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黄昏,各种兵种的德国官兵都在向城里各个城区流动,只有大“上海”、小“上海”、遥远的“鸽房”区和华丽雅·鲍尔茨住的“木头街”还没有被占据。
街上已经看不到当地的居民,似乎整个城市都充满了土灰色的军服和同样颜色的、上面钉着银色日耳曼鹰的船形帽或制帽。灰色军服散布到各家的院子里和菜园里;无论是住房、车房、仓库和贮藏室的门口都可以看到这些军服。
奥西摩兴家和捷姆奴霍夫家住的那条街,是被乘卡车来到的步兵最先占领的街道之一。这条街很宽,可以停卡车。但是因为害怕引起苏联飞机的注意,兵士们都奉了自己长官的命令,到处拆毁庭园的矮栅栏,让卡车可以自由开进院子,受正房和边屋的掩护。
有一辆大卡车上的兵士已经跳下来,车子开着倒车,马达呜呜地响着,卡车撞在奥西摩兴家庭园的栅栏上,栅栏发出要折断的声音。卡车蹂躏着房前的花草和花圃,使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的臭味,一面呜呜地响着退进奥西摩兴家的院子,停在墙边。
一个样子雄赳赳的上等兵,一脚踢开奥西摩兴家通门道的门,带着一群兵士从门道走进穿堂,闯进他们家里。这个上等兵生得皮肤黧黑,两撇朝前翘的胡子又黑又硬,船形帽压在前额上,露出的鬓角和后脑上的头发也是又黑又硬,好像毛毡一样。
彼此长得很像的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刘西雅,都坐在沃洛佳的床边,刘西雅把身子挺得笔直。沃洛佳躺在床上,被单一直盖到下巴,狭长的棕色眼睛阴郁地望着前面。他很激动,但是竭力不让亲人看出来。他们听到门道里咚的一响,穿堂里开着的门口就出现了上等兵和兵士们的汗湿的脏脸,这时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猛然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她特有的坚决的表情,身子挺得笔直,迅速地迎着德国人走出去。
“很好,”上等兵说了这句话,高兴地笑起来,公然厚着脸皮亲切地盯着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的脸。“我们的兵士要驻在这里……只不过两三个晚上。只不过两三个晚上。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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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德语。
他背后的兵士们默默地、板着脸望着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她打开平时她和刘西雅住的那个房间的门。德国人还没有来她就决定,如果德国人要在她们家过夜,她们就搬到沃洛佳的房间里,可以大家在一起。但是上等兵没有走进去,连看都没有看,——他从沃洛佳的敞开的门口望着笔直僵坐在沃洛佳床边的刘西雅。
“噢!”上等兵叫了一声,对刘西雅露出快活的笑容,还敬了个礼。“您的哥哥吗?”他伸出一根黑指头,没有礼貌地朝沃洛佳那边点戳了一下。“他受伤了吗?”
“不,”刘西雅说,她的脸红起来。“他有病。”
“她会说德国话!”上等兵笑着扭脸对着那些仍旧板着脸站在穿堂里的兵士。“您要隐瞒您的哥哥是个红军或是游击队员吗?要瞒住他是个伤兵吗?这种事情我们总查得出的。”上等兵带笑说,他的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向刘西雅献媚。
“不,不,他是学生,才十七岁,他动过手术。”刘西雅激动地回答。
“别害怕,我们不会碰您的哥哥。”上等兵对刘西雅笑笑说,又对她敬了个礼,这才望了望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指给他看的房间。“很好!这扇门通哪里?”他问,但是不等她回答就打开了通厨房的门。“好极了!马上生起火来。你们有母鸡吗?……鸡蛋,鸡蛋!”他亲切地笑起来,露出一副蠢相。
真奇怪,这个上等兵的话,和在全部战争岁月中都可以从亲身经历过的人嘴里听到、从报纸的通讯里和漫画说明里读到的形容德国人的笑话的内容,竟是一模一样。而他说的确实就是这种话。
“弗里德里赫,给我们准备吃的。”他由兵士们簇拥着走进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指给他的那个房间,整座房子里马上就充满了谈笑声。
“妈妈,你懂吗?他们要鸡蛋,要生炉子。”刘西雅轻声说。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仍旧站在穿堂里不吭声。
“你懂吗,妈妈?要不要我去拿劈柴?”
“我都懂。”母亲说,她的姿势不变,似乎有点过于镇静。
一个并不年轻的兵士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的下颚翘得厉害。一道伤疤从船形帽下面一直延伸到眉毛。
“你就是弗里德里赫吧?”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态度镇静地问道。
“弗里德里赫?我就是弗里德里赫。”兵士阴郁地说。
“来吧……你帮我去拿劈柴……鸡蛋我会拿给你的。”
“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但是她向他打了个手势,就到门道里去。兵士跟着她。
“行啦,”沃洛佳并不望着刘西雅,说,“把门关上吧。”
刘西雅掩上了门,以为沃洛佳有话要对她说。
但是等她回到床前,他却闭目躺着,不作一声。这时候,门也不敲,那个上等兵就出现在门口。他打着赤膊,皮肤黧黑,满身汗毛,他一手拿着肥皂盒,肩上搭着毛巾。
“你们的洗脸盆在什么地方?”他问。
“我们没有洗脸盆,我们就在院子里用杯子互相浇水冲洗。”刘西雅说。
“多么野蛮!”上等兵脚上穿着发土红色的厚底皮鞋,叉开腿站在门口,笑嘻嘻地望着刘西雅。“您叫什么名字?”
“刘德米拉。”
“什么?”
“刘德米拉。”
“不懂。刘……刘……”
“刘德米拉。”
“哦!鲁意莎!①”上等兵满意地叫起来。“您会说德国话,可是却用杯子洗脸,”他嫌恶地说。“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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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德语。
刘西雅没有作声。
“那么冬天呢?”上等兵叫道。“哈哈!……多么野蛮!那您至少要替我冲一下吧!”
刘西雅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但是他仍旧叉开腿站在门口,露出满身的黑毛,一面嬉皮笑脸地、露骨地直盯着刘西雅。
她在他面前站住,低下头,脸红了起来。
“哈哈!……”上等兵又在那边站了一会,才让她过去。
他们走到台阶上。
沃洛佳能听懂他们的谈话,他闭目躺着,浑身都能感到强烈的心跳。如果他不生病,他可以代替刘西雅给德国人冲水。他因为意识到他和全家目前以及今后的屈辱处境而感到羞耻,他的心剧跳着,所以他闭上眼睛,免得流露出自己的心情。
他听见那批德国兵的沉重的、钉着钉子的皮鞋不断从穿堂到院子里走出走进。母亲在台阶上厉声说着什么,曳着鞋走进厨房,后来又来到台阶上。刘西雅悄悄地走进来,随手掩上房门,——母亲代替了她。
“沃洛佳!真可怕!”刘西雅很快地低声说,“四周的栅栏都拆光了。花坛全踩坏了,家家院子里都挤满了兵。他们脱下衬衫在抖虱子。就在我们的台阶前面,他们精赤条条的,用木桶里的冷水冲洗。我差点儿要呕出来。”
沃洛佳躺着,没有睁开眼睛,仍旧不作一声。
院子里的母鸡叫了起来。
“弗里德里赫在杀我们的鸡。”刘西雅说,她的声音里突然带着嘲笑。
上等兵经过穿堂走进房间,他打着响鼻,嘴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他大概是一边走一边在用毛巾擦脸。接着,有好一会都可以听到他的响亮快活的声音,一个身强力壮的人的声音。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在回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她抱着一卷铺盖进来,放在角落里。
厨房里在做菜,又是烤,又是煎,门虽然关着,煎东西的气味却钻了进来。他们的家成了一个过道,不断有人来来去去。从厨房里、院子里以及上等兵和兵士们住的房间里,都传来德语的谈话声和笑声。
刘西雅在语言方面很有才能。从学校毕业后,在战争的第一年里,她全年专学德语、法语和英语。她的志愿是进莫斯科的外语学院,希望将来做外事工作。现在她不由自主地听着这些兵士们的夹着粗话和说笑的谈话,而且听懂了不少。
“啊,我亲爱的朋友亚当!你好,亚当,你拿的是什么玩意儿?”
“乌克兰式的猪油。我想分点给你。”
“好极了!你有白兰地吗?没有?见它的鬼①,我们就来喝俄国伏特加吧!”
“听说,街那头有个老头家里有蜜。”
“我派小汉斯去。应当抓紧机会。鬼知道,我们在这里会不会待久,前面等着我们的又是什么。”
“前面等着我们的是什么?等着我们的是顿河和库班河,也许是伏尔加河。请你相信,那边不会比这里差。”
“在这里,我们至少活着!”
“妈的,这些该死的煤区!不是风就是尘土和烂泥,人人都像狼一样望着你。”
“有什么地方他们曾经友好地望过你?你凭什么以为,你是把幸福带给他们?哈哈!……”
有一个人走进穿堂,用沙哑的、女人般的嗓音说:
“希特勒万岁!②”
“呸,见鬼!这是彼得·芬庞!希特勒万岁!③……唉,该死④,我们还是头一次看见你穿这套黑衣服!来,让我们看看……伙伴们,来看啊,是彼得·芬庞!你想想,过了国境之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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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③④ 原文为德语。
“人家会以为,你们是真的想念我呢。”那个女人般的嗓子嘲笑地回答。
“彼得·芬庞!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最好问我,到哪里去!上面命令我们到这个偏僻的鬼地方来。”
“你胸口挂的是什么?”
“我现在已经是分队长了。”
“哦!难怪你要发福了。党卫队里吃得一定比我们好。”
“不过他一定还是不脱衣服睡觉、不洗澡,我一闻那股味道就知道!”
“千万不要这样开玩笑,免得将来后悔。”那个女人嗓子沙哑地说。
“对不起,亲爱的彼得,谁叫我们是老朋友呢,对吗?如果玩笑都开不得,一个当兵的还有什么事可做呢!你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在找房子。”
“你在找房子?!你们一向总可以弄到最好的房子。”
“我们占用了一所医院,房子非常大。但是我需要一个住宅。”
“我们这里有七八个人。”
“我看到了……挤得像鲱鱼!①”
“是啊,现在你是高升了,不过希望你别忘了老朋友。趁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常来玩玩。”
那个嗓子像女人的人尖声回答了一句,大伙都笑起来。他踏着钉铁掌的皮鞋,咚咚地走了出去。
“这个彼得·芬庞是个怪人!”
“怪人?他搞了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做得对。”
“但是,你可看见过他单穿一件衬衫的时候吗?光着身子的时候就更甭提了。他是从来不洗澡的。”
“我疑心他身上生疥疮,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弗里德里赫,你快做好了吗?”
“我要月桂叶子。”弗里德里赫阴郁地说。
“你以为仗快打完了,所以事先要给自己编一顶胜利者的桂冠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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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德语。
②月桂叶子有香味,可作调味品。但月桂叶编成的桂冠是荣誉和胜利的象征,这里是取笑弗里德里赫的。
“完不了,因为我们是在跟全世界作战。”弗里德里赫阴郁地说。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坐在窗口,一只胳膊支在窗台上,在想心事。窗外是一大片浴着夕阳的空地。在空地远远的边缘上,斜对着他们的小房子,耸立着两所单幢的白色砖房:比较大的一幢是伏罗希洛夫学校,另一幢比较小,是儿童医院。学校和医院都已经疏散,房子空着。
“刘西雅,你看,这是什么?”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把额头紧贴着玻璃,突然说。
刘西雅连忙跑到窗前。在那两幢房子左面,有一条大路穿过空地。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有一个很长的行列。起初刘西雅甚至不明白这是些什么人。一群男男女女,穿着医院的深色长衣,光着头,在大路上拖着腿走着;有的撑着拐杖勉强一拐一拐地走着,有的连自己的腿都不大能挪动,但还用担架抬着不知是病人还是伤员。一队戴白头巾、穿白罩衣的护士和穿普通服装的男女市民背着沉重的包袱走着。这些人是从窗口望不到的那一部城区,顺着大路走过来的。他们挤在儿童医院的大门口,有两个穿白衣的妇人试着要把大门打开。
“这是市立医院的病人!他们就这样被赶出来了。”刘西雅说,“你听见吗?你明白吗?”她转过脸来对着哥哥问道。
“我明白,我听到了,我马上就想到,那些病人怎么办?因为我在那边住过院。你要知道,那边还有伤员呢!”沃洛佳激动地说。
有好一会工夫,刘西雅和母亲看着病人搬家,又把她们所看到的情形轻声告诉沃洛佳,后来,德国兵的一阵乱哄哄的谈话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听声音,上等兵的房间里大概聚集了十个到十二个人。不过是这一批走了,又来了另外一批。他们是从晚上七点钟开始吃的,现在天已经全黑了,他们还在大吃大喝,厨房里还在煎什么。穿堂里,兵士的皮鞋声不断来回咚咚地响着。从上等兵的房间里传来了碰杯声、敬酒声和哄笑声。谈话时而热烈起来,时而沉寂下去,那是在上菜的时候。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带醉意,愈来愈放肆。
厨房里的热气和油烟味钻到房主人一家的房间里,房间里又闷又热,可是她们仍旧不敢开窗。天色已经很暗,但她们好像有默契似的,没有点灯。
七月的漆黑的夜幕已经下垂,可是她们仍旧坐着,不去铺床,不敢躺下。窗外的空地上已经什么都辨不清,只有空地右面长山岗的黑黝黝的岗顶和屹立在岗顶上的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衬着背后比较明亮的天空,还依稀可辨。
上等兵的房间里唱起歌来。他们唱歌不像普通醉汉那样,而是像吃醉的德国人那样:唱的声音完全一样的低沉,而且紧张得可怕;他们拚命想唱得又低同时又响,他们的声音甚至嘶哑了。后来他们又碰杯喝酒,喝了再唱,唱了再吃,在他们吃的时候,才算安静了一会。
突然,一阵沉重的皮鞋声从门厅里传过来,到了房主人的房门口停下了,——走过来的人好像在门外倾听。
门外的人用指头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打了一个不要开门的手势,假装她们已经睡了。接着,外面又敲了一下。几秒钟后,那人用拳头在门上使劲捶了一下,门开了,一个漆黑的脑袋伸了进来。
“有人吗?”上等兵用俄语问。“女主人!”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
“您要什么?”她轻声问。
“我和我的兵士们想请你们跟我们一块吃点东西……你和鲁意莎。稍微吃一点。”他解释道,“还有那个男孩子!……
你们也可以给他带一点东西来。稍微带一点。”
“我们吃过了,我们不想吃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
“鲁意莎在哪里?”上等兵不懂她的话,他满身酒气,一边喘一边打着饱嗝问,“鲁意莎!我看见您了。”他咧着嘴笑笑说,“我和我的兵士们想请您跟我们一块吃一点东西。再喝一点酒,要是您不反对的话。”
“我哥哥不舒服,我不能离开他。”刘西雅说。
“你们大概是要收拾桌子吧?走,我去帮你们收拾,我们走吧。”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大胆地拉住上等兵的衣袖,跟他一起往穿堂去,随手把门带上。
厨房里、穿堂里和大摆筵席的房间里,到处都弥漫着青黄色的煤烟,熏得人流泪。圆形洋铁灯盏里发出的朦胧的黄光好像熔化在这一片乌烟瘴气之中,这些灯盏里灌满白乎乎的东西,不知是硬脂还是别的类似硬脂的东西。厨房里的桌子上、窗台上、穿堂衣架的顶板上、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上等兵一起走进去的挤满德国兵的房间里的桌上,到处都点着这种灯盏。
德国人把桌子搬到床边,大伙围桌而坐。他们紧挤着坐在床上、椅子上和凳子上,脸上有伤疤的、阴郁的弗里德里赫坐在平时劈柴的木砧上。桌上放着几瓶伏特加,桌上、桌下和窗台上还有许多空酒瓶。桌上杯盘狼藉,堆放羊骨头、鸡骨头、咬剩下的蔬菜和面包皮。
坐在那里的德国人都不穿制服,脏衬衫的领口敞着,一个个都满脸是汗,身上毛茸茸的,从手指到肘部都是油乎乎的。
“弗里德里赫!”上等兵喊叫起来。“你怎么坐着不动?你难道不知道应该怎样伺候漂亮姑娘的母亲!”他笑起来,笑得比没醉的时候更露骨、更高兴。周围的人也都笑起来。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感到他们是在笑她,她怀疑上等兵的话要比它实际的内容坏得多;她脸色苍白,样子可怕,默默地把桌上的残食扫到一只用过的空盘子里。
“您的女儿鲁意莎在哪里?来和我们干一杯吧,”一个年轻兵士说,他喝得醉醺醺的,面孔通红,两手哆哆嗦嗦地从桌上拿起酒瓶,眼睛搜寻着干净酒杯。他找不到杯子,就把酒斟在自己的酒杯里。“请她到这里来!德国兵请她来。听说她懂德语。让她来教我们唱俄国歌……”
他把拿着酒瓶的手一挥,鼓足气力,瞪着眼,用可怕的、低沉的声音唱起来:
伏尔加,伏尔加,亲娘伏尔加,
伏尔加,伏尔加,俄罗斯的河……①
他站起来,用酒瓶指挥着唱,瓶里的酒都泼在兵士们身上、桌上和床上。黑脸的上等兵哈哈大笑起来,也跟着唱,接着大伙都用可怕的、低沉的声音一同唱起来。
“是啊,我们要开到伏尔加!”一个眉毛湿濡濡的大胖子德国兵嚷着,竭力要盖过歌声。“伏尔加是德国的河!德国的河②。应该这样唱!”他大嚷着。接着,为了证实他的话和他本人的决心,就用力把叉子朝桌上一插,把叉子的齿都弄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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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 原文为德语。
他们在专心唱歌,谁也没有觉察,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拿着装残食的盘子到厨房里去了。她想涮涮盘子,可是灶上没有烧开水。“不错,他们是不喝茶的。”她心里想。
弗里德里赫在灶旁忙了一阵,用抹布衬着从灶上端下满满一锅油炸的羊肉,又走了。“大概是把斯龙诺夫家的羊宰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暗想,一面听着这些乱哄哄的、全是醉醺醺的嗓音用德语唱的古老的伏尔加河歌。但是她对这个,也像对四周发生的一切一样,已经置之漠然,因为她和她的儿女在日常生活中所习惯的衡量人类感情和行为的那种尺度,在她们目前所过的这种生活里已经不能适用。他们不仅在外表上、就连在内心里也是生活在一个跟惯常的人类关系的世界很不相同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仿佛是虚幻的,似乎只要一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不见。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对耶芙娜悄悄地走进沃洛佳和刘西雅的房间。他们在低声谈话,她一进去他们就住了嘴。
“也许,你还是铺好床躺下比较好?也许你还是睡觉比较好?”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
“我不敢睡下。”刘西雅轻声回答。
“这个狗东西,只要他敢再来试一次,”沃洛佳说,他突然从床上抬起身来,脸色发白,“只要他敢来试一试,我就打死他,是的,是的,打死他,我反正是豁出去了!”他又说了一遍,他苍白、瘦削,双手撑在床上,眼睛在半明半暗中闪闪发光。
这时外面又有人敲门,门慢慢地开了。上等兵在门口出现了,他贴身的衬衫塞在裤子里,一手拿着灯盏,摇曳不定的灯光照在他的又黑又胖的脸上。他伸长脖子,对坐在床上的沃洛佳和坐在哥哥脚旁凳子上的刘西雅望了一会。
“鲁意莎,”上等兵庄严地说,“您不应当讨厌每日每时都可能牺牲的兵士!我们不会对您有不好的举动。我敢说,德国兵士是高尚的人,是骑士。我们请您来陪陪我们,我的话完了。”
“滚开!”沃洛佳怀着憎恨望着他说。
“噢,你这个小伙子样子倒很神气,可惜病倒了!”上等兵亲切地说;在半明半暗之中他看不清沃洛佳的脸,也听不懂他的话。
谁也无法逆料,这一刹那可能出什么事,要不是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急忙走到儿子跟前,抱住他,把他的脸紧压在自己胸口,使劲把他按到床上。
“别开口,别开口!”她把火热的、焦干的嘴唇凑着他的耳朵说道。
“元首的军队的兵士们在等候您的答复,鲁意莎!”醉醺醺的上等兵庄严地说,他穿着贴身衬衫,露出胸口的黑毛,手里拿着灯盏,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
刘西雅坐在那里,脸色苍白,不知怎么答复。
“好,很好!‘古特!’①”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厉声说,一面点着头急忙走到上等兵跟前。“她马上就来,懂吗?‘费尔什推埃?’②她换件衣服就来。”她用双手比划着换衣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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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好!”的译音。
②德语“懂吗?”的译音。
“妈妈……”刘西雅的声音发抖了。
“上帝没有给你聪明,你就别吭声。”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说,一面向上等兵点着头,把他送出去。
上等兵出去了。虽然隔着穿堂,房间里还是可以听见叫喊声、哄笑声和碰杯声,德国人用同样的、低沉的声音又兴高采烈地唱起来:
伏尔加,伏尔加,亲娘伏尔加……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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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德语。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赶紧走到衣橱跟前,用钥匙打开橱门。
“你钻进去,我把你关在里面,听见吗?”她低声说。
“那怎么……”
“我们就说,你到院子里去了……”
刘西雅钻进衣橱,母亲关上橱门,上了锁,把钥匙放在橱顶上。
德国人疯狂地唱着。夜已经深了。窗外已经辨不出学校和儿童医院,辨不出上面屹立着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的长山岗。只有穿堂里的一道细光从下面门缝里透进来。
“我的天哪,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心里想。
德国人停止了歌唱,他们中间发生了酒后开玩笑式的争论。大家都笑着攻击上等兵,他也拉开他那大胆的、从不气馁的兵士的沙嗓门,高兴地进行反击。
不多一会,他又拿着灯盏在门口出现了。
“鲁意莎呢?”
“她到院子里去了……到院子里去了。”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用手指给他看。
上等兵晃了一晃,就举着灯盏,咚咚地踏着大皮鞋,到过道里去了。只听见他咚咚地走下了台阶。兵士们哄笑着又谈了一会,后来他们的皮鞋声在过道里和台阶上咚咚地响着,也拥到院子里去了。一时安静下来了。在隔着穿堂的房间里,有人——大概是弗里德里赫——在收拾餐具,弄得叮当作响,还听见兵士们就在院子里的台阶旁边撒尿。有几个兵士不多一会就闹嚷嚷地满口醉话回来了。上等兵一直没有回来。最后,台阶上和过道里响起了他的脚步声。房门打开了,这一回上等兵已经不拿灯盏,出现在从大开着的厨房门里射出来的、阴惨惨的灯光和烟雾的背景上。
“鲁意莎……”他轻声喊道。
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像阴影似的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你没有找到她?……她没有回来,她不在。”她一面说,一面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上等兵睁着迟钝的眼睛朝房间里扫视了一下。
“呜—呜—呜……”他突然醉醺醺地、生气地咕噜了一声,他的浑浊不清的黑眼睛停留在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身上。同时,他又伸出一只满是油腻的大手放在她脸上,拚命捏紧手指,差点把她的眼珠都挤出来,然后才把她推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赶快锁上了门。
德国人还乱了一阵,醉醺醺地说了些什么。后来他们连灯也不熄就睡了。
沃洛佳仍旧没有睡着,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默默地坐在他对面。他们感到精神万分疲倦,但又不想睡。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稍等了一会,就把刘西雅放出来。
“我差点儿闷死了,我整个脊梁都湿透了,连头发也湿了。”刘西雅激动地低声说。这次惊险的场面似乎激起了她的勇气。“我来轻轻地打开窗子。我快要闷死了。”
她轻轻地打开靠床的窗子,把头伸出去。夜是闷热的,但是经过房间里的闷热和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之后,空地上飘来的空气就显得非常新鲜。城里笼罩着一片寂静,好像四周并没有城市,只有他们这所里面有德国人在熟睡的小房子孤零零地屹立在漆黑的空地当中。突然,在上面过道口那边,在公园旁边,有一道鲜明的闪光霎时间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整个空地、山岗、学校和儿童医院。过了一刹那,又是一道闪光,比上次的更强烈,一切又从黑暗中显现出来,连房间里有一霎时也照得通明。随着而来的,与其说是爆炸,不如说是一阵阵仿佛由远处爆炸引起的无声的空气震动,一阵接一阵地滚过空地上空,接着又是一片漆黑。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惊骇地问道。
沃洛佳也在床上抬起身来。
刘西雅心里怀着异样的恐惧凝视着黑暗,凝望着冒起这些闪光的那一边。从这里看不见的火焰的反光在那边高处摇曳着,时强时弱,一会儿照亮区执行委员会大厦和“疯老爷”房子的屋顶,一会儿又把它们投入黑暗。突然,在这道怪光的发源地,有一条火舌腾空而起,把它上面的整个天空都染成紫红色,照亮了全城和空地,房间里也亮得可以看见人脸和各样东西。
“起火了!……”刘西雅转脸朝里说,声音里带着异样的得意的口吻,接着又把目光盯着这条高腾的火舌。
“关窗。”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惊骇地说。
“反正没有人看见。”刘西雅说,好像怕冷似的瑟缩着。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火灾,它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在这高腾的、猛烈的、胜利的火焰里面,有着一种涤荡灵魂的东西,一种崇高而又令人生畏的东西。刘西雅目不转睛地望着火焰,她自己也被照亮了。
火光不仅扩散在城中心的上空,而且远远地扩散到四周。不单是学校和儿童医院可以像白天那样看得清楚,连分布在空地后面、跟新一号井毗连的远远的城区也都可以看见。这片紫红的天空和大厦屋顶以及山岗上映出的大火的反光相配合,构成了一幅幻景似的、神奇的、但同时又是庄严伟大的画面。
可以感到,整个城市都醒了。从城中心那边,不断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了个别的人声、叫喊声,什么地方还有卡车隆隆地响着。奥西摩兴家住的那条街上以及各家院子里的德国人都醒了,忙乱起来。没有杀绝的狗,忘掉了白天的恐怖,对着火光狂吠,只有隔着穿堂的那个房间里的德国醉鬼什么都没有听见,仍旧呼呼大睡。
熊熊大火燃烧了将近两小时,后来渐渐熄灭。远处的城区和山岗又被黑暗笼罩。只有最后的闪光有时忽然一亮,又把圆圆的山岗、一片屋顶或是暗色的锥形矸石堆显现出来。但是公园上空的时而减弱、时而又增强的紫红色火光,还是久久不熄,山岗上面的区执行委员会和“疯老爷”的房子还是久久可以看见。后来它们也渐渐暗下去,窗前空地上的黑暗也愈来愈浓了。
可是刘西雅仍旧坐在窗前,兴奋地望着起火的那一边。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沃洛佳也没有睡。
突然刘西雅觉得,仿佛有一只猫在窗子左面的空地上一闪而过,墙下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响。有人偷偷地走到窗前。刘西雅本能地往后一闪,刚要把窗关上,但是有人低声唤她的名字,阻止了她:
“刘西雅……刘西雅……”
她愣住了。
“别怕,是我,邱列宁。”说着,在齐窗台的地方就出现了谢辽萨的没有戴帽子、满头粗硬的鬈发的头。“你们家有德国人吗?”
“有,”刘西雅低声说,一面惊喜交集地望着谢辽萨的大胆的含笑的眼睛。“你们家呢?”
“我们家还没有。”
“是谁?”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吓得发冷,问道。
大火远处的反光照亮了谢辽萨的脸,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和沃洛佳才认出了他。
“沃洛佳在哪里?”谢辽萨把肚子伏在窗台上,问道。
“我在这里。”
“还有谁没有走?”
“有托里亚·奥尔洛夫。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哪儿也没有去过,我得了阑尾炎。”
“维佳·鲁基扬庆柯在这里,还有刘勃卡·谢夫卓娃也在。”谢辽萨说,“我还看见过高尔基学校的斯巧巴·萨方诺夫。”
“深更半夜,你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里来的?”沃洛佳问。
“我先是看火,在公园那边。后来我穿‘小上海’回家,从峡谷那边看见你们的窗开着。”
“起火的是什么地方?”
“煤业联合公司。”
“啊?”
“他们的司令部设在那边。他们都只穿着裤衩跳出来。”谢辽萨轻轻地笑起来。
“你看是有人放火吗?”沃洛佳问。
谢辽萨沉默了一会,他的眼睛像猫眼似的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总不是自己烧起来的。”他说着又轻轻地笑起来,“你打算怎么生活?”他突然问沃洛佳。
“那么你呢?”
“你好像不知道似的。”
“那我也是一样。”沃洛佳轻松地说,“我看见你真高兴。
你知道,我多么高兴……”
“我也很高兴。”谢辽萨不情愿地说,因为他对人家的真情流露受不了。“你们家里的德国人凶吗?”
“喝酒喝了一整夜。把我们的鸡都吃光了。几次闯进我们的房间。”沃洛佳随便地说,同时又像在谢辽萨面前炫耀:他已经尝过德国人的滋味。他只是没有说上等兵跟他妹妹纠缠的事。
“就是说,还可以。”谢辽萨镇静地说,“可是他们党卫队住进了医院,那里面原来留下四十来个伤员,他们把全体伤员都送到上杜望纳雅林子里,用自动枪扫射。费奥多尔·费奥多罗维奇医生看见他们要把伤员运走,忍不住出来反对,结果他们干脆就在走廊里把他打死了。”
“啊,该死!……哎哟哟……这是一个多好的人啊!”沃洛佳皱着眉头说,“我在那边住过院。”
“这样的人很少见。”谢辽萨说。
“天哪,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叶李莎维塔·阿列克谢耶芙娜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我要走了,趁天还没有亮。”谢辽萨说,“我们以后要保持联系。”他望了刘西雅一眼,做了一个怪里怪气的手势,雄赳赳地说:“‘奥夫-维德生!’①……”他知道她的志愿是进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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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再见!”的译音。
他的灵活、矫捷、瘦小的身子钻进了黑暗里,马上就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了,——他好像是蒸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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