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月亮升起,手一直轻轻抚着基博,不让它出声,手里感觉到那一身狗毛都竖起来了。人和狗,都留心看着,留心听着,终于月亮探出头来了,给他们拖上了两道影子。他搂住了狗脖子,感觉到那狗在浑身打颤。夜籁都已悄然而止。他们听不到大象的声音,戴维起先也没有看见大象,直到那狗转过头来,身子简直都贴上他的皮肉了,他这才发觉。随即大象的影子就把他们整个儿罩住了,大象没有一点声息就走了过去,山那边有微风吹来,风里带来了一股象味。那气味很浓,是股陈年的酸臭,等大象走了过去,戴维才看清左边的那支象牙长得似乎都碰到地了。
他们等了会儿,却再没有别的象过来,于是戴维就带着狗拔起脚来在月光下奔去。那狗紧跟在他的脚后,戴维只要脚下一停,那狗鼻子马上就一头撞在他的膝弯里。
戴维非得再去把这头大公象看个清楚不可,跑到森林边上他们终于赶上了它。那大象是朝山那儿去的,迎着始终不断的轻微晚风一路缓缓而行。戴维离它也算得近了,大象的黑影又一次罩在他的身上了,陈年的酸臭也闻到了,可是右边的那一支象牙他就是看不到。他不敢带着狗再朝前靠近,就顺着风向把狗送回去,到一棵大树脚下按它蹲下,想使它领会这意思。他想这狗总该会留下吧,结果留下倒是留下了,可是等到戴维重又向那庞然大物赶去时,他感觉到潮呼呼的狗鼻子又在膝弯里撞了。
他们一人一狗跟随大象,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上。大象到了那儿就站住了,把大耳朵直甩。它庞大的身躯是罩在树影里,可是头部该照得到月光吧。戴维就把手伸到背后,轻轻用手把狗的嘴巴给合上,然后屏住了气,侧身擦着迎面的晚风,悄悄转到右边,只有一边的面颊上才感到有风拂过。他就这样侧着身子,几乎是不留一丝空隙地紧贴着庞大的象身绕到前面,终于看到了大象的脑袋,还有那慢慢甩动的巨大耳朵。右边的那支象牙竟有他戴维的大腿那么粗,呈弧形下弯,都快触到地了。
他带着基博退了回来,这时候风就都吹在脖颈子上了。他们由原路退出森林,来到了狩猎区空旷的野地里。那狗现在跑在他前头了,跑到两支猎矛的跟前便站住了,刚才跟踪上大象的时候戴维把两支猎矛就扔在这儿的象迹旁。他提起长矛上的皮圈皮套,两支一起往肩上一背,手里还拿着从不离身的那支最称他心的长矛,这就带上了狗循着象迹反奔庄地而去。月亮已经爬得很高了,他感到纳闷:怎么庄地上会没有鼓声?如果父亲在那儿而没有鼓声,那就未免有些蹊跷了。
戴维感到浑身累乏,是在他们再次找到象迹的时候开始的。
他本来一向比那两个大人身体好、精力足,见他们跟着象迹走得这样慢吞吞的,感到很不耐烦,父亲规定每个钟点必须在整点歇息一次,在他看来也是多余。他觉得自己本来满可以走在前头,速度可以比朱玛和父亲快得多,可是等到自己觉得累了的时候,反观他们却依然面不改色,到中午他们也只是照例休息了五分钟,他发现朱玛的步子反倒加快了一些。也说不定其实并没有加快,只是看起来好像快了些,不过如今见到的象粪已经新鲜多了,尽管摸上去还是没有一点热气。过了最后一堆象粪以后,朱玛就把枪交给他背,可是又走了一个钟头,朱玛对他看了看,把枪又要了回去。他们本来一直在上一道山坡,可是这时象迹却通往下边去了,透过森林里的隙缝他看见前边都是起伏不平的地了。父亲对他说:“戴维,从这里开始路可就难走了。”
这时候他才理会到:其实刚才他把他们一领到象迹上,他们就应该打发他回庄地上去。这一点朱玛早就看出来了。父亲现在也明白过来了,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又犯了错误了,如今已经无法可想,只能冒一下风险了。
戴维望着地下那又大又圆、踩得起其实实的大象脚印,看到凤尾蕨都给踹倒了,有一棵踏断的杂草都快要干枯了。朱玛捡起断草,望了望太阳。他把断草递给了戴维的父亲,父亲两指一捏,把草转了一圈。戴维注意到那草茎上的白花都蔫了。眼看快死了,可还没有给晒枯,花瓣也并没有脱落。
“太好了,”他父亲说。“我们快走吧。”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还在那崎岖的土地上跟踪前进。他已经昏昏欲睡好久了。看着那两个大人,他知道困倦才是自己真正的大敌,他就紧紧跟上他们的步子,尽管人已经倦得都昏昏沉沉了,他还是勉强挪动两脚往前走,想借此把睡意驱散。两个大人轮替换班在前头寻找象迹,一个钟头一换;在后边的那一位每隔一定时间总要回过头来看看他有没有跟上。天一黑,他们就在这无水的森林里就地宿营,他一坐下来便睡着了,醒过来看见朱玛把鹿皮鞋提在手里,光着脚在那里抚摸,看脚上有没有水泡。他身上是父亲给盖的上装,父亲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是一块冷的熟肉和两片饼干。父亲还递给他一只水瓶,里边装的是冷茶。
“大象也得找食吃哪,戴维,”父亲说。“你的脚没事。就跟朱玛的脚一样壮实。这些你慢慢儿吃,再喝点茶,吃好喝好再睡你的。我们绝对没有问题。”
“真抱歉,我实在太困了。”
“昨儿晚上你为了找象迹带着基博跑了整整一晚,那怎么会不困呢?想吃的话你再多吃点儿肉吧。”
“我不饿。”
“好。我们坚持三天该没问题。明天又可以找到水源了。大山上的山泉可多啦。”
“大象上哪儿去了呢?”
“朱玛心里有气。”
“该不会砸吧?”
“砸不了,戴维。”
“我又想睡了,”戴维说。“你的上装用不到给我盖。”
“我和朱玛能对付,”父亲说。“我睡觉从来不怕冷,你是知道的。”
父亲都还没有来得及跟他道晚安,戴维就已经睡着了。后来他又醒了一次,醒来发现脸上照到了月光,他想起了那大象站在森林里的情景:大耳朵甩个不停,象牙重得它都垂下了脑袋。他一想起大象,就觉得心口有一种空虚之感,在这沉沉的黑夜里他只当自己是因为醒来腹中饥饿,所以才起了这种感觉的。其实却不是那么回事,这他是在以后的三天里才明白过来的。
第二天情况就非常不妙,因为时间还远没到中午,他就已经看出来了:孩子跟大人的差异可不只是需要多睡会儿的事。头三个钟点他的精神要比两个大人充足,他就问朱玛要那把点三零三口径的长枪来背,可是朱玛却摇了摇头,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可一向是戴维最要好的朋友啊,戴维会打猎还是他教的哩。戴维在心中寻思:昨天他还把枪主动交给我背呢,我今天的精神要比昨天好多了。精神倒确实是好多了,可是才到十点钟他也就明白了:今天肯定还跟昨天一样够他受的,说不定比昨天还要够呛呢。
要想跟上父亲的步子,就像要想跟父亲干上一架一样,不过是痴心妄想。他也明白原因不只在于他们是大人。他们可是职业猎人,他现在明白了朱玛所以连微笑都很吝啬,道理也就在这儿。他们对大象的一举一动都很有数,见有大象留下的痕迹彼此只要用手一指,便能心领神会,根本用不到开口。遇到踪迹不易辨认的时候,父亲总是听朱玛的。一次他们来到一道泉水边,便停下来灌水,父亲说:“只要够今天喝就可以了,戴维。”后来崎岖的地带总算走完了,他们正顺坡而上向森林走去,象迹忽然向右一折,通到了一条旧有的象径上。他看见父亲和朱玛在那里商量,他站起来走过去,朱玛却回头瞧了瞧他们的来路,又瞧了瞧宛如远方的僻岩孤岛般耸起在那无水地带的几座小山,似乎正以远在天边的三座青山尖为依据,在测定这一带地方的方位。
“朱玛现在对大象的去向已经完全有数了,”父亲解释说。“他本来就觉得自己心里很有底,可是这大象向下一拐,却在这么个地方兜了一大通。”他回头望了望他们费了整整一天工夫才走过来的这一大段路。“这前面的路就比较好走了,不过得爬坡。”
他们就爬坡,一直爬到天黑,才又就地宿营。就在日落前不久,有一小群鹧鸪大摇大摆在象径上直闯而过,戴维拿出弹弓来打,连中两只。那群鹧鸪都是一副胖墩墩挺潇洒的样子,踏上了积年的老象径,一边走一边扒土。一颗石子打去,打断了其中一只的背,那鹧鸪扑棱着翅膀,连蹦带摔,另一只鹧鸪伸出了嘴急忙来救,戴维又装上一颗石子,一拉弹弓,正中那另一只鹧鸪的肋骨。他赶紧奔过去想捡起来,那鹧鸪却呼的一下逃开了。朱玛回过头来一看,这回可露出了微笑。戴维把两只鹧鸪一起捡了AE来,都是胖墩墩、暖乎乎的,羽毛都很平整,他用猎刀柄把鹧鸪脑袋砸了个够。
到了宿营的地方,准备过夜了,父亲说:“这样壮的鹧鸪,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能连发两弹,弹弹命中,很不简单哪。”
朱玛拿一根枝条串起了两只鹧鸪,放在一个小火堆的炭火上烤。戴维跟父亲俩就躺在那儿看朱玛烤鹧鸪,父亲还在长颈瓶的两用瓶盖里倒了点威士忌,加了点水,在那儿喝。后来朱玛把胸脯肉连鹧鸪心一人一份给了他们,自己吃两份头颈背脊再加鹧鸪腿。
“你这一下可帮了大忙了,戴维,”父亲说。“这一来我们的口粮就大为宽裕了。”
“我们离大象还有多少路?”戴维问。
“很近了,”父亲说。“这还要看月亮出来以后它还走不走。今儿晚上月亮上山要比昨儿晚一个钟点,比你找到它的那天要晚两个钟点。”
“朱玛怎么会这样有把握,大象去哪儿他都知道?”
“他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打伤过这头大象,还打死了它的‘部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是在五年前。那恐怕也不见得很准确。他说那时你还是个‘托托’①哩。”
“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再跟它打过交道?”
“他说是这样。他没有再见过这头大象。只听人家说起过它。”
“他说这头大象到底有多大?”
“有近两百吧。反正比我见过的什么动物都大。他说比②这还大的大象总共只有过一头,也是出在这附近一带的。”
--
①意即“娃娃”。由斯瓦希里语而来。
②从下文看,系指象牙每支重两百磅。
--
“我还是早些睡吧,”戴维说。“希望我明天劲儿还能更足些。”
“你今天就干得够出色的,”父亲说。“我真为你而骄傲。朱玛也一样。”
夜里月亮升起以后,他醒了过来,这时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可是为他骄傲不起来的,只有他眼明手快打到了两只鹧鸪这一桩应该说是个例外。还有,他夜里发现了大象,一路追踪,看清了它两支象牙俱在,回来找到了两个大人,领他们跟上了象迹,戴维知道那也使他们感到满意。可是艰苦的跟踪一旦开始,他对他们就一无用处了,他反倒可能会坏了他们的事,就像他前天晚上挨近大象的身边时基博就很有可能坏了他的事一样。他知道他们心里一定都很后悔:在可以打发他回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打发他回去呢?那头大象的长牙一支就有两百磅重。自从两支象牙长到超乎标准以后,那头大象所以一直不断遭到追猎,为的就是要这两支象牙。如今他们三个要捕杀那头大象,也就是为了要这两支象牙。
戴维相信这一回他们一定能杀了它,因为他戴维终于把这一天撑过来了。当天才到中午他就已经赶垮了,可结果还是坚持了下来。大概就是因为他坚持了下来,所以他们才为他感到骄傲吧。可是在这追猎的过程中他根本没有作出一点贡献,要没有他的话他们的日子肯定要好过得多。白天里他曾多次暗暗懊悔:要是他不把见到大象的事说出来该有多好呢。记得到下午他又暗暗怨艾:只怪自己不幸撞见了那头大象。此刻在月光下他一觉醒来,心里却很清楚:这些,其实都不是他真正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跟着象迹行进了,如今这大象是顺着一条旧有的象径走的,长年的践踏,已经在森林中踩成一条很结实的路了。看那样子,似乎自从山上的熔岩一冷却,森林里的大树一长到这么高、这么密,象群就在这条路上走了。
朱玛信心十足,所以他们走得很快。父亲和朱玛似乎都充满了自信,这条象径又十分好走,因此朱玛把那支点三零三也交给他背了,他们就在明昧不定的森林中一路往前走。可是后来他们碰上了好几堆还在冒热气的新鲜象粪,见到有又起又圆的象群的脚印从左侧的密林深处一直通到象径上,这一下就弄得他们失去了跟踪的方向。朱玛怒气冲冲地把那支点三零三从戴维手里拿了去。一直到下午,他们才终于找到了象群,挨到了近处,透过林木的间隙看见了那一个个灰色的庞大身躯,甩动的大耳朵,卷了又放东探西寻的长鼻子,听到了轰隆隆、咔嚓嚓的树倒枝折声,象肚子里雷鸣般的咕噜咕噜声,还有象粪掉地的那一阵砰砰啪啪声。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头老公象的足迹,见足迹折入了一条较小的象径,朱玛对戴维的父亲看了一眼,露出一口黄牙咧嘴一笑,父亲也冲他点了点头。看他们的表情,仿佛两人之间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那天晚上他在庄地上找到他们,他们当时的表情也是这样的。
过不多久,秘密就揭开了。秘密藏在右边的林中深处,那老公象的足迹就是通到那儿去的。那是好大一个头骨骷髅,有戴维的胸口那么高,日晒雨淋已久,都发了白了。前额上有一个很深的凹陷,两个光秃秃的白眼眶之间有一道隆起,向两边展开而为两个空空的破窟窿,那本来是两支长牙,长牙给凿掉后留下了两个窟窿。
朱玛指给他们看:他们所跟踪的那头大象一向是站在那儿对着这骷髅瞧的,这骷髅本来倒在那儿的地上,是被它用鼻子稍加移动才搬在这儿的,旁边的地上那儿还有它的长牙尖留下的印子。他还指给戴维看:那具白骨前额上的大凹里有一个洞,耳孔旁边的骨头上还有四个洞紧连在一起。他咧开了嘴对戴维笑笑,又对戴维的父亲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点三零三口径的枪弹,把弹头塞进骷髅前额上的洞里,不大不小正好。
“朱玛就是在这儿把那头大公象打伤的,”父亲说。“这是那头大公象的‘部下’。应该说是伙伴了,因为这也是一头大公象。它冲了上来,朱玛就一枪把它撂倒了,又在耳朵上一连几枪,结果了它的性命。”
朱玛这时又指了指遍地的碎骨,并且表示,那头大公象是常在这碎骨堆里走来走去的。朱玛和戴维的父亲对他们的这个大发现都高兴非凡。
“它跟它的伙伴在一起作伴的时间,大概有多长久呢?”戴维问父亲。
“那我就一点都没数儿了,”父亲说。“你去问朱玛吧。”
“还是请你去问他。”
父亲跟朱玛交谈了几句,朱玛对戴维瞅瞅,笑了。
“他说,总该要四五倍于你的年纪吧,”父亲告诉他说。“他也不知道,说实在的他也根本不想知道。”
戴维心想:我可想知道哩。我在月光下看到过它,孓然一身,可我就有基博作伴。基博也有我作伴。那大公象并没有危害到谁,可我们对它却穷追不舍,它来这儿看望它死去的伙伴,我们也追到这儿,而且眼看就要去杀死它了。这都怪我。是我把它给害了。
朱玛这时已经把象迹找到了,他对戴维的父亲做个手势,他们就出发了。
戴维暗自寻思:父亲可并不是靠打象谋生的。这头大象要不是叫我给看到了,朱玛也不会找到它。他以前跟它有幸相遇,可他好事不干,却去把它打伤了,还把它的伙伴打死了。我和基博发现了它,我实在不应该去告诉他们,我应该替它保密,把它永远藏在心里,他们在酒馆里喝得醺醺大醉,就由他们去醉好了。朱玛当时的那个醉啊,我们简直连叫都叫不醒他。今后我就永远什么也不告诉人了。我就什么也不再告诉他们了。如果他们这回打死了它,朱玛分到的象牙卖了钱也无非是喝个精光,要不就再去卖一个臭起娘。你能帮那大象的忙,为什么不给它帮个忙呢?你只要明天不走就行了嘛。不,那样也拉不住他们的后腿。朱玛还是要去的。你根本就不应该告诉他们。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该!记着这个教训。今后不管有什么事,对谁也不要说。不管有什么事,对谁也不要再说。
父亲等他跟了上来,才轻声柔气说:“那大象在这儿歇息过了。本来是在赶路,现在已经不赶了。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打象打象,打个屁象,“戴维的话说得很轻很轻。
“你说什么?”父亲问。
“打个屁象,”戴维还是说得很轻。
“你可小心着点,别把好端端的事给搅了,”父亲是这么对他说的,还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戴维心想:都是一路货。他可不是笨蛋。这一下他该全明白了,他再也不会信任我了。好嘛。我也不要他信任我,因为今后不管有什么事,我就再也不会告诉他了,我就对谁也不会再说了,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一辈子这样,八辈子这样!
一早,他又到了山的背面坡上。那头大象已经不再在赶路了,现在是在到处乱走了,偶尔还找点东西吃,戴维心里也早已有数:离它不远了。
他用心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一路来到底是怎么个感受。说他对这头大象有感情,那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这一点他得记住。他只是由于自身的困乏而产生了一种伤感,因此而理解了老年。他由自己年纪太小,而推想到了年纪太大该是怎么个滋味。
他怀念基博,他一想起朱玛杀死了那大象的伙伴,心里就对朱玛恨恨的,觉得那大象倒似乎成了自己的同胞手足。他这才意识到那天晚上在月光下见到了大象,一路跟踪,到林间空地上又挨近身去看清了两支长牙,这对他的影响有多么大。不过他并不知道,对他这样影响深远的事今后是不会再有的了。他现在只知道他们要杀死那大象,而自己却拿不出一点解救的办法。他那天回到庄地上去报告他们,是把大象给害了。他甚至还想:要是我和基博也长象牙的话,他们连我和基博都会杀了的--尽管他明知道这都是胡思乱想了。
那大象很可能是要去找它的生身之地,他们很可能就会在那儿把它给杀了。这在他们可是求之不得,最理想不过了。他们本来想就在杀它伙伴的原地杀了它。那样的话就太逗了。那样的话就太称他们的心了。这些拆散人家伙伴的混蛋!
他们如今已经快要来到枝叶层层的密林深处了,那大象就在不远的前头了。戴维连它的那股味儿都闻到了,他们都听见它在拉倒树枝,劈劈啪啪响成一起。父亲一把抓住戴维的肩头,把他拉了回来,让他等在密林外,然后打口袋里掏出个袋子,从里边抓起一把灰,往上一扬。灰散落下来,微微飘向他们这边。父亲向朱玛点了点头,一弯腰跟着他进了密林深处。戴维看着他们的后背和屁股往枝叶丛中一钻就都不见了。听不到他们有一点走动的声息。
戴维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听大象吃东西。他闻到的那股象味,就跟那天晚上在月光下挨上前去看那两支非凡长牙时一样浓。他又在那儿站了一阵,声音听不见了,象味也闻不到了。接着就只听见吱的一声尖叫,一声轰隆,那支点三零三枪一声响,接着又是父亲那支点四五零震天动地的劈啪两声,此后轰隆声、砰砰声就一直响个不停,不过声音却在渐渐远去。他一头钻进了茂密的枝叶丛中,只见朱玛一脸惊慌,前额上挂下血来,淌得满面都是,父亲也是面色煞白,起呼呼的。
“它向朱玛一头冲过来,把朱玛撞翻了,”父亲说。“朱玛头上着了它一下。”
“你打中它哪儿啦?”
“哪儿好打我就打它哪儿呗,”父亲说。“快跟着血迹追。”
血流了可真不少。一股鲜红的血喷得有戴维的头那么高,一大片溅在树干上、叶子上和藤蔓上,还有一股血就溅得低多了,黑黑的,臭得很,混着胃里没有消化完的东西。
“我这一枪连肺带肚子打中了,”父亲说。“我量它不是倒下了就是不走了--但愿不出我的所料,千万千万!”他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他们发现大象果然不走了,痛苦加上绝望,折磨得它再也走不动了。它好容易从寻食的密林深处闯了出来,刚穿过狭狭的一带林木稀处,背后戴维和他父亲就跟着大摊大摊的血迹一路奔来了。那大象当时就又钻入了前边的密林,戴维却看见了它,那庞大的灰色身躯就靠着一棵树的树干站在前头。戴维只看得见它的臀部,这时只见父亲走上前去,他也就跟了去,他们挨到了大象的身边,仿佛靠上一艘大船一样。戴维看见它腹部还在涌出血来,顺着身子往下直淌,接着他父亲就举起枪来开了一枪,那大象慢慢地、吃力地转过两支长牙来,回头盯住了他们,父亲第二枪打响时,那大象似乎晃了一下,有如一棵大树被砍断了,轰的一声直向他们头上倒来。不过它并没有死。它本来只想在这儿停下,如今肩胛骨打碎了,它才终于倒下了。它不动了,可是眼睛还是充满了活力,一直望着戴维。它的睫毛极长,戴维觉得它的眼睛是自己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有活力的东西了。
“拿点三零三朝它耳孔里打,”父亲说。“快打呀。”
“要打你自己打,”戴维说。
朱玛流着血、瘸着腿来了,前额上挂下的破皮遮在左眼上,鼻子露出了骨头,一只耳朵给撕裂了。他一言不发,从戴维手里夺过枪来,拿枪口几乎是塞进了大象的耳孔,怒气冲冲地把枪机猛地一拉一推,连开了两枪。第一声枪响时那大象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可是随即就失去了神采,耳朵里冒出了血来,两道鲜红的血顺着布满皱纹的灰色象皮直往下淌。这个血的颜色不一样,戴维见了暗暗想道:这我可得记住。他后来确是记住了,可是记住了对他也始终没有一点用。当时就只见大象原有的那种尊贵威严的气概、那种堂堂的风度,都顷刻化为乌有,只剩下了皱瘪瘪的一大堆皮肉。
“好啦,总算到手啦,戴维,多谢你啊,”父亲说。“我们得马上生气一堆火来,让我替朱玛把伤治一治。快过来,你这个要命的汉普蒂-邓普蒂。那对大象牙且不忙去弄。”①
--
①童谣中的一个蛋形矮胖子,从墙上摔下,跌得粉碎。
--
朱玛笑嘻嘻地来到了他的跟前,把象尾巴也带来了,象尾巴上一点毛也没有。他们说了一个很不堪的笑话,接着父亲就用斯瓦希里语说了起来,话讲得飞快:这里到泉水有多远?要走多少路才能找到人,来把这对大象牙运出去?你这头不中用的混蛋老猪,情况到底怎么样啦?伤着哪儿啦?
对方一一作了回答,父亲听完以后就对戴维说:“你跟我回去把扔下的背包找回来。朱玛去捡些柴枝先把火生好。医疗用品都在我的包里。我们得趁天还没黑,去把包找到了。他的伤不会感染的。这不是抓伤的,不要紧。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戴维坐在火堆旁,望着脸上缝了许多针、肋骨断了好几根的朱玛,心里一直在寻思:那大象想要撞死朱玛,是不是因为认出了他呢?但愿大象是认出了他。大象如今成了戴维心目中的英雄了,正如长久以来父亲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一样。他心想:那大象已是那么老、那么累了,真不敢相信它还能来这一手。把朱玛撞死本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从它瞅我的那个眼神来看,似乎它对我倒并没有要伤害的意思。它只是流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我也何尝不难过呢。就在自己的死日,它还看望了它的老伙伴。
戴维不会忘记,那大象眼睛里的活力一旦消失,它本来的那副尊贵的气概也就没影儿了。他也不会忘记,等到他跟父亲找到了背包回来,那大象已经全身都肿起来了,尽管晚上的天气并不热。这哪里还看得出大象的模样呵,见到的只是一具皮皱肉肿的灰色的遗尸,加上两支害它送了命的黄褐斑斑的长牙。象牙上沾着些血,已经凝固,他像刮结硬的火漆一样,用拇指甲刮了一些下来,放在衬衫口袋里。除了这一点干血块,他什么也没要那大象的,倒是大象给了他一种孤寂之感。
那天晚上,操刀取牙已毕,父亲在火堆旁想开导他。
“戴维,你要知道这头大象可爱杀人哩,”他说。“朱玛说,谁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叫这畜生送了命。”
“不是他们都想要杀死它吗?”
“那还用说,”父亲说,“这么一对长牙谁不想要呀。”
“那怎么能说它爱杀人呢?”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父亲说。“不过我总觉得很遗憾,你对这头大象的看法是十足的糊涂。”
“我只恨它没有把朱玛撞死,”戴维说。
“我说你这话就讲得有些过分了,”父亲说。“要知道朱玛可到底是你的朋友啊。”
“我现在不认他是朋友了。”
“这种话你可甭跟他说啊。”
“他自己心里明白得很,”戴维说。
“我看你是冤枉他了,”父亲说。话谈到这儿,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后来,经过了种种周折,他们终于安然无事地把大象牙弄了回去,两支大象牙就在那座枝编泥糊的屋子外靠墙搁着,尖头碰尖头靠在一起。这么高这么粗的象牙,人家用手摸着都还不敢相信呢。碰在一起的尖头,上方都有个向里的弯儿,象牙靠在墙上谁也够不着那弯儿的顶,连他父亲都别想够着。当时朱玛和他们爷儿俩一下子都成了英雄,基博也成了英雄的狗,连那几位扛象牙的都变成英雄了,那几位英雄当时本来就已经有点醉了,后来就醉得更厉害了。也就在这时候父亲说:“和解了好吗,戴维?”
“好吧,”他说,因为他知道,自己打定主意再不把心里话告诉人,这就是开始了。
“那就太好了,”父亲说。“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也妥帖多了。”
于是,他们就在无花果树树荫下的长者座上一坐,喝起啤酒来,大象牙还在茅屋的墙上靠着,喝酒用的葫芦杯自有一个姑娘和她的弟弟送来。那可是英雄的仆人,也跟英雄的那头神犬一起坐在地上。英雄有一只喜欢的小公鸡,也刚刚升格而为英雄心爱的大雄鸡。他们就坐在那儿喝啤酒,大鼓擂起来了,恩戈麦鼓也敲得更响了。
蔡慧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