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摆脱那场恶梦的影响,那是几天以后的事。尽管我什么也未告诉莫娜,可是,从某种神秘的角度来说,她已受到了影响。我们处于难以名状的沉闷与沮丧之中。我希望看到谢尔登露面,梦中早已见到他,可是,我们既看不到他人,也看不到他的影子。接着,我们收到他给奥玛拉寄来的名信片,告诉我们他在阿什维尔附近,那儿很繁华,还说,待一切都安顿妥当之后,他就立马通知我们去。
在无限沮丧的情绪中,莫娜在一个叫蓝鹦鹉的破山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她从一个新的崇拜者托尼·莫利尔那儿了解到,那个叫密尔沃基的百万富翁不久会来到这个小镇。
“托尼·莫利尔是谁?”我问。
“是一个卡通画家,他曾是德国骑兵部队的军官。他是一个真正的才子。”她回答说。
“别在乎后来的。”我说。我仍然处于忧郁中。要能引起我对其新的崇拜者中的一个家伙的兴趣就不是我了。我情绪低落,我宁愿这个样子呆到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就连文力·弗尔对我来说也是多余的。除了饥肠辘辘外,我没法把精力集中在别的事儿上。
毫无疑问,我得去找找我的朋友。当我心情不好时,我很少去看别人,甚至是好朋友。
我自己去淘金的几个想法源于我的低劣的道德。仅仅因为五块钱,与我有联系的最后一个人路德·格林也切断了我的财路。想想他差点儿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也没有想缠着他的意思,但是,突然在地铁站碰见他,我想,也许偶然还能沾点儿光。我出的错在于不该在他没完没了的高谈阔论中间打断他。他一直在跟我说,他通过学习基督教义而取得了巨大成功(作为保险公司的行销员)。
他一直把我看作无神论者,但是他现在非常高兴,因为他可以用基督伦理方面的实际证据来说服我了。由于极度的厌烦和固执,我只是冷漠地听了一会儿,没有吱声,但是好几次都想朝他的脸笑。快到站时,我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问他可否借给我五块钱。我的要求准使他非常生气,因为他已怒不可遏了。这一次,我再也忍不住——对着他的脸笑了起来。我立刻想到他会抽我的脸,因为他面无血色,像铅一样,嘴唇发抖,手指不自觉地扭在一起。他想知道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他最终获得了成功,我就很自然地把他看作是一所慈善机构?是的,圣经上说:“问,它就会给你,敲门,它就会为你开门。”但是,并不能就此得出结论,人们会放弃工作而沿街乞讨。他说,“上帝会照顾我,因为我会照顾我自己。我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但是,我并不是乞求主把钱塞进我的口袋里,而是祈祷主保佑我的工作!”这当口,他缓和了语气,说,“你似乎并不理解,让我来解释给你听,其实真的很简单……”
我告诉他说,我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我所在乎的是——他是否愿意借给我五块钱?
“亨利,如果你是这种态度,我当然不会借给你。你首先得学会把你自己与主的仁慈联系在一起。”
“滚你的蛋!”我说。
“亨利,你已经陷入罪孽与无知的苦难之中。”为了安慰我,他使劲拽住我的胳膊。我把他甩开了。我们沿着街道走着,彼此都缄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语调极尽温和:“我知道忏悔很难,我自己也是有罪的人,但是,我与意志与力量搏斗,亨利,我最终得到了上帝的指引。上帝告诉我怎样祈祷,我就怎样祈祷,我日日夜夜地祈祷,甚至与客户交谈时我也祈祷。上帝对我的祈祷给予回答。就这样,出于宽容与仁慈,上帝饶恕了我,使我浪子回头。亨利,你看,去年我仅仅挣了一千五百块,今年,今年还未完,我已挣了一万块,这就是证据,亨利。就是一个无神论者也无法抗拒这种逻辑!”
尽管我忍俊不禁,我还是听着,心里想,我随他说教,没准儿,我还能借到十块钱而不是五块钱。
“亨利,你不会挨饿的,是吧?”他突然问道,“因为如果你挨饿,我们就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弄点儿吃的。也许这就是上帝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方法。”
我告诉他,我还不会落到饿倒在大街上的地步。我的意思只是一种可能性。
路德用一种习惯性的敏感口气说,“这就好,你所需要的不只是食物,而更需要精神食粮。一个人如果有了精神食粮,他就不需要普通食物了。请记住,上帝每天总是提供充足的东西给我们,即使是有罪的人也一样。他观察麻雀……你早已忘记了这些教义,对不对?——我知道你父母把你送到星期日学校去……他们使你接受良好的教育。上帝自始至终在照看你,亨利……”
“上帝,”我在问自己,“这到底要持续多久?”
“也许你还记得圣保罗的使徒书?”他还在说,由于我给了他一个没表情的表情,他就从上衣的胸部口袋里费劲地掏出一本老掉了牙的《旧约全书》。他停下来,开始翻这本破玩艺儿。
“不必再麻烦你把它从我的记忆里挖出来啦,”我说,“我得赶回家啦。”
“那就好,”他说,“我们与上帝同在。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比《圣经》里的玑珠之言更重要了。记住,亨利,上帝是我们的最大安慰者。”
“但是,倘使上帝不回答祈祷者的乞求,那怎么办呢?”我问。我问的目的并不是想得到他的回答,而是打消他再去找圣保罗的《使徒书》的积极性。
“上帝总是回答那些寻求上帝帮助的人的。”路德说,“也许是第一次不回答,抑或第二次也不回答,但是,终究会回答的。有时候,上帝首先要试探一下,看看是否值得回答。他要对我们的爱心有把握,对我们的忠贞有把握,对我们的虔诚有把握。如果我们需要的东西只需乞求一下就掉到我们的衣兜里,那岂不是太简单了?现在会这么简单吗?”
“我不知道,”我说,“为什么不这么简单呢?上帝能做所有的事情,不是吗?”
“总是合情合理的,亨利。总是根据我们的优点。不是上帝惩罚我们,而是我们自己惩罚自己。上帝的心总是向那些渴盼他出现的人开放,但这必须是真正的需要,在上帝给予他的爱心之前,这个人必定是失望的。”
“对的,我现在已经非常失望。说实话,路德,我现在非常缺钱。如果一两天之内不发生奇迹,我们将被赶出房子。”
奇怪,路德居然对这一条最后的消息无动于衷。看起来他与上帝的方式配合得再好不过了,像因为没钱付房租而被赶出房子这样的小事是不足挂齿的。也许这是上帝希望的方式,也许这是一件好事的准备。“这有什么关系呢,亨利?”他热烈地说,“如果在你生活的地方只有你才能找到上帝,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像在家里一样容易地在街上找到上帝。上帝会用他赐福的翅膀庇护你。他观察到的无家可归者与有家可居者一样多,他的视线总关注着我们。不,亨利,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回家祈祷,直到他为你指出出路。有时候一个变化会给我们研益。有时我们太舒服了,以至于忘了我们现在所享受的福祉从何滚滚而来。今天晚上就向上帝祈祷吧,跪着,诚心诚意地祈祷。求他给你一份用自己的双手劳作的工作,求他让你来服侍他,记住这一点。人们说,服侍上帝,就是按他的命令去做。那就是我不懈地做的——现在我已经发现了光明。上帝也充分地回报我,就如我先前给你讲的一样……”
“但是,路德,你得注意,如果上帝真是如此慷慨地照顾你,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你就不会只和我分享上帝所赐的那一丁点儿回报了?不论怎么说,五美元绝不是什么可观的东西。”
“我很可能会那样做的——如果我认为是一件正确的事情的话,但是你现在已在上帝的掌心里,他会照顾你的。”
“如果你借给我五美元,这与上帝的计划有什么冲突呢?”我坚持说,都有点恼火了。
“我们是无法知晓上帝的方法的,也许你明天早上就会得到一份他赐予的工作。”路德严肃地说。
“但是我并不想要一份工作,让它见鬼去吧!我有自己的工作,我所急需的只是五美元,仅此而已!”
“五美元也可以由上帝提供。”路德说,“但是你必须有诚心,没有诚心,你所拥有的那一点东西也会被上帝收回。”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我抗议道,“什么狗屁东西都没有,你懂吗?上帝从我这儿什么都拿不去,因为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你明白了吗?”
“他可以夺去你的健康、你的妻子;可以使你失去行动的能力,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他如果这样做,那他就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混蛋!”
“上帝让约伯受尽痛苦,你自然不应该忘记这一点。他也帮助莱热尔路斯从死人中重返人世。上帝给予,上帝也收回。”
“这真像是骗人的鬼把戏!”
“因为你现在还被无知和病狂迷住了心窍。”路德说,“上帝为我们每个人提供了不同的教训,你得学习谦恭。”
“如果我有一点空闲时间,我可能会学习上帝为我准备的这个教训。不过,一个脊背都已经断了的人如何学习谦恭?”
路德干脆就对这最后一句话不予理睬。在把他的《旧约全书》放回贴身口袋的时候,他突然掏出几张保险公司的文件,然后都快扔到我脸上了。
“什么?”我几乎惊呼起来,“你不会说要卖一份保险单给我吧?”
“当然不是现在,”路德说,然后又抓住我的手臂试图平息我的激动。“不是现在,亨利,但可能是一个月以后。上帝创造奇迹是以其神秘的方式进行的。从今以后的一个月之内,你说不定就已经坐在世界的顶端了。谁说得准呢?如果你手里拥有这些保险单中的一份,你就可以从保险公司那儿借钱,这可以令你省去许多尴尬。”
我一下子离开了他。当我已经走到大街的另一边的时候,他还伸着手站在那儿,好像是被固定在那儿一样。我向他扫去离别的一眼,吐出一口厌恶的口水。
“你这个傻蛋!”我心里想,“你和你的圣灵都见鬼去吧!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没良心的狗杂种。祈祷?我打赌我会祈祷的。我要祈求有一天,你们要为一分钱爬着求人;我要祈求你们的手腕和膝盖都要磨破,你们得用肚子爬着走。你们的双眼变得模糊,并且充满污垢。”
我回到家里时,屋里是黑的,莫娜没在。我陷在那张大椅子里,进入了不快的沉思之中,在台灯的柔光之下,屋子比过去好看得多了。即使是摆得乱糟糟的桌子,也让我觉得愉快。很显然,这儿有过一段长时间的中断。稿子扔得到处都是,书也没合上,前次读到哪儿就是哪儿,字典则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
当我坐在那儿时,我意识到整个屋子都浸透了我的精神。我只属于这儿,而不属于别的任何地方,我若是以屋主、家长的方式行事是很愚蠢的,我应该是一个在家里写作的人,我只该写作,不该做别的事。上苍的意志已经照顾我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不永远继续下去。我对事务性的东西操心越少,事情反而越顺利。这些东西侵入世界只使我远离了人类。
自从与克罗姆韦尔渡过那个奇妙之夜后,我一行字都没有写。我一坐到写字台前,我就开始无聊地玩那些稿纸。我最后写的那部分文字正是克罗姆韦尔来的那天写的。这张纸现在平放在我面前,我很快读完了它。
对我来说,这段文字如果用在报纸上是很好的,尤其地好,甚至太好了。我把它放在一边,开始细读起一部中篇小说,这小说还没写完,书名是《一个未来派作家的日记》。我已经读过一些片断,直到《尤尔润克》。我自己的语句不但给了我一个好感觉,甚至深深感动了我。我本应该有一个好情绪把它好好写完的。
我一张手稿一张手稿地扫过,只能读几行。最后,我翻到了我的笔记。这些笔记就像我刚把它们记下时那样新鲜和有启发性,其中的一些我已经利用过,但仍然很有吸引力,我想换一个新鲜的视角重新把它们写成小说。我发掘得越深,我越激情满怀,就像一种复杂而巨大的情感已在我体内翻滚。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搁在一边,点上一支烟,让自己陷入美妙的幻想中。我想描写的这些去年秋季的岁月已经自己浮现了出来。就像椰汁从椰壳里慢慢流出。我与此无关,自有别人负责。我几乎成了一个接收站,接到之后又传送给浪漫的幻想。
另一天,大概是这件事以后二十年,我突然想起一个名字叫让·保尔·雷切特的话,他准确地描述了我当时的感受。当时我不认识他是多么的遗憾呀!下边是他所见的:
“从来没有像让·保尔先生这样让我感动过,他坐在他的桌边,通过他的书,他腐蚀了我,改变了我。现在,我自己热情迸发。”
我的幻想被一阵温柔的敲门声打断。“请进!”我说道,没有从座椅上起身。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台连费罗先生,那个房东,进来了。
“晚上好,米勒先生,”他跟我打招呼,用那种南方人所贯有的平静、轻松的方式。“我希望没有打搅你。”
“根本没有,我正在做梦呢。”我回答他。我示意他坐下之后,有一段合情合理的缄默,之后我才问他找我有何贵干?
他慈祥地朝我微笑了一下,把他的椅子朝我拉近了一点儿,然后带着真诚的善意说:“看起来你刚才深深沉浸在工作里了,真不幸,我不应该在这样一个时候打搅你的。”
“台连费罗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工作,见到你我真的感到很高兴,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拜访你,你一定觉得这很奇怪……”
“米勒先生,”他打断我,“我想现在是我们谈谈的时候了。我知道你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很多操心的事。也许你忘了你从上次付房租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作家来说……”
这是个如此有风度、如此替别人着想连我都无法在他面前装假的人。我记不起我们欠他的房租到底几个月了。我钦佩台连费罗先生的是他无论如何不会让我们下不了台。如果有他来敲我们的门这样的事出现,那只是为了问我是不是需要什么东西。因此,我是怀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向他彻底投降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几分钟之后,我和他紧挨着坐在我们为奥玛拉买的吊床上,他用双臂搂着我的肩膀,用温和轻柔的语调跟我解释,就像我是他的小兄弟一样,他说他知道我是一个好人,我从来没有故意要拖欠他的房租如此长的时间(我得知共拖欠了五个月了,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遵守社会的约束)。
“但是,台连费罗先生,你能不能考虑再宽容我们几天的时间……”
“孩子,”他说,轻轻抚着我的肩,“你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清醒。如果我是你,今天晚上我就会和米勒太太商量,看能不能找到与自己的收入相称的一个住处。我并不是蛮不讲理地催你。仔细找找……不用谎……找到自己喜欢的住处,然后搬走。你看如何?”
我几乎泪流满面了。“你太好了!你当然是对的。我一定会找到一个住处并且很快搬走。我不知道如何感谢你的体贴和照顾,我想我真是一个梦想家,真没想到从上次付房租到现在已经过那么长时间了。”
“你当然是没有想到,”台连费罗先生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不过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那个,”我说,“即使还没来得及付清你的房租我们就得迁走,我也想让你知道我一定会一笔笔地全部付清。”
“米勒先生,如果你的处境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自然会非常高兴地接受你的许诺,但是现在要求你这样就太过分了。如果你能在下月一号前找到另外一个地方,我将十分满意,我们把没付的房租给忘了,怎么样?”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着他,眼睛湿润了。我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许诺说我们会按时搬走。
当他起身离去时,他说:“别为此过份失望。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这个地方。我希望你能在这儿写出好作品。希望有一天能读到你的大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希望你能像朋友一样经常想到我们。”
我们又一次握手,当他离去之后,我轻轻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朝屋里看了一会儿。我感觉良好,好像刚刚经过一次成功的手术。正如麻醉之后轻微的昏眩。莫娜会怎样处理这件事我不知道。我已经觉得呼吸畅快了起来。我似乎已经看到生活在穷人之中的景象,那是我的命。又回到了地球。太好了。我来回走动,冲过摇晃不定的门,在后边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昂首阔步。最后出于高雅情趣,我朝沾满灰尘的玻璃窗扫去一眼,在丝绸质玫瑰色的挂毯上擦擦手,在很光滑的地板上滑上几步,在大镜子里顾影自盼。我对自己露齿而笑,说了又说:“好,太好了!”
几分钟之后,我为自己泡好一壶茶,做好一块厚厚的、多汁的三明治。我又坐回到书桌旁,把腿搁在矮脚凳上,拿起一卷艾利·弗尔的书漫不经心地翻开……“当一个民族没有割脖子也没有烧房子,也没有被饥荒和屠杀夺去大批人口时,它就只有了一个功能——建造并且装磺皇宫,让宫墙厚得足以保护国王,他的妻妾、卫士、奴隶——两千到三千人,让骄阳、入侵也许还有暴乱无法得逞。围绕着宏伟的中心宫殿的,是覆盖着或平或圆的屋顶的房间,这是一派沙漠苍穹的景象。一旦伊斯兰教重新唤醒了它,东方的精灵会重新发现它。比它更高的是瞭望台,同时又作为庙宇金字塔形的塔楼,其阶梯被涂成红、白、蓝、褐、黑、银、金色,透过狂风扬起的尘土,很远就可以看见它在闪闪发光。尤其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那些游牧民族看到在灰黯的沙漠边缘的背景下,这些建筑一动不动地、明暗有序地在发光,一定会因害怕而撤退。这是上帝的住所。这上帝的住所与由于地下的烈火和太阳的照耀而深深烙上各种鲜艳强烈色彩的伊朗高原由牛身或狮身的令人恐惧的怪兽看守。这些怪兽来回走着……”
在离这儿几个街区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一间装备简陋的屋子。这间屋子处在一个叙利亚人聚居的安静的街区里,在一座楼的后部。出租房子的这位妇女是一个来自新科合特的蓝鼻子女人,是一个老妓女,每次我看到她都让我颤抖。我们的这个街区装上了所有可以想象得到的东西:洗漱盆、炊炉、暖气、大碗橱、老式衣柜、附加床、木板条摇椅、木板条扶手椅、缝纫机、马鬃毛沙发,一个上面装满只值几分钱的小玩艺儿的书架,一只空鸟笼。我怀疑在我们到来之前这个女人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
说得好玩一点儿,这间屋里笼罩着一种痴呆的气氛。
能够弥补不足的,是我的后门出去就有一个花园。这个由高高的砖墙围起来的花园是长方形的,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彼得·伊贝斯森》里所描写的花园。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让人做梦的地方。夏季才开始,在傍晚,我可以拖出一把扶手椅,坐在花园里读读书。我刚发现了阿特尔·威格纳尔的书,正在一本接一本地贪婪地读。读完几页之后,我就会陷入梦幻里去。花园里的一切都诱人进入梦幻:轻柔、温馨的空气,昆虫的鸣叫,鸟儿慵懒的飞动,树叶瑟瑟,隔壁花园外路人的低语。
在这里可以找到幽居独处的一段宁静时光。
正是在这个时期,有一天,出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偶尔遇到了我的老朋友斯坦利。福斯威斯·斯坦利开始有规律地到我家作客,常由他的两个男孩陪着,两个男孩,一个五岁,另一个七岁。他深爱他的孩子们,为孩子们的言行举止深感骄傲。从斯坦利那儿得知,我的女儿没有上私立学校,而且他告诉我,他的小儿子,那个也叫斯坦利的小子,对我的女儿很看不起。后边这一条,他是乐滋滋地告诉我的,并且还说我女儿总是草木皆兵。至于他们如何相处,我得从他口里打听明白。他向我保证说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说这话的口气意味着不大妙。可怜的老梅拉妮还拖着瘸腿拄着拐杖在医院里干苦活,晚上又受她的静脉曲张病的折磨。她和莫德的不合正处在最激烈的时候。莫德当然还在给别人上钢琴课。
正如斯坦利总结的,我不再去看望她们。她们已经对我不抱希望,认为我没有希望了,不负责任。只有梅拉妮表面上还说我几句好话,不过梅拉妮又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傻瓜(斯坦利是一个敏锐、圆滑的家伙)。
“你能不能私下告诉我没有人在家的时间?”我求他,“我想看看那地方怎么样了。我想看看孩子们的玩具,至少。”
斯坦利没觉到这个请求有何高明之处,但是答应考虑一下。
然后他很快加上几句话“你最好还是忘记她们。你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为了你自己,请别放弃,接着走下去吧!”
他大概已经感觉到我们没有足够的食物,因为每次他来我这儿都带来一些食物,他妻子做的“精美”的大杂烩的残羹剩菜、肉汤、炖菜、布丁、火腿。正是我们所需要的美餐。说实话,我们都巴望他的来访了。
我并没有发现斯坦利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但是我注意到他更勤奋了。他告诉我他晚上在下纽约的一家大印刷公司工作。时不时,从家里琐事中一找到一点儿时间,他就试图写点儿东西,但是他发现太多的家庭琐事让他无法集中精力,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的兴趣在孩子而不在写作。他希望孩子们过上好日子,一旦他们年龄到了,他就送他们上大学,更重要的是……
他发现没法写作,他就读书。时不时,他随身带一本让他着迷的书。一般来说,这些书大多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作家的作品。无论我们谈论的是哪本书,不管世界局势怎样,也不管革命正在逼近,一触即发,我们的谈话总是以约瑟夫·肯润德而结束。如果不是肯润德,就是柯南道尔、弗朗兹。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对这些作家感兴趣了,肯润德让我烦,但是当斯坦利对这些作家大唱赞歌时,我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引入歧途。斯坦利绝不是一个批评家,就像我们过去常坐在厨房熊熊燃烧的壁炉边交谈一样,他有一套谈论他所崇拜的作家的方法,他最后能感染我。他有讲不完的奇闻轶事。他讲的故事充满幽默和讽刺,内心的情怀却是浸满温柔,无边的、跳动的温柔,几乎令人窒息。他的这种温柔,却常常被他抑制,转化成了他的仇恨、残忍、报复心理。这是他很少向他人暴露的他的人性的另一方面,总的来说,他是一个粗鲁、尖酸、乖戾的人。几句话,几个动作,他就可以摧毁任何野心。甚至他静处的时候,他身上流出的气味也是具有腐蚀性的。
尽管这样,和我谈话时,他变软化了。出于一些非常奇怪的原因,他在我身上看到一种可以改变自我的东西。只有看到我自己觉得被打败了,我自己觉得处境很悲惨,他才会觉得高兴、觉得自己有了魅力,会挂念别人。这时,我们俩就成兄弟了,他也就可以放松、扩展、照耀自己了。他喜欢认为我们都是不幸的人,他不是早就预言过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没用的,我绝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也成不了一个作家吗?我为什么要坚持?我为什么不像他一样接受一份平凡的工作,安顿下来接受自己的命运?很显然,这样幸灾乐祸地看待我让他觉得心里好受。自始至终,他总是用他的方式提醒我,我只是跟他一样的来自纽约十四区的一个小子,当然得跟路易·比罗沙、哈利、马丁、爱迪、高爱乐、阿尔夫、贝恰尔这些失败者一样,一事无成。我们事先就已经被谴责了,他认为,我没有坐牢也没有成为瘾君子,对此已经应该感恩不尽了。我有一个和睦、受人尊敬的家已是万幸。
只会这样,我已是命中注定。
他接着说个不停,但嗓音已渐弱下去了。他说话的声音里已有了一种沉思的成分,带上了一丝怀乡的色彩。尽管他说得再好,很明显,他只能回忆起我们在十四区的生活和伙伴。他谈起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好像花了毕生的精力去研究了每个朋友。这些朋友在性格、气质上各不相同,但是他用自己的模仿形容了每个人,这每一个人都带上了他无中生有加上去的恶习。依斯坦利看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跳出这个十四区的希望。对其他人来说,可能还有漏洞可钻,但是没有一个漏洞是属于十四区的那些家伙们的。我们处于危险之中,永远。就是这个事实,这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让我们重温往日朋友的亲密。他似乎也肯定,十四区的朋友们与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人一样聪明。那些诗人、国王、外交官、学者们所拥有的素质,他们也都有,并且,十四区的朋友们已经证明了他们在各自的层次和方式上表现了这些才能。约翰尼·保尔不是很有王者气象吗?他难道不是一个未来的查理大帝吗?他的武士精神、宽容精神和忠诚以及忍耐力,难道不正是撒了的特征吗?一谈到我们从九岁或十岁之后就没有见过面的约翰尼·保尔,他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们会互相问。到底怎么样了,没人知道。或者出于自己的选择,或者是由于命运,保尔一直隐姓埋名。他一定是在芸芸众生中默默地生活,为芸芸众生播洒他帝王般的热情。这对斯坦利来说已经足够了。对我也一样,真的。奇怪的是,每次提到约翰尼·保尔,我们都会热泪盈眶。难道他真是对我们那么珍贵和亲密吗——或者说岁月已经证明了他的重要性了?总而言之,一旦记忆中出现保尔,他就成了善和希望的象征。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人。只要是保尔拥有的东西,或者只要是他提供的东西,都是不朽的,自从孩提时代我们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成年之后,我们对此已深信不疑……
莫娜呢,起初的时候根本不信任斯坦利,斯坦利刚来的时候她还很不自在,随着斯坦利每次成功的来访,她也变得越来越对他热情起来。我们谈话中所涉及的过去我们所住地方的邻居、伙伴、新奇粗野的游戏及儿时的看法对她来说是陌生而新鲜有趣的。她时而会提醒斯坦利,说她是波兰籍或是罗马尼亚籍,或是威尼斯籍,总而言之,是“喀尔巴阡山脉中心”人,而斯坦利对她的提议不屑一顾。他心里想,像莫娜这些连一句波兰语都不会讲的人只能理所当然地是这个世界的“异乡人”。此外,按斯坦利的脾气,莫娜有点儿油腔滑调了。出于给我面子,斯坦利没有反驳莫娜,但是他脸上不快的表情足以说明这一点。怀疑和鄙视是斯坦利最易流露的表情,斯坦利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轻视一切。当他脸上鄙视的表情稍有控制和减轻时,这鄙视之情便集中到了他的鼻子上。他有一只大而纤细的鼻子,鼻孔发亮,使得他在波兰人中很卓尔不群。无论他表示怀疑、鄙视还是反感,都从这个器官最先表达出来。他的嘴表达的是苦涩,眼睛表达的则是不移的残酷。他的双眼不大,有玛瑙的颜色;双眼长得很开。当他在讥讽时,双眼在闪烁,就像冰冷、遥远的星星;当他发怒时,双眼则像箭头落在毒汁里。
莫娜在场时,让斯坦利尤其觉得尴尬和不自在的是莫娜的口齿清楚、反应敏捷、聪明过人。这可不是他希望在女性身上看到的品质。这样看来,他选择了一个傻子、智力低下的女人做妻子可不是偶然的,这个女人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无知和尴尬,要疯疯傻傻地自言自语,或是不安地窃笑。说实话,斯坦利对待妻子就像对待一件东西。她只是一个奴隶,也许,过去斯坦利是真爱自己的妻子的,那也是用与众不同的方式,但是,他与妻子处得很自然,他知道如何对待妻子的缺点和不足。
斯坦利是一个如此奇怪的家伙,就像是尖锐矛盾的结合物。但是他很少做一样事——提问题。如果他提问了,这些问题必是直截了当的,必须直接了当地给予回答。他这看似谨慎的做法,不是由于他的机智圆滑,而是狂妄。他想当然地认为我会告诉他要发生的所有重要事情,他更希望我自愿告诉他信息,而不是他从我身上挤出。深知他的处世哲学,我认为让他理解我们的生活方式是没有指望的,如果我告诉他我喜欢偷东西,他会不加思索地信以为真。如果我说我是一个假冒伪劣制造商,他会皱皱眉,也表示同意,但是如果告诉他我们的行动不合常规就会让他不快和困惑不解。
一只怪鸟,这个波兰人!他所表现出的唯一温柔就是在他讲他那些怪怪的故事时。在饭桌上,如果他要了一块面包,就像是脸上挨了一巴掌。他是一个故意粗鲁丽无礼的人,看到别人局促不安使他高兴不已。
同时,斯坦利又有点儿不自觉的羞涩。如果莫娜坐在他对面并且跷起二郎腿,他会移开目光。如果他在场的时候莫娜在化妆打扮,他就会装作没看见。莫娜的美丽让他神经过敏,也让他感到怀疑。像莫娜这样聪明漂亮的女人嫁了像我这样的一个家伙,在他看来,实在是有点儿不可思议。他当然知道我是在哪儿、怎样认识莫娜的。斯坦利不时会跟我提起这件事,一般是很随便地提及。每次莫娜谈起她在波兰或维也纳的童年,斯坦利都会专心致志地盯着我,我猜他可能是希望我能加进去一些遗忘了的细节,以使莫娜的故事更加美丽迷人。唯一让他感到不足的是,他经常会发表怪论,说他怀疑莫娜是不是真的出生在波兰。如果说莫娜是个犹太人,那他就绝不会怀疑。他私下认为,莫娜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美国人,但作为女人来说,她又是一个不平常的美国人。他对莫娜的发音无法不感到震惊,因为她发音时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地方口音。她是怎么学会讲这样一口地道纯正的英语的?他也许会问。我为什么那么确信不疑涉及到莫娜的任何一件事?他会说:“我了解你,你是个浪漫主义者,你更喜欢把这说得神秘一些。”他说的没错。他又说,“而我,我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是遮遮掩掩的。别跟我捉迷藏了。”是的,这是斯坦利的风格,他曾对《神秘》中的主人公海尔·纳吉尔如此衷情。在厨房的火炉旁,我们曾对哈姆森谜一般的面目做过多么热烈的讨论。为了创造出这样一个主人公,斯坦利即使付出他的右臂,也会在所不惜的。他不仅沉浸于海尔·纳吉尔的神秘,还深深倾倒于他的幽默、戏谑、机智,但他最欣赏的还是男主人公的矛盾性格。在他所爱的女人身边,海尔·纳吉尔无可救药,他是一个受虐狂;他残忍却又多情,易受伤害,这些性格特点让他变得不同寻常。“我告诉你吧,亨利,哈姆森可是一个大师。”他会这样说。对康拉德、巴尔扎克、柯南道尔、弗朗兹、莫泊桑、洛蒂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读完《农夫们》之后,对雷蒙也是如是评价的(当然,欣赏的理由各自不同)。对于我所赞同的某件事,即使全世界的人(除他之外)都会一致同意我的观点,他也绝不会同意我的观点。一个真正的文学大师,照斯坦利的观点,必须跟上边所提到的那几位一样才行。这位大师必须是再现“旧世界”,他得温和、细腻,必须有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他必须有巳臻完美的风格,必须精干地组织情节、塑造人物、制造环境;必须拥有世界和人文方面广博的知识。这样,照他的观点,我永远成不了一个能讲出一个好故事的作家。即使在他素来认为是一个出色的编故事者的作家舍伍德·安德森身上,他也发现了不少严重的不足。按斯坦利的观点,安德森的风格未免太过于新潮,太过于粗糙。当他读到《鸡蛋的胜利》一书时,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憎恶地承认了这一事实。不管怎样,他确实不由自主地笑过。之后,他又激动地谈到了吉诺姆,当然啦,对一个波兰人来说,这是一个奇怪的笨蛋。照斯坦利看来,最有趣的事莫过于写了《一艘小船上的三个男人》这本书。在波兰作家里,没有一个能跟他媲美。至于保罗的作品则很少有有趣的。“如果保罗称什么东西好玩,”斯坦利说,“他的意思是说他觉得这个东西很奇怪。保罗太忧郁,无法欣赏闹剧。”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一定会说出“滑稽”这个词。“滑稽”这个词是斯坦利最喜欢用的词,它表达不同的意思。“滑稽”意味着斯坦利喜欢大肆渲染的“杰出”、“独一无二”。如果他说一个作家很“滑稽”,他是在给这个作家很高的赞誉。果戈里,就是其中的一个。另一方面,他也会说萧伯纳也是一个“滑稽”的作家。或者说斯泰贝尔格,甚至梅特林克。
一只可笑的鸟,斯坦利。滑稽,不是吗?
就如我所述,这样的交谈经常在小花园里举行。如果我有钱,我会为他准备几瓶啤酒。他只喜欢喝伏特加和啤酒。时不时,我们也让一个从二层楼窗户里伸出头来的一个叙利亚人邻居加入我们的谈话。他们是很友善的民族,叙利亚女人长得惊心动魄地美丽。莫娜长有深黑色的短发,以至于这些叙利亚人刚一见面时误把她认为也是叙利亚人呢。我们很快发现,我们的房东对叙利亚人抱有深深的偏见,认为他们代表地球上的渣滓。首先,他们是黑皮肤,其次,他们说的语言没有人能听得懂。她干脆明确地告诉我们,说我们对叙利亚人的关注吓着她了。她相信我们还足够理智,不会邀请叙利亚人到我们街区。总而言之,说白了就是她经营的这家旅店还相当“体面”。
我记下了她的提示,尽可能的。也许,我们有一天需要一种宽容,我心里想。我像打发一个极少有人喜欢的、有怪癖的老巫婆一样打发走了她。我甚至还提醒莫娜在我们外出时要注意锁好门,只要她朝我的手稿上看一眼,我们就完蛋了。
我们搬到这儿几个星期后的一天,莫娜告诉我她又邂逅了托尼·莫利尔。他和密尔沃基这个百万富翁正一起东游西逛呢。表面上看,托尼很愿意帮助莫娜。他坦白说他正在他的朋友身上使劲,让他开出一张数额颇大的支票——可能是一千多块美兀!
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一笔钱。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大的改观,也可以出去见见世面了。也许我们会去和奥玛拉在一起。奥玛拉不断地从阳光明媚的南方给我们寄明信片,说那儿生活如何如何容易。无论如何,我们就不再会在纽约城的这个小角落里呆下去了。
是莫娜急于要改变一下生活环境。我不再努力写作让她深感不安。说实话,我都几乎让她相信,只要她再继续过双重生活,我就什么也不会去做(既然我让她深感不安,我就强调她让我过于担心她)。就如我所说,她并没有完全被说服。她知道事情更麻烦了,按她幼稚、天真的想法,改变这种处境的唯一办法是改变生活环境。
有一天,托尼·莫利尔打来一个电话,通知莫娜一切就序了。她要到泰晤士广场见他们中的两个人。广场上会有一辆中巴在那儿等她。在一家旅馆里好好吃一顿之后,那张支票就会出现(这张支票上的金额是七百五十,而不是一千)。
莫娜离开之后,我随手抓起一本书《智慧和命运》。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读梅特林克的书了:这情形就像是重新品尝一份过去没能细细品尝过的食物。将近子夜的时候,我觉得有点疲倦和不适,于是就出去溜了一圈。在经过一家商店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橱窗里堆满了野营和运动器材。这让我想到步行穿过南方,背着帆布包,我们可以先搭便车到弗吉尼亚海岸,然后再步行,走完全程。我看到了早就想穿上的那一双长简靴,这个到南方去的念头让我如此入迷,我突然觉得饿了,饿得像只熊。我于是朝乔氏饭店走去,这家饭店在波罗夫厅大街上。在饭店里,我要了一份洋葱嫩牛排。我边吃并浮想连翩。一两天之后,我们就要离开这个污浊的城市,在星光下安睡,跋涉小溪、爬山。我们畅快地流汗、喘气、歌唱。用一大杯咖啡,我送下一大块家庭自制苹果馅饼(是在深底盘子里做的),这时我还没从幻想中回过神来。我准备剔剔牙齿之后就向家的方向走。在付款的地方,我看到排列在那儿等待顾客挑选的香烟。我选了一包“罗密欧与朱丽叶”牌的,一口咬下过漉嘴并吐了出去。
我回到家里大概已经是午夜两点钟。我脱下衣服之后就钻进被里,睁大两眼躺在床上,想听到莫娜回来的脚步声。黎明的时候,我睡着了。
莫娜步履轻盈地回来的时候,已是八点三十。她一点儿都不累,莫娜没想着上床睡觉,而是忙着做早点:烟熏猪肉、鸡蛋、咖啡以及她在回家路上顺路买来的小烧饼。我却一直躺在床上直到最后一分钟。
“你到底他妈的跑哪儿去了!”我尽量咆哮起来。我知道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她神采飞扬的神色不可置疑地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先吃早点吧。”她求我,“这故事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
“你搞到支票了吗——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她把支票朝我眼前晃了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到百货商店里订购了许多东西,到第二天,这些东西会发送到我家。当然在这之前,支票也将兑换成现金。但是第二天,我们没有能把支票兑现。我们定购的那些衣物自然又退回了商店,我们很失望,于是把支票交给一家银行,那就是说至少得等几天后才能取到现款。
这期间,莫娜和我们的蓝鼻子女房东吵了一架。事情好像是这样发生的:莫娜与邻居那个漂亮的叙利亚女人正在交谈时,女房东冲进花园,大声辱骂那个叙利亚女人,莫娜觉得被侮辱了,也骂了那个老娼妇,这个老女人自然也不甘示弱,极尽其辱骂人的才能,骂莫娜也是叙利亚人,是个婊子,诸如此类的话。最后,吵架差点儿发展为一场拔头发比赛。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就得滚出这屋子。我们本来就想离开这间屋子,得知这个消息并没感到不快。唯一让我思忖了一下的是如何对付这个老婊子!给她点苦头吃吃!
是斯坦利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我们是合情合理地迁出,那为什么不在还她房子之前,给她的房子留下一点君王的色彩呢?“好极了!”但我又问,“那怎么办呢?”他早已想出一个简单的办法。他告诉我:与通常一样,迁出前的最后一天,他要把他的两个孩子带来,让这两小家伙带上蕃茄酱瓶子、芥末、捕苍蝇纸、墨水、面粉,带上一切干坏事的家伙。“让他们干想干的任何事,那会如何呢?小家伙们破坏欲极强。”
我自己也认为这是一个妙计。“到时我要助他们一臂之力。说到干坏事,我自己可是一个破坏欲极强的日尔曼蛮子!”
第二天,我们正在为这一场惊奇战役做准备时,我们接到了银行来的通知,说我们要求兑现的支票无效。接着,我急急火火地给托尼·莫利尔和密尔沃基——这个百万富翁打电话。我们的百万富翁销声匿迹了,似乎是大地吞没了他。相反,我们倒成了这场骗局的牺牲品。我朝自己大笑了一通,尽管心里很焦急。
问题是现在怎么办呢?
我们把这个倒霉的消息告诉给了斯坦利。他冷静地考虑之后说为什么不到他的住处去暂住几日呢?他可以把床垫铺在会客室的地板上——当然是给我们睡。他们可从来不在地板上睡觉,至于食物,他向我们保证我们饿不着。
“但你睡哪儿呢?至少你怎么睡?”我问。
“就在弹簧上。”他说。
“那你老婆呢?”
“她不会介意的,我们曾在光地板上睡过。”
然后他接着说:“不管怎么说,这只是暂时的。你会找到工作的,然后你就会找到自己的住处的。”
“太好了。”我紧握他的手。
“把你的东西打点一下吧,”斯坦利说,“你们随身要带什么东西?”
“两只箱子外加一台打字机就足够了。”
“那你们赶快行动吧,我要让我的两个小家伙开始行动了。”说着,他就把马鬃毛沙发推倒,抵在门上,这样就没有人能进来了。他们带着复仇的情绪开始行动,不出十分钟,屋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凡是可以涂抹上的家什都抹上了蕃茄酱、醋、芥米、面粉、鸡蛋。椅子被贴上了捕苍蝇纸。垃圾箱被推倒在地板上,他们用脚后跟拼命地践踏。最精彩的应该是用墨水干的。他们把墨水涂在墙上。洒在地毯上、泼在镜子上。手纸呢,则被他们做成献给已经涂得乌七八糟的家具的花圈。
斯坦利和我呢。则站在饭桌上,用蕃茄酱、面粉、芥末搅在一起制成的浆糊在天花板上大画特画呢。床单和被子被我们用剪刀和小刀剪碎。那只马鬃毛沙发被用面包刀开了几个大口子,在马桶坐处则涂上了变质的蜂蜜和柠檬果酱。所有能够翻个底朝天的东西、所有能破坏的东西、所有能肢解的东西都无一例外地被掀个底朝天,被破坏、被肢解。这一切都是在不发出声响的狂热中完成的。最后的一小点破坏工作,我留给了小家伙们去完成。这是对神圣的《圣经》的践踏,两个小家伙先把《圣经》浸在浴缸里,然后用污秽的药膏涂抹在上面,最后干脆一大把一大把地撕扯,在房里乱扔撕下的纸页。撕剩下的圣书,我们把它塞进挂在烛台上的鸟笼里。烛台已经被我们折成无法辨认的形状。我们已没有时间去为孩子们洗手,于是就用床单擦。他们快活得神采飞扬,多伟大的功绩!他们兴许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最后一个行动结束之后,我们商议了一会儿。让两个孩子坐在他的膝盖上之后,他严肃地告诉他俩怎么办。两个小家伙得首先从后门出口离开,他俩必须轻松、若无其事地走到前门,一旦到了大街上就加快脚步,然后尽快跑到街道拐角处等我们。至于我和斯坦利,我们得见见蓝鼻子老女房东,把房子钥匙交还她,高高兴兴和她道别。她得费不少气力才能推开房门,然后就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这时,我们已经和两个小家伙会合,并且跳上出租车溜之大吉了。
一切按计划进行。老女房东没有露面,我和斯坦利各提一只箱子,莫娜提打字机。在街道拐角处,孩子们在等我们。非常顺利,搭上一辆出租车,我们朝斯坦利家开去。
我原本想,如果斯坦利的妻子知道了他的孩子们于了什么,一定会有点儿困惑不解,但事实不是这样,她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闹剧。她为他们能有这样一个假日而感到高兴。她唯一抱怨的是他们弄脏了衣服,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凉肉、烟熏香肠、干酪、啤酒和饼干。一讲起我们早上的杰作,我们真是笑破肚子!
“你现在知道了波兰人能干什么,”斯坦利说,“一谈到搞破坏,我们可没有个限度。波兰人真是野蛮,比俄罗斯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当他们屠杀的时候,他们会欢笑;当他们折磨人时也会歇斯底里地狂笑。那是波兰人给你的幽默!”
“他们多情的时候,”我接着说,“他们会给你他们最后的一件衬衣——或者是他们床上的床垫。”
幸运的是已是夏日,尽管只有一张床单和斯坦利的大衣做被子,也不觉得冷。虽已是穷困潦倒,地方倒也干净。没有两只盘子是相像的;所有的刀、叉、汤匙、小物品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铁路上套房的标准形式总是这样的:三间一间连一间的屋子,全是黑的。套房里没有热水。没有浴缸,也没有淋浴。我们于是只有在厨房的洗碗池里轮流洗澡。在做饭时,莫娜想助索菲——斯坦利的妻子一臂之力,但索菲不答应。我们每天能做的就是卷卷铺盖然后睡地板,时不时我们也洗洗碟子。
对于处于暂时性失败的我们来说,情况还不是很糟糕的。邻居很令人失望:我们往的是破烂不堪的地方,只有少数几家体面人家。最糟糕的是斯坦利在白天睡觉,一然而他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他吃得很节俭,我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无法离开的一样东西就是香烟。不时,他也自己卷烟抽:这是他在福特·奥格素普戍边时就养成了习惯。
我们不能从斯坦利那儿要的一样东西就是现金。他妻子每天只给他十美分的车费,每天去上班,他都带上许多用报纸包着的三明治。每周二起,所有的东西都是用信用卡买的。这真是令人失望的程序,但是斯坦利按这个程序行事已经好几年了。我不相信他曾希望事情会是个别的什么样子。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就这样吃饭,孩子们的衣食住行就这样解决……
每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和莫娜就各自出去,然后晚上按时回来吃晚饭。我们给别人的印象是我们都在找工作,莫娜集中精力募集一小笔钱以使我们渡过难关;我则漫无目的到处游荡,参观图书馆、艺术馆或者看一场我还付得起钱的电影。我们俩谁都没有一丁点儿兴趣找工作,我们彼此之间都从没有提到这个话题。
起初,莫娜每天从外面回来都给孩子们带来一些东西,斯坦利夫妇看了很高兴。莫娜认为,不空着手回来是非常重要的,除了我们急切需要的饭食,莫娜经常带回一些稀有的美食,斯坦利和他妻子从来没有尝过。孩子们因为常能得到糖果和点心,于是他们干脆每天晚上躺在门前等莫娜回来。这样很是愉快了一段时间。许多的香烟、精美的糕点、各式各样犹太及俄罗斯式面包、腌汁、沙丁鱼、金枪鱼、橄榄油、蕃汁、烟熏牡蛎、烟熏鲑鱼、鱼子酱、青鱼、菠萝、草莓、蟹肉、俄式水果蛋糕等等不一而足,莫娜都带回来过。莫娜假装说这些都是朋友送的礼物。她没敢说浪费了钱去买这些奢侈的东西。索菲对此当然感到迷惑不解,她从来没见到过食品柜里装满了这么多东西。显然,她可以受用,无限地受用这么多的好东西,孩子们跟她一样。
但斯坦利不一样,他想到的是一旦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会怎样。一旦我们离开了他家他们怎么办?孩子们已经被宠坏了;妻子会希望出现他本人力不能及的奇迹。于是,他开始憎恨我们这种奢侈的方式。一天,他打开食品柜,拿下几个瓶瓶罐罐,里面装的都是美味,说要拿它们去换钱,说有一个欠了很长时间的帐单要去付。第二天,他把我拉到一边,坦白地告诉我,要我让妻子停止给孩子们带回糖果和糕点。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快,也许是睡在弹簧上让他感到累了,也许是他感觉到我们没有努力去找工作。
形式明显是哈姆森式的了,但斯坦利没有心情欣赏这一点。在饭桌上,我们很少说话。孩子们像是被吓着了,索菲呢,如果她的“主”或者说“主人”同意,才敢说话。时不时,如果车费不够了,便由莫娜垫出钱。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被直截了当地问莫娜手里为什么总是有钱。索菲自然不会提问题。莫娜的一言一行,表面上看来,莫娜已是她心目中的女神。
当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时,我常想,一旦索菲被允许尾随着莫娜去看莫娜奇怪的行为,她会是什么反应?让我们假设有一天,莫娜和一个只剩一条腿的二战退伍老兵有一个约会,这个老兵的名字叫罗斯梅尔,来自威霍肯。同平常一样,老兵来的时候也是醉醺醺的。他会在气氛悲凉的威霍肯的一条街上的一家啤酒屋的后边等莫娜。他正在喝他的啤酒,当莫娜走进啤酒屋,他会竭力从座位上站起来;并且一本正经地鞠个躬,但是他的假腿影响了他的行动,他绝望地摇晃了一下,就像被陷阱卡着腿的一只大鸟。他吐了一口口水,并且诅咒着什么,然后用一块脏兮兮的餐巾擦背心上的口水。
“你这次又迟到了两个小时!”他咕咕着。
“多少钱?”然后他从上衣贴胸口袋里拍他鼓胀胀的钱包。
莫娜呢,当然了——就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假装被侮辱了:“收回去吧!你是不是认为我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他说:“如果我想到了其它原因,那我就该死。当然,这不是为了我!”
就这样开始了他们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的二重奏。
他:“好了,这次是怎么回事?即使我是个白痴,我必须说我欣赏你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她:“难道我总要对你说明原因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相信别人呢?”
他:“问得好。如果你能在这儿呆半小时,没准我就答得出。你什么时间走?”他看了看表,“差一刻三点。”
她:“你知道六点之前我得回去。”
他:“那么,你妈妈还病着?”
她:“你想呢?难道不会出现奇迹吗?”
他:“那这次可能就是你爸爸病了。”
她:“天哪,闭嘴吧。你又醉了。”
他:“对你来说倒是件好事,不然我可能又忘了带钱包了。我们先决定今天给你多少钱,然后或许能再聊一会儿。’跟你谈话真长见识。”
她:“你今天最好给我五十元……”
他:“五十元?听着,妹妹,我知道我是个傻瓜,可我不是一座金矿。”
她:“我们非得说这些吗?”
罗斯梅尔很懊悔地拿出钱包,放在桌子上。“你还要点儿什么?”
她:“我跟你说过了。”
他:“我是说你要喝点儿什么?你不会不喝点儿什么就走掉吧?”
她:“嗯,那就来杯香槟鸡尾酒吧。”
他:“你从来不喝啤酒,是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玩着桌上的钱包。
她:“你玩钱包干什么?是不是想羞辱我?”
他:“在我看来,那倒是件难事,”他停了一下,“你知道吗?坐在这里等你的时候,我一心想着如何给你一个惊喜,可你不配。唉!如果我还有思维的话,就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讲话了。”
他又停了一下。“你想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如何使你快活。你知不知道,对一个漂亮女孩来说,你是我所遇到过的最不开心的一个。我自己也并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而且我很丑,又在一天天地衰老,尽管如此,我也不觉得自己很惨,因为我还有一条腿,还可以用这条腿跳。我时常大笑,即使要付出代价。可你知道吗——我从没听到过你笑。这可太糟糕了。事实上这很痛苦。我给你所有的一切,可你从来没有任何改变。你总是这样向别人乞怜,这可不对。你在害自己。这就是我想说的……”
她打断了他的话:“只要我嫁给你,一切都会不同。这才是你真正想说的吧?”
他:“并不完全是。上帝基督知道)虽然不会有玫瑰花般的床,但至少我可以养活你,不用再乞讨和借债。”
她:“如果你真想给我快乐,你就不会提条件了。”
他:“是你在讲条件。你永远不会想象比如……”
她:“我们分开生活?”
侍者走过来,手里拿着香槟鸡尾酒。
他:“再来一杯——这位小姐渴了。”
她:“我们每次见面都得演场闹剧吗?难道你不觉得烦吗?”
他:“我可不觉得烦。我已没有什么幻想了,但这是一种与你谈话的方式。比起医院啦、病人啦,我更喜欢这个话题。”
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话?”
他:“你所说的每个字我都相信,因为我愿意相信。我得相信点儿什么,如果只是你的话。”
她:“只是我?”
他:“得了吧,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你的意思是说我对待你就像唬弄一个傻瓜。”
他:“再确切不过了。谢谢。”
她:“请问现在几点了?”
“三点二十整。”罗斯梅尔看了看表,骗她说,“你得再喝一杯,我已告诉侍者再给你来一杯。”
她:“你喝了吧,我没时间。”
他(失态地):“喂,侍者,一小时前我要的那杯鸡尾酒呢?”他忘了自己,试图站起来,磕绊了几下又坐下,好像筋疲力竭了。“这条该死的腿!我该找根树枝来。那该死的血腥的战争;请愿谅,我失态了……。”
为了满足他的要求,莫娜呷了一口鸡尾酒,然后果断地站起来,“我必须走了。”她说着,朝着门口走去。
“等等,等等!”罗斯梅尔喊道,“我给你叫辆出租车。”他装起了钱包,蹒跚着追了出去。
到了车上,他把钱包放在她手里,“自己拿吧。”他说,“你知道我刚才是在开玩笑。”
莫娜一声不吭地拿出了几张票子,然后把钱包塞到他的口袋里。
“什么时候再见?”
“当然是我再需要钱的时候。”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他们穿过破烂不堪的威霍肯大街。从地图上看,这条街道位于纽约,就像海王星上的一颗肉瘤。有些城市你永远也不会去,除非在你绝望的时候,或者在夜幕降临时人的思维混乱的时候,还有一些城市,人们从最久远的年代之前就打算永远不在其中居住。在这种时代错误的安排中,除了那些属于一个被人们忘却了的地质时代的动植物,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在每一个角落人们都会迷失方向,每条街道的名字都拼成米克麦克。
陷入绝望的罗斯梅尔梦想着多彩的战争生活。尽管他只有一条腿,但他还是个律师。他不仅憎恨使他失去一条腿的布彻斯,也同样憎恨他的乡亲。他最憎恨的是他出生的小镇。他恨自己像个酒鬼一样醉饮。他憎恨所有的人,以及那些鸟、兽、树木和阳光。在一无所获的过去中唯一剩下的就是钱,可他同样地憎恨钱,他每天从昏睡中醒来又进入一种反复无常的状态。他做起坏事来仿佛它们是一种日用品,就像大麦、小麦及麦片一样,在他曾经快乐地嬉戏、像百灵鸟一样歌唱的地方,他如今只能咳嗽着,呻吟着,喘息着,鬼鬼祟祟地蹒跚而行。在那场致命的战争开始的那天早上,他是那么年轻,富有朝气,斗志昂扬。他用机枪扫除了布彻斯的鸟巢,又消灭了两个陆军中尉,并且正准备向餐厅开火。就在那天晚上,他躺在血泊里,孩子般地哭诉——他将再不能拥有两条腿了。他像野兽般地嚎叫,他祈祷,叫妈妈来——可这一切都毫无用处,战争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他成了一个牺牲品。
当他再次见到威霍肯时,他想爬到母亲的床上,然后死去,他请求允许他看看他小时候玩耍过的房间。他从楼上的窗户俯瞰着花园。在极度的绝望中朝着花园吐口水。他断绝了跟朋友们的往来,每天沉溺于酒水中不能自拔。时光飞逝而去,他却只在记忆中徘徊。现在他只有一种保护了,那就是他的财富。这如同对一个瞎子说他将拥有一根白手杖。
一个晚上,他独自坐在一家乡村酒吧里,一位女郎走过来递给他一本杂志。他便邀她一起坐下,并给她叫了一份饭菜。他听她讲述着她的故事,渐渐地忘了自己的假肢,也忘记了战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位女郎。她并不需要爱他,只要被他爱就行。假如她能偶尔来看看她,哪怕只有几分钟,生活对他来说便会重新变得有意义。
于是罗斯梅尔开始梦想来,他忘记了那些破坏了这幅美丽图画的撕心裂肺的情景。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即使是现在他少了一条腿。
现在让我们暂且不谈罗斯梅尔。出租车载着他宛如客轮航行在哈德逊河面上,不停地起伏。就让他在里面做个好梦吧,我们在曼哈顿的海滨还会再见到他的。
在四十二大街莫娜消失在地铁中,几分钟后又出现在谢尔登广场。在广场上她的路线变得飘忽不定。要是索菲还跟在她身后,那肯定很难跟上她。这个村庄就像一个网状的迷宫,是根据早期荷兰定居者的复杂构思而建成的。你常会在曲折的街道尽头与自己打照面。这儿的一切——胡同、小巷、地下室、阁楼、广场、三角形的建筑以及庭院都是不规则的,不谐调的,使人迷惑的,而集这些缺陷于一体的,则是米尔沃基的桥。一些小房子躲在昏暗的、可怕的工厂之间,一直昏睡在只能用“恐怖”这样的字眼来描绘的时空里。那些房屋的正面,那些古怪的街道名字,还有那些荷兰人留下来的小型建筑,到处都留下了朦胧而混饨的已逝岁月的痕迹,而现在则以街道上顽童的尖叫和来往车辆的轰鸣宣告着它们依然存在。最混乱的莫过于这里的种族、语言及风俗习惯了,那些强行进入的美国人已不再是人们注意的焦点,无论他们是银行家、政治家、政府官员、波希米亚人还是真正的艺术家。一切都那么低劣、粗俗、虚假。米尼多奇堡也不比被保护在角落里的监狱好到哪儿去。在这种情形下,友善的行为极容易发生。每个人都佯称此地是该市最有趣的地方。这是一个各种人物汇聚的地区,他们像质子与电子般地碰撞,生活的圈子是一个毫无秩序的只有五维的地方。
正是在这样一块天地里,莫娜感觉像是回到了家,并完全恢复了自我。每走几步她都会碰上她认识的人。这些意外的相逢很像蚂蚁繁忙地工作时的相互碰撞。人们用已经能熟练操作的触角来交谈。不知是否有地壳新近升降而影响到整个蚁冢?这些上下楼梯的跑步,那些致意、握手、拥抱和幽灵般的手势,人们之间的商讨,液体的沸腾和回流,大气的流动,穿衣服和脱衣服,窃窃私语,警告,威胁,恳求以及化装舞会——一切都以昆虫的方式进行,而且快得如同昆虫集合一样。即使在冰天雪地的季节,村子也时常处于混乱之中。从一早起床人们就会感到头痛,就是这样。
然而有时在其中的,幢房子里(只有在梦里才会见到的),生存着一个苍白而胆怯的生灵。通常不知其是男是女,属于契柯夫或阿兰·弗涅尔世界里的人。人们常把这个名字与褐色的头发、拉斐尔式的人物或盖利克式的眼睛联系起来。除了晚上一两点钟,其它时间他很少出门。
莫娜被他深深吸引住了。他们神秘地交往,保持着一种秘密的友谊。她常常上气不接下气地穿过大街跑去送信,好像去买一打白鹅蛋似的。买别的蛋她不会这样。她常在脑海中想象买一件礼物以给她那天使一样的朋友一个惊喜,有时给他买一台过时的、被烟熏成紫色的相机,有时从达克他山上买一把摇椅或是一个有檀香味的鼻烟盒。这些礼物送去后,又会送去几张暂新的钞票。她气喘吁吁地跑去又气喘吁吁地离开,好像天上在打雷似的。即使是罗斯梅尔也不知他的钱怎么会这么快、为什么而溜走的,我们都知道,谁在她发烧时去看她,她便会想办法买点零食或给点小钱。我们谈着铜,这在中国意味着现钱。我们像孩子一样地玩那些铜币、银币和便士,“美元”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只用于财政金融的抽象概念。
在我们与波兰人一起生活的时间里只有一次我和斯坦利一起到过国外,那次是准备去看一张西方图画的,上面有一些奇特的野马。斯坦利回忆起他在骑兵团的日子,激动不已,决定那天晚上不去工作了。整顿饭的时间他都在讲那些故事,一个比一个更温柔,更令人同情,也更浪漫。后来他想起了我们十几岁时相互交换的那些长篇书信。
一切都从我看到他坐在枢车上沿着那条洒满悲伤的街道走来的那天起开始了(斯坦利的叔叔死后他的婶婶又嫁给了一个殡仪员,也是一个波兰人。斯坦利总得在送葬的途中陪着他)。
那时我正在街上同一只猎咪玩耍,突然看到送葬的队伍过来了。一我肯定是斯坦利朝我挥了挥手,可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那不是一支送葬的队伍,我就会跑过去问候他。可我站在那里像生了根一样,眼看着那些送葬的人们消失在拐角处了。
那是我六年来第一次见到斯坦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天我便坐下来按照老地址给他写了一封信。
斯坦利这会儿拿出了那封信,接着又拿出了所有其它的信。我很惭愧地告诉他我早已丢失了他的信,但我仍能记得信上的那种味儿。那些信都是用铅笔写在长长的黄纸上,字写得龙飞凤舞,那是一种独裁者的字体。我回忆起他惯用的称呼“我迷人的朋友”——这竟然出自一个穿牛仔短裤的小男孩之笔!这些信,要说其风格,就像拉斐尔给一个不知名的阿谀者所写的一样。尽管里面有很多文学借用,但总是令我激动不已。
我自己写的信是什么样的我从未想过,那都是早已忘却了的旧事了。现在我把它们拿在手中一边读一边颤抖,这就是十几岁时的我吗!真遗憾竟没有人给我们拍成电影,我们都是些滑稽的角色,诸如胆大的猴子、好斗的矮脚鸡和得意洋洋的公鸡一类。那时候我们尽谈论些像死亡、永恒、再生、放荡、自杀这样一些沉重的话题,假装我们所读过的书并没什么,有一天我们也会写写自己的事情,好像已完全体验过生活一样。
但就在这种年轻时代自命不凡的生活中,我惊讶地发现了后来日益成熟的想象力的萌芽,甚至在这些如气吹一般的信件中也会发现一些支离破碎的段落,暗示了当时隐藏的战火和矛盾,更让我感动的是我能够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而斯坦利,回想起来,却从未失去自我,他有一种固定的风格,就像套在紧身衣里一样。那时候我觉得他成熟而老练,认定他将成为一个天才作家,而我只能是一个庸庸碌碌的记录员。作为波兰人,他继承了大量的遗产,我则只是一个美国人,身世又是含糊不清的。斯坦利写起文章来如同头一天才从船上下来一样,而我呢?却像刚学会使用这种语言,因为我真正的语言是那种大街语言,事实上根本称不上什么语言。我总是想象在斯坦利身后跟着一大群勇士、外交家、诗人和音乐家。我却没有祖先。我得找一个。
尽管感到好奇,但是任何对血统的感觉,对与过去有联系的感觉都是由下面这三种现象唤起的。第一,是那些狭窄、古老的街道,布满了许多小房子;第二,某些不其实的人,通常是一些梦想家或一些狂热者;第三,是西藏的照片,特别是其本土的照片,这时我会立刻失去方向然后又神奇地回到了家,重新变成原来的我。只有在这种少有的时刻我才知道或假装明白我自己。如此说来,我的这种联系只是同一个男人而不是男人们,只有当我被冷落在一边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我真实的存在。我的独立存在就像一株扎了根的植物,有开花就意味着有栽培——简而言之就是周期发展的世界。在我看来,那些伟大的人物们就是树干而不是树枝和树叶,而且他们也很容易失去自己的同一性:他们都是同一人类的各种变体,不论他被称为亚当·坎顿斯还是什么别的。我的血统是从他那里延续来的,而不是从我的祖先那里,我是那么敏感地、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像所有沙文主义者一样,斯坦利只将他的身世追溯到波兰民族开始的时候,就是普里派特沼泽地时代,他像一只黄鼠狼一样陷在沼泽里,他的触角只伸到了波兰边境。他从未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对他来说,美国只是一种朦胧的条件或地方允许他将他的波兰基因遗传下去。任何变异都归功于他严格的评判和采纳,他身上所体现的美国味只是一种合金,将会在他的后代身上融化。
斯坦利从未泄露这一成见,但这种成见的确存在,而且总在暗处证明它的存在,他对一个词或词组的强调总能流露出他的真实感情,他对这个发现自我的新世界极度厌烦,他只是使自己活着而已。正如我们所说,他只是生活在意念之中。尽管他的生活阅历都是消极的,但依然很有作用。就像给电池充电一样:他的子女会延续他的生命。有了他们,波兰民族又将有自己的梦想、渴望和抱负,很高兴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媒介时代。
我得承认,对我来说,享受波兰精神的熏陶是一种奢望。我把它称作波兰式的,是一个内陆海洋。像里海一样,四周都留下了人们的足迹。在这片波涛起伏的。污浊的水面上,从那些隐藏的暗礁和说不出名字的地方,飞来了许多巨大的候鸟,预示着一个波兰人的过去和未来。环绕这片海的一切都是有害的。敌对的。
我过去常常问自己。比起这座通天塔的优美景色,英语的丰富体现在哪儿呢?几个波兰人使用自己的民族语言,不仅能同他的朋友,也能同世界上各地的同胞讲话。在我这样一个外国人听来,波兰朋友的话就像是冗长不堪的独白,是说给那些身处海外移民聚居区内外的无数灵魂听的。每个波兰人都把自己看作传说中的种族宝库的秘密看护人,随着他的死亡,某些秘密积累起来的、外族人不可理解的无形东西也就消失了,但在这种语言中一切都不曾失去。只要还有一个波兰人讲话,波兰就会存在下去。
当斯坦利讲波兰语的时候他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即使是同一个像他妻子索菲一样卑微的人讲话的时候,他或许是在谈论牛奶和饼干,但我听来就像是又回到了过去的时代一样,没有比“炼丹术”这个词更适于描绘波兰语的变调和不谐调的了。恰如一种强溶剂,波兰语将模仿、概念、象征或比喻都转换成一种神秘的透明液体,这种透明液体有一种樟脑味,通过其甜蜜的回味暗示了思想观念永恒的变化。
就像冒着气的喷泉从火山口喷涌而出,波兰音乐——因其还算不上一种语言——吸收了一切与之有联系的东西,用那些刺鼻的、难闻的烟气来熏陶人们的大脑。一个采用这种媒介作为交流手段的人不再只是一个凡人,因为他已运用了神的魔力。《魔鬼的研究》一书只能用这种语言来写。要说这是超人的特点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做一个肖尼人并不意味着做一个波兰人。波兰人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捉摸的,是人类最初的发起人,是推动人类前进的最原始的动力。他们的国土是可怕的死亡之地。对他来说,太阳早已熄灭,地平线也不再是无边的。他是这个种族的亡命之徒,咒骂自己,又自我肯定。让这个世界结束吗?他宁肯把它拖到无底洞里。
当我到室外伸展四肢的时候,头脑里总是出现这种反应。离斯坦利家不远之处有个地方与我小时候就知道的那个地方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条黑如墨汁的运河横贯它。那污浊的河水臭气熏天,如同一万匹死马所发出的恶臭,但在运河周围却有一些婉蜒的小巷,弥漫着烟雾的街道仍然用鹅卵石铺成。那年久失修的人行道的两侧是些很小的简陋小房,里面传来了窗子从窗轴上掉下来的声音,从远处看去,给人一种巨大的希伯莱字母的印象。街上布满了各种家具、古玩、厨房用品、各种工具及材料。这真是社会大世界的边缘。
每次我来到这个小人国的世界就像又变成了十多岁孩子,只是我更敏感,记忆更活跃,更加感到饥饿难耐。我可以同过去的自己对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边走边吸鼻子,边瞪大眼睛看的孩子。无疑这就是我正与之对话的那个我,一个受到正义的高等法庭吸引的我。在这个思想竞技场上,斯坦利总是存在于我温柔的想象中。他就是那个我把儿时的思想传给的无形战友。他是由三部分组成的——移民、孤儿、乞丐,我们彼此理解因为我们完全不同。他所妒嫉的我会郑重地给他,我所渴望的他则用污浊的嘴喂我。我们就像暹罗鱼一样畅游在孩提时代淡灰蓝色的湖面上。我们并不知道谁在保护我们。我们享受着想象中的自由。
是荣耀感和对昆虫羽化的疑惑,让我对童年时代产生了兴趣。小时候的时光是很美好的,时间也仿佛流逝得特别缓慢。外界停滞了,那不是人类的世界,也不是沉睡中的自然界,而是岩石、矿物和物体所共同‘组成的无生命的世界——它正在孕育着……我们屏住呼吸以童贞的眼光看着这一切,生命潜在的领域被慢慢发现了。不可见的射线从宏观宇宙和微观宇宙里永恒地放射出来。人的身体就像一个小宇宙,而这小宇宙与外界的宏观宇宙是一样的。眼睛闭合之间,我们能从物质现实的虚伪中解脱出来。我们在同心的射线场中迈出的每一步,都在使自己获得新生,而死亡是没有意义的。一切都在改变,震颤,繁殖和再繁殖。世界万物的本质往往掩盖在表象里,世上的人也如此,在人们冷漠的外表下往往也有一颗天使般的心灵,而一旦天使般的心灵起作用了,肉体的世界则燃发出光彩。像宁静、永恒的花朵四处开放。何必要愚蠢地到星际空间里去寻找天使呢?人的爱心就是一切。
当我走到运河的两岸,我内心的小世界正等待着天使的降临。我不用再去细细体验这个世界,因为在我的心中就有一个。而无论我睁眼闭眼,我对它都一清二楚。这个内心世界不是以妖法来引诱人的,而是真的魅力无穷。在这种极大的幸福中我的思想在转变。残破的、衰落和肮脏的世界都在变化。在天使显微知著的眼睛下世界是由神圣的细小部分组成的;而在天使富有远见的眼睛里,世界是无限大的一个美好整体。在天使看来,美好的精神世界与事物的大小无关。
但人们往往鄙陋无知,对物质世界有一种可怜的想法,当他透过天文望远镜看见并惊讶于宇宙之大时,他明白他已成功地由无限宇宙观转变到有限的宇宙观。在他眼看到那宇宙的伟大时,这使他有一种渺小的感觉。即使他从望远镜的目镜里观察到的宏伟景物也不会引起他伟大的感觉。那只会增强他自身渺小的感觉。于是人们更愿意呆在自己的躯壳里,在他发现了远远超过他自身以外的宏观宇宙之后。因为自己的躯体不会被一个白细胞吞噬,而这种想法平息了自己的痛楚。不论使用望远镜还是显微镜,也不管它们能把各部分放大到有多大,也不会带给人任何喜悦。人的远见越卓越,就会觉得对这宇宙越敬畏。人也明白——即使他拒绝相信——通过人的眼睛,人永远也不可能洞穿宇宙的秘密。要想洞穿这里面的秘密——某些人宣称他们已经洞穿——需要另外更多的“眼睛”,只有通过天使之眼人类才能认识这个世界的真谛。
这种真谛只有在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之后才能找到,而且往往不是写在书上的。我常拿着一本叫《汉姆生》的书在运河边上散步,那书上就描述了这迷人世界和谐的真谛。这种着迷的感觉也许像一种喜极后的晕眩,就像我们坐在电车上全速行进却发现司机不在他的座位上时的那种感觉。在那以后是完全的快感。要读懂这本书却很难,读者常把这归咎于作者的拖沓赘述,这说明读者思想的节拍落后了。就像他徘徊在文学组成的有生命的大厦前。徘徊又徘徊,他知道原来没碰到的思想指路人会走过来给予他指导。这指路人就像索兹一样的伟人,而没准儿这个问题也许就像1+1=2那么简单。显然我们的一切都沫浴在宇宙之光中。在这种情况下讨论星际空间及其深层内涵显然是很容易有片面的地方。所以《汉姆生》的作者首先声明,他是以出世的观点来探讨这个问题的。让读者自己直接去面对浩瀚的宇宙。让读者自己在宇宙里自由地遨翔,不断探索,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来发现和认识。而宇宙是什么样的呢?也许这地方大不过一个街区,这里有小精灵们在你的花园里劳作。不落的火花,似曾相识的音乐和着小虫的呢喃、树叶的沙沙声。这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天堂呀,还有熟悉的花、鸟、石子,这是多么令人陶醉啊!我又想起了《汉姆生》,我和斯坦利因为这本书共同分享了许多不凡的经历,当我们还是孩子、在街上过着一种古怪的生活时,这种生活就使我们有机会遇见了许多神秘的造访者。
(而这一切,我们都是在不很确定的情况下迈出的正确的第一步。)我们就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产生的先锋派作家中的一员。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后来人们称我们为浪漫主义、神秘主义、印象主义、恶魔主义。还是在摇篮阶段,一些不为人理解的、稀奇古怪的作品就产生了。也正是我们,使一些濒临湮灭的书保留了下来。我们在等待,以猛兽捕食般的耐心,等待现实符合而且证明我们的预感。我们螺旋般地前进,一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徒劳地想使我们的世界与世俗的世界相一致。在我们身体这个小世界里,天使潜伏在那儿,在生命的鼓动下。随时要在人的心灵里占据主动。只有当我们被残酷地分开时,我们才想方设法地取得交流。通常,我们与神的交流只是在睡梦里。
我是在一条熟悉的大街上,寻找一所特别的房子。我一踏上这街道,心就狂跳起来,这是我生命意识中的街道。这是能让我在梦中回到过去的街道。每座房子、每条走廊、每扇大门。每片草坪、每个石头、每根树干、每根枝条都仿佛在叙说着什么,意味深长。此情此景,堆积在我的记忆中,我感动得要被这威力融化了。这条街既无起始也无尽头,只是模糊氛围中的一小部分。是无边无际、无限宏大的宇宙中的一个有活力的部分。虽然这条街上没有人活动的痕迹,但这并不意味着它被人遗弃,无人居住。实际上,它是最生气勃勃的一条街道一因为它活在人们的记忆中。就像一座神秘的坟墓被许多看不见的主人占据着一样。我无法说是走过还是跑过这条街道,实际上是这条街道包围了我、吞没了我。只有在昆虫的世界里,才能找到与此相媲美的感觉,在昆虫世界里,吞食是令人快乐的,而被吞食更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享受。也许,这就是另一种与外界的联合。反向的圣餐。这个梦的结尾方式也是一样的,我突然觉得斯坦利正在等我。他站在街道的尽头——不是尽头,而是模糊的边缘,在那里,光和其它物质融合在一片辉煌中。他简单干脆地招呼我:“来,我们走吧!”立刻,我赶上了他的脚步,一起向前。可爱的街道慢慢地旋转起来,就像一个看不见的调音师在开动机器。街道的拐角与另一条街道巧妙地交叉了,这交叉的街道就像我们童年时代街区的模式。从这里开始就是过去之旅了,从梦中的时代到另一种过去的时代。这“过去”的时代生机勃勃,“充满各种回忆、很肤浅的回忆。其它的“过去”却意味深长地反射着光芒,流动而不固定,这使它无法同现在和未来分离开来。而这种“过去”又是永恒的,我说它是一种“过去”意指一种回归。但又不是真正的回归,而是一种重建。就像鱼儿又游回了原始同类之中、当不可闻听的音乐响起来时,我们知道我们的确还活着。
斯坦利在第二个梦中所充当的角色是重新点燃了记忆的火焰,而当他唤醒了我所有的记忆时,我觉得我应当和他告别了。斯坦利对扮演这种角色有一种本能的熟练,就像指南针总是对地球磁场那么敏感一样,我和斯坦利仿佛走在一条陡峭的工字型的小路上,这是一条充满了回忆的小路。我们像蜜蜂一样,经过一朵又一朵的花,我们吸饱了蜜之后,又回到蜂房中。在蜂房的入口,我告别了斯坦利,挤进蜂巢。我的两耳充满了海潮一般的嗡嗡声,所有的记忆都停滞了。我深深地藏在迷宫一般的巢里,像飘荡在星云之光里的能量粒子一般安全和自由、活跃。我这深深的一觉好像使我修复了灵魂。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获得新生了。我未来的日子像草坪一样伸展开来。我已经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就像一枚刚铸好的钢蹦,等待着第一个来使用它的人。
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想再碰到那些可以改变生活道路的人。那些陌生的人走过来打个招呼,就好像是我的老朋友一样。”我们像兄弟一般用古老的语言友好地交谈着,绝不用现代的俚语。我们的交流是迅速而意味深长的,即使是天生的聋哑人也能理解。对我来说,交流只有一个目的——使人们有一个更好的人生目的,改变我的人生道路,就像我过去所说的一样,改变我在星空中的位置。这些陌生人,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使我如醍醐灌顶。由于有了这些新思想,我得以从旧的宿命论中挣脱出来,就像梦也有尽头一样,我仿佛也坐着轮椅找到了生命的活力。景色是多么的壮丽,西藏的风景正召唤着我登上世界屋脊。我也确实知道人思想内的小世界与外面现实世界的巨大变动正在与我新的人生方向渐趋一致。我知道我将更孤独。因为现在没有什么事值得我震惊,但是我也的确不再孤独,因为我就处在一群孤独的智者当中,我们每个人都说着一种只有我们自己才懂的语言,就好像许多远方的神仙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拥有自己无限的世界。这是我觉醒后的第一天,它能持续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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