,只想好好睡一觉。他没理会睡袋上克莱尔的起伏的形体,定上闹钟,闭上眼睡了。
闹钟吵醒他时,他才睡了3个小时,然而一点不累。早饭期间,克莱尔出来了,没洗脸。她的脸拉得长长的,冷冷的,她的早安说得勉强而且带着火药味,而他自己的早安说得那么轻和不清楚,几乎不像是问候。她走动时动静很大,横冲直撞,胡踏乱踩,一派蛮横,用无言的压力迫使他注意并为他昨晚的行为道歉。她需要,要用,话语这种“创可贴”,来贴住她的创伤。她要他减轻昨晚辱骂和斥责她对她的伤害,以喝醉酒为由向她道歉,于是她就同意忘掉这一切,保住面子,也保住了他们共同生活下去。
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他一直在等着,一点也不让步。他一声不响地吃着,躲着她,只是因为今天早晨在他看来她并不存在。他的不感兴趣相当彻底。一夜之间,他已经长大,变成了他一向认为他应该是怎样的男人(也许对这个女人来说成了陌生人),他不需要不再引以为荣的任何老的姻约。
他匆忙逃离他的草房——故意寻找笔记本和钢笔,让她瞧一瞧,使她相信他是去工作——右手口袋里装着给加里蒂的信,敏捷地沿小径爬到村子上面。他知道他不能迟到。他的目的是截住拉斯马森船长——今天是拉斯马森日、邮寄日、供给日——在这个老海盗到达村子和玛蒂那儿之前截住他。如果有一封加里蒂的回信,为他在帕皮提发出的那封信的回信,他不想让玛蒂看到,或知道这回事。他要独自一人早早得到这封信。它的内容将使他做出最后决定——寄或者不寄给加里蒂他口袋里的意图声明。他在浓密的橡胶树、桑树和库葵树荫下坐了1个多小时,这儿离拉斯马森的必经之路只有几步远。他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命运的携带者。拉斯马森没有出现,马克不住地走出凉爽的树荫到附近灼人的峭壁下徘徊。
现在,他已经在悬崖上徘徊了20分钟,说不准是否会有一封信,是否会实现他的白日梦,是否他有胆量把口袋里的回信发走,直到他意识到这样在上午的太阳下面晒是无法忍受的。
他用手帕慢慢地擦着脸和脖颈,沿着原来的足迹回到树下。通海边的那条陡斜的小路仍然不见拉斯马森的影子。一时间,马克担心是否他算错了日子,或者如果没算错,是否拉斯马森耽误了或延后了他的大慈大悲的航行。随后,他又断定是自己过分焦急。拉斯马森当然会出现。
站在路边,马克触到了右裤口袋里的东西。他抽出写有加里蒂地址还没封口的信封,精神就来了,随即又把信封塞回原处。他又抬眼往远处看——小路还是空空的,只有两只瘦山羊在那儿——最后,他回到他能找到的最凉快的荫凉地,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他取出一支雪茄,几乎没想到要弄弄好并点上它,因为他的思想回到了特呼拉身上,他在给加里蒂的信中提到了她以及她在即将到来的决定性日子里可能起到的作用。
他再次看手表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他已守候3个小时。他重新陷于沉思,坠入令人昏昏的白日梦里。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种刺耳的口哨声吵醒,有人在吹一支水手的歌。
马克连忙站起来——手表告诉他是12点15分了——跑到小路上。离他20码远的地方,奥利·拉斯马森船长的大驾正在向他靠近,水手帽扣在那张胡子拉茬的哥德堡脸的后面脑勺上,穿着敞开的蓝色的衬衫,脏乎乎的工装裤,还是那双破旧的网球鞋,邮袋就背在他的左肩上。
走近后,拉斯马森认出了马克,向他挥挥右手。“嗨呀,博。你是接待委员会?”
“你好,船长?”马克焦急地等着拉斯马森走到跟前,然后补充说,“我散步上来的,我记得你今天要来,所以我想在附近等一会,先看一看有没有我的邮件。我在等待一件对我的工作很重要的东西。”
拉斯马森将邮袋从肩上扔到小路上。“真有那么重要迫不及待?邮件没有分类。”
“呃,我只是想——”
“不要紧,其实没有多少可分的。”他把袋子从土里拖到草地上,叉开双腿坐在一段椰木上,在两腿间把邮袋竖直。“我喘口气。”他打开袋子,马克俯身到上面时,拉斯马森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还有烟吗,博?”
“肯定有,绝对。”马克飞快地从衬衣口袋里拽出一支雪茄,递给拉斯马森。他咽了咽口水接过去,放到了身旁木头上。马克焦急地注视着拉斯马森将木柴似的手伸进袋里,取出一捆用皮带紧紧捆住的信件。他解开皮带,然后,叨念着马克的全称,检查着邮件。
最后,他递过来3个信封。“就这些了,不再能有你的了,博——除非还有大一点的邮件——可你现在不需要它们。”
“不要了,这就行了,”马克说道,立刻接过这些信封。
马克把信封扇形展开,像打牌一样,去看回信地址。拉斯马森将信捆装入袋中,便专心打开雪茄包装,点上吸起来。马克看到,第一封信是雷诺学院的同事来的;第二封,写着给克莱尔和他本人,是圣迭戈已婚的朋友们写来的;第三封来自“纽约市洛克菲勒中心布希艺术和学术局,雷·加。”最后这封是雷克斯·加里蒂从他的演讲代理处办公室写来的,马克以急切的心情紧紧握住它。然而,他不想在拉斯马森面前打开信封。船长仍坐在那儿,狠劲地吸烟,混浊的醉眼观察着马克。
“有你想要的,博?”
“见鬼,没有,”马克撒谎了。“只是些个人信件,也许下个邮寄日会来。”
“希望这样。”拉斯马森抓起袋子,站了起来。“我得走了。赶紧洗一洗,填饱肚子,准时参加节日。今天开始,整整一个礼拜,你知道。”
“什么?噢,对,节日,我给忘了——我想是今天开始。”
拉斯马森大惑不解地瞪着马克。“说实话,我是想起——华特洛和几个土小子在下面海滩上碰到了我们——他们在从近道上运补给品——他说了你的事情——你今天参加游泳竞赛。这是吹牛还是真事?”
节日游泳比赛,定在3点钟,在马克脑海里却排在最远的地方。这个提醒让他吃了一惊。
“是的,船长,是真的,我答应参加了。”
“为啥?”
“为啥?为了练习,我这样想,”马克轻声说。
拉斯马森将袋子拉到肩上。“听老家伙的劝告吗?你能练习得不错,赢得海妖岛上某个娘们的,博——我说别让女士小看了——但这可是节日最带劲的。我是对科学研究感兴趣才给你忠告的。记住这一点,如果有个女孩给你一只节日贝壳的话。”
“什么贝壳?”
“是用来解开草裙的,博。”他沙哑地笑着,咳嗽着,从嘴中取出雪茄,闭上嘴,又把雪茄插进变了色的牙齿问。“呶,就是这样。”
“我会记住的,船长,”马克有气无力地说。
“你在拿命打赌,就是这样,”拉斯马森说。他踏上小路。“你和我一块儿走?”
“我——不,谢谢,我想再多溜达一会儿。”
拉斯马森走开了。“好,别在游泳前太疲劳,你知道这些。”他又大笑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悬崖走去。
马克被船长关于节日的介绍弄得有点失常,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拉斯马森穿过橡胶树库葵树,到大悬崖上,沿着大石块的边缘通向下面村子的弯道,消失在石块后面了。这时,马克的思想回到了加里蒂的长长的薄信封上。
马克连忙离开小路,到对面的树荫里,将其它两个信封折起来,塞进屁股口袋里。他仔细地将加里蒂的信封翻过来,在封口处揭着,不愿撕开它,而是用食指伸进去揭开。
他仔细地展开这4张用打字机打出的葱皮纸。他控制着自己,就像一个美食家故意忍住不马上狼吞虎咽地吃光一道盼望已久的美味一样,他逐字逐句地读着来信。
先是不正规的称呼,“我的亲爱的马克。”又是愉快地告知已收到马克在帕皮提发了的匆忙问询信。然后是手头的正事了。在阅读之前,在得知他的前途将是什么或将不会是什么之前,马克闭上双眼,想在脑海里画出一幅信的作者的画像。时间、距离和愿望模糊了记忆的图像:加里蒂,棕色,高个,削瘦,优雅高贵的菲力普斯·埃克塞特一耶尔派头,世上50岁的人里最年轻的青少年,实干家,心中偶像,成功者,有魅力的惯于采取行动的男子汉,紧跟汉尼巴尔足迹的探险者他——是个——在洛克菲勒中心某座高楼里,坐在一台金色的打字机旁,打着“我的亲爱的马克”!
马克睁开眼睛,读加里蒂关于手头上的正事儿的明确声明:
我首先要说,我倍加赞赏你这么快就来信,因为我认为只有我一个人是你的知音,了解你的敏感、个性和处境。我知道有无数限制在束缚着你。例如,你那著名的母亲,上帝保佑她,对活生生的商业世界有一种狭隘的学究观点。她不让我参加考察,她对在公共传播和娱乐圈里的我们这些人的无可置疑的反感,是建立在一种过时的道德准则之上的。还有,你已经被禁锢在你母亲的世界里这么长时间,那个自命不凡的所谓“科学”世界。但是,你是属于新的、更加成熟的一代,并且,请原谅,马克,像你这样的人是有前途的,不但有前途,而且前途辉煌。从我们在圣巴巴拉你家中的私下交谈中,从你在母亲、妻子以及近视眼哈克菲尔德面前支持我,说实在的,还从你在帕皮提寄来的信中,我增强了对你、对我们的关系和未来的信心,所有这一切使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个新海登,一个有着自己的主见和雄心的坚强人物,随时准备面对世界并最终征服它。
据我对你那封字不多但认真的信的理解,你在考察将你获得的有关三海妖的情况抢先公诸于广大的一般公众。你担心是否这些材料会被不道德的人用歪或过分渲染。你担心是否有任何科学家或人类学家曾经以“雷克斯·加里蒂姿态”将他们的发现呈现献于全国。你担心现在巡迴演讲的真正经济收益,并且你说存有某种疑虑,你肯定我在你家里所说关于适当地公布三海妖调查和探险会使你我都赚100万元只不过是开玩笑。
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决定严肃地,绝对严肃地回答你关心的问题。你的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我正在匹兹堡讲课。我立即取消了到斯克兰顿讲课的预约。匆忙赶到纽约,同我在洛克菲勒中心的代理人会面。他们很可靠,我告诉了他们我所知道的那点儿关于你的实地考察的情况以及海妖岛的情况,我问他们所有这些的实际费用会是多少,就是你所说的“真正的经济收益”,我在这儿两天后,得到了所有真实的答案。相信我,马克,我现在是怀着一种非常激动的心情给你写信的。我希望这种激动能传达到你正在工作的那个不可思议的遥远的地方,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地方,能传达给你。
首先,让我减轻你对抢先公布三海妖探险可能存在的担心。你也必然担心材料会被用歪。我知道你母亲指责我作为一个成功的通俗作者,会用一种给人类学和岛上居民造成破坏的方式来利用海妖岛的材料。马克,你母亲错了。再次请你原谅,但她反映出的是一种过时的战前社会科学家的思想,那帮封闭的或者说狂热的信徒,把持着对他们本人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你母亲和父亲的名声就是建立在打破这种蛋壳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用一种更大众化的方式来推出他们的著作。但是,我承认,他们走得并不远。他们的,还有别人在实地的发现,并没有真正走到群众中去,没有给本该受益最大的千千万万人带来好处和利益。如果你在三海妖上看到的东西对美国有用处,为什么就不能广为传播来帮助美国人呢?如果你看到的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只有奇怪和不同,那么向你的同胞们显示别的人生活得多么蠢而你的同胞的命运又是多么幸福,这又有什么害处呢?记住,我们时代伟大的人物达尔文、马克思、弗洛伊德,都是在他们的发现被大众化,到了你我这样的人手中时,才震撼世界的。在你问我关于抢先发表的问题时,我要问你有任何组织有权压制或审查可以丰富人们头脑的信息吗?没有,马克,什么也别担心,将这种材料交给了解人民群众的人只有好处。
你的资料怎么会被用歪呢?我们走到哪儿,材料带到哪儿,我们形影不离,是合作者。你可以控制对材料的编辑和发布。你了解我的工作,我的建立在美好情趣上的长期威望。社会上各个阶层的人,不分性别,不分年龄,都是我的多年的忠实追随者。我的书的销售量、倾城为我喝彩的城市、无数书迷的来信、我每年付出的巨额国内税金,都证明着我的保守主义、判断力的普遍性和我的好恶。最终,我们将在布希艺术和学术局的赞助下工作。该局成立于1888年,是一家最高规格的商行,在其名册上赫然列有孙逸仙博士、亨利·乔治、马克西姆·高尔基、卡维思·韦尔斯、萨拉·伯恩格特、莉莉·兰特里、理查德·哈利伯顿、格特鲁德·斯坦、阿瑟·埃了顿博士、达伦·托马斯、威廉·贝茨博士、艾尔弗雷德·考泽布斯基伯爵、威尔逊·迈兹纳、罗马尼亚皇后玛丽·吉姆·索普——第三次请你原谅,还有你的忠实的雷克斯·加里蒂。
至于你所关切的关于人类学家在外行的公众面前亮相的问题,大可不必担心。我有资料证明,十多个你的同事,从罗伯特·布雷弗德到玛格丽特·米德,都这么做过,都大大加强而不是削弱了他们的专业地位。现在我们看一下我同布希艺术和学术局的人们的会谈以及围内人叫作“一本万利”的“真正经济收益”的问题。我对最成功的讲台艺术家作了分析,那些最成功的都是些大人物(温斯顿·丘吉尔、埃莉诺·罗斯福等)或者是些定斯或经常说点什么的人物(亨利·斯坦利、陈纳德将军等)。布希的人们要我相信,我们不会失败,因为在你我之间都拥有取得成功的潜在因素。我有名声,你手头上有资料,既可定期也可经常地发表。你我之间,可以为三海妖起个爱称,如世外桃源——对,爱情和婚姻的世外桃源。
布希代理处为我们安排票务、交通、住宿、餐食和指导,将提取我们总收入的33%,这样我们俩平分剩下的净70%。如果你的发现果真像我向他们许诺的那样轰动,他们相信,在10个月内(讲演与广播、电视结合,不算著作)我们的总收入可能至少达到75万美元!谢天谢地,马克,在10个月内你就可以净得25万,还要名扬全国!
布希的人们只要求在你的大驾光临之时有一样东西。他们需要一件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三海妖的存在和你所说的内容。一句话,他们不想再上琼·洛厄尔或商人霍恩斯那样的当。这种证据是什么呢?一部彩色电影显示三海妖上生活的真实侧面,或者彩色幻灯片或一套静物照片来配合我们的讲演,或者甚至——就像库克船长第一次访问塔希提回来时那样——从海妖岛带一个土著男子或女子同我们一起亮相。
也许我在领会你的思想的抱负时走得太远了,我希望我没有这样。如果你能找到一种办法在这方面同我共事,你将不会为此后悔。你将在一夜之间变得独立富强,同你的母亲一样有名,甚至比她更有名。
想一想,想一想我对你说的这些,不是梦幻而是现实,你自己作出你的抉择吧。如果作出决定,财富和荣誉在等着你。除了布希的人们和我急切地盼望你的回音,我勿需再说什么了。如果方便,我相信会方便的,我们将根据你的要求作出任何安排。如果你愿意,我将火速飞往塔希提听从你的紧急召唤,我们将一起凯旋而归,到纽约执行“闻名计划。”
信的末尾用汉考克花体手土“你的朋友和我祈祷将会是,你的合作者,雷克斯·加里蒂。”
马克读完信,没有再重读。似乎信中的每个字都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他一只手拿着信,坐在草地上,在橡胶树颜色和香味的包围中,直盯盯地向前看着那条小路。
他感到,尽管中午天气炎热,他的双肩和双臂还是起了鸡皮疙瘩。他被这种奖励以及为了获取它而必须采取的罪恶步骤吓呆了。
但是,当他站起身时,已经作出了决定。摆在前面的加里蒂之路,是个未知数非常吓人,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力量,然而却能实现远远超出了他所梦想的抱负;玛蒂之路、克莱尔之路,是明确的但又是可怕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软弱,这比任何被永远活埋的噩梦更加恐怖。那么,选择是清楚的。
他努力设想,第一步先把昨晚写给加里蒂的信寄出去,不需要做任何修改或补充。它解答了刚才读过的信中的一切问题。对,他得把它放进拉斯马森的寄出袋中,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了解他的计划是否可行。一切都取决于,取决于特呼拉。游泳比赛之后他要见她,那时她的野性之心将把他看作征服的英雄加以欢迎。至于克莱尔,让她到地狱去吧,她现在是过了时的小家结发妻子,不再属于他了。喔,也许不完全是这样,或许在她跪下来乞求他的恩赐和光顾而不再责骂他时,还可能属于他。克莱尔,喔,走着瞧,走着瞧,她现在微不足道的,重要的事件正在酝酿中,它们才是关系重大的。
马克折好加里蒂的信,装进屁股口袋里,点上灭了的雪茄,踏上小路走向村子。他感到自己已拥有了25万美元。
今天学校的课程压缩了,一口气上到吃午饭时问。曼奴先生一开始就宣布,为了节日的缘故,学校两点钟放学,在节日开幕项目游泳竞赛开始前他们还有一个小时空闲时问。“这一周我们都按这个时间表上课,”曼奴先生补充说。
这一宣布给学生们带来了一阵欢快和轻松的空气。
玛丽,卡普维茨周围班里的其他人,平日总是聚精会神、规规矩矩,现在却在兴奋地交头接耳,互相戳弄着,咯咯笑着,戏弄着,拉扯着,使曼奴先生的课也讲不下去了。即使平日老是严肃的尼赫,今日也不再专心听讲了。他更爱笑了,并且不断用会意的点头和微笑来回答玛丽的目光。她明白,他的好情绪部分来自于他终于说服她在昨天的烦乱之后又回到了教室。事实上,在法西那阿罗研究课和包括丰满的女孩波玛和强壮的华特洛的现场解剖课之后的休息时间里,她的突然消失并没逃过洞察一切的曼奴先生。当玛丽显然是早早地来到教室里时,先生走到她跟前,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问她,是否身体不适。他说前几节课一直在惦记着她。玛莉含糊地说是头痛,不得不躺下休息,先生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现在,玛丽听着曼奴先生关于海岛历史的最后一课,感到一阵饥饿。她想大概是没吃午饭的原因——但又明白根本不是这回事,因为在额外的休息时间里吃了新鲜水果——接着自己又承认,是担心每时每刻都可能再次看到裸体波玛和华特洛,担心下一步会表演什么。
想到这儿,她的胃又饱了,而她却没有感到这一点,她的信心又回来了。她提醒自己,她已经看到了绝大部分,今天不会再有什么新东西了。她注意到尼赫在她旁边变换位置——历史课已经讲完——她回想着他昨天在圣堂旁那块凉爽空地上说的话。“毁坏爱情的是害羞,是害怕,是无知,”他说。“看你该看的,学习你该学习的,只要你的心里装的是真正的爱情,就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尼赫说的这些会使她在心目中的他来到面前时有所准备,并且不会厌烦。当她再次面对阿尔布凯克那帮老朋友时,她拥有了明显的优势。她感到满意,感到飘飘然。她平静了下来,几乎有点焦急地盼着即将到来的那1小时。
曼奴先生正为最后一节课作准备,用他的缠腰布一角擦擦眼镜,戴到耳朵上,然后用心看一张纸。屋子里的学生发出一片嗡嗡声。玛丽的双眼溜向右边开着的窗口。她能够看到父亲仍然在三角架上的劳莱克斯相机旁边。凑巧,他也在干着曼奴先生刚才干过的事情,擦他的无边眼镜。
玛丽早饭时没见过父亲。她得知,他在同莫德·海登进行早间会晤。后来,她到达校院时,吃惊地看到他已经在那儿,在忙着摆弄设备,一会儿跪着,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转圈,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用手指在眼前做框,选取场景。
她悄悄走到他身后,挠他那热烘烘、湿乎乎的脖颈。他大喘一口气,差一点失去平衡,脚尖向旁边一趔趄,用一只手撑住才稳住,他转过脸,“噢,是你,玛丽。”
“你认为是谁?某位性感的海妖?”接着,当他像一架手风琴竖直拉开一样,站直身子。她问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莫德要一套完整的学校布局资料,黑白的、彩色的、彩色幻灯片。”
“这儿有什么可拍的?无论什么地方的老学校都是这个样子。”
萨姆·卡普维茨已经取下了他的劳莱克斯。“你有点烦人了,玛丽。每个摄影家都得留心,我的意思是,不要让照相机的眼睛对它所见到的事物太熟悉,太司空见惯。照相机的眼睛应当永远保持年轻,新鲜,对对比和新奇的敏感,永不想当然地乱拍。瞧瞧施泰肯的作品。永远年轻。”他半转过身,朝着房子的圆草顶点了下头。“不,在美国或欧洲没有这样一座学校,当然也没有学生穿你们班里那样的衣服,世上也没有曼奴先生那样的老师。也许你的意思是说,同你在家中的课程相比,现在学的东西都过了时。”他停下来,心事重重地考虑着他的女儿。“起码,从你每天告诉我们的情况看,这里的课程,历史、手工艺等等,的确同你们学校的差不多。”他迟疑了一下。“是这样,对吧?”
这个问题使玛丽警觉起来,差点就要探测到被她省略的课程了,脑际又浮现出波玛和华特洛昨天在教室前面的情形。她连忙把他们藏起来,咽下一口气。“对,爸,我想这是我的意思。”她不想让谈话继续下去,因为可能出现漏洞,于是便假装不感兴趣。“好了,我得走了,”她说。“拍照顺利。”
这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从那开始,她一次又一次地通过各个开着的窗口看到父亲和他的相机。她又看了看窗外,窗子里没有了他的身影以及他的劳莱克斯和三角架。她想他已经拍完了他的系列图片。曼奴先生又讲话了,她的注意力又集中到先生身上了。
今天不再进一步讨论人体器官。听到这句话,她松了口气,但不清楚要讨论什么。几分钟后,她弄明白。她好奇地拱起背,求知欲战胜了难为情。
曼奴先生许诺,关于引起伴侣注意的讲演将很详细,需要几天的时间,只有在他讲了广泛的基本知识之后方可开讲。今天下午,他将讨论和观看主要做爱姿势的演示。他说,共有6种基本姿势,由此而派生出来的也许有30多种。
“首先,主要姿势,”他宣布说,像魔术师说“变”那样击了一下掌。华特洛和波玛从后屋里出现了,他们神情木然。这位强壮的运动员依然穿着他的短衣,而那位22岁的寡妇波玛却飞快地解下草裙,扔到一边。
尽管玛丽在教室后面,仍可以从一行行学生中间清楚地看到演示。令她惊奇的是,演员之间并没有接触,只是摆出一种姿势。他们像一对没有感情的杂技演员,按照导演的要求,在优雅流畅地表演着。
尽管大失所望,玛丽的注意力仍然专注于演员身上,就像在显微镜下跟踪两个阿米巴原虫。事实上,她是那么投入,以至于在这么安静的教室里连她身后愤怒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突然,玛丽觉得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肩膀拖她,疼痛使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玛丽,我要你离开这间屋子!”
这是父亲的声音,因生气而高喊,声音穿透她的耳膜,震撼着教室。
前面的表演停下了,曼奴先生的讲解也中断了,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转向后面,玛丽惊呆了,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萨姆·卡普维茨站在她身旁。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他的脸这么扭曲和铁青。一切慈祥,一切父爱,都换成了盛怒。
“玛丽,”他大声重复着,“站起来,立刻从这儿出去!”
玛丽惊慌失措,张着嘴,瘫坐在草垫上一动不动。父亲的手松开了她的肩膀,勾住她的腋下,粗暴地把她从地板上拖起来。
她爬起来,气呼呼,觉得脸全都丢尽了。她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她和这个搅乱课堂的、蛮横粗暴的老头儿。并且尼赫,尼赫正在看着这一切,会怎么想——他在想什么?
她试图开口说话,动了动嘴,但嘴唇颤动着,牙齿哆嗦着,肺部憋得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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