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1-15)

 

  11

  第二天才知道,此外逮捕了蒲金、萨莫依洛夫、索莫夫以及他五个人,傍晚,菲佳·马琴跑来,——他的家也遭到了搜索翻查,所以他兴奋很知足,把自己当成英雄。

  “你不怕吗?菲佳?”母亲问。

  他脸色苍,面孔瘦削,鼻孔颤动了一下。

  “我很怕挨军官的打!那个家伙是胡须长得很黑的胖子,手指上长满了黑毛儿,鼻子上,戴阗一个墨镜,所以看上去好像没有眼睛。他大声怒骂,双脚在地板上乱跺一气!而且还吓唬人,说是要把我们关死在牢里。我从来都没挨过打,哪怕是爸爸妈妈,——他们都很爱我,因为我是独生子。”

  他闭了一下眼睛,抿紧嘴唇,双手麻利地把头发拔到头顶上,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巴威尔说道:

  “假使有人打我,我肯定像小马子一般的猛扑上去,——

  我用牙齿咬他,——被人家当场打死也不要紧!”

  “像你这么又瘦又细的人!”母亲大声说,?你怎么能和人家打架?”

  “能!”菲佳低声回答。

  他走了以后,母亲对巴威尔说自己的看法:

  “他比谁都更脆弱!……”

  巴威尔一声不响。

  几分钟之后,厨房的小门慢慢地开了,雷宾走进来。

  “你们好啊!”他脸上推着笑说。“我又来了。昨天是给拖来的,今天是自动来的!”他使劲和巴威尔握手,然后伸手按在母亲的肩膀上,说道:

  “可以赏光给一杯茶吗?”

  巴威尔默默地望着他那留着浓黑胡子的黝黑而宽大的脸和黑黑的眼睛。在他镇静自若的目兴中,仿佛包含着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

  母亲到厨房里去烧茶。

  雷宾捋着胡子坐下来,把肘弯放在桌子上。用他黑色的眼睛对巴威尔望了望。

  “是啊!”他好像在继续说未曾说完的话。“我得向你坦白地谈谈。我已经对你注意了很久了。咱信几乎是隔壁住着;你们这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可你们既不喝酒,又不闹事。这种事情还是头一回看见。只要你们不去胡闹,那些东西立刻就盯上了——这是怎么回事啊?老实说,我自己也是因为常避开他们,所以他们把我看到眼中钉。”

  他说得很沉重,但也很流利。他用黑手摸着胡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巴威尔的脸。

  “他们都在谈论你。我家的主人们说你是异教徒,因为你不去做礼拜。礼拜,我也不去做。后来,出现了传单,这是你想的主意吧?”

  “是我!”巴威尔回答。

  “果然是你!”母亲从厨房伸出头来,惊慌地叫了一声。

  “不止你一个人吧!”

  巴威尔苦笑了一下,雷宾也跟着笑了。

  “那当然!”他说。

  母亲大声地长长吸了一口气就走开了,由于他们不太注意她的话,她觉得有点委屈。

  “传单,这法想得很妙。这种传单确实叫人不安。一共有十九张?”

  “对!”巴威尔回答。

  “那么,我全看到了!不过呀,这些传单里面,有的地方看不大懂,也有些个显得多余,——总而言之,说得太多的,时候,就容易说废话……”

  雷宾微笑起来,——他有一副洁白而强健的牙齿。

  “于是,就来搜捕来了。这可连我都累死了。你,霍霍尔,尼古拉,——你们都暴露了……”

  他一时想不出还要说什么,所以安静下来,他望了望窗子,用指头敲着桌子。

  “他们发现了你们的计划。好吧,大小,你尽管做你的,我们照样干我们的。霍霍尔也是个好小伙子。有一回在厂里听见他的演说,我想,除了死亡之外,大概什么也不会把他打倒。真是个钢筋铁骨的汉子!巴威尔,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巴威尔连连点头。

  “你想想看——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我比你的年纪大一倍,经历得比你多二十倍,当过三年兵,计过两次老婆,一个死了,一个被我丢了。高加索也到过,圣灵否定派信徒也见过。兄弟,他们是不能战胜生活的,不能!”

  母亲好像贪吃一般地倾听着他那激动人心的话;看见这个中年人跑到她儿子面前,仿佛忏悔似的跟他说话,觉得高兴。但是她感到巴威尔对待客人太冷淡,为了缓和一下他的态度,她问雷宾说:

  “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

  “谢谢,妈妈!我吃过晚饭来的。那么,巴威尔,依你看现在的生活是不合理的吗?”

  巴威尔站起来,反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生活在正确地前进!”他说。“正是因为这个原故,生活才引导你来找我坦白地说这些话。生活使我们劳苦一生的人们渐渐团结起来;时机一到把我们全体都团结起来。生活对于我们是不公平的,也正是这种生活。而且是艰难的。但是使我们的眼睛看见了痛苦的意义的,也正是这种生活。生活本身,告诉人们应该怎样才能加速生活的步调!”

  “对!”雷宾打断他。“人啊非见一见新不可!——生了疥疮,那么洗个澡,换一身衣服——就可以治好!就是这样!可是应该怎么样清洗人们的内部呢?那就成问题了!”

  巴威尔激动而严厉地谈到厂主,谈到工厂,谈到外国工人怎样争取自身的权利。

  雷宾好像打句点一样地时时用指头敲着桌面。不止一次地喊道:

  “对呀!”

  有一次,他笑起来,低声说:

  “啊啊,你还年轻!对人理解得不够!”

  “这时候,巴威尔笔直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

  “不要管年轻不年轻!咱们来看看谁的思想更正确。”

  “据你所说,他们是用了上帝在欺骗我们?对,我也是这样想,我们的宗教是假的。”

  这时候,母亲也参加进来。每逢儿子谈起上帝,谈起与她对上帝的信仰有关的一切,乃至谈起她认为贵重而神圣的一切的时候,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要和他的视线相会,她想沉默地要求她的儿子,希望他不要说那些尖锐而激动的不信上帝的话来搅乱她的心。但是,在她儿子的不信上帝的言语里面,却使人感到有一种信仰,这又使她放不下心来。

  “我怎么能理解他的思想啊?”她想。

  她以为上了年纪的雷宾听了巴威尔这些话,也应该感到不快,感到屈辱的。但是,看见雷宾坦然地对他提出问题,她有些个耐不住了,于是就简短而固执地说:

  “说到上帝,你们应该慎重一点?你们不管怎样都可以!”她透了口气,更加使劲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如果你们把上帝从我心里夺去,在痛苦的时候,就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她眼睛满含着泪水。她一边在那时洗碗碟,一边手指颤抖着。

  “妈妈,这是因为你没有了解我们的话!”巴威尔低声而温和地解释。

  “对不起,妈妈!雷宾用缓慢而洪亮的声音道歉,一面苦舌,一面对望着巴威尔。“我忘了,妈妈早已不是受得住割瘊子的年岁了……”

  “我所说的,”巴威尔接着说下去,“不是你所信仰的那个善良而慈悲的上帝,而是僧侣们当作棍子来恐吓我们的上帝!我所说的,是被人家利用上帝这个名字来使很多屈服在少数人恶毒意志之下的那个上帝……”

  “对啦!”雷宾用指状在桌面上敲了一下,高声地说。“连我们的上帝,都被他们调换过了,他们用他们手里所有的东西来和我们作对!妈妈,记着吧,上帝是照着自己的形象来造人的——所以,假使人和上帝相同,那么,上帝当然也非和我们这人一样不可!现在呢,我们非但上上帝不同,简直和野兽一样!教堂里给我们看的上帝,却是一个稻草人……妈妈,我们现在应该把上帝改变一下,替他刷洗干净!他们给上帝穿上了虚伤和中伤的外衣,改变了他的面目,拿来歼害我们的灵魂……”

  尽管他的话音不高,但每字每句,在母亲听来,都好像落在她头上的震耳欲聋的打击。在他的络腮胡子的黑色轮廓中,那张像是穿上丧服的大脸,使她觉得害怕。那两只眼睛里的暗淡阴沉的光亮,也叫她受不了,他使她的心隐隐地感到一种疼痛般的恐怖。

  “不,我最好走开!”她否定似的摇摇头。“我没有气力听你这种话!”

  她很快地走进了厨房。

  雷宾一边仍旧在说他自己的这种话。

  “请看,巴威尔!根本问题——不在头脑,而在心灵!在人们的心灵里,有一个不让其它任何东西生长的地方……”

  “只有理性能够解放人类!”巴威尔断然地说。

  “理性不能给我们力量!雷宾顽强地、大声地反驳。“能给力量的是心灵,——决不是头脑!”

  母亲脱了衣服,没有做褥告就上床躺下了,她觉得又冷又不舒服。她起初觉得雷宾为人正派而且聪明,现在对他有些反感了。

  “异教徒!暴徒!”听着他的声音,母亲心里诧异。“这个人,——怎么也来了!”

  而雷宾依旧镇静而确凿地说:

  “神圣的地方,是不应当空虚的。上帝住的地方,是最怕疼的地方。促使上帝从灵魂上面滑下来,——寻一定会留下伤痕!这是绝对的。巴威尔,我们得想出一个新的信仰……

  得造出一个是人类友人的上帝!”

  “已经有一个——基督!”巴威尔说。

  “基督的精神并不坚固。他说:‘不要把酒杯传给我。’他承认了凯撒。神是不承认人类的人间权力的,他是万能的!神不能把自己的灵魂分成两个:这是‘神的’,那是‘人间的’……但是实际上呢,他承认了交易,又承认了婚姻。而且,他不公平地诅咒无花果树,——难道无花果树不结果子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吗?所以灵魂也不是由于它自己的意志而不结善果,——难道我自己在灵魂里面播下了恶种吗?嗨!”

  房间里面,两个声音好像在兴奋地游戏,一会儿拥抱,一会儿争斗。巴威尔在来加踱步,地板在他脚下发出轧轧的声音。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切音响都淹没在他的话声里,但是当雷宾的沉重的声音平缓地流动的时候,可以听见挂钟的钟摆声和用尖爪子在那里搔挠墙壁的轻微的冰霜爆裂声。

  “照我自己的说法,就是照我们火夫的说法,神好像一团火。对啦!他住在人心里,圣经上说:‘太初有道,道就是上帝,’所以道也就是精神……”

  “是理性!”巴威尔固执地说。

  “对!总而言这,上帝是在心灵和理性里面,反正不在教堂里面!教堂是上帝的坟墓。”

  雷宾走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所以不曾知道。

  此后,他便常常过来。碰到巴威尔家里有别人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里,偶尔插嘴说:

  “不错。对啦!”

  有一次,他在墙角用阴暗的眼光望着大家,阴郁地说:

  “我们应当说说眼前的事情,将来如何——我们不可能知道,——是的!解放了的时候,他们自己会看出怎样做才好。——这样的那样的,生塞进他们头脑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够多的了!让人们自己去寻思。也许他们要推翻一切,推翻全部生活和全部科学,也许他们把一切都看得像教堂里的一帝一般,在反他们。你们只要把一切书籍交给他们就好了,之后,由他们自己去回答,——我以为就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只要巴威尔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们两人立刻开始无尽无休的,然而却是平心静气的辩论。每每这时,母亲总是不安地听着他们的话,注意着他们,努力想要理解他们所谈的话。有的时候母亲觉得,这个肩膀很宽,长着黑胡子的人和身材匀称而结实的自己的儿子——两个人都好像已经变成了瞎子。他们东一头西一下地暗中摸索着,寻打着出路,用他们有力而盲目的双手乱抓一切东西,抖一抖,把这们换个位置,弄掉在地上,用脚踩那掉下来的东西。他们碰到的一切,都用手去——抚摸,再把它抛弃,但信仰和希望并没有丧失……

  他们使她习惯了听这些率直而大胆得令人深感可怕的谈话。但是,这些谈话,已经不像初次那样强烈地震撼着她了,——她学会了该怎么不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在否定上帝的话背后,她常常感到着对上帝坚固的信仰。这种时候,她总是面带静穆的、宽容一切人的微笑。这样,她对雷宾虽说不很喜欢,但也不再有什么敌意了。

  每星期一次,母亲给霍霍尔拿上衬衫和书送到监牢里去。有一次,她得到准许和他见了一面。当母亲回来的时候,很感动地说:

  “他住在那里——就跟住家里一样。不管是谁——因为他性子好,大家都在跟他开玩笑。他虽然也有困难和苦楚,但是——他不愿意让人空看出来……”

  “就应该这样!”雷宾插嘴说,“我们被痛苦包裹着,就如同被皮包裹着,——我们呼吸的是痛苦,穿的是痛苦。什么可夸耀的都没有!并不是一切人们都抹瞎了眼睛,有些人是自己闭上的,——是这么回事!既然是傻子——就忍受住吧!……”

  12

  符拉索夫家的灰色小屋子,越来越引起工人区人们的注意。在这种注意里,包含着许多怀疑的谨慎和无心的敌意,但是,与此同时,也渐渐地生出了信赖的好奇。时常的有跑来,很小心地朝四周望望,然后,对巴威尔说:

  “喂!朋友,听说你能看书,那么你一定特别明白法律了,有这么回事,你来给讲解讲解……”

  于是就对巴威尔说起警察和工厂当局的某一种不正当的处理。情形复杂的时候,巴威尔就写一个便条给这个人,叫他去找城里某个熟识的律师请教,他自己能解决的——就自己来解决。

  久而久之,在人们的心目中逐渐地产生了对这个年轻而认真的人的尊敬。他总是专心致志地观察一切,听取一切,他那注意力顽强地钻进每一个纠纷里,他永远而且到处都能从千万个牢牢地束捆住人们的线结里面,找出一根共同的、没有尽头的线索,简单而大胆地谈论一切事情。

  尤其是自从“沼泽的戈比”事件之后,巴威尔在人们的眼中的地位提高了。

  在工厂的后面,有一个长满枞树和白桦的沼泽地,像一个腐烂的圈子似的,差不多把工厂包围住了。到了夏天,沼泽地上面蒸发出一种浓黄色的气体,大队的蚊子,从这块沼泽地飞到工人区去散播疟疾。沼泽地是属于工厂的土地,新厂主为了要从这声土地上面获得利益,所以想弄干这块沼泽地,附带着还可以从这里采挖泥炭。于是便对工人说,弄干这块沼泽地,可以整顿地形,并为大家改善生活条件,所以应该从他们工钱里面,按每卢布扣一戈比的比例扣下钱,作为弄干沼泽的费用。

  工人们骚动起来,尤其是职员可以不必负担这笔费用的规定,让他们群情激愤。

  礼拜六厂主宣布募集戈比的时候,正巧赶上巴威尔生病在家;他没去上工,所以不知道有这件事。第二天做过午祷后,仪表堂堂的老铸工西佐夫和个子和很高的而性子很坏的钳工玛霍廷,到他这来告诉关于沼泽地的厂主的决定。

  “我们年纪在一点的人开过会了。”西佐夫庄重地说,“商议的结果,决定派我们两个来和你商量,困为你是我们伙伴中最明白事体的人,——厂主要用我们的钱来和蚊子打仗,天下真有这种法律吗?”

  “你想想!”玛霍廷眨着细眼说。“四年前,那些骗子也曾捐过一次钱来盖浴室。那时候收集了三千八百卢布。但是那些钱到哪里去了?什么盖浴室……影子都没见。”

  巴威尔给他们说明了这种苛捐的不正当,以及这种办法对厂方的明显利益;他们两个皱着眉头走了。母亲送他们出门之后,带着苦笑说:

  “巴沙,那样的老头子也来请教你了。”

  巴威尔没有回答,他满心事地坐在桌子旁边开始写什么东西。凡分钟之后他对母亲说:

  “我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你把这张字条送到城里去……”

  “这危险不?”她问。

  “危险。那里在印我们的报纸。这桩戈比事件无论如何非得在报上发表不可……”

  “真的!”母亲说,“我这就去……”

  这是儿子托付她的第一项任务。她很高兴:儿子对她公开说明了这件事。

  “巴沙,这事我也懂的!”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着。“他们这样干是抢夺!那个人叫什么?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到了夜晚时分,她才回来,她虽然疲劳,可是却心满意足。

  “我看见莎馨卡了!”她对儿子说,“她问候你呢。那个伊凡诺维奇非常直爽,是个滑稽鬼!很会说笑话!”

  “你能跟那些人说得来,我真高兴!”巴威尔平静地说。

  “真是些直爽的人!巴汁!人地越直爽越好!他们都敬重你……”

  礼拜一巴威尔双没能去上工,因为他头痛。但是中饭时,菲佳·马琴跑来了,他的样子兴奋而且幸福,累得直喘气,他说:

  “去吧!全厂都闹起来了。大家让我来叫你去!西佐夫和玛霍廷都说你最会讲理。怎么办呢!”

  巴威尔一声不响地穿上了衣服。

  “女工们都跑来了——七嘴八舌地在那里吵呢!”

  “我也去!”母亲说。“他们打算怎样?我去看看!”

  “妈妈也去吧!”巴威尔说。

  他们加快了脚步一声不响地在街上走着。

  母亲激动得喘着气,她心里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工厂门口有一群女工在那里叫嚣张。他们三个悄悄地走进院子里,立刻被卷进了拥挤不堪的、黑压压成群的激动喧噪的人流中。

  母亲看见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锻冶车间前面,在那堆烂铁堆上,在红色砖墙前面,西佐夫,玛霍廷,维亚洛夫,还有五六个德高望重的老工人,正比比画画地站在那里。

  “符拉索夫来啦!”有一个叫道。

  “符拉索夫?快叫他到这儿来……”

  “静一静!”有几处同时这样喊。

  这时候,不远处忽然发出了雷宾平缓的声音。

  “不仅仅是为了一戈比钱,是为了正义!——对啦,我们看重的,不是一戈比……它并不比别的戈比更圆,可是它却比别的戈比更重,我们一戈比里面含的血汗,比厂主一卢布里面含的还多,——就是这点!我们并不看重一戈比,——

  我们是看重血汗,看重真理,——就是这一点!”

  他的话音未落,便引起了群众们的热烈的呼喊。

  “对啦,雷宾!”

  “不错,火夫!”

  “符拉索夫来了!”

  这种呼声融合成音响的旋风,压倒了一切机械的沉重的闹声,蒸气艰难的叹气声,和导管的耳语般的低音。人们急忙地从四周聚胧过来,大家都在挥动着手臂,用热烈的、带刺的话语互相燃烧着。平时那种像睡阗了一般地隐藏在疲倦了的心里的愤怒,此刻觉醒起来,在寻找着出口,它像夸耀胜利一般的在空中飞翔,更加宽大地张开它的黑翅,更加坚固牢靠地抓住了人们,使他们跟在自己后面,互相冲撞,然后变成了憎恨的火焰。在人群之上,煤烟和尘埃的乌云正摇荡着,流着汗水的面孔像是在发烧,腮幸而上面挂着黑色的眼泪。在每一张乌黑的面孔上,眼睛在发亮,牙齿闪着白光。

  巴威尔走到西佐夫和玛霍廷站着的地方,发出了他呼喊的声音。

  “朋友们!”

  母亲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她不由自主地推开众人,挤上前去。

  人们朝她焦躁地大声问道:

  “向哪儿挤呀?”

  她被人流推涌着。但是这却不能阻挡住母亲;她想站到她儿子身边去,所以用手臂和肩膀拼命地在人流中挤着,望着她的儿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巴威尔从胸膛里喷出了他深含哲理的言语,他觉得,那种突如其来的战斗的欢喜,好像塞住他的喉咙;在他的意识里,充满了那种要把燃烧着真理之火的心抛给大家的愿望。

  “同志们!”他从句话里汲取狂喜和力量,接着往下说。

  “我们是建筑教堂和工厂,制造金钱和铁锁的人!我们是从生到死维系人类命运的力量!……”

  “对!”雷宾喊了出来。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劳动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前,何是享受的时候,总是我们在后。有谁关心我们?有谁希望我们幸福?有谁把我们当人看?没有任何人!”

  “没有任何人!”不知是谁像回声似的重复了一句。

  巴威尔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更简炼、更镇静地接着讲。人群慢慢地向他聚集,结合成一个人头攒动的整体,无数专注的眼睛盯着他,大家一字不漏地听说取他的话。

  “如果我们意识不到我们彼此之间都是同志,都是为着一个希望——希望为争取我们的权利而斗争——而坚牢地结合成一个朋友们的大家庭,那我们是不会获得良好的命运的!”

  “快谈谈实际的问题吧!”母亲旁边有人粗暴地喊道。

  :别插嘴!”有两个不很响亮的声音,从不同的地方发出来。

  带着烟煤的脸,阴沉地、不信任地皱着眉头;几十只眼睛,严肃地、沉思地望着巴威尔的脸。

  “为愧为社会主义者,一点也不傻!。有人说。

  “哟!说得好勇敢!”一个高个子独眼工人碰了碰母亲的肩膀,说道。

  “同志们,现在我们应该明白,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帮助我们!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如果我们要战胜敌人,那就得把这当作我们的法律!”

  “弟兄们,这话说得对!”玛霍廷喊了一声。他把胳膊高高地扬起来,攥起拳头在空中挥动着。

  “该把厂主叫出来!”巴威尔说。

  人群像是被旋风刮了一下,开始摇动起来,同时发出了数十个呼应声:

  “把厂主带过来!”

  “派代表去叫他来!”

  母亲终于挤到前去,充满了自豪地上上下下打量儿子:巴威尔站在了德高望重的老工人们中间,他们都听他讲的话,对他表示同意。她的儿子不像别人那样忿怒、更不像别人那样破口大骂,这使母亲觉得高兴。

  如同冰雹落在铁板上,不断地洒着断断续续的感叹、谩骂和恶毒的言词。巴威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大家,睁大了眼睛似乎在他们中间寻找着什么。

  “派代表出来!”

  “西佐夫!”

  “符拉索夫!”

  “雷宾!他灵牙利齿的!”

  在人群中,忽然发出不很响亮的叫声。

  “他自己来了……”

  “厂主!……”

  人群左右分开,给那个长着尖尖的胡子和长条儿脸的高个子让开了一条道。

  “让一让!”他一边说,一边打手势叫工人让路。但是他的手并不去碰他们。他的眼睛眯得很细,用着一种老炼的人类统治者的视线,锋利地向工人们脸上扫过去。在他面前,有些人脱了帽子,有些人给他行礼,——他不予理睬地朝前走,在人群中,散布着寂静,惶惑,狼狈的微笑,和低声的叫喊,在这种声音里面,可以捉出一种孩子意识到闯了祸的后悔。

  他经过母亲身边的时候,用险恶的目光,朝她脸上望了一眼,走到铁堆前面停了下来。有人从铁堆上面伸手搀他,但他没有理会,拿出全身有力的动作,轻快地爬了上去,他站在西佐夫和巴威尔的前面,问道:

  “聚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去做工?”

  寂静了几秒钟。

  人们的脑袋像稻穗一般的摇动着。西佐夫把帽子朝空中一挥,耸耸肩膀,垂下头来。

  “我在问你们呀!”厂主厉声质问。

  巴威尔站在他的旁边,指着西佐夫和雷宾高声回答说:

  “我们三个,是弟兄们推举的全权代表,要求你取消扣除一戈比的决定……”

  “为什么?”那厂主并不拿眼瞅巴威尔。

  “我们认为给我们这种负担,是不应该的?巴威尔响亮地陈述。

  “你们认为为干燥沼泽地计划只是想榨取工人,而不是关心并改善生活吗?是不是?”

  “是的!”巴威尔果断地回答。

  “您也是这样想?”厂主问雷宾。

  “这样想!”雷宾回答。

  “那么,您老人家呢?”厂主望着西佐夫。

  “是的,我也要向你请求:请你让我们留下一点钱吧。”

  西佐夫重新垂下了头,似乎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厂主慢慢地把人群望了一遍,耸了耸肩膀,然后尖刻地盯着巴威尔,对他说:

  “你好像是个很有知识的人,真的不懂得这种办法的好处吗?”

  巴威尔高声作答:

  “如果厂里出钱来弄干沼泽地,——那是谁都懂得的。”

  “工厂不是做北善事业的!”厂主冷冷地说。“我命令大家即刻去工作!”

  他用脚小心地踏着铁块,谁也不瞧,就向下面走去。

  在人群里,响起了不满的呼声。

  “什么?”厂主站定了问。

  谁都不响,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喊:

  “你自己工作去吧!……”

  “如果十五分钟之内不去上工,我就下令全体罚金!”厂主冷淡而果决地说。

  他重新在人群里穿行,但是这一次在他后面掀起了很大的声浪,他越前走,叫喊的声浪就越高。

  “跟他谈个屁!”

  “什么权利不权利!唉,命苦……”

  人们望着巴威尔,朝他喊道:

  “喂,大律师,现在怎么办?”

  “你说了许许多多,但是他这一来,——什么都没有了!”

  “喂,符拉索夫,怎么办?”

  “当呼声渐渐高涨的时候,巴威尔向大家说:

  “同志们,我现在提议,我们要停止工作,一直到他放弃扣除一戈比的时候为止……”

  轰的一声,人群嘈杂起来,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傻子!”

  “罢工吗?”

  “为了个把戈比?”

  “怎么?罢工就罢工!”

  “这样一来,大伙的饭碗都砸光了!”

  “那谁去做工呢?”

  “自然会有人呀!”

  “那不是叛徒吗?”

  13

  巴威尔走了下来,和母亲站在一起。周围的人都相互争论着,激动着,叫喊着,——人声沸腾了。

  “不要罢工吧!”雷宾走到巴威尔身边说。“群众虽是心疼钱,但是到底胆小。赞成这个主意的,最多有三百个。光是一个叉杆,无论如何也叉不起这一大堆肥料来!……”

  巴威尔沉默着。在他面前,群众的巨大的黑脸在晃动,恳求地望着他的眼睛。心脏不安地跳动着。符拦索夫觉得,他方才听说的话,好比是有限几滴雨水落在久的干土上面,在人群里面,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忧郁疲倦地走回家。在他后面,跟着他的母亲和西佐夫,雷宾与他并排,对着他的耳朵说:

  “你说得很好,但是——没有说到心里,就是这一点!非说到他们心里不可,非将火花一直投掷到他们心里去不可!用理性去说服人,那样的鞋袜是不合脚的,——又窄又小!”

  西佐夫对母亲说:

  “我们老年人,已经是到坟墓里去的时候了!尼洛夫娜!新的人物出来了。我们过去的生活怎么样呢?跪着在地上爬,老是鞠躬到地。如今的人,——不知不觉醒了,还是变得更糟了,总而言之,已经和我们不同了。就比如今天,年轻的人都能够和厂主平等地讲话了。——再见!巴威尔·米哈依洛夫!你特别乐意替弟兄们帮忙,这很好!托上帝的福,是啊!也许能有些什么结果的,——托上帝的福!”

  他走了。

  “对,你们还是死了的好!”雷宾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你们是油灰,只好把你们拿去塞塞裂缝儿。巴威尔,你可看清呀,是谁推举选你作代表的?——就是那些说你是社会主义者和暴徒的家伙呀!的确是那些家伙!说是你一定会被赶走的——赶走了倒好。”

  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巴威尔说。

  “豺狼把同伴吃了,也有自己的道理……”

  雷宾的脸色忧郁,声音特别颤抖。

  “空白说白话,人们是不信的,——非吃点苦头不可,非得把话用血来洗洗不可。”

  整整一天,巴威尔都是阴沉沉的,疲倦的,并且非常焦躁。他的眼睛在燃烧,好像老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小心地问他:

  “你怎么了?巴沙,嗳?

  “头痛,”他沉沉地回答。

  “躺一躺吧,——我给你去请医生去……”

  他望着母亲,急忙回答:

  “不,不要!”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低声说:

  “我还年轻,没有力量——就是这么回事!他们不信任我,不跟着我的真理走,——这就是说,我还不会说明真理!……

  我觉得难过,——生自己的气!”

  她看着他忧郁的样子,想安慰他,于是轻轻地说:

  “你得等一等!他们今天不懂——明天一定会懂……”

  “他们应当懂!”他喊了起来。

  “是的,连我都懂得的真理了……”

  巴威尔走近她的身边。

  “妈妈,你是一个好人……”

  他这样说着,背转过身去。

  母亲好像被这句话烧燎了一般,身子抖了一下,用手按住自己的心房,珍惜地领受了他亲切的赞赏,然后走开了。

  半夜时分,母亲已经睡了,巴威尔躺在床上看书,这时宪兵进来了,怒气冲冲地搜遍了他们的阁楼和院子。黄脸的军官,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他嘲笑地、令人可恨地在欺辱别人中取乐,极力地叫人家心疼。

  母亲一眼不眨地望着儿子,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军官放声大笑的时候,巴威尔的手指奇怪地颤动起来,她觉得他已经很不容易控制自己不回嘴了,已经受不住他的玩笑了。现在,她不像第一回搜查好样恐慌,她对于这些夜半三更前来的带着马刺的灰色的不速之客,感到无比的憎恶,——这种憎恶吞没了她的恐惧。

  当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巴威尔轻轻地对母亲说:

  “他们是来抓我的……”

  她低下头,静静地回答:

  “我知道……”

  他知道,他被捕是因为今天他对工人们讲了话。但是,大家都赞成他所说的话,所以大家一定会帮助他的,也就是说——不致于长时间地监禁他……”

  她想拥抱着他哭一声,但是军管站在旁边,正眯着眼睛打量着她。他的嘴辱发颤,胡子抖,——符拉索女士觉得这个人在等着她的哀求和眼泪。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努力少说些话,握住儿子的手,屏住呼吸,慢慢地低声说道:

  “再见,巴沙,要用的东西全拿了?”

  “全拿了,不要烦闷……”

  “基督保佑你……”

  他被带走之后,母亲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低声地哭泣。她像丈夫活着的时候时常把背靠住墙壁那样地坐着,深深地被忧愁、被对于自身无力无能的屈辱感笼罩着,她仰着头,长久地、单调地恸哭着——在这种哭声里面,流出了受伤的心灵的哀痛。在她眼前,那个长着几根辱髭的黄色嘴脸,好像不能移动的斑点似的停上那里,那双眯起的细眼,似乎在心满意足地在观察人。在她的心里,对于那些从她身边把她儿子抓走了的家伙们的愤恨和憎恶,变成了漆黑的一团在那纷扰!”

  天儿很冷,雨点打在窗子上,黑夜里,在房子周围,好像有些没有眼睛的宽阔红脸和长长手臂的灰色的身影在那里潜行,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发出了差不多听不见的马刺声响。

  “他们连我也抓了去,倒也好,”她想。

  汽笛吼叫着,要求人们去上工。今天的汽笛声似乎低沉而且犹豫不决。

  门打开了,雷宾走了进来。他站在她面前,用手抹着胡子上的雨滴,问道:

  “被抓去了?”

  “被那些该死的东西给抓去了!”母亲叹着气回答。

  “真不像话!”雷宾苦笑着说。“我也被搜查了,家里处处都翻了个遍,搅得一塌糊涂。挨了一顿骂……还好——没有侮辱我。巴威尔是被捕了!厂主挤挤眼,宪兵把头点,——人就没有了。他们两方勾结得很好呢。一个挤人们的奶,一个抓住角……”

  “你们应该去营救巴沙呀!”母亲站起来高声说。“他不是为着大伙,才被抓了去的吗?”

  “要谁去营救?”雷宾问。

  “要大家伙!”

  “看你说的!不,这是办不到的。”

  他一边苦笑,一边迈开沉重的脚步走出走。他的严峻而无望的言语增加了母亲的痛苦。

  “说不定——要挨打,得受拷问?……”

  她想像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她儿子的样子,于是,恐惧的念头变成一块冰冷的东西,塞住了她的胸口,压近她。眼睛觉得疼痛。

  她没有生炉子,没有煮饭,也没有喝茶,到了晚上,她才吃了一片面包。当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她觉得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孤独而单调过。最近几年来,她已经习惯经常期等着一件特大的好事。那些青年男女们喧哗、精力充沛地在她周围转来转去,她眼前总是呈现着儿子的来肃面庞,——是他安排下这种令人惶恐、然而却是良好的生活的。现在呢,他已经不在这儿了,所以——一切都没有了。

  14

  一天的时光慢慢地过去,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过得更慢了。

  她在等人,但是谁也没有来。到了傍晚,又到了夜间。冷雨叹息着,沙沙地从墙上扫过。烟囱发出低声的鸣叫,地板下面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蠕动。雨点从屋顶上落下来,它那种凄凉的声音,和挂钟的声响奇怪地融在一起。整个房子,好像在静静地摇动着,周围的一切全是不必要的,在忧愁里面变得毫无生气……

  有人在轻声地敲着窗子,——一下,两下……她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她已经不觉得害怕,但是现在却有一种欢喜的针刺在扎她的心,使她颤抖了一下,她怀着漠然的希望,很快地站起来,把巾放在肩引,打开了门……

  萨莫依洛夫走了进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把帽子戴得盖到眉毛上、把脸包在大衣领子里的人。

  “我们把你叫醒了?”萨莫依洛夫没有寒喧一声,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询问,他的神情忧虑而且阴沉,跟平时截然不同。

  “我还没睡呢!。母亲回答,她用一种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萨莫依洛夫的同伴重重地沙哑地吐了口气,脱掉帽子,向母亲伸出手指短短的宽大的手来,如同一个老朋友似的友爱地对她说:

  “您好,妈妈,不认识了吗?”

  “是您啊?”符拉索娃突然说不清来由地欢喜起来,她叫了一声。“叶戈尔·伊凡诺维奇?”

  “就是我。”他低垂着好像唱圣歌的助祭似的蓄着长发的头,回答道。他那肌肉丰满的脸上,带头善良的微笑,小小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明亮地望着母亲的脸。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具茶炉,——他跟茶炉一样又圆又矮,有一个粗脖子和一双短胳膊。他的面孔润泽而发光,他很响地喘气,胸腔里老是呼噜呼噜地响……

  “请到房间里去吧,我换件衣服就来!”母亲说。

  “我们是有事来找你的。”萨莫依洛夫从眉毛下面盯住母亲,担忧地说。

  叶戈尔走到房间里,隔着板壁对母亲说:

  “今天早上,亲爱的妈妈,你所认识的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从牢里出来……”

  “他也在牢里吗?”母亲问。

  “住了两个月零十一天。他在牢里看见了霍霍尔——他向您问好,也看见了巴威尔,他也向您问好,请您不要担心,而且说,在他所选择的路上,监牢是人们休息的地方,这是我们照顾周到的长官们已经规定好了的。妈妈,现在我们谈谈正题吧。你可知道昨天在这里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那么——巴沙之外还抓了人吗?”母亲高声地问。

  “他是第四十九个!”叶戈尔镇静地打断了她的问话。“看样子官府里还要抓上十来个呢,这一位也要被抓去的……”

  “对,我也要被抓去的!”萨莫依洛夫皱着眉头说。

  符拉索娃觉得呼吸轻松起来……

  “在那里不止他一个!”在她头脑里闪过这个念头。

  穿了衣服,她起进房间来,很有精神对对客人微微一笑。

  “抓了这么多人,总不致于长时间关在那里吧……”

  “对!”叶戈尔说,“如果我们想办法破坏他们这场好戏,他们一定会手忙脚乱的。问题是这样:如果我们现在不把小册子送进工厂,那么宪兵们一定要抓住了这种可悲的事实,去跟巴威尔以及和他一块坐牢的其他朋友们为难的……”

  “这为什么?”母亲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

  “很简单!”叶戈尔很温和地解释。“有时候,那些宪兵也能很正确地判断的。你想巴威尔在厂里,厂里就有人散传单和小册子,现在巴威尔不在厂里,传单和小册子也没有了!这样,传单显然是巴威尔散的,不就确定了吗?于是,牢里的人们就成为他们嘴里的吃食了,——当宪兵这些东西,最喜欢把一个人收拾得不像样子……”

  “懂了,懂了!”母亲很忧愁地说。啊啊,上帝呀!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从厨房里传来了萨莫依洛夫的声音。

  “差不多全给抓了去了,——他妈的!……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干,不单是为了工作本身,而是为了营救同志。”

  “但是,谁去干呢!”叶戈尔带着苦笑说。“传单小册子倒是头等的,——都是我自己弄的!……但是怎样才能拿到工厂里去,真是没有法子!”

  “在门口,现在搜身了!”萨莫依洛夫说。

  母亲觉得他们对她有所希望预期待,于是急急忙忙地问道:

  “那怎么办呢!

  萨莫依洛夫站在门口说:

  “彼拉盖雅·尼洛夫娜!你认识那个女商贩考尔松诺娃……”

  “认识的,怎样?”

  “去找她商量商量,看她肯不肯拿进去?”

  母亲否定地摇摇手。

  “绝对不行!她是个最爱多嘴的女人,——不行!她马上就会告诉别人,说是我交给她的,是从我家来的,——不行不行!”

  忽然,她恍然想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办法,于是压低嗓门说:

  “你们交给我吧,交给我,我一定能办到,我自己可以想法子的!我去求求玛丽亚,请她把我收为助手!就说我为了吃饭,要找工作!这样,我也可以到工厂里送饭了!我就可以把那些东西带进厂去!”

  她把手按在胸口处,很性急地说,我一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好,最后,她胜利地喊道:

  “那时候他们一定能够看到——巴威尔不在厂里,他的手也可以从监牢里伸出来,——他们一定能够看到!”

  三个人都兴奋起来。叶戈尔用力地擦着手,微笑着,说道:

  “妙极了,妈妈!真不知道这有多么好!简直——妙不可言。”

  “如果这事办成了,我就像坐安乐椅一般地去坐牢!”萨莫依洛夫擦着手说。

  “您是一个美人!。叶戈尔沙哑地喊道。

  母亲微微一笑。她很清楚,如果现在工厂里出现了传单,——那么官府里就会了解,这次的传单不是她儿子散的。她深感自己有执行这个任务的能力,不觉全身都欢喜得颤动起来了。

  “您去跟巴威尔会面时,”叶戈尔说,“请您告诉他,他有这样一个好母亲……”

  “我希望早点看见他!”萨莫依洛夫笑着答应了。

  “请你和他说:要我做的我都要做到!要他知道这件事!……”

  “如果人家不把他抓了去呢?”叶戈尔指着萨莫依洛夫问道。

  “啊——那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都大笑起来。她知道自己说错了,所以不好意思地、又好像自我解嘲地,也跟着他们轻声地笑了。

  “只顾自己——就忘了别人!”她垂下眼睛说。“这是很自然的!”叶戈尔说。“但是关于巴沙的事,请您不要担心,不要悲伤。他从监牢里出来后会更好的。他在那里休息,用功,要是在外面,我们的弟兄们是没有这些工夫的。我也坐过三回监牢,虽然收获不大,可是每回对智力和精神都得到了补益。”

  “你的呼吸很急促!”母亲很亲热地肓着他朴实的面孔,说道:

  “这是有特别原因的!”他举起了一个指头,回答道。“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妈妈!明天我把材料给您送来,——我们那架锯破永恒黑暗的锯子又要活动了!自由的言论万岁!母亲的心万岁!那么,再见!”

  “再见!”萨莫依洛夫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说道。“这种事情,我连半句都不敢跟我自己的母亲提,——真的!”

  “慢慢谁都会懂的!”符拉索娃想使他欢喜起来,这这样宽慰。

  他们走后,她关上了门,跪在房间的正中央,在淅沥的雨声里祈祷。她无语地祈祷着,一心只念着巴威尔引进她生活里的那些人。似乎,他们是从她和圣像之间走过,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互相特别相近的、孤独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玛丽亚·考尔松诺女士那里去了。

  那个女商贩像平时一样,满身油污,喋喋不休,她同情地迎接着她。

  “很冷清吧?”

  她伸出粘满了油腻的胖手在母亲的肩上拍了拍,问道。

  “算了吧!抓了去,押走了,真倒楣!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对不住良心的。从前都是因为偷东西才坐牢,可是现在是因为真理。那一天巴威尔别说那些话就得了,可是他是为了大家站起来说话——大家都理解他,你放心吧!大家尽管嘴上不说,但是在心昊,谁好谁坏非常清楚的。我老想到你家里去看看,可是你瞧,忙成这样子,脱不了身。一天到晚做点心,卖钱,临了还是像叫化子一样的死去。各种各样的男人,都到这里来鬼混,可把我给缠死了,这些无赖!这个也来吃我,那个也来吃我,好像一群蟑螂咬一块大面包似的!攒上十来个卢布,不知哪个鬼东西立刻挨上门来,——一直把铜气都舔得精光!做个女人——真是倒楣的事儿,做女人是这个世界上电讨厌的事儿了!一个人过日子困难,两个人——无聊!”

  “我想到你这儿来帮忙!”符拉索娃打断了她的瞎扯八道,插上话头。

  “这是为什么?”玛丽亚问道。

  她听母亲说完后,肯定地点点头。

  “好说!你大概还记得吧,从前我那死鬼打我的时候,你总帮护着我。那么现在你有困难,我也该帮助你了……大家都应该帮助你,因为你的儿子是为了公众的事才被抓起来的。大家都在说呢,你有这样一个争气的儿子!谁都同情他。我说——这样捉了去,官府里是一点好处得不到的。——你看,厂里怎样?谁都说好话,亲爱的!那些当官的,大概以为打作品腿就走不远了,可是,哼,对不起罗,打了十个,——

  恼了一百个呢!”

  她们谈话的结果是:明天中饭时符拉索娃挑两上盛着玛丽亚的食品的大罐子到工厂里去,玛丽亚自己到市场上去做买卖。

  15

  工人们立刻发现了这个新的女商贩。有些人走到她身边来鼓励她说:

  “尼洛夫娜,你做起生意来了?”

  有些人跑来安慰她,说巴威尔很快就会放出来;也有些人说些可怜的话使她悲伤的心灵骚动不已;也有些臭器材宪兵和厂主,引起了她心里的共鸣;还有些人幸灾乐祸地望着她,考勤员依萨·高尔博夫从牙缝里说:

  “我要是省长,像你儿子这样的,早就把他绞死了!不让他妖言惑众!”

  听到这种恶意的威吓,她全身顿时感死一般的寒冷。她对依萨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看他那满是雀斑的瘦小的面孔,叹了口气,把眼睑垂下来,望着土地。

  工厂的局面非常不稳,工人们东一帮西不伙地聚胧着,都在低声谈论些什么,满腹狐疑的工头,到处乱窜,时而,发出恶骂和暴躁的笑声。

  两个警察带着萨莫依洛夫从她身边走过去;他一只手塞在口袋里,一只手抚摸着红褐色的头发。

  有一群工人,大约一百几十个,用叫骂和嘲笑追着警察,跟在后面给萨莫依洛夫送行。

  “格利沙,你去散步!”有人向他喊道。

  “我们弟兄真排场!”又有一个人在旁边助威。“带着卫兵散步……”

  他接着骂得非常厉害。

  “大概是他妈的抓小偷没好处了。”那个独眼工人恶狠狠地高声骂道。“所以专抓好人……”

  “还是晚上来抓吧!”人群中有的接过话头。“青天白日的,——不要脸,——坏东西!”

  警察皱着眉头,加快了肢步朝前走着,竭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看,装作听不见送给他们的叫骂声。对面有三个工人,手里拿着铁条走来。用铁条指着警察喊道:

  “当心点,钓鱼的!”

  萨莫依洛夫走过母亲身边的时候,淡淡地笑着,对她点点头,说道:

  “抓走了!”

  她一志不响地向他低低地鞠了个躬。这些正直的、头脑清醒的、满脸含笑的走进监牢的年轻人,叫她非常感动;在她心目中,引起了母亲般的怜爱。

  从工厂回来,母亲整天替玛丽亚帮忙,一边听她说东道西。到了很晚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冷清寂寞使人难过的家里。她长久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找不到一个安定的地方,想不出应当做什么。差不多就要到半夜了,叶戈尔所答应的传单还没拿来,这叫她特别心慌。

  窗外纷纷地落下秋天的沉重的灰色雪片。雪片软绵地打在窗子上,无声地滑下去,融化了,在地上留下一个湿印。

  她在想念儿子……

  有人很小心地敲门,母亲飞快地跑过去拔开了门栓,——莎馨卡走了进来。母亲有好久不见她了,现在使她第一件注目的,就是她就得不自然的肥胖了。

  “您好啊!”母亲说,因为有人来了,今晚上有了伴,所以很高兴。“很久不见您了。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在监牢里呢!”姑娘微笑着回答。“和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一起——你还记得他吧?”

  “哪里会不记得呢!”母亲喊道。“昨天叶戈尔说,他已经放出来了,但是关于您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提起您也在那里呀……”

  “我的事情有什么说头呢?……趁叶戈尔还没有到,我得换件衣服!”她看看周围说道。

  “你浑身都湿透了……”

  “我送传单和小册子来了……”

  “给我,给我!”母亲催促。

  姑娘很快地解开了大衣有纽扣,抖了抖,从她身上像叶了似的发出索索的声音,许多纸包跌在地上。母亲一边笑着,一边从地上将包拾了起来。说道:

  “我看你这样胖,以为你做了新娘子,有了小宝宝呢。啊啊,拿了这么多来!——是走来的?”

  “嗳!”沙馨卡说。她现在又就成从前那样苗条而瘦小,母亲见她两颊消瘦,眼睛显得格外大,眼睛下面有一片黑晕。

  “放出来就干,怎么不休息几天?真是的!”母亲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需要这样!”她一边打寒战,一边说。“请你告诉我,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样了?——还好?……他不怎么焦急吧?”

  她不停地问着,眼睛没盯母亲;她歪着头整了整头发,她的手指在发抖。

  “还好!”母亲回答说。他是一个不把心事露在面儿上的人。”

  “他很健康?”姑娘低声询问。

  “没有生过病,从来没有!”母亲说。“你浑身都在发抖。

  我来给您倒杯加复盆子的茶喝一喝吧。”

  “那当然好!但是不该劳动您呀,天这么晚了,让我自己来吧……”

  “您已经累成这样子了!”母亲生着茶炉,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沙馨卡也走进厨房,在那里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把两手拢在脑后,开口说话:

  “不管怎么说,在监牢里,还是消耗体力的!令人诅咒的无聊!才是最痛苦的。明明知道外边在许许多多的工作在等着,——偏偏像野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受了这样的痛若,有谁来报答你们呢?”母亲问。

  她叹了口气,自己回答:

  “除了上帝,还能有谁呢!你大概也是不信上帝的吧?”

  “不信!”姑娘摇摇头,简单地说。

  “虽是这样说,可是我总是不能相信你们的话!”母亲突然兴奋地说。她很快地围裙上擦了擦被炭灰弄脏了的两手,继续坚定不移地说:“您不理解您的信仰!不相信上帝怎能过这个样的生活呢?”

  在门洞里有人很响地跺着脚,喃喃地自语,母亲抖了一下,姑娘噌地跳起来,迅然地和母亲耳语了几句。

  “不要开门!如果是宪兵,那么你就说不认识我吧!……就说我走错了人家,忽然晕倒了,你替我脱衣服,看见了这些东西,——懂了吗?”

  “我的好孩子,您这是这什么呀?”母亲倍受感到地问。

  “等一等!”莎馨卡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说道,“好像是叶戈尔……”

  走进来的,果然是他。浑身上下都淋湿了,因为疲劳,喘得透不过气来。

  “好家伙!这不是茶炉吗?”他喊道。“妈妈,这是人生中好的东西,莎馨卡,你早来了?”

  小小的厨房里面,充满了他沙哑的声音。他慢慢地脱下了沉重的大衣,一古脑儿地说开了:

  “嗳,妈妈,官府真拿这位姑娘没办法!管牢的家伙欺侮了她,她就对那帮人说,如果不给她道歉,就饿死在他面前,她真的在八天之中,滴水不进,饿得差不多要死了。不坏吧?

  哦,我的肚子像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短手捧住难看的向下垂着的肚子。走进了另一个房间,随手带了上门,嘴里还在那里不住地说些什么。

  “哎呀,真的八天没吃东西吗?”母亲吃惊不已地问。

  “为着要叫他道歉,这样做是必要的!”姑娘回答着,她好像怕冷似的耸着肩膀。她那种镇静和顽强,在母亲心里唤起一种近乎责备的感情。

  “嗬,真厉害!……”她想着,就又问道:“如果真的饿死了呢?”

  “有什么办法呢?”她静静地回答。“那家伙终于道歉了。

  人是不应该让人欺侮的……”

  “是啊……”母亲缓缓地应和着。“可是我的姐妹们被人家欺侮了一辈子了……”

  “我脱了大衣了!”叶戈尔打开了房间门,宣布道。?茶炉生好了吗?让我来拿……”

  他端起了茶炉,一面走着,一面说:

  “我的亲生爸爸,一天至少喝二十多杯茶,所以才没病没灾地活了七十三岁。他体重八普特,是华司克列生斯基村的僧仆……”

  “你是伊凡神父的儿子吗?”母亲喊了出来。

  “对啦!你怎么知道?”

  “我是华司克列生斯基的人呀?……”

  “是同乡?娘家是谁家?”

  “你们的邻居!我是赛列根家的人。”

  “瘸腿尼尔的姑娘吗?他是我的熟人,我的耳朵不知被他拧过多少次……”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一边互相问来问去,一边欢笑着。莎馨卡微笑着望望他们,开始动手煮茶。茶具的声响使母亲从追忆里醒悟过来。

  “啊呀!对不起,只顾着说话了!碰到同乡真叫人高兴……”

  “我才对不起呢,我在这里竟自己动起手来。但是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我还得走很远的路……”

  “到哪去?城里?”母亲吃惊地问。

  “嗳嗳。”

  “为什么?这样黑的天儿,又下着雪!——您已经累了!

  住在这里吧!叶戈尔睡在厨房里,咱信睡这屋……”

  “不,我非得走不可。”姑娘简单地说。

  “是的,老乡,这位姑娘是非走不可的。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如果明天让他们看见,那就不好了!叶戈尔说。

  “她怎么走?个人……”

  “一个人走!”叶戈笑着说。

  姑娘往自己茶碗里倒茶,拿了一块青棵面包,在上面撒了些盐,沉思地望着母亲。

  “你们怎么敢走这样的路啊?你,还有娜塔莎。我可办不到,——怕得很!”符拉索娃说。

  “她也害怕!”叶戈尔插嘴说。“怕吧?莎夏!”

  “当然!”姑娘回答。

  母亲看看她,又看着叶戈尔,低声地赞叹道:

  “你们算了不起呀……”

  喝完了茶,莎馨卡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叶戈尔的手,向厨房走去,母亲跟在她后面送她。

  在厨房里,莎馨卡说:

  “见了巴威尔——请代我问候他!”

  她握住房门把手的时候,忽然回转头来,低声说:

  “可以亲亲您叫?”

  母亲默默地拥抱了她,热烈地亲了个吻。

  “谢谢!”姑娘静静地说,点点头,走出了门去。

  回到房间里,母亲不安地望着窗外。黑暗之中,雪片重重地在那里降落着。

  “还记得普罗佐各夫一家吗?”叶戈尔问。

  他宽宽地叉开两腿坐着,很响地吹着那杯茶。他的脸色很红。流着汗,似乎一派很满足的样子。

  “记得,记得!”母亲侧着身体走近桌子,满腹心事地说。她坐下来,用她悲哀的眼睛望着叶戈尔,慢慢地拖长了话音:

  “哎呀呀!说起莎馨卡,不知道她能不能走到城里……”

  “累是的确累了,”叶戈尔同意地说。“她本来身体还比较结实,可是牢里的生活把她折磨坏了……况且她从小矫生惯养的……大概她肺里已经有了毛病了……”

  “她是什么人家出身?”母亲专心地打听。

  “地主的女儿。父亲——据她说是个大坏蛋!妈妈,你知道他们想结婚吗?”

  “谁想结婚?”

  “她和巴威尔……但是——事情不巧的很,他自由的时候,她在坐牢,现在呢,恰恰换了一下!”

  “我一点都不知道!”静默了一会儿,母亲回答,“巴沙人来不提他自己的事……”

  此时,她觉得姑娘可怜,不由得露出不快的脸色向客人瞧了一眼,说道:

  “你应该送送她!”……

  “不成!”叶戈尔低声解释。“我这里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明天从早到晚,要奔走一天。对于我这样有喘息病的人来说,这些差使是够人呛的……”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想起叶戈尔告诉她的话,母亲顺口说了这么一句。这件事情不是从儿子口里而是从旁人口里听来,她觉得有点委屈,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低低地垂下眉毛。

  “是个好姑娘!”叶戈尔点点头。“你在可怜她,我知道。这是没用的。如果你觉得我们这些搞革命的人很可怜,即便你再多几个心也是不够的。老实说,谁过得都不安逸。譬如,我有一个朋友,最近刚从充军的地方回来。当他经过尼日尼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小孩还在斯摩棱斯克等他,可是,当他到了斯摩棱克——她们都已经进了莫斯科的监牢了。这回该轮到他的妻子充军西伯利亚了!我也有老婆,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过了五年这样的生活,终于把她送进坟墓了……”

  他一口气喝完了茶,又接着讲下去。他算了算监禁和弃军的岁月,讲了各种不幸的事件和西伯利亚的饥饿。

  母亲望着他,听着,对于他坦然自若地讲出这种充满了迫害、苦难和对人的侮辱的生活,觉得有些吃惊……

  “好了——咱们来谈谈这件事吧!”

  他的声调变了,脸色也严肃起来了。他开始问母亲,她打算怎样把那些小册子带进厂去,他对一切细小的事情都很清楚,叫母亲十分惊奇。

  谈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又回忆起故乡;他的谈吐很有风趣,而她却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了。她觉得,她过去的生活很像一块沼泽地,——沼泽上单调地而满了一块块草丘,丛生着纤细的、畏惧地颤抖着的白杨,矮矮枞树以及似乎在草丘之间徘徊着的白树。白桦慢慢地成长,在稀软而腐烂的土地上面站了五年,就悄悄地倒下去烂掉。她看看这幅图画,忍不住不知对什么东西可怜起来。在她眼前,站着一个面孔瘦削而刚强的姑娘,她冒着潮湿的雪片孤独而疲倦地走着。儿子呢,坐在监牢里。他大概还不曾睡,正在想什么……但是他想念的不是她,不是母亲,他已经有了比母亲更加亲近的人。沉重的思虑,像斑斑的纷扰的乌云似的向她爬来,紧紧地包住她的心……

  “您疲劳了吧,妈妈,咱们休息吧!”叶戈尔微笑着说。

  她和他道了安,怀着满腔辛酸悲苦的感情,侧着身子很小心地走进厨房。

  早上喝茶的时候,叶戈尔对母亲说:

  “但是他们抓住了你,问你这些易端的小册子里是什么地方来的,——那你怎样对付呢?”

  “‘不要你管!’——我说!”她答道。

  “可是,对付他们没有这么容易!”叶戈尔反驳她。“可是那些坏蛋却非常自信,认为这正是他们要管的事!他们肯定会唠唠叨叨问个没完!”

  “不论怎样我总是不说!”

  “把你关进牢里!”

  “这算什么?连我都配坐牢,——那就谢天谢地了!”她透了口气说。“我对谁有用啊?对谁都没用。据说。还不至于拷打……”

  “嗯!”叶戈尔很专心地望着她,说道。“拷打——是不至于吧。但是,一个善良的人应该保重自己……”

  “这一点跟你们是学不来的!”母亲笑着回答。

  叶戈尔沉默地在房间里走了一趟,然后走到她跟前,说道:

  “很困难,老乡!我觉得——你是很困难的!”

  “大家都困难!”她摆摆手,回答道。“大概只有明白的人比较轻快……可是善良的人们在要求些什么,我也一点一点地明白起来了……”

  “您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妈妈,您对大家就成为有用的人了——对大家!”叶戈尔认真地说。

  “她凝视着他,默默地笑了。

  正午,她非常镇静而且认真的将小册子塞到自己的胸脯处,她装得是如些巧妙而且方便,所以叶戈尔很满足地弹响了一下舌头称赞道:

  “捷尔、古特!德国人喝干了一桶碑酒之后,常常这样说。妈妈!书籍的存在并没有使你的样子改变!你依旧是个胖胖的、高高的、善良的中年妇人!无数的神都在祝福你的工作开始!……”

  半点钟之后,因为担子的沉重而压弯了背脊的母亲,若无其事地站在了工厂门口。

  被工人们的嘲笑惹火了的两个守门的,一边粗暴地搜查进厂的工人,一边跟他们对骂着。门旁边站着一个警察,和一个两脚很细、脸孔很红、一双眼珠子乱转的家伙。母亲将担子换了一只肩膀,觉得这个人就是特务,皱着眉头盯了他一眼。

  一个高个鬈发的青年,将帽子戴在脑壳后面,对着搜身的守门人喊道:

  “鬼东西,不要在口袋里搜!在脑袋里搜吧!”

  一个守门人回嘲道:

  “你的脑袋上除了虱子什么也没有!”

  “我看你们这帮家伙,不要捉鱼,还是去捉虱子更合适!”

  工人针锋相对地骂他。

  那个特务很快地对他望了一眼,吐了一口唾沫。

  “让我走吧!”母亲央求说。“你们不是看见人家挑着重担子,腰骨都压断了!……”

  “走!走!”守门人生气地喊道。“她也罗罗嗦嗦……”

  母亲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大罐子,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向四处张望。

  钳工古塞夫兄弟立刻走到她跟前。哥哥华西里皱着眉头,高声地问:

  “有包子吗?”

  “明天拿来!”她回答。

  这时他们预定的暗号。兄弟两个听了容光焕发,伊凡忍不住地叫了出来:

  “你真是个好妈妈……”

  华西里蹲下身来望罐子,于是传单顿时塞进他的怀里。

  “伊凡,”他高声地说,“不要回家去了,就在她这吃中饭吧!”他一边说,一边将传单飞快地塞进自己的长筒靴子里。

  “应该帮帮新来的女商人的忙……”

  “应该帮帮她!”伊凡附和着他,大声地笑了起来。

  母亲小心翼翼地望着周围,嘴里叫着:

  “菜汤——热面!”

  这样喊着,叫人毫不察觉她把小册子一卷接一卷地塞给兄弟两个。每一个书卷从她的手里交出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总是闪出一个像是黑暗里的磷火一般的黄色斑点的军官的脸。

  这时候,她怀着一种幸灾东祸的感情,心里对他说:

  “拿去!我的老总……”

  将一卷书递出的时候,她又满足地补充了一句:

  “拿去……”

  手里拿着饭碗的工人们走近来;于是伊凡·古塞夫高声地笑起来,符拉索娃一边盛汤盛面,一边停止了递送。古塞夫兄弟和她说笑起来。

  “尼洛夫娜,手段不错呢!”

  “没法子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的!”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火夫阴郁地说。“养活她的——被抓走了!那些坏家伙!哦,给我三戈比的汤面!不要扰心,妈妈!总可以活下去的。”

  “多谢你的好话!”她向他微笑着说。

  他一面走开,一面独自地说:

  “她话算不了什么……”

  符拉索娃吆喝着:

  “热的——菜汤,麦糊,肉汤……”

  她心里正在想着如何告诉儿子她第一次的经验,但是在她面前,老是浮现出那张既狐疑又恶毒的军官的黄脸。在他嘴上,黑色的小胡子惊惶失措地在那儿抖动,在他那暴躁的翻起来的嘴唇下面,露出了紧紧地咬着的白牙。——她心里像有一只小鸟在唱歌似的非常欢喜,两道眉毛,似乎很狡猾地在那里跳动。她很巧妙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暗自说:

  “嗬!再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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