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第二天晚上,我的老朋友斯坦利顺便来看我。莫德对斯坦利怀恨在心。理由说得很充分,因为他每次看着她时那无声的咒语使她恼羞成怒。他的表情不言自明:“要是我娶了这个骚货,就拿斧头把她劈了。”斯坦利积蓄着深仇大恨。他看起来形容枯槁,瘦长而结实;他在奥格素普戍边了几年,从骑兵营退役时就是这个样子。他的目标就是杀、杀、杀。要是他做坏事而能安然无恙,他就要把我这个最好的朋友杀掉。他对这个世界积怨很深,多会儿都是兴冲冲地恶声咒骂。他顺道来访就是为了搞清楚我为何没有什么上进心,而且堕落得越来越深。“你没什么出息,”他说,“你我一样,胆怯软弱,没有鸿鹄之志。”我们都有一个不足以启齿的志向:创作。我们十五年前互通信件的时候就对写作心存向往。奥格素普边塞对斯坦利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他在那里成了酒鬼、赌徒和窃贼,这使他的信也趣味盎然。信里的内容可与军营生活相去甚远,不过,他写信的时候是顺着一些激情浪漫的作家的思路写的。斯坦利就不该回北方来,他该在奇卡马加下车,裹上烟叶,抹上牛粪,把自己打扮成美妙的印第安女人。相反,他返回北方的这座殡仪馆,觉得自己已成了一个卵巢丰产的肥胖的波兰少妇,得负担一窝小波兰人的生活,还要在这乱糟糟的环境中枉费心机地进行写作。斯坦利很少谈及目前的状况,他更喜欢把他在部队里崇拜和爱慕的人抬出来,杜撰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斯坦利沾染着波兰人所有的恶行劣迹:虚荣、刻薄、粗暴,假惺惺的慷慨,如落魄文人一般耽于幻想,愚忠,而且还异常奸诈,认为谁也靠不住。总之,嫉妒和猜疑可把他害苦了。

  我喜欢波兰人的语言,听到聪明人说出的波兰语就心醉神迷。这种语言的声调总让人想起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画面里总有一个修剪齐整的绿茵茵的草坪。草坪之上,嗡嗡而叫的大黄蜂和嘶嘶而窜的毒蛇成了这儿的主宰。我记得在很早以前的一段日子里,斯坦利要邀我去拜访他的亲戚;他想在我面前炫耀炫耀他那些阔绰的亲戚,就让我带上一大卷乐谱。那种情形我还历历在目,一见到这些油嘴滑舌、过于客套、自命不凡而且虚伪透顶的波兰人,我总感到非常难受。不过,一旦他们时而用法语、时而用波兰语地互相攀谈起来,我便坐回来,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他们扮着奇怪的波兰式鬼脸,一点儿也不像我那些着实愚蠢、粗鲁的亲戚,这些波兰人就如身上扑满黄蜂而伏卧不动的毒蛇。我根本不晓得他们在谈些什么,但是总觉得他们似乎正体面地诋毁某人。他们嘴里都长着长剑和砍刀,说不定就电闪雷鸣地猛烈挥舞着。这些人的心态极不正常,不止一次地粗暴对待女人和小孩,用系有血红色三角旗的长剑刺杀他们。当然,所有这些勾当都是戴着黄油色手套的男人们和晃悠着笨重的长柄眼镜的女人们在客厅里就着一杯浓茶进行的。这些女人美妙绝伦,是那种几百年前十字军东征期间那些金发碧眼的妖艳女郎。她们的双唇天竺葵般地柔软、小巧,肉感的嘴总是嘶嘶地发出五颜六色的声音。这些既有毒液又有玫瑰花瓣的语言轮番轰炸,产生了一种使人心醉神迷的音乐,还有一种硬邦邦的莫名其妙的声音,这声音既像有人呜咽又如奔涌不息的河水,呕哑嘈杂难为听。

  我们乘车回家,总是经过一块块死气沉沉的土地,这里遍布我们这个辉煌的文明世界的硕果:汽油罐、烟筒、谷仓、公共汽车票以及其他生化乳胶产品。这沿途所见使我心如明镜,自己在这寂寞并无主的命运里,不过就像燃烧的垃圾堆里的一坯粪便、一副恶鬼的动物下水而已。在那里,燃烧的化学产品、废弃物、肠肚杂碎总是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波兰人是个分裂的民族,其语言源于昔日战火的废墟,对这个民族的历史,我是一无所知,但我迷恋他们的语言。于是,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会不会乘火车来到他们这片神奇的土地,车上挤满了犹太人,不管波兰人多会儿与他们搭话,他们都会吓得发抖吧?看到这些犹太人吓得浑身哆嗦,我忍无可忍,就用法语同一个波兰贵族唇枪舌剑地斗(我,可是个布鲁克林的小人物呀)。我会旅行到一个波兰公爵的庄园,看他给秋季当代画家作品展览会画几幅具有忧郁伤感情调的作品。与我这位粗野、暴躁的朋友斯坦利一同乘车进入这片泥沼地,想像能碰到什么样的不测事件呢?我这个懦弱、胸无大志的人,怎么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会勉勉强强地离开家人,掌握一种新的语言,养成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喜欢那儿的生活,使自己沉湎于其中,与外界隔断一切联系?脑中回想着我当时乘车经过的那片地带,就好像在一个寒冷刺骨的夜里当你在火车站愣着神儿换乘车的时候,某个傻瓜告诉你的一件恐惧、可怕的事情。

  可怜的柯里正好在这特殊的夜晚顺便来访。他也看不上莫德,只不过趁莫德弯腰把肉放进烤箱时偷偷地摸摸她的屁股,让她激动激动而已。柯里总觉得他这些勾当谁也没注意到;莫德老是让人们对她如此这般,好像这等事是不经意地发生的;斯坦利心如明镜,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不过,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在桌子底下往指节上的锈铜套上倒硝酸。我自己呢,什么都看它个一清二楚,哪怕是石灰墙上新出现的裂痕呢。要是时间允许,我还能死死盯住一条裂痕,我可以连标点符号也不拉地一鼓作气复述人类的整个历史,现在视力慢慢地集中在墙上这一特殊的方寸之地。在这特殊的夜晚,户外温暖如春,草地天鹅绒般地柔软。要呆在家里,默不作声地互相折磨,可真是说不过去。莫德急于让我们出去,我们正在亵渎神灵。况且,她过一两天就要来例假了,这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哭鼻子,更心乱如麻,情绪低落。最让我惬意的莫过于走出户外,随意跳上一辆疾驶过来的卡车,这样就会使她如释重负了。现在令我不解的是,我以前咋不做做使她心满意足的这等小事呢?多少个夜晚,她想必孑身一人,盘腿打坐,默默祈祷着我会挺着个粗大的阴茎回到她身边。要是碰上了这种事,她这种女人就会很露骨地说:“谢天谢地,他总算玩上了!”

  我们漫步来到花园,四仰八叉地躺在修剪得短短的草坪上。苍穹犹如无边无际的碗状物那么亲切宜人、宁静祥和,我奇怪地感觉到自己就如一位圣贤哲人那样悠闲自在、宁静致远。我很奇怪斯坦利吹口哨的心境与我大相径庭。他说我真该歇息歇息了,作为朋友,他要帮助我做自个儿做不了的事。

  “把这风流事让给我吧,”他轻声低语,“我会全力以赴地成全你。不过,事成之后可别找我吃后悔药哟。”他又加了一句。

  我想问问,他怎么样全力以赴地风流一把?

  “这就不碍我的事了,”他说得我心领神会,“你死心了,不是吗?很简单,你想抛开她,说得不对吗?”

  我摇摇头,笑了起来。在所有的人中,惟独斯坦利如此狂妄,猝然提出这么露骨的一招,真是荒诞透顶。他这样做好像是蓄谋已久,只需时机一到与我摊牌就是。他很想多了解了解玛勒,而我对她就十分有把握吗?

  “现在说说这小姑娘吧,”他说起话来,还是像以往一样冷酷无情,“这李代桃僵的事不好受吧?不过,过上一会儿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你又不准备做什么神仙。只是,以后再别来求我做这事了,懂吗?一旦我摊上这风流事,我可是一次性解决。我向来不拖泥带水。我要是你,现在就去得克萨斯的某个类似的地方。永远不回这儿了!你得脱胎换骨,就像刚刚开始自己的人生一样,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我不能,我处处受挫,这就是我想助你一臂之力的原因。考虑到你,我现在可不干,干这风流事儿是因为我打心底里愿意风流一把。你跟女人玩得尽情时也会把我忘个一干二净。我要是有你这处境,我谁都忘了。”

  柯里听得入了迷,很想马上知道他是否能随我一起走。

  “不管干什么,都不要带他!”斯坦利粗鲁地脱口而出,“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干什么都不济。况且,他不受人信赖。”

  柯里的自尊心大受伤害,露出不悦之色。

  “听着,不要戳人疼处。”我说,“我清楚他一事无成。不过,毕竟……”

  “我这人说话不绕圈子。”斯坦利一点也不客气,“我首先声明,我不想再看到他。他可以滚蛋,怎么死都可以。你心肠太好了,难怪你陷入这么糟糕的境地。你知道,我没有一个朋友,也不想与任何人交往。我不想出于怜悯为任何人做任何事。要是他伤了心可就太糟糕了。不过,他得死命忍受着。我说话铁板钉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咋知道自己可以由着你操纵指挥呢?”

  “你可以不违心地相信我。总有一天,说不上什么时候,这事儿会发生的。你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你会为你的生活感到惊奇,而且,因为明白这事为时已晚,你也改变不了自己的想法。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事儿无论你喜欢与否,你都会自由的。这风流债是我为你了结的最后一件事。事后你要好自为之。不要给我写信说你忍饥挨饿的事,因为我再也不会关心你了。生死浮沉,听天由命吧。”

  他站起来要拂袖而去。“我要走了。”他说,“那事儿随后再定?”

  “可以。”我说。

  “给我拿二十五元钱。”他起身离开时说道。

  “我身上没这么多钱。”我转向柯里。他点着头心领神会,不过,没有把钱递过来。

  “你给他吧,”我说,“到了家我再还给你。”

  “给他?”柯里轻蔑地看着斯坦利,“让他也尝尝求人借钱的滋味吧!”

  斯坦利转身就走。他像个牛仔似的慢跑而去,从后面看,他与凶手无异。

  “这不要脸的杂种!”柯里含糊其辞,“我真想刺他一刀!”

  “我自己也恨他。”我说,“等他变好他早就萎靡不振死了。我不清楚他为什么给我来这一手。这可不是他做的事呀。”

  “你怎么清楚他的心思?怎么能信任这种家伙呢?”

  “柯里,”我说,“他想帮我的忙。这忙不是什么好事,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你不过是个小孩儿,搞不清这其中的奥秘。这总算是个转折点。我多少能得到慰藉。”

  “这倒使我想起了我父亲,”柯里苦笑着说,“我恨他,而且恨之入骨。我很想看到他们俩被吊挂在同一根杆子上。这卑鄙的杂种,我真想臭骂他一通!”

  过了几天,我坐在乌瑞克的画室里,等待玛勒与她的朋友劳拉·杰克逊的到来。乌瑞克从来没见过玛勒。

  “你觉得她品质不赖,嗯?”他说的是劳拉,“我们不必搞得这么客套,你说呢?”

  乌瑞克说话总要探探我的口气,这倒使我觉得很有趣。他想吃个定心丸,不想白耗一个晚上。他根本吃不准我什么时候能跟女人或者朋友玩上手;我对他那谦卑的建议有点儿漫不经心。然而,看到她们,他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其实,他一看到她们就惊慌失措。他立马把我拉到一旁,对我的审美观赞不绝口。

  劳拉·杰克逊这个姑娘稀奇古怪的。她的不足之处在于她不是个纯种白人。这一点起码使她在人之初相当与人难处。给我们留下一点儿印象的是她的文化水准和家庭教养。两杯酒下肚,她已经准备着要向我们显露那迷人的身段。她的衣服过长,可又要急于做出惊人之举。她照我们的提议脱了衣服,露出一双长筒纯丝袜、一顶乳罩和乳蓝色的紧身短衬裤,这把她的体型衬托得魅力四射。玛勒也决意照着劳拉的样儿做。我们立刻就哄诱她们摘了乳罩。我们四个搂抱成团,拥挤在一张很大的没有靠背的长沙发椅上。我们关了灯,放开一张唱片。劳拉觉得这样太热,干脆就脱得只剩下丝袜。

  我们在这一尺见方之地肉贴肉地跳开了舞。正当我们换了舞伴,正当我与劳拉的下身贴在一起密不透风时,电话响了。是海明·劳斯彻打来的。他严肃而急切地告诉我,邮差已宣布罢工了。“陛下,你明天早上最好早早到场,”他说,“还说不上会出什么事呢!要不是因为斯皮瓦克,我才不打扰你呢!他在抓你的辫子,他说你应该知道那些邮差要罢工的事。他已租了几辆出租车,明天可要出乱子的。”

  “别让他知道你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一大早就到那儿去。”

  “你玩得尽兴吗?”海明尖细地叫道,“没有我给你们的晚会凑热闹的机会吗?”

  “海明,恐怕不行吧?要是你想找姑娘耍耍,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位,在智商测验办公室的那个,你认识的。那可是个乳头硕大的姑娘。她午夜休班。”

  海明还想告诉我他老婆动手术的事,这时劳拉已经滑上我的身子,抚弄着我那玩意儿,我一点儿也听不清楚了。他话没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我假惺惺地跟劳拉解释通话的内容,我清楚玛勒过一会儿会跟在我后面的。

  我与劳拉纠缠在一起,她的背弯得几乎到了九十度,而且还一直谈论着邮差罢工的事。这时我突然听到乌瑞克与玛勒哼哼唧唧的交欢声。我抽出那玩意儿,拿起电话,随意地报个了号码。我惊奇的是电话那边传来女人懒洋洋的调子:“是你吗,亲爱的?我一直想着你呢。”我说:“是吗?”她好像似睡非睡地继续说:“快快回家吧,亲爱的你不愿意吗?我等死你了。跟我说你爱我……”

  “莫德,我尽快赶回去。”我用清晰自然的声调应着,“邮差们在罢工,但愿你打电……”

  “怎么回事?你在说啥?这是什么意思?”那边的女人惊诧起来。

  “我说把运货单火速送到D.T.办事处,让柯斯帝根去办理……”电话咔嗒一声给挂了。

  他们三人正躺在这长沙发椅里。我在暗中能闻出他们的体味。“我希望你不要走,”乌瑞克说得很沉闷。劳拉搂着他的脖子,正趴在他身上。玛勒突然说要上卫生间。她使劲拽着我。我们躺在沙发旁的地板上,开始尽情地交欢。我们玩得正带劲儿,大厅的门开了,灯蓦地亮了,原来是乌瑞克的弟弟内德和一个女人进来了。他俩都有些醉态,一看就知道他们想早一点儿返回来,偷偷摸摸地云雨一番。

  “别让我们扫了你们的兴,”内德站在门口,看着这淫乱的场面好像视为平常。突然,他指着哥哥叫喊,“怎么了?你在流血!”

  我们都看着乌瑞克:从肚脐到膝盖,到处都涂抹着血。这情景使劳拉窘得无地自容。

  “很抱歉,”血水顺着她的屁股滴流而下,“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快……”

  “这没什么,”乌瑞克说。“玩了好几个回合了,这些血是咋回事?”

  我随他去了卫生间,在途中稍停片刻,想让他引见一下他弟弟带来的那个妞儿。她真是美到极点了。我伸出手与她相握,她抓住我的手,出人意料地碰了碰我的下身。这反而使大家感到自在一些。

  “这真是了不起的体能操练啊,”乌瑞克起劲地搓洗着身子说,“你觉得我还能再重振雄风吗?我的意思是说,沾上点儿经血无伤大体,是吗?我似乎觉得还想再玩它一回,你说呢?”“性交有益于健康,”我爽快地说,“要是我能跟你换换位多好呀!”

  “这事我根本不嫌弃,”说着,他淫荡地伸出舌头,舔着下嘴唇,“你觉得能对付这次性交吗?”

  “今晚可不行,”我说,“我要走了。明天我要精力充沛,潇潇洒洒地玩一玩。”

  “你要带玛勒走吗?”

  “不错。告诉她马上来这儿,好吗?”

  我正用香粉涂抹着下身,玛勒蓦地开了门。我们随即尽情地搂抱起来。

  “在浴缸里交欢何如?”

  我打开热水,放进一条肥皂。我用抖动的手指往她身上涂抹着肥皂。她的眼睛闪烁着亮光,犹如一把星斗洒落在身上。她身上的每一处都绸缎般地光润柔滑,乳房丰满得要爆炸。我们躺在浴垫上,我摇晃着她,犹如摆弄一个能说明地球引力原理的无腿玩具。

  两天过后,我心情闷闷不乐。我在暗中躺在睡椅上,思绪从玛勒迅速地转到这该死的没有任何意义的电信生活。莫德过来跟我说些事,我千不该万不该趁她站在那儿怨东怨西的时候就随随便便地揉搓她的衣服,她受了侮辱拂袖而去。我并不是老想着要操她,这就如同你抚摸着一只猫,我只是水到渠成地向她求欢,她一睁开眼,你就不能那样碰她了。可以说,她从来不在行动中与人做爱。她觉得性交与爱情有某种联系,可能就是肉欲的爱情吧?当我第一次认识她,当我坐在钢琴凳上快速地扭转、摇晃,那玩艺尽没至她的身体里时,桥下的溪水依旧汩汩地流淌,一切都没有改变。她现在行事如同一个在准备各式菜肴的厨师。她会谨慎地想好主意,那欲言又止、性欲难熬的样子,让我明白玩不玩只是个时间问题。尽管她乞求欢愉的方式有些古怪,但这也许是她受刚才的念头所驱使吧。不管怎么说,她要不要欢愉,我才不在乎呢!可是,我蓦地想起斯坦利说的话,我就对她有了欲望。“最后狠狠地撞击吧!”我心里一直这样想。哦,我也许趁她假寐的时候,凑上去想法子弄弄她。我想到了斯皮瓦克。他最近这几天像头秃鹰,死死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对电信业务的憎恶都聚集到他身上了。他是那种表面上就很凶残无情的工作人员。趁他们还没坏我的事,我必须设法击败他。我一直想着怎么才能引他到一个秘密的码头,让某个两肋插刀的朋友把他从船上推到水里。我想到了斯坦利。他可乐意干这种活儿呢……

  他干这活儿要让我心焦到几时?我很想搞清楚,而且要用什么方法一下子把他推到水里?我在车站看到玛勒走过来与我会面。对呀,我们就要共创新生活了!我连想也不敢想是哪一种生活方式。也许克伦斯基会为我们筹集三百元钱呢,她谈到的那些百万富翁也该发发善心了吧?我想着这几千元如何分配:一千元支付我们这几个月的生活,一旦到了得克萨斯或者某个类似的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就信心十足了。我会和她一同辞去报社办公室的工作--她在那儿一直受到好评。我应邀给人家写些短篇小说、随笔、见闻什么的多好啊。我跟商人们打交道,教他们如何写广告。我相信自己肯定能在旅馆门厅里撞见一个给我心灵以休憩的情同意合之人。国家如此之大,再怎么说总会有那么多孤独寂寞之人、宽宏大量之人的。要是他们都有真正的个性就好了!这样我为人处事就会真诚直率,表里如一。就说我们去密西西比河某一破旧不堪、近乎倒塌的旅馆吧。有人从黑暗处走过来问我感觉如何,有个小伙子只是想与人聊聊天儿,我把他引见给玛勒。我们乘着月色,臂挽臂地靠着,树上密密缠满了藤枝蔓叶,地上的木兰花在凋谢枯萎,潮湿、闷热的空气使万物发霉、腐烂,就是人也散发着腐烂之气。对他来说,我是一股来自北方的清新温柔之风。我诚恳、率真,全然一副谦恭样儿。我会马上把名片放在桌上。好啊,伙计,就是这种处境。我喜欢这个地方,想今生今世呆在这儿。这会把他吓跑的,因为你不能一开始就跟南方人直来直去的。你是做什么的?于是,我犹如一根配有湿海绵块的能盖住乐声的单簧管以轻松、淡然的心情,洪亮地再说上一遍。他听到的是只有寒冷的北方才有的小调,这是冷冻厂在严寒的早晨发出的汽笛声。这位老先生,我不喜欢寒冷。不,先生!我想干某种靠得住的活儿,只要有碗饭吃就行。我能有啥说啥吗?你觉得我疯言疯语,是吧?我在北方那个地方寂寞无主呀!是的,先生,我们心里恐惧和孤独,脸都发青了。我们住在小房子里,手拿刀叉用餐,戴着手表,服用治肝脏的药丸,吃着面包心和香肠。老实说吧,先生,不要打听我们在那里呆的地方。我们吓得要死,我们要说话,说些真事。别睡……你不会吧。咱们谈它个通宵,为这个世界的毁灭祈祷吧。我们什么都不信任:我们憎恨每一个人,我们互相攻讦。一切都是那么根深蒂固,死死的,牢不可破。老实巴交一事无成。背叛、收买和出卖。先生,世界无非就是收买和出卖……

  当这个恶魔站在低垂的树下动着狂热的心思时,我能清楚地想像出这个鬼东西的样子。他同别人一样不会从我身边溜走,我绝不能让他得逞。只要我愿意,我就会整夜整夜地咒骂他,把他镇住,让他在靠近长沼附近的大房子里对我们赔礼道歉。这个黑人会端着一个盘子、一份薄荷酒来到我们面前。我们受宠若惊。“孩子,这是你的家,千万别客气吧!”你看人家,根本不耍弄人。是的,要是有人这样待我,我会对他忠心耿耿,为他上刀山下火海……

  这一切如此真实,我觉得需要马上把这一切告诉玛勒。我钻进厨房,提笔写信:“亲爱的玛勒,我把所有的问题都给解决了……”我兴之所至,好像写得很清楚而且掷地有声。看起来玛勒与我不同。我看到自己站在参天大树上不可思议地与她说着话。我们在蔬菜地里臂挽臂地漫步而行,同人们一样谈天说地。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泛着微黄。有几只狗在我们后面狂吠着。我们好像一对夫妇,性情、脾气挺合得来。她一直想着要做房后小湖里的那一对天鹅。没有什么金钱万能,没有霓虹灯,也没有中国的炒杂碎。只要我们活着,自自然然地呼吸,做事不慌不忙,不求发展,不作惊人之举。这多棒呀!她亦作如是观。玛勒她已变得今非昔比了。她又胖又圆,笨重如牛;走起路来如老牛上坡,说起话来慢条斯理,长时间就那么死气沉沉地默不作声。所有这一切都切切实实,自然而然的。万一她自己精神错乱呢?我敢肯定她会恢复以前的老样子,浑身透着新鲜劲儿,走起路来更是健步如飞……

  “懂了吗,玛勒?你明白这其中的内涵吗?”

  这思想十足地惊世骇俗,我几乎是流着泪水,如实地把它全部记下来的。突然,客厅里传来莫德拍打的声音。我把所有的信纸收拾齐,卷好,我握拳压着信纸,等着她发话。

  “你在给谁写信?”她问得直截了当。

  “给我认识的某个人。”我沉着冷静地回答。

  “我想,是个女人吧。”

  “是个女人。更确切地说,是个姑娘。”我郑重其事地加重了口气。自己依然沉浸在这恍兮惚兮之中,她的身影伫立在高大的树下,一对天鹅在平静的湖面上自由自在地游着。我心里说,你要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要撒谎。我对你没有怨恨,而以前可是有过。我希望能爱上我所爱的,这样做易如反掌,我不想伤你的心。我只是想要你允许我天马行空。

  “你爱上她了。你不必回答,我知道有这么回事。”

  “是的,的确不假,我是恋爱了。我觅到了我真正爱的人。”

  “也许你待她比待我好吧?”

  “但愿如此。”我说得依旧淡然,还想让她听我讲完,“莫德,说真的,我们从没有真正地互相爱过,不是吗?”

  “你向来不尊重我这个人,”她答道,“你当着友人的面对我横加污辱;整天围着别的女人转;就连自己的孩子也提不起兴趣来。”

  “莫德,这次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说好不好?但愿我们能不互揭疮疤地谈一谈。”

  “你可以,因为你很幸福。你觅得了新的玩偶。”

  “不是那回事,莫德。听着,假定你所说的都是真的,现在有什么区别呢?假如我们同舟共济,而船在往下沉……”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假设。你要同别人生活,可我呢,所有出力不讨好的事,所有的责任义务,都留给了我。”

  “我清楚。”我看着她,真正产生了体贴之情,“我想,你为这事原谅我吧,行吗?要我呆下去会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永远学不会相爱,难道我们能断绝朋友之情吗?我并不是在你危急时刻弃你于不顾。我将会尽情地享受到我本该得到的,我指的是性爱。”

  “这事说起来容易。你总是对未竟之事信誓旦旦。一走出这个家就会把我们抛在脑后。我了解你,跟你这人打交道我潇洒不起。你从一开始就欺骗得我好苦。你一直为自己考虑,自私透顶。一个人变得这么残酷,冷漠,不通人性。我以为就根本不可能。唉,现在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你这一次的行为就像个……”

  “莫德,我说的话可能让你受不了,但我还得说。我希望你能理解。为了学会如何对待一个女人,我也许还能与你白头到老。这并不完全是我的错,命运也多少与性爱有关。你瞧,我一看到她,就知道……”

  “在哪儿见到她的?”莫德一下子激起了女性特有的好奇心。

  “在舞厅。她是个开出租的妞儿。我知道听起来可不怎么样。可是如果你见到她……”

  “我才不想见她呢!她的一切情况我也不想听。我不过是好奇。”她迅速向我做出一个哀怜的表情,“你觉得她是那种让你幸福的女人吗?”

  “你称她是女人,不对,她还是个年轻的姑娘。”

  “这更糟糕。哦,你好愚蠢呀!”“莫德,这根本不像你认为的那样。你可不能乱下判断。你怎么能不懂装懂呢!而且说白了,我才不在乎你的话呢!我早盘算好了。”

  听到这里,她垂下了头,犹如一个挨了拳打脚踢、身体极度损伤的人,其沮丧、萎靡之情还真难以形容。我不忍心看她的表情,就低下头看着地板。

  我俩谁也不敢抬起头,就那样足足地坐了有好几分钟。我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抬头一看,她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她哭哭啼啼地把胳膊抬到桌子上,靠着桌子,捂着脸,埋下头。我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我极力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如鲠在喉。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把手插在她的头发里,悲伤而又茫然地抚摸着她的头,就好像在暗中猛然摸到一个奇形怪状的受了伤的动物的头部。

  “得啦,得啦,”我尽力发出咯咯的笑声,“哭可是无济于事呀!”

  她哭得更凶了。我知道说错了话,我忍不住了。无论她做什么,即使自杀呢,我也无力挽回这个局面了。我真盼自己能掉上几滴眼泪。她流着泪,胡言乱语,我只是抚着她的头发。我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倘若她破涕为笑上床入睡,我就能静下心来把信写完,我还能在信中附带讲讲我是怎么折磨这个感情上受伤的人的,我可以悲喜交加地说:“我们完蛋了。”

  我抚着她的秀发,心头翻江倒海。我可没把她放在心上。我感到她的身体一阵阵地颤动,一想到我拍屁股走后,她用不了一星期就会风平浪静,我内心也就如释重负。“你会有一种新生的感觉,”我自忖道,“而且你正排遣这一切苦恼,这当然是情理之中的,我并不因此而找你的茬,只要把这苦恼包袱甩掉就行!”我该提醒她把这思想铭记在心,因为就在这时,她呼的站起来,用她那疯狂无望、泪水婆娑的眼睛看着我,猛地朝我伸出手臂,悲喜交加地把我拥在怀里。“你不会撇下我吧?”她呜咽着,淫荡的双唇饥渴地吻着我,“请搂着我,把我箍紧。天哪,我觉得自己被熔化了!”她全身心地沉浸其中,我以前可没感受过她现在的这种狂热劲儿。我们俩都挺伤感的,我把手滑进她的腋窝,轻轻地扶她起来。我们就如一个人完全钟情于对方那样,情人般地柔情蜜意,心旌神摇。她穿的和服滑落开来,下身一丝不挂。我的手滑到她的腰上,摸了摸那又圆又肥的屁股,让她紧贴着我,吻着她的双唇,撩咬着她的耳垂、脖颈,舔着她的眼睛、发根。她紧闭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被我弄得浑身瘫软,无力支撑,就瘫倒在地上。我扶起她,挽着她穿过客厅,爬上一阶楼梯,把她抛在床上。我慌乱不迭地压在她身上,让她把我的衣服脱掉。我死人一般地仰面躺下,惟一有活力的东西就是我那玩意儿。我的手指划拉着她的头发,让它们飘洒在她丰满的胸脯上,捏弄着她那柔似橡胶的腹部。她的身体在黑暗中扭来扭去,,我仿佛手中端着一杯牛奶,产生了久旱逢甘露的感觉。这样,我犹如一只饿了三年的野狗遇上一席盛宴大餐,不顾一切地狂饮海吃。她兴头十足,激动得发狂,我就恐怕狂亲乱吻之后,我们交欢得干净利索--没有眼泪,没有爱情,没有如此那般地许诺。让我看看你这身经百战的粗壮玩意儿吧!我要做爱!这就是她的索取。我残酷无情、狂轰滥炸着她的肉体。也许这是最后的一次交欢了,她对我已是很陌生了。我们是在通奸,就是《圣经》里常说的那种受情欲支配的乱伦行为。亚伯拉罕进入萨拉或者琳达的肉体是因为他了解她(在英语的《圣经》里都是奇怪的斜体字印刷),但是那些好色的大主教玩弄起自己的老小妻子、姐妹、母牛和山羊来,其手腕可是路人皆知呀!由于掌握了这些老色鬼的技巧和手腕,他们可能会贸然参与此事。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寺庙里与野兔行奸的艾萨克。她是一个耳朵长长的白兔子,她体内有许多复活节彩蛋,而且还会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放进篮子里。我研究她身上的每一处裂缝、每一次眯眼、每一个有牡蛎大小的软而圆的肿块。我可是对她的内心思索了好长时间。她的手指摸索着纽约出版的布莱叶式的盲文书,翻了翻身就歇息了。她动物似的伏卧下来,身子因内心的喜悦而扭来扭去,发出低微和缓的嘶嘶声。她嘴里没一句人话,也看不出会说什么语言,只会发出头--用具--小老天爷--吨--吹--吹口哨诸如此类的声音。从密西西比来的那位先生早已没影了;他早就溜回到人类社会最下贱的那沼泽般的监狱里去了。剩下的是一个天鹅般的人物,一颗淡蓝色的头,一张红宝石色的鸭子嘴--真是个混血种!我们很快就会过得舒舒服服,我们所想的结局就是天上能给我们掉下李子呀,杏呀什么的。我们先把那些让人窒息的、坏到极点的废物处理掉,然后再把挨个等着解雇的两个笨蛋也清理出去。干得漂亮!清一色的同花大头。我了解她而且她也了解我。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她会扭着身子投入别人的怀抱,轻率地与人交媾,发出轻微和缓的嘶嘶声,尖声叫嚷,蹲伏下来,激动得瘫倒在地--然而,这可不是与我交欢。我已给了她最后的性爱洗礼,早就仁至义尽了。我闭上双眼,很快就入睡了。是啊,玛勒和我要迎接新的生活。我得早起,把这封信藏在大衣的口袋里。怎么结束这不正当的恋爱关系,有时候还真让人不可思议呢!你总以为自己会对着墓碑文采斐然地说完最后一个词,你万万没想到死搬教条的家伙趁你入睡时就结算了账目。这是世界上最严格的复式簿记,是特意计划好的,会使你不寒而栗。

  斧头在往下落,再给你一次思索的机会。蜜月特快列车,大家请上车:孟菲斯,查特努加,纳什维叶,秦卡毛加。昔日那雪白的棉花地……在泥沼里张着大嘴的鳄鱼……在草地上慢慢腐烂的最后一个杏……月亮盈盈,沟渠深深,这世界邪恶,邪恶,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