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辽萨在受刑的时候不吭声,在芬庞把他双手反绑起来吊在拷问架上的时候不吭声,尽管他的受伤的胳臂万分疼痛,他也一声不吭。只有芬庞用通条戳进他的伤口的时候,他才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可是他的生命力仍旧是惊人地旺盛。他被投进一个单间牢房之后,马上就敲两面的板壁,打听左右是什么人。他踮起脚尖研究了天花板下面的缝隙,——能不能设法把缝隙扩大,拆掉一块木板,哪怕能钻到监狱的院子里也好。他确信,只要能出牢房,他无论从哪里都可以逃走。他坐下来追忆他受审讯和受刑的那间屋子的窗户是怎么开的,走廊通院子的那扇门有没有上锁。唉,要不是胳膊受了伤!……不,他还不认为自己已经陷入绝境。在这些晴朗严寒的夜里,顿涅茨河上的炮声甚至在牢房里都听得见。
第二天早晨,他们让他跟维佳对质。
“不……听说他就住在我们旁边,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维佳说。他的温柔的深色眼睛望着谢辽萨身旁,在他脸上只有这双眼睛还有生气。
谢辽萨没有作声。
后来维佳被带走了,过了几分钟,索里柯夫斯基押着谢辽萨的母亲走进牢房。
他们剥去这个老妇人——十一个孩子的母亲——的衣服,把她扔在血迹斑斑的刑床上,当着她儿子的面用电线拧成的鞭子毒打她。
谢辽萨并不转过身去,他看着他们打他的母亲,一声不吭。
后来他们又当着他母亲的面打他,他也还是一声不吭。连芬庞都冒火了,他从桌上抓起一根铁棍,一棍打断了谢辽萨的那只好胳臂。谢辽萨变得脸色惨白,额上冒出汗珠。他说:
“这下子可完了……”
这一天监狱里运来了克拉斯诺顿村全部被捕的人。他们大多数已经不能行走,他们被挟住胳肢窝在地上拖过来,扔到本来已经人满的牢房里。苏姆斯柯依还能走,但是他的一只眼睛被鞭子抽了出来,流着水。托西雅,就是那个看见翻头鸽腾空飞起就快乐得大叫起来的姑娘,只能趴着:在把她送到这儿来以前曾让她坐过烧红的铁板。
他们刚被运到,就有一个宪兵到姑娘们的牢房里来提刘勃卡。她们全体,包括刘勃卡自己,都相信她是被带去处死的……她跟大伙告了别,就被带走了。
但是刘勃卡并不是被带去处死。他们是按照本州野战司令官克列尔少将的要求,把她送往罗文基去让他审讯。
这一天是亲人们可以送东西的日子,天气寒冷,可是平静得一丝风也没有;斧声、井边的水桶声、行人的脚步声,在被阳光和白雪映照得闪闪发光的空气中传播得很远。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总是一起来送东西,她们包了一小包食物,拿着沃洛佳最近送出来的字条上要的一只枕头,沿着在雪上踏出来的、穿过空地的小路,朝狭长形的监狱走过来。监狱的白墙和在背阴那面屋顶上泛着青光的积雪,使监狱跟四周的地方融为一色。
她们母女俩都消瘦了,变得彼此格外相似,简直像是两姊妹。母亲一向容易冲动、急躁,现在格外像是全部都由神经构成的。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听到聚集在监狱旁的妇人们说话的声音,看到她们手里都拿着小包裹而不向监狱大门移动,已经感到事情不妙。一个德国哨兵像平时一样站在台阶旁边,根本不理会这群妇女。台阶的矮栏杆上坐着一个穿黄色短皮大衣的“警察”,但是他并不接受送来的东西。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用不着去细看这里都有哪些人:她们天天都在这里碰到这些人。
万尼亚的母亲,一个矮小的老妇人,站在台阶前面,手里捧着一个小包和一卷东西,说:
“至少要拿点吃的进去吧……”
“不用。我们自然会给他吃的。”“警察”望也不望地说。
“他要一条被单……”
“今天我们会给他一副好被褥……”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走到台阶跟前,声音生硬地说:
“你们为什么不收送来的东西?”
“警察”一声不响,理都不理她。
“我们反正不着急,我们可以一直站下去,等有人出来给了回话再走!”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回过头来望着妇女们,说。
她们就这样站着,一直等到她们听见监狱的院子里响起了好多人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在开大门的锁。平时妇女们总是趁此机会朝监狱里向这面开的窗子张望一下,有时她们居然能看到关在这些牢房里的自己的孩子。现在这群妇女都向大门的左面涌过去。但是从大门里走出鲍尔曼中士率硕的几个兵士,他们开始把这群妇女驱散。
妇女们跑开之后又回来,好些人已经放声大哭。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退到旁边,默默地望着这些情景。
“今天他们要被处决了。”刘西雅说。
“我只求上帝,让他一直到死不要屈服,让他不要在这些疯狗面前发抖,让他能朝他们的脸上吐唾沫!”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她的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激动的声音,眼睛射出可怕的光芒。
这时候,她们的子女正在受着命运使他们遭受的最后的和最可怕的考验。
万尼亚摇摇晃晃地站在勃柳兑纳宪兵站长面前,他满脸流血,脑袋无力地耷拉着,但是万尼亚一直努力要抬起脑袋,后来终于抬了起来,他在这四个星期以来的沉默中第一次开口了。
“怎么样,你们办不到吧?……”他说,“你们是办不到!……你们占领了多少国家……你们把荣誉和良心都抛弃了。
可是你们办不到……你们没有这个本事……”
他说了就大笑起来。
这天迟暮时分,两个德国兵把邬丽亚抬进牢房,她的惨白的脸朝后仰着,辫子拖在地上。他们把她扔在墙边。
邬丽亚呻吟起来,转过身来趴着。
“亲爱的李丽亚……”她对李丽亚说,“把我的上衣往上拉些,痛得像火烧一样……”
李丽亚尽管自己行动也很勉强,但是到最后一分钟还是像保姆那样照顾自己的女友们,她小心地给邬丽亚把被血浸透的上衣卷到腋下,吓得不由往后一退,痛哭起来:邬丽亚的背上被刻了一个血淋淋的五角星。
除非等这几代人里的最后一代进了坟墓,否则克拉斯诺顿的居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夜晚。一弯异常皎洁的残月斜挂在天空。草原上周围几十公里的地方都清晰可见。天气冷得令人难受。在北方的整个顿涅茨河上都闪着亮光,从那边传来大大小小的战斗的隆隆声,时而沉静,时而增强。
亲人里这一夜谁也没有睡。非但是亲人睡不着,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天夜里要处死“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人们在自己的没有生火的屋子里和陋室里,守着油灯或是摸黑坐着;有的跑到院子里,在严寒中久久伫立,倾听着有没有人声、汽车声或是枪声传来。
牢房里,除了那些处于昏迷状态的人,也是谁都没有睡。最后一批被带去刑讯的“青年近卫军”队员,看见斯塔庆柯市长来到监狱里。大家都知道,市长总是在行刑之前,要他在判决书上签字的时候,才到监狱里来……
牢房里也听得到顿涅茨河上惊天动地的炮声。
邬丽亚头靠着板壁,侧着身子半躺着;她敲着板壁对隔壁的男孩子们说:
“伙伴们,听见了吗,听见了吗?……要挺住……我们的军队来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军队还是来了……”
走廊里响起了兵士皮靴的踏步声,牢房的门关得砰砰地响。他们开始把被监禁的人带到走廊里,然后不是穿过院子,而是直接带出大门,走到街上。牢房里的穿着大衣或是厚衣服的姑娘们,互相帮着戴上帽子,扎起头巾。李丽亚给僵卧的安娜·索波娃穿上衣服,舒拉也给她心爱的朋友玛雅穿上衣服。有几个姑娘写了最后的字条藏在扔掉的衬衣里。
上次家里给邬丽亚送来一套干净衬衣,现在她动手把旧衬衣包在包袱里。突然一阵眼泪使她窒息,她无法克制,就抓起血衣把脸捂住,不让人听到她在哭泣,然后缩到角落里,就这样坐了一会。
他们被带到浴着月光的空地上,装进两辆卡车。第一个抬出来的是没有一丝力气而且失去理智的斯塔霍维奇,他们把他一甩就扔进了卡车。好些“青年近卫军”队员自己都不能行走。托里亚是被抬出来的,他的一只脚被砍掉了。维克多的眼睛被打了出来,由腊高静和谢毕辽夫搀扶着。沃洛佳被砍掉了右手,但是他自己走。万尼亚由奥尔洛夫和维佳抬出来。在他们后面,谢辽萨像草茎似的,摇摇晃晃地走着。
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被分开装在两辆卡车里。
兵士们把卡车两边的槽帮砰的关上,跨过车沿爬进塞满了人的卡车。芬庞军士坐在前面那辆卡车的司机旁边。卡车开动了。他们走的路线是穿过空地再经过儿童医院和伏罗希洛夫学校。前面一辆车上都是姑娘们。邬丽亚、莎霞和李丽亚唱了起来:
你受尽牢狱的折磨,
可是你死得光荣……
姑娘们都跟着唱起来。后面卡车里的小伙子们也唱了起来。他们的歌声在严寒的、凝止不动的空气里传送到很远的地方。
两辆卡车开过左面最后一所房子,上了通五号井的大路。
谢辽萨贴着卡车的后槽帮坐着,鼻孔贪婪地吸着寒冷的空气……现在卡车已经开过折向新村的转弯处,马上就要穿过峡谷。不,谢辽萨知道,要他做这件事已经是力所不及。但是他前面跪着双手被反绑的柯瓦辽夫。柯瓦辽夫还很有劲,所以难怪要把他的手绑起来。谢辽萨用头顶了他一下。柯瓦辽夫转过脸来。
“托尔卡……马上要过峡谷了……”谢辽萨低语说,又用头朝旁边点点。
柯瓦辽夫斜过眼来看了看自己肩膀后面,动了动被绑着的双手。谢辽萨把牙齿贴在绑着柯瓦辽夫的双手的绳结上。他虚弱得一点气力也没有,累得几次靠在后槽帮上,额上直冒汗珠。但是他拚命地干,好像是为了争取自己的自由一般。绳结终于被弄开了。柯瓦辽夫仍旧把手放在背后,让两手活动活动。
……严峻的复仇者就要起来,
他比我们更强大有力……
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唱着。
卡车驶下峡谷,前面的一辆已经在爬山坡。第二辆卡车吼叫着,车轮打着滑,也要开上去了。柯瓦辽夫一只脚踏上后槽帮,纵身一跳,就沿着峡谷奔去,在雪上踩出了一条沟痕。
最初一刹那的惊慌过去了,可是这时卡车已经开出峡谷,柯瓦辽夫也影踪全无了。兵士们怕其他被捕的人也纷纷逃散,不敢跳下车去,只好在车上乱开枪。芬庞听到枪声,叫车子停下,自己跳了下去。两辆卡车都停下了。芬庞用他那村妇般的嗓子破口大骂。
“他跑了!……他跑了!……”谢辽萨怀着难以形容的强烈的狂喜,用尖细的声音喊叫着,接着就用他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话咒骂着。但是现在这些骂人的话出于谢辽萨之口,听起来就像是神圣的誓词一样了。
现在已经看得见炸毁后的五号井倾斜的井架。
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唱起了《国际歌》。
他们下车后都被赶到矿井附设的上冻的澡堂里,在里面关了一会,因为要等候勃柳克纳、巴尔德和斯塔庆柯到来。只要有人穿着好衣服和好鞋子,宪兵们就动手把这些东西剥下来。
“青年近卫军”的队员们得到互相告别的机会。克拉娃也能够坐到万尼亚身旁,把手放在他的额上,就不再和他分开。
他们一小批一小批地被带出去,然后一个一个地被扔进探井。凡是还能说话的人,都来得及说了几句他愿意留在人世间的话。
德国人怕几十个人同时被扔进探井不会全部都死掉,又把两辆煤车推下去。但是矿井里发出的呻吟还是一连几天都能听见。
他们,费里普·彼得罗维奇·刘季柯夫和奥列格·柯舍沃伊,手腕被绑着,站在野战司令官克列尔面前。他们被关在罗文基期间,一直不知道他们是被关在同一个监狱里。但是这天早上他们被提出来带到一起,绑在一起带去对质,克列尔希望逼他们供出不单是本区、而且是全州的地下组织的线索。
德国人为什么要把他们绑起来?要是不绑他们,德国人看见他们就害怕。敌人同时也想以此显示,他们知道这两个人在组织里所起的作用。
刘季柯夫头上的白发被干了的血粘在一块,被撕得破烂不堪的衣服粘连在他的巨大身躯的伤口上,每动一下都引起极度的疼痛,但是这一点他毫不显露出来。深重的苦难和饥饿耗干了刘季柯夫的身体,他脸上那些有力的线条显得格外分明了。这些线条在他年轻时曾使他的脸显得非常出色,并且显示出他的伟大的精神力量。他的眼神平静而严厉,像平时一样。
奥列格站在那里,他的被打断的右胳臂无力地耷拉着。他的脸几乎没有改变,只是两鬓已经完全灰白。他的暗金色睫毛下面的大眼睛带着泰然自若的、比任何时候更为泰然自若的神色。
他们——年老的和年轻的群众领导人——就这样站在德国野战司令官克列尔面前。
克列尔杀人成性,因为除此以外,他什么也干不了。这时他就使他们受到更多的可怕的拷打。但是,可以说,他们对这些已经毫无感觉:他们的精神翱翔在只有人类伟大的、富有创造力的精神才能达到的那种无限崇高的境界。
后来把他们分开了,刘季柯夫又被解回克拉斯诺顿的监狱。中央工厂的案件仍旧没有调查完毕。
可是地下工作的同志们依然无法援救被监禁的人,这不但因为监狱防卫森严,同时也因为现在满城都是撤退下来的敌军。
刘季柯夫、巴腊柯夫和他的同伴们也遭到了和“青年近卫军”队员同样的命运:他们也被扔进五号井的探井。
奥列格于一月三十一日白天在罗文基被枪决,他的尸体和其他在同一天被枪决的人们的尸体一起被埋在一个大坑里。
可是刘巴还被折磨到二月七日,他们一直不肯死心,企图从她那里弄到密电码和发报机。在被枪决之前,她设法给母亲寄了个字条:
永别了,妈妈,你的女儿刘巴要到地下去了。
刘巴被押出去枪决的时候,她唱起了她最喜欢的一支歌:
在莫斯科广阔的地方……
押她去枪决的党卫队分队长要她跪下来对着她的后脑开枪,但是刘巴不肯跪下,并且是正面接受了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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