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分钟后,詹姆斯·史塔尔和哈利终于走出了主平巷。
年轻的矿工和他的伙伴到了一块林中空地的底部——如果这个词可用来指一个宽大黑暗的洞穴的话。但这个洞穴并非绝无光亮。几缕光线通过一口废井的井口,穿过上面的地层射到此处。多查特煤仓的空气流通就是经由这个管道。里面的热空气由于密度小被吸往耶鲁矿井。
所以,少量的空气和光亮时时穿过了片岩厚厚的拱顶直至这片林中空地。
就在那儿,西蒙·福特和他的家人居住了10年,那是个在片岩岩体中挖出来的地下居所,就位于那些功力强大的机器以前操纵多查特煤仓的牵引设备的地方。
老工头住的——他很高兴把它称之为“村舍”——就是这样的居所。由于工作多年,西蒙·福特生活相当宽裕,他本可住在太阳底下,大树之间的王国的任何一个城市,但他的家人和他,想法一致,兴趣一致,更喜欢留在他们过得很幸福的煤矿里。是的!隐匿在苏格兰地下1500英尺处的这个村舍令他们快乐。别的好处中,有一项是不必担心那些税务机关的公务人员,那些负责征税的“大嗓门们”队不会来此跟这儿的房主纠缠不清!
多查特煤仓的前任工头西蒙·福特此时65岁,身板硬朗。他因身材高大、健壮、匀称曾被视为当地最出众的“锯子”【锯子是苏格兰人的绰号,如约翰牛是英格兰人的绰号,稻谷是爱尔兰人的绰号】之一,这一地区曾为苏格兰高地兵团提供了那么多的美男子。
西蒙·福特来自一古老的矿工世家,其家谱可上溯至苏格兰的含碳矿脉刚被开采时。
我们不从考古学上研究希腊人和罗马人使用煤,中国人利用煤矿是否远远早于基督纪元,不去讨论这种可燃矿石的名称是否真的来自生活在12世纪比利时的那个马蹄铁匠乌由,可以肯定的是,大不列颠的煤田是第一位的,其开采也是有规律的。11世纪时,征服者吉尤姆就在他的战友之中分得了纽卡斯尔煤田的产品。13世纪,亨利三世曾特许过一份开采“海煤”的许可证。最后,在该世纪快结束时,他提到了苏格兰和威尔士地区的煤床。
西蒙·福特的祖先就是将近这个时期进入了喀里多尼亚的地下,祖祖辈辈一直呆在那里。他们只是一般的工人。他们如苦役犯般干活,采掘珍贵的燃料。人们甚至以为煤矿工人如同那个时代的制盐工人一样,在当时是名副其实的奴隶。确实,这一观念在18世纪的苏格兰是那样的牢固,以致在觊觎王位的战争中曾担心过纽卡斯尔的两万名矿工会不会起义争取自由——因为他们认为没有自由。
不管怎样,西蒙·福特为属于苏格兰煤矿工人这一大家庭感到自豪。他用他的双手在他的祖先们挥舞十字镐、铁撬棒、掏槽镐和鹤嘴镐的同一个地方干活。30岁时,他已是阿柏福伊尔的煤矿中最重要的多查特煤仓的工头。他对他的职业充满感情。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勤奋地履行着他的职责。他唯一的痛苦就是眼看着煤层在变得贫瘠并预感到矿脉被采尽的那一刻已经不远了。
也就在那时,他一头扎进阿柏福伊尔的一个个煤仓里寻找新的矿脉,这些矿脉在地底下是连通的。在开采的最后阶段他曾幸运地找到过几处矿脉。他的矿工直觉给了他很大帮助,工程师詹姆斯·史塔尔对他很器重。甚至可以说,他在煤矿深处勘探矿脉,就像一个地下水勘探者勘探地面下的水源一样。
但人们所说的煤矿里不再有任何可燃物质的那一刻到了。探测再也没带来任何成果。含碳矿脉显然已被采尽。开采停止。矿工们退了出来。
人们怎么想呢?大多数人感到的是一种绝望。凡是明白人在井下都喜欢受这份苦的人不会对此感到惊奇。毫无疑问,西蒙·福特受的打击最大。他是矿工的杰出典型,他的生活已和矿里的生活不可分隔地联系在一起。自他出生起,他一直住在那儿,工程放弃后他还是想住在那儿。他因此留了下来。他的儿子哈利担负起地下居所的给养,至于他,10年来他不曾上过地面10次。
“去那上面!有什么好处?”他一再地说,他不离开他黑暗的领地。
何况,在这极有益于健康的地方,老工头在永远适中的温度下过惯了,既不知夏日的炎热,也不知冬天的寒冷。他的家人身体都很好。他还祈求什么呢?
在井下,他确是很伤感。他惋惜那么勤劳地被开采的煤仓中的那种勃勃生气,那种活动,昔日的那种生活。然而,他被一个信念支撑着。
“不!不!煤矿未被采尽!”他一再地说。
对老阿柏福伊尔能否有朝一日在死矿中复活的怀疑使西蒙·福特感到痛苦。因此,他决不放弃发现某个新矿层并使矿重现昔日辉煌的希望。是的,如果有必要,他早就乐意地重新拿起矿工的镐,他的依旧结实的老胳臂早就有力地向岩石发起攻击了。他因此穿越着那些黑暗的平巷,有时一个人,有时和他儿子一起观察着,寻找着,以至每天回到村舍时筋疲力尽,但决不绝望。
麦德琪是西蒙·福特的可敬的伴侣,她身材高大、健壮,用苏格兰人的话来说,是一个“好妻子”、“好老婆”。麦德琪跟她丈夫一样,不愿离开多查特煤仓。她在这一点上分享着他所有的希望和遗憾。她鼓励他,推他向前,她带着某种庄严和他说话,使老工头的心重又热起来。
“阿柏福伊尔只是睡着了,西蒙,”她对他说,“还是你说得对,这只不过是个休息,这不是死亡!”
麦德琪而且善于放弃外部世界并善于将这一家三口的幸福集中在这昏暗的村舍里。
詹姆斯·史塔尔来到的就是那儿。
早就盼着工程师了。西蒙·福特站在家门口,在稍远处,哈利的灯向他宣告他的老“观众”到了,他向他迎过去。
“欢迎,詹姆斯先生!”他向他喊着,声音在片岩的拱顶底下回荡,“欢迎您来到老工头的村舍!虽说是藏在1500英尺的地下,福特一家的好客不会由此减弱!”
“您好吗,善良的西蒙?”詹姆斯·史塔尔问,一面握着主人伸给他的手。
“好极了,史塔尔先生。在这儿能躲开各种坏天气,还有什么说的?您府上的女士们夏天去新港或博托贝罗【爱丁堡周围的海水治疗养地】休息,还不如在阿柏福伊尔的煤矿过几个月!她们决不会得上什么重感冒,像在旧首府那些潮湿的大街上那样。”
“不是我要驳斥您,西蒙,”詹姆斯·史塔尔答道,很高兴发现工头还是以前那个样!“真的,我在想,为什么我不把我在坎农门的住房换成您家附近的某个村舍!”
“愿为您效劳,史塔尔先生。我知道,在您以前的矿工中,有一个人将尤其高兴和您只隔开一道分界墙。”
“麦德琪怎么样?……”工程师问。
“老太婆身体比我还好,如果可能的话!”西蒙·福特答道,“她将很高兴看到您出现在她的餐桌上。我想,为了款待您,她会超水平发挥。”
“等着瞧吧,西蒙,等着瞧吧!”工程师说,在长途跋涉后,宣布有一顿美味的午餐不可能使他无动于衷。
“您饿了吧,史塔尔先生?”
“确实饿了。旅行打开了我的食欲。我是在大风大雨中来的!”
“啊!上面在下雨!”西蒙·福特答道,带着一种非常明显的怜悯神情。
“是的,西蒙,沃斯河的水今天汹涌得像海里的水!”
“那么,詹姆斯先生,在这儿,永远不会下雨。但我不需要向您描绘那些您我都一样清楚的好处!”您现在到了村舍,这是主要的,我再对您说一遍,“欢迎您!”
西蒙·福特,哈利跟在他后面,把詹姆斯·史塔尔请进住所,他来到了一间点着好几盏灯的宽敞的厅堂中央,有一盏灯吊在天花板的上了颜色的小梁上。
餐桌上铺了一块色彩鲜艳亮丽的桌布,就恭候着客人到来,四把填着旧皮的椅子已经放在那里了。
“您好,麦德琪,”工程师说。
“您好,詹姆斯先生,”善良的苏格兰女人答道,站起身来迎接客人。
“很愉快又看见了您,麦德琪。”
“您说得对,詹姆斯先生,因为重又见到一贯善意待人的人是件愉快的事。”
“汤好了,老婆,”西蒙·福特这时说,“不应该让汤,还有詹姆斯先生等着,他饿得像个矿工,他将看到我们的孩子使得我们在村舍什么都不缺!——对了,哈利,”老工头转向儿子加了句,“杰克·雷恩来看过你。”
“我知道,父亲!我们在耶鲁矿井遇见他了。”
“这是个善良又快活的伙伴,”西蒙·福特说,“但他似乎喜欢上面!这是由于血管里没有真正的矿工血液——请就席,詹姆斯先生,让我们丰盛地吃一顿,因为晚饭可能很晚。”
当工程师和他的主人们准备就席时:
“等一等。西蒙,”詹姆斯·史塔尔说。“您愿不愿意我吃得津津有味?”
“没有比这更使我们感到荣幸的了,詹姆斯先生,”西蒙·福特回答。
“那么,为了做到这一点,就不该有任何牵挂——而我,有两个问题要问您。”
“请讲,詹姆斯先生。”
“您在信上对我提过一个可能使我本能地感兴趣的情报?”
“确实,它非常令人感兴趣。”
“对您来说?……”
“对您也对我,詹姆斯先生,不过我希望吃了饭后在现场再向您报告,不在现场您不一定相信我。”
“西蒙,”工程师接着说,“请看着我……这儿……看着我的眼睛。一个有趣的情报?……对……行了!……我不问您更多的了,”他加了一句,仿佛他从老工头的目光中读到了他所希望的回答。
“那第二个问题呢?”后者问他。
“您知不知道,西蒙,可能给我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工程师边答边出示他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西蒙·福特拿过信,非常仔细地读着。
然后,他把信给儿子看。
“你认不认得这个笔迹?”他问。
“不认得,父亲,”哈利回答。
“这封信是在阿柏福伊尔的邮局盖戳的吗?”西蒙·福特问工程师。
“是的,跟您那封一样,”詹姆斯·史塔尔回答。
“你怎么看这件事,哈利?”西蒙·福特说,额头有一度蒙上了阴影。
“我想,父亲,”哈利答道,“有人出于不论哪一种利益,想阻止詹姆斯·史塔尔先生前来赴您的约。”
“但会是谁呢?”老矿工叫道,“谁可能这么深地闯进我思想中的秘密呢?……”
西蒙·福特沉思着,陷入了某种默想,麦德琪的声音很快把他从默想中拉了出来。
“我们坐下吧,史塔尔先生,”她说,“汤要凉了。这会儿,别再去想那封信!”
在老太太的邀请下,各人坐上了自己的位子——詹姆斯·史塔尔为了表示敬意,面对麦德琪坐——父亲则和儿子相对而坐。
这是一顿美味的苏格兰饭食。一开始,吃一种“杂烩”,汤中的肉浸在一种沸滚的水泡中,据老西蒙说,他的老伴做杂烩的手艺还找不到对手。
此外,“韭葱鸡”也是这样,那是一种荤杂烩,用韭葱烹调,无可挑剔。
所有的菜都浇上了上好的淡色啤酒,这酒出自爱丁堡工厂的最好的啤酒酿造槽。
但主菜是一道“哈其司【(苏格兰特有的)将羊杂切碎,加麦片,纳入羊胃中煮成的食物】”,一种民族布丁,用肉和大麦粉做成。这道曾启发诗人彭斯写了他最好的小颂歌之一的著名菜肴有幸被作为这世上的美好事物保存了下来:它就像梦一般的下肚。
麦德琪得到了客人真诚的恭维。
午餐以一道奶酪和“蛋糕”组成的餐后点心结束,那是一种做得很精致的燕麦蛋糕,加上几小杯“红花香威士忌酒”,一种已有25年历史的用谷物酿制的上好烧酒——那正好是哈利的岁数。
这顿饭吃了足足一小时。詹姆斯·史塔尔和西蒙·福特不仅吃得津津有味,也谈得津津有味——主要谈阿柏福伊尔的老煤矿的过去。
哈利更多地是保持沉默。有两次,他离开餐桌甚至离开了家。自从发生石头事件后,他显然感到某种不安,他想侦察一下村舍的周围。那封匿名信同样使他不安。
有一度他出去时,工程师对西蒙·福特和麦德琪说:
“你们有一个正直的孩子,我的朋友!”
“是的,詹姆斯先生,一个善良忠诚的人,”老工头激动地回答。
“他和你们在一起快乐吗,在这村舍?”
“他不愿离开我们。”
“可你们想过给他娶亲没有?”
“给哈利娶亲!”西蒙·福特叫了起来,“娶谁?娶一个上头的姑娘,喜欢节日,跳舞,喜欢她的氏族胜过我们的煤矿!哈利不会要的!”
“西蒙,”麦德琪答道,“可你不能要求我们的哈利永远不娶媳妇……”
“我什么也不要求,”老矿工答道,“但这不着急!谁知道我们是否根本没法为他找到……”
哈利这时回来了,西蒙·福特住了口。
当麦德琪离开餐桌时,大家也跟着离开餐桌,来到村舍门口坐了一会。
“好吧,西蒙,”工程师说,“我听你说。”
“詹姆斯先生,”西蒙·福特答道,“我不需要您的耳朵,但需要您的腿——您休息好了吗?”
“休息好了,恢复得很好,西蒙。我已经作好准备,您愿去哪儿,我就陪您去哪儿。”
“哈利,”西蒙·福特说,转过身来对着儿子,“点亮我们的安全灯。”
“您带安全灯!”詹姆斯·史塔尔叫起来,有点惊讶,因为在一个绝对挖空了煤的煤仓里,没有必要再担心瓦斯爆炸。
“是的,詹姆斯先生,出于谨慎。”
“我正直的西蒙,您是否还要建议我再次穿上一套矿工制服?”
“还没到时候,詹姆斯先生,还没到时候!”老工头回答着,一双眼睛在深凹的眼眶里古怪地亮了起来。
哈利回进村舍,几乎立刻又出来了,带来了三盏安全灯。
哈利给了工程师一个,给了父亲另一个,他自己留下了第三个,挂在左手上,他的右手则拿了一根长棍防御。
“上路吧!”西蒙·福特说。拿起放在村舍门口的一把结实的镐。
“上路!”工程师应道——“再见,麦德琪!”
“上帝保佑你们!”苏格兰女人回答。
“准备一顿好的晚餐,老婆,听见了吧,”西蒙·福特叫着,“我们回来时肚子会好饿的,我们将向晚餐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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