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前,法国内政部长罗杰·弗雷伊坐在办公桌前忧郁地望着窗外洒满了阳光的圆形庭院。庭院的出口处有两扇装饰着法兰西共和国国徽的铁门,庭院外面就是波伏广场。从郊区公路和马利尼大道来的车流,按照站在广场中央的交通警的指挥,围绕着广场川流不息地行驶着。从米罗梅尼大道和索赛路驶向广场的车流,同样地按照交通警的指挥通过广场。这位交通警像一个斗牛士似的,把巴黎大街上往来的车流当做一只只大公牛引来引去。他是那么安详、沉着,既庄严又老练。他那种有秩序的单纯的动作,以及他执行任务时充满着自信的神情,不禁引起内政部长的羡慕。
在内政部门口,有两个卫兵在欣赏着他们的伙伴们在广场中指挥车流的艺术。他们站在8月炎热的太阳下,背上背着手提机关枪,从两扇铁门里望着外面的世界,保护着内政部,以免遭到外来的狂热分子的侵袭。他们每月领取固定的工资,职业也有保证。内政部长对他们那种单调的生活和平凡的欲望也羡慕不已。
他听到背后有页纸沙沙作响,于是掉过转椅来面向着办公桌。桌前那个人合上档案夹,然后恭恭敬敬地把它摆在部长面前的桌上。两个人彼此对望着一声不响,只有对着门的壁炉架上镀金的钟的嘀嗒声和外面波伏广场上车辆的喧嚣声打破了寂静。
“喂,你认为怎么样?”
让·杜克勒是戴高乐总统警卫队队长,他是法国精通一切保卫问题的最卓著的专家之一,特别是在保卫个人安全防止暗杀方面最有专长。这就是他担任这项工作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有六件谋杀法国总统的阴谋都在执行中失败或在准备过程中就被揭露了。
“罗兰是对的,有道理。”他最后说。他的话语很平静,不动感情,斩钉截铁。他好像是在判断一场要进行的足球赛,预测其结果似的。“如果他所说的情报属实,这一阴谋的危险性将是非同一般的。如果那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局外人,单枪匹马,根本不同任何人接触或交往,那么,全法国保安机关的整个档案系统,和打进”秘密军队组织“的全部特工人员将全都变得无能为力了。而且,那是一个职业刺客。正像罗兰所说的,那是——”他翻到行动分局局长的报告的最后一页,大声读道:“人们所能想象的一个最危险的阴谋。”
罗杰·弗雷伊用手指理了理剪得很短的铁灰色头发,又转过去向着窗户。他这个人是不容易发怒的,可是在这8月11日上午他却被触怒了。多少年来他是夏尔·戴高乐的事业的忠实追随者。除了表面上显得富有才智并且温文尔雅外,他是有名的硬汉子,这种特性使他坐上了部长的席位。那双聪慧的蓝眼睛既温柔动人,又冷酷无情,坚实的胸膛和肩膀充满了活力,英俊冷漠的面容使得多少喜欢有权力的男人的妇女为之心仪。可是今天,在罗杰·弗雷伊的脸上,那亲切的微笑已经看不见了。
以前,戴高乐派为了生存,要对付美国的敌视者、英国的异己者、吉罗德党的野心,以及共产党的残暴,他学会了在艰苦的环境中进行战斗。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获得了胜利。在18年中他们所追随的那个人,两次从流亡中回来,回到法国的最高职位上。但在最近两年内,战斗又开始了。这次他所对付的人是两次帮助过这位将军重新掌握政权的军人们。就在几分钟以前,这位部长还曾想过最后的斗争已经接近尾声了,他认为他们的敌人已经陷入到虚弱而无望的痛苦中了。但是现在,他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一个瘦弱而发狂的上校,在罗马布置了一个计划,打算杀害戴高乐,继而摧毁这座巍峨的大厦。
很多国家的制度,使得在一个总统去世或一个国王放弃皇位以后,能安全度过难关。就像多年前的英国以及美国在一年前所遭遇到的那种情况。但是罗杰·弗雷伊非常清楚地认识到,1963年法国的制度却没有这种可能。因此,如果法国总统去世,其后果只能带来兵变和内战。
他继续望着窗外的庭院,说:“必须通知总统本人。”
站在那儿的警官没有回答他。这就是作为技术人员的有利条件之一,你只要把你的职务干好就行了,至于对重大问题的决定,让那些挣高薪有职权的人去担当吧。他丝毫无意自告奋勇地去告诉部长怎么做。
部长回过头来看着他。他说:“好的,队长先生,我打算今天下午找个机会向总统汇报。”说话的声音简捷利落。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不用说,这件事一定要严格保密,直到我把情况向总统说明并由他做出决定如何来处理以后。”
杜克勒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走过广场,又走了大约100米路,到了爱丽舍宫大门口。内政部长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部长一个人了。他翻开放在他面前的卷宗夹子,又慢慢地读了一遍。他毫不怀疑罗兰的估计是正确的。而且杜克勒的意见,使他没有可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危险不仅存在着,而且是很严重的,也是无法避免的。一定得让总统知道。
他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在他面前的对讲电话的按钮。他对准话筒说:“给我接通爱丽舍宫秘书长的电话。”一分钟后,在他的对讲电话旁的铃声响起来了。他拿起电话,听了一秒钟。“请找福卡乐先生。”又等了一会儿,这位法国最有权威者之一的人用柔和的声音来接电话。罗杰·弗雷伊简单扼要地说明他需要什么而且为什么。
“越快越好,雅克,是的,我知道你需要安排一下,我可以等待,请你尽快地打电话告诉我。”
一小时内,电话来了。约会定在当天下午4点钟,等总统睡过午觉后。就在这一瞬间,内政部长的头脑里忽然想到在他面前的紧急文件比总统的午睡更为重要,但他像每一个在总统身边工作的人一样,仍然没有提出反对的不同意见。他很清楚地知道和这位轻言慢语的公职人员顶嘴是不明智的,总统无时无刻不听他的话,而且他有一套私下的机密情报的档案系统,对其内容人们虽不了解,但却十分畏惧。
这天下午3点40分,豺狼在柯曾街的克宁汉饭店吃完一份伦敦海味食品中最为美味和最昂贵的午餐后,走到街上。他在南奥德利大街上漫步。很可能他要过一段时期才能回来,这是他在伦敦的最后一次午餐,因而他有充分理由要为自己庆贺一番。
就在同一时间,一辆黑色DS19型雪铁龙轿车从法国内政部大门口出来,开进波伏广场;在广场中心的警察听到铁门口的同伴大声叫喊的预告后,拦住广场所有的车辆,让轿车通过,并举手致敬。
这辆雪铁龙车开出100多米,来到爱丽舍宫的灰色石头门廊前。这里站岗的警卫士兵也由于听到招呼而拦阻了其他交通车辆,让这部汽车有回旋的余地,从极其狭窄的拱门通过。门廊前左右两个警亭前站岗的两个共和国警卫“唰”地把戴着白手套的手横向枪的弹盘前致敬,部长的车进入了总统府的前院。
在门廊的拱门前,有一条低悬着的锁链,挡住车子,值班的警官——杜克勒的一个部下,很快地向车里张望了一下。他向部长点点头,部长也点头作答。警官一示意,锁链落在地上,雪铁龙车从上面嘎嘎地开过去。穿过100英尺的褐色砾石路就是总统府的正面了。司机把车子调向右面,以反时针方向绕过庭院,在门前六级花岗岩台阶前停了车,让他的主人下来。
门口有两个挂着银链条穿着黑色礼服的接待员,其中的一个打开门。部长下了车,上了台阶,在厚玻璃门前受到为首的接待员的迎接。两人很正式地互致问候,然后部长跟着接待员进了里边。前厅里巨大的枝形吊灯用镀金的链子悬挂着从天花板高高垂下。他们在这里等了一下,接待员用门左边的大理石桌面上的电话简短地联系了一下。他放下电话,转向部长,微微一笑,然后,以他那一贯从容不迫的步伐顺着左面的铺着地毯的花岗石楼梯拾级而上。到达二楼,他们来到宽而短的楼道,向下望去,就是门厅。接待员在楼厅左首的门上轻轻地扣门,等听到里面有人轻轻地说“请进”后,接待员慢慢地把门打开,站在一边,让内政部长进去,然后把门轻轻地关上,照常下楼回到前厅。
在客厅较远的一边,朝南有几扇很大的窗子,太阳光直射进来,把地毯也晒暖和了。有一扇落地玻璃门向外开着,从宫殿的花园里,传来鸽子在树丛中咕咕的叫声。离宫殿约500米的爱丽舍大街上汽车来往的声音,被茂盛而浓密的菩提树和山毛榉树挡住了,以致外面传来的车辆往来的声音,比鸽子的叫声还要轻。像平常一样,当弗雷伊先生进入爱丽舍宫这间南面房子时,他这位生在城市长在城市里的人,好像走进了一座乡间的古堡里。他知道总统是热爱乡村的。
这天的副官是塔赛尔上校,他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
“部长先生……”
“上校,”弗雷伊转向客厅左面关着的装有金色门把手的门口问道,“总统可以接见我吗?”
“当然可以,部长先生。”塔赛尔走过去,轻轻地敲门,然后开了半扇门,站在门口说:“总统先生,内政部长来了。”
里面有轻轻的说话声音,塔赛尔转过身向部长微笑着,罗杰·弗雷伊就走进总统的私人房间。
这间房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他经常在想,这间房子与住在这间房里的人,好像不怎么相称。右边是高而大的三扇窗子,像外面的客厅一样,通过窗口也可以看到花园。在这书房里,也有一扇窗子开着,虽然刚才从客厅走过门口时,从花园里传来的鸽子的咕咕叫声有点减弱,但是到了这间书房里,声音又听得见了。
在那些菩提树和山毛榉树下,静静地埋伏着手持自动步枪的警卫人员。这些人的枪法都是百发百中的。但他们中如果有一个人被二楼窗内的那个人发觉的话,那么麻烦就来了;如果所采取的安全措施被他发现是干扰了他的私生活,就会使他愤怒。这件事使杜克勒感到责任重大,因而没有一个人羡慕他这个保护总统安全的工作。总统认为对他本人采取任何形式的保卫措施,都是对他的一种蔑视,使他非常不高兴。
房间的左侧靠墙有一排书柜。书柜前有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只路易十四时代的钟。地板上铺着的地毯是1615年在夏乐特皇家地毯工厂编织的“肥皂厂地毯”。总统曾经告诉他说,这个厂在织地毯以前,原来是个肥皂厂,因此生产的地毯一直沿用这个名字。
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没有一件不是俭朴的,没有一件不是庄严的,也没有一件不是风趣的。全部的陈设几乎没有一件不显示出法兰西的伟大。罗杰·弗雷伊想;这还应该包括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他现在开始站起来,用他平时一贯的谦逊的态度向弗雷伊问候。
内政部长回忆起驻巴黎的英国首席记者哈罗德·金,他是戴高乐私人挚友中惟一的一个盎格鲁萨克逊人。他曾经向部长谈起过这位总统的言谈举止,说他不像是20世纪的现代人。从那以后,弗雷伊在每一次遇见总统时,没有办法想象这个穿着讲究的高个子,同旁人一样对他的下属能待以尊敬和有礼貌。他曾这样期望过,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他也不能忘记,有那么几次,这位可尊敬的老人,真的被他所不喜欢的事激怒的时候,他就大发脾气,用士兵们在营房里讲的那些粗鲁的话骂人,使他周围的人或内阁成员目瞪口呆。安全工作与总统的不高兴,可以说是连在一起的,因而当弗雷伊想到他手提包内带来的文件,以及即将提出的要求时,他几乎要发抖了。
“我亲爱的弗雷伊。”这个穿深灰色上衣的高个儿,从他经常坐的那张大书桌后面站起来,走到桌子边上伸出手来表示欢迎。
“尊敬的总统先生。”他握住伸出来的手。至少从外表看来总统情绪还不错。
办公桌前有两把以第一帝国时期的博韦织锦蒙面的靠背椅。他给让坐在其中的一把上。戴高乐把作为主人应尽的义务完成后,回到他那一边背墙坐下。他靠在椅背上,双手的指尖摆在面前光滑的桌面上。
“亲爱的弗雷伊,我听说你有紧急事务要见我。好,你有什么事要说呢?”
罗杰·弗雷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前来的原因。他知道戴高乐是不喜欢喋喋不休的,当然他自己的长篇讲话不在此例,不过他也只有在作公开演讲时才如此。在私下里他是喜欢长话短说的,当他的几个比较爱啰嗦的属下发现这一点后,他们不禁感到有些惶惶然。
他在说话的过程中,桌子后面的这个人显而易见地变得僵硬起来了。他愈来愈向后靠,好像在不停地往上长。他从鼻尖下盯视着这位部长,好像这个一直可以信赖的属下突然给他的书房中带来了什么惹人讨厌的东西似的。不过,罗杰·弗雷伊知道在5米之外他面孔在总统眼里便模糊不清了。总统不愿让人知道他的眼睛近视,因此除了读讲稿之外,在公共场合他是绝不戴眼镜的。
内政部长结束了他的独白,也不过用了一分钟光景,提到了罗兰和杜克勒的评论,最后以“我公事包里有罗兰的报告”做结束语。
总统没有说一句话,把手伸过桌子来。弗雷伊把报告从公事包中取出,交到总统手里。
夏尔·戴高乐从上衣袋里掏出阅读用的眼镜戴上,然后把文件摊开在书桌上,开始阅读。
这时花园里的鸽子停止了叫声,好像知道现在不是叫的时候。罗杰·弗雷伊注视着窗外的树,然后望着桌子上吸墨纸旁边的黄铜台灯。它是一座很漂亮的文艺复兴时代的朱红色的烛台改装成的台灯,在总统五年的任职期内,有几千个小时,它都立在桌子上,照亮着数不尽的国家文件。
戴高乐将军读得很快,只花了3分钟,就把罗兰的报告读完了。他很仔细地合上文件夹,把手放在上面,然后问:“好,我亲爱的弗雷伊,你打算要我做什么?”
罗杰·弗雷伊第二次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他用最简单明了的词句像背诵似地向总统报告。他两次用这句话:“根据我的观点,总统先生,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消除这个威胁……”他只用了33秒钟时间,甚至用了“为了法国的利益”这样的话。
总统打断了他的话,他那响亮的声音提到法国这个字的时候,好像这是至高无上的,他认为在他的这个时代,没有其他可与之比拟的。
“亲爱的弗雷伊,法国的利益是不能让人看见法国总统被一个可耻的被雇用的刺客的威胁吓得畏缩不前,而且——”他停了一会儿,他对这个不知姓名的暗杀者很蔑视——“还是一个外国人。”
罗杰·弗雷伊发觉他束手无策了。将军并没有像内政部长所担心的那样发脾气。他开始清晰、准确地讲话,他不愿让他的听话者对他的意图有丝毫模糊不清之处。当他说话时有些词句传到窗户外面,塔赛尔上校也听见了。
“法国不应当接受……把尊严和伟大屈从于一个……一个豺狼的可耻的威胁。”
两分钟后,罗杰·弗雷伊离开总统那里。他严肃地向塔赛尔上校点了点头,通过礼仪大厅的门走了出去,下了楼梯走到前厅。为首的接待员陪着部长走下石级,坐进等待着的雪铁龙汽车,并且看着部长乘车而去,他不禁想到:“这个人一定又带走了苦恼和难题,我是经常看见的。不知道这位老年人对他说了些什么。”由于他是首席接待员,他在这里已服务了二十年,对这种情形已是司空见惯,因此他的脸部就像爱丽舍宫的宫墙一样始终保持着平静。
“不,不能那样干,总统在这一点上的意见是绝对不能改变的。”
罗杰·弗雷伊从他办公室的窗口转过身来,看着那个听他讲话的人。当他从爱丽舍宫回来后,几分钟内,他就召来了他的秘书长亚历山大·桑根纳蒂。
桑根纳蒂是科西嘉人,是另一个狂热的戴高乐派的铁腕人物。这个人在过去两年内,由于内政部长委派,做了很多关于法国安全方面的具体工作,他根据受惠者的个人政治地位和公民权利的变化灵活处理,从而树立了他的尊敬和名望。
由于他毫不犹豫地出动了共和国保安部队、抗暴部队以及45000名准军事部队,用有效的战略战术对付不论左派或右派的上街游行示威,使极端派既怕他又恨他。共产党人也叫他法西斯,虽然他所采取的维护公共秩序的措施,使人想起可能是铁幕以外对工人阶级所采取的最文明措施。
极右分子也同样地不喜欢他,因为他压制民主和民权,但更为可能的是因为他在维持公共秩序方面所取得的效果,右翼分子长期以来本想由他们来保持这种公共秩序、以便使他们自己扬名。
群众也普遍地不喜欢他,因为严酷的法令都是从他的办公室发出来的。根据这些给群众造成不便的法令,大街上设置了栅栏,最主要的交叉路口要检查身份证,主要道路上布置了路障,并大肆宣扬年轻的示威者被共和国保安部队用警棒打翻在地的照片。
新闻界已经把他称为“反秘密军队组织的专家”,而且除了发行量比较小的戴高乐派报纸外,无不对他进行谩骂。他作为法国挨骂最多的人即便肚子里有气,也没办法去躲起来。他个人信奉的神是被供奉在爱丽舍宫的一间办公室里的,而在这个宗教里,亚历山大·桑根纳蒂就是教廷的主持者。他对着面前的吸墨纸怒目而视,吸墨纸上摆着浅黄色的文件夹,里面装着罗兰的报告。
“这样不行,不行。他这人简直没法办。我们得保护他的安全,他却不让我们这么干。我本来可以抓住这家伙的,这个豺狼。但你却说不容许我们采取反击措施。我们干什么呢?就等着他袭击吗?就光坐着等吗?”
内政部长叹了一口气。他曾希望从他那位秘书长那儿得到些帮助,但却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现在他的工作还是那样困难,他重新坐在他的书桌后面。
“亚历山大,我认为我们目前的处境是这样:首先,罗兰的报告所说的情况,我们还不能肯定绝对是真的。这是他自己对这个科瓦尔斯基的胡话的分析,这个人已经死了。也许罗兰错了。向维也纳的查问,现在还正在联系。我们已经与纪博将军联系过,他说今天晚上能有回音。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对于这个我们仅仅知道他的绰号的外国人,要开展一个全国范围的搜捕,那是一个不现实的建议。在这方面,我们必须同意总统的意见。其次,他的指示就是一个‘不’字,这是他的绝对的正式的命令。我一再说明现在这件事不允许公开,不允许在全国范围内搜查,除掉我们这个小圈子以外,不允许让外界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如果在报刊上公开了,总统将感到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不仅外国人要嘲笑我们,而且只要我们采取任何额外的安全措施,那么不论在国内和国外,都将会认为法国总统躲起来了,是为了躲避一个外国人。这里我再说一遍:他是绝对不许可把这件事公开出来的。”
部长伸出他的食指以加强他的语气,说:“他使我很明白,如果我们在处理这桩具体事情时,即使仅仅给人们有丝毫这样的印象,人们就会动乱起来。相信我,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么坚决。”
秘书长建议说:“在那些公共集会上露面总得改变一下吧?在这个人被捕以前,他不能再在公共场合露面,他必须……”
部长打断他说:“他决不肯隐蔽起来,什么都不改变,一小时一分钟也不改变,整个事情必须全部严守机密。”
自从2月揭露军事学校暗杀阴谋并且逮捕阴谋者以来,亚历山大·桑根纳蒂第一次感到他又回到了他的起点啦。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尽管要和抢银行、抢商铺的浪潮斗争,他总是认为最坏的情景已经过去了。在行动分局从内部,以及大批警察和共和国保安部队从外部进行了夹攻以后,他就把这种犯罪浪潮解释成为“秘密军队组织”的垂死挣扎,最后一小撮暴徒的猖狂一跳,企图取得足够的钱以便去做流亡寓公。
现在罗兰的报告的最后一页很清楚地说明,罗兰派出的打进“秘密军队组织”最高层的几十个双重间谍,都被这个隐姓埋名的凶手给绕过去了。只有在罗马一个旅馆里隐匿的三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他清楚地看到,和“秘密军队组织”有任何牵连的人的档案现在都变得全无用处了,原因就是一个简单的事实:豺狼是一个外国人。
“如果不许我们行动的话,那我们能干什么呢?”
“我没有说不许我们行动。”弗雷伊纠正说。“我是说不许我们公开行动,整个事情都必须秘密进行。这就使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了,凶手的身份必须以秘密侦察的方式来揭露,不管他是在法国还是在国外,他走到哪里就跟踪到哪里,然后毫不犹豫地消灭他。……毫不犹豫地消灭他。先生们,这是摆在我们面前惟一的方法。”
内政部长环视着坐在部务会议室的会议桌周围的人,尽量使他的说话能格外引起他们的注意。参加这次会议的,包括内政部长在内,共有十四人。
部长坐在会议桌的一端,紧靠右边坐着的是他的秘书长、得力助手桑古纳蒂,坐在他的左边的是警察总局局长,他们都是法国警察的最高层人物。
从桑根纳蒂的右手边顺序而下,沿长桌坐的是法国保安总局局长纪博将军,行动分局局长、每人面前都摆着的一份报告的作者罗兰上校,再过去是总统警卫队队长杜克勒,爱丽舍官工作班子里的空军上校森克莱·德·维劳本。这位上校是一个狂热的戴高乐主义者,是总统身边有地位的人,他之所以狂热,和他的个人野心也有关系。
在巴黎警察局局长莫里斯·帕彭先生的左面是莫里斯·布维埃先生,法国司法警察署刑警大队大队长。国家情报局的五个处的处长们也坐成一排。国家情报局作为打击犯罪的力量虽然颇受小说家们的喜爱,它本身其实规模很
小,工作人员也不多,在它控制下的只有五个处从事实际的对付犯罪活动。它本身的任务只是行政性质的,同经常被歪曲描写的国际警察组织一样,国家情报局本身的人员中也没有一个侦探。
负责指挥法国国家警察部队的人坐在莫里斯·布维埃旁边。这人就是司法警察总监马克斯·费尼。司法警察在凯德索菲弗街的庞大的总部,远比内政部附近位于苏索路11号的情报局总部大得多,它还管辖17个大区分部,法国的17个大城市警察区每区有这样一个分部。在这些之下就是自治市警察部队,共有453个,分别隶属于各个中心警察分局、253个区警察分局以及126个地方警察所。这整套机构分布在法国的2000个城镇和乡村。这是防止刑事犯罪的部队。在农村和沿公路各处维持法律和秩序的一般任务是由国家宪兵队、交通警察,以及机动宪兵队来担负的。在许多地区,为了提高效率,宪兵和警察人员是在一起享用共同的宿舍和其他设施的。1963年在马克斯·费尼统率下司法警察的总人数是20000出头。
在费尼的左面沿桌而坐的是国家情报局其他四个部门的负责人:公共安全处,总档案处,边防检查站,共和国保安部队。在四个处中,第一个单位公共安全处的主要职责是保护建筑、交通、公路以及一切属于国家的财产,防止破坏与毁损。第二个单位总档案处,或称中央档案局,是其他四个单位的存储记录中心,它保存着450万份人事档案,这些人都是自从法国组建警察力量以来历年积累下来的。这些档案都设有互见索引,沿着足有5英里半长的档案架分门别类,或依该人所犯的罪行或依其可疑之点,有条不紊地存放着。在案件中作过证的证人,或被宣判无罪的人的名字也都备录有案。尽管档案制度还没有计算机化,然而使档案工作人员感到骄傲的是,不消几分钟,他们就能把十年前某一小乡村的纵火犯人的详细材料或一件连报纸上都未必登载过的不引人注意的案件的证人名字找出来。在这些个人档案中,还有在法国留过指纹的指纹档案,包括很多套从来没有验证过的指纹在内。还有1050万张卡片,包括各个人境口的每一个旅客的入境卡,以及在巴黎以外的法国任何一个旅馆里居住过的人名卡片。由于每年有大量的新的卡片要归档,因此必须把旧的卡片在一定时间内进行清理,以便让新的卡片插进去。在法国境内经常填写而又不送交情报总署的卡片是在巴黎旅馆填写的卡片。这些卡片则送宫廷林荫大道的巴黎警察局。
边防检查站的首脑与费尼隔着三个座位。边防检查站是法国的反间谍部队,也负责随时监视法国的机场、码头、边界。凡是进入法国的人的入境证,在归档以前,都要在入境点受边防检查站的检查,以便监视不良分子。
坐在这一排末尾的是共和国保安部队首脑。共和国保安部队支部队有45000人。过去两年来,亚历山大·桑根纳蒂充分使用了这支部队,搞得臭名远扬,极其不得人心。由于座位不够,共和国保安部队首脑坐在会议桌的最下端,面对着长木桌那端的部长。
还有一个座位在桌子下端右手边,在共和国保安部队首脑和森克莱上校之间。这里坐的是一个身材高大、呆头呆脑的人,他烟斗里喷出的烟显然使爱挑剔的上校很厌烦。部长特别关照马克斯·费尼带他来参加会议。这人是莫里斯·布维埃,司法警察署刑警大队的大队长。
“这就是我们的立足点,先生们。”部长接着说。“你们每人面前有一份罗兰上校的报告,而且你们也都读过了。现在你们也听了我说的总统出于对法国尊严的考虑,在我们如何努力处理这件危及他人身安全的事件上加了很大的限制。我要再次强调,在进行调查时要绝对保密,在接下来的任何行动中也要如此。不用说,你们全体都要宣誓,保持沉默。而且除了被批准参与此项秘密的人以外,不能和这个房间以外的任何人谈论此事。我召集你们全体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无论要做什么事,必须动员有关各部门的人力。而你们诸位,都是这些有关部门的领导,你们也必须立即行动起来,必须毫不犹豫地紧急地处理这件事情。在任何情况下,要求你们迅速而且亲自动手,不允许委托给下属;除非出于这个工作需要,那么也只能向下属提出要求而不透露原因。”
他又停顿了一下。桌子两旁有几个人认真地点点头,另外几个人眼睛盯着讲话的人,或者看着他们面前的文件。最远处的布维埃望着天花板,从他的嘴角里吐出一阵一阵的烟雾,就像古印第安人在发信号似的。在他旁边的森克莱上校,在他每次喷出烟雾时,就急忙闪开。
“现在,”部长继续说,“我可以请你们对这件事发表你们的意见。罗兰上校,你向维也纳的查询有什么结果?”
行动分局局长罗兰看了看他自己的报告,又朝他旁边的领导——特工组织的纪博将军斜看了一眼,但是将军的表情既不是给他鼓励,也不皱眉头。
纪博将军记得很清楚。那天上午,根据罗兰的要求,要动用驻在维也纳的人。他亲自去说服西欧处处长,差不多花了半天时间。现在他直望着罗兰上校。
“是的,”罗兰上校说,“今天上午与下午在维也纳布鲁克纳街的名叫克莱斯特的一家小旅馆里已经进行了查询。他们把马尔克·罗丹、卢内·蒙克雷及安德烈·卡松的照片带了去,但没有带维克托·科瓦尔斯基的照片,因为维也纳没有他的档案。旅馆的服务员说,他至少记得其中两个人,但是他弄不清楚谁是谁。他们还要他查从6月12日到18日的旅馆登记簿。因为6月18日起,他们三个‘秘密军队组织’的头头,就一起住在罗马了。最后那个服务员提出他记起了罗丹这个人在6月15日那天,以舒尔茨的名字订了一个房间。他说当天下午他似乎要召开一个业务会议。在那个房间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他记得舒尔茨有一个伙伴,是一个身躯高大而粗暴无礼的人。正因为如此才使他记住了舒尔茨。有两个人早晨来找过他,他们还举行了会议。这两个来访者可能是卡松和蒙克雷。他不能确定,不过他认为至少有一人他以前是见过的。这个职员说,这些人一整天都留在房间里,只有在早上较晚些时候,舒尔茨和那个巨人——这是他对科瓦尔斯基的称呼,曾经有一次出去大约半个小时。没有一个人吃午饭,他们也没有下楼去吃东西。”
“到底有没有第五个人去找过他们啊?”桑根纳蒂不耐烦地问。
罗兰继续以平板的语调做着他的报告。
“傍晚时分又有一个人参加了他们一伙。职员说他记得那个来访者很快地进了旅馆,径直地上了楼,快得他都顾不上看一眼。他以为这一定是个把钥匙带在身上的旅客,可是那人上楼时他看见了他衣服的尾部。几秒钟后那人又回到了大厅,职员从他的衣服认出来就是那个人。那个人使用柜台的电话,要给他接64号,也就是舒尔茨的房间。他用法语说了几句话,放下电话,又走上楼梯。他在那里待了些时候,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去。舒尔茨和其他的人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后离去。职员对那位傍晚的来访者只能作如下的描绘:身材修长,年龄难以确定,五官显然生得很端正,但他带着墨镜,讲得一口流利的法语,浅黄色的头发相当长,由前额向后梳。”
“是否把那个职员找来,帮助我们给这个浅黄色头发的人画个像?”警察局长帕彭在问。
罗兰摇摇头。
“我的——我们的特工人员当时是扮成维也纳的便衣警察。幸好,他们当中有一人还可以冒充维也纳人。不过是伪装,不能无止境地延续下去。询问那位职员的工作还非得在旅馆柜台上进行不可。”
“我们还需要更详尽的外貌特征。”中央档案局的首脑说。“提到什么名字了吗?”
“没有。”罗兰说。“你刚才听到的就是对旅馆职员进行了三小时询问所得到的结果。每一点都是经过一问再问,他想不起任何其他事情了。没办法搞到一张画像,他现在提供的材料,可以说就是最详尽的了。”
“你难道不能像对阿古那样把他抓来,让他弄出一张巴黎刺客的图片吗?”森克莱上校问。
部长插话了。
“可不能再那样抓人了。德国外交部对抓走阿古一事至今都还没有消气呢!这种事情只能干一次,可不能一而再呀!”
“当然,在这样一个严重问题上,能不能用比抓阿古更周密的办法来抓旅馆职员呢?”边防检查站的首脑提出了建议。
马克斯·费尼静静地说:“任何一个戴了一副宽边眼镜的人的画像,对我们会有什么帮助?把在两个月以前,仅仅在20秒钟内所得到的印象画出一张画像,即使我们有幸抓到这个人,我们也无法肯定。很可能有50万人和这张画像上的脸很相似,而很多人是真正会被错抓的。”
杜克勒说:“有一个科瓦尔斯基,他已经死了。虽然他已经把他所知道的全部讲出来了,但是也很有限。现在世界上知道豺狼身份的人,一个是他自己,其他三人都在罗马的旅馆里,是否可能想办法把其中一人抓到这里来?”
部长再一次摇摇头。他说:“我有正式的指示,绑架是不允许的。意大利政府是会暴跳如雷的。更何况在与政府机关相距咫尺的地方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是否能够成功,还是值得怀疑的。”
纪博将军抬起头来,望着参加会议的人说:“根据我们的特工人员的报告,经过他们长期的日夜监视,对罗丹和他的两个伙伴为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保护网,已经有了实际的了解。这个组织是很严密的,他们有八个第一流的前外籍军团的枪手保卫着他们。如果科瓦尔斯基没有人接替,那么还有七个。所有的楼梯口、电梯、太平门口以及屋顶,全部由这些人守卫着。如果想抓住其中一个人,而且是活的,那么就需要经过一场相当规模的枪战,很可能要用瓦斯手榴弹,或者机关枪。从那儿到法国北部,相距500公里,再加上意大利人还要从中捣乱,即便抓到了人,要想把他带出那个国家,谈何容易。我们在这方面确实拥有世界上最有经验的行家,但他们也认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房间里又开始陷入沉默。
部长说:“先生们,还有其他建议吗?”
“这个豺狼必须找到。那是很清楚的。”森克莱上校说。
其他在桌边围坐的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扬了扬眉毛,没有开口。
“那的确是十分清楚的。”部长在会议桌的一端轻轻地说。“我们的目的是想搞出一种既切实可行而又不超出我们所受的那些限制的办法,我们要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确定在场的哪个部门承担这项任务最为合适。”
“保卫共和国总统的任务嘛,”森克莱气派十足地宣布说,“如果谁也承担不了的话,归根结底还是该由总统卫队和总统的工作班子来承担吧。我可以向您保证,部长,我们将会履行我们的职责。”
有几位特工部门的领导人毫不掩饰他们的厌恶心情,闭上了眼睛。杜克勒队长瞪了这位上校一眼,如果瞪眼也能把人瞪死的话,森克莱这回就该马上倒毙了。
“难道他不知道老头子听不进去吗?”纪博压低了声音向罗兰气呼呼地发牢骚说。
罗杰·弗雷伊抬起眼来,和这位爱丽舍宫侍臣的两眼正对着,他表明了他为什么是一位部长。
“当然,森克莱上校是完全正确的。”他和颜悦色地说。“我们要履行我们的职责。我肯定上校一定想到了,万一某一部门承担了摧毁这一阴谋的责任而未能成功,或者采用的办法又不巧地使情况泄漏出去,违反了总统的意愿,那么这个办坏了事的负责人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指责。”
笼罩着长长的会议桌的这种威胁的气氛,比布维埃烟斗中冒出的使人讨厌的蓝烟更使人容易感受到。森克莱瘦削苍白的面孔显而易见地变得紧张了,他的两眼也露出忧虑的神色。
“我们大家都知道总统卫队的活动余地是很有限的,”杜克勒队长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的时间都是花在总统本人身边。而调查显然应该在更加广泛的范围内进行,这就不是我的人员在不影响主要职责的情况下所能承担的。”
没有人反对他,因为各个部门的首脑都意识到总统卫队首脑所说的话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也没有人希望部长的目光会落在自己身上。罗杰·弗雷伊环绕会议桌看了一遍,目光落在远远那头为烟雾所笼罩的刑警大队长布维埃身上。
“你怎么想,布维埃,你还没有开过口呢!”
这位侦探出身的司法刑警大队长安逸地在嘴里含着烟斗,让他那最后一口浓烟直接吐在正好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的森克莱上校的脸上。他很平静地讲出他的看法,就像在叙述刚才发生过的一件极为简单的故事似的。
“依我看,部长,特工机构已经不可能通过他们渗透到‘秘密军队组织’里面的侦探摸清这个人的情况,因为即使‘秘密军队组织’里的成员,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行动分局也不能破坏他,因为他们不知道要破坏谁。边防检查站不能在国境线上截住他,因为他们不知道应该逮捕谁。而档案处也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关于这个人的档案材料。还有,共和国保安部队也无从追踪他。警察不能拘捕他,因为他们不知道拘捕谁。整个法国的安全机构系统,都因为没有这个人的姓名,而陷于无能为力。正是由于没有找到这个人的姓名,因此依我看,第一步工作就没有完成,那么其他的建议全部都是没有意义的。第一步工作是先找到这个人的名字,有了名字可以找到这个人的相貌,就可以找到这个人的护照,有了护照,就可以逮捕他。但是我们要找这个人的名字,而且要很秘密,那么这纯粹是应该由侦探来搞的工作。”
他又沉默了,把他的烟斗又塞进嘴里。他所说的话,坐在桌子周围的每个人都在细细捉摸。没有一个人能提出不同意见。坐在部长旁边的桑根纳蒂慢慢地点点头。
部长问道:“那么谁是法国最好的侦探呢?”
布维埃在放下他的烟斗之前,考虑了几秒钟,然后说道:“部长先生,法国最好的侦探是我的副手,克劳德·勒伯尔。”
内政部长果断地说:“把他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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