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惟有一个死亡的身份
她们是包揽家务的女佣,在巴黎火车站下车的不计其数的布列塔尼女人。他们是乡村集市的流动小贩,卖点儿针头线脑,零七八碎。他们——成千上万——不名一文,惟有一个死亡的身份。
这些人惟一关心的是如何生存下去:不要饿死,每晚都要找到栖身之地。
还要不时地,在偶然的相遇中,聊聊天。聊聊他们共同的不幸与各自的艰辛。这一幕幕往往发生在夏日的广场上,列车上,以及集市上那些熙熙攘攘、有音乐伴奏的咖啡馆里。没有这些,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就无法摆脱孤独。
“先生,再给我讲讲坐满人的、演奏音乐的咖啡馆吧。”
“小姐,没有它们,我就活不下去。我很喜欢它们……”
“我相信我也很喜欢它们……有时候我很想到那个地方去走走,可是您看,一个像我这样的姑娘,单身一人,是不可能的、不许可的。”
“我忘了:有时候,有一个人在注意看您。”
“我知道。走近了?”
“对,走近了。”
玛格丽特·杜拉斯
一九八九年冬
耐心等待时间到来
一个小男孩从广场花园深处悄悄走出来,走到姑娘面前,站在那里。
“我饿了。”小孩说 。
对那个男人来说,这倒是引起谈话的机会。
“真的,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他说。
那位年轻姑娘没什么不快的表示。相反,她对他同情、好意地微微一笑。
“真是,我看真是快四点半了,吃午后点心的时间,差不多。”
她从靠近身边搁在长凳上的一个食篮里拿出两片涂果酱面包,递给小孩。接着,又在小孩脖子上轻捷灵巧地系上一条餐巾。
“很乖嘛。”那个男人说。
姑娘头摇摇,表示异议。
“不是我的孩子。”她说。
小孩拿着两片面包走开了。因为是星期四,这里的小孩真不少。在广场花园里,小孩很多,大一点儿的,玩弹子,或者追来追去跑着玩,小一点儿的,玩沙坑,最小的,坐在四轮童车里面耐心等待时间到来,以便和别的小孩一起走。
“您看,”那个姑娘接着说,“倒也可能是我的孩子,人们常常把他当做是我的孩子。我应该说,不是,不是我的孩子,跟我一点儿也不相干。”
“我明白,”那个男人说,微笑着。“我也没有孩子。”
“有的时候,小孩那么多,到处都是小孩,没有一个和自己相关,也怪有趣儿的,您不觉得?”
“那还用说,小姐,不过,已经是那么多了,不是吗?”
“先生,那可也不见得。”
“不过,人们喜欢孩子,孩子也讨人欢喜,这难道没有什么重要意义?”
“相反的意见怕也不好说吧?”
“那还用说,小姐,是的嘛,这个,想必也要看他性格怎么样。我觉得有些人可能满足于已经生了这样一些孩子。我认为我是属于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这种人我见过不少,而且我也可能有那么几个孩子,不过,您看,我对他们很满意,这我也办得到。”
“先生,您当真见过许多?”
“是呀,小姐,我到处旅行嘛。”
“我明白了。”那个年轻姑娘很讨人喜欢地这样说。
“此刻是例外,我正在休息,我是无时不在旅行之中。”
“广场,原就是规定给人休息的地方,尤其是在当前这个季节。我喜欢广场,我也是喜欢广场的;我喜欢户外活动。”
“那个么,也不花费什么,因为有这样一些小孩,总是叫人心喜的,其次,认识的人很少,有时候,在这里,又有机会和谁谈谈、讲讲。”
“不错,照这个意思说,真的,是很方便很实际的。先生,您在旅行当中还销售货物?”
“是的,这是我的职业。”
“永远卖同样的货色?”
一种人人都能胜任的工作
“不不,货色不同,不过,您知道,都是些小玩意儿,小商品,不可缺少的,人们常常忘记买的。我那个中型手提箱里面样样都有。如果愿意的话,不妨说我就是旅行商贩,我说的这个意思您是明白的。”
“可以在集市上看到,货箱在您面前就那么一摆?”
“对了,是这样,小姐,在露天集市边边上可以看到我。”
“先生,我是不是可以问一句:这收入是不是正规?”
“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小姐。”
“我也不是这么想的嘛,您看。”
“收入很可观,不不,不能这么说,不过,日复一日,总有所得。我说正规,就是这个意思。”
“先生,我冒昧再问一句:因此您是饥来则食,不缺什么?”
“那当然,要是饿了,就有饭吃。我也不想说每一天都按同样方式吃我的饭,不是那样,有些时候,手头有点紧,总而言之,每天都有饭吃,这是办得到的,不错。”
“那太好了,先生。”
“谢谢,小姐。是的,我差不多每天都有饭吃,您看。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由于我就一个人,我又没有固定住所,所以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忧虑,当然。不过,也有一些忧虑,仅仅与我一个人有关。有的时候,我缺一管牙膏,有些时候,我缺少同伴,除此而外,都过得去,是这样,过得去。小姐,承您关切,谢谢了。”
“先生,这是不是一种人人都能胜任的工作?至少您认为是这样?”
“是的,一点儿也不错。这甚至是任什么人都可以胜任的最好的一种工作。”
“看,我还以为这种工作得具备某些必不可少的本事才行呢。”
“严格地说,最好能够阅读,因为晚上住在旅馆里读报,搞清楚车站名称,让你生活做事方便,也不过就这些。要求并不多,而且,您看,饿了就有的吃,天天都是如此。”
“我嘛,我想的是另外一些必不可缺的本事,我的意思是说耐力,不如说是耐心吧,还有坚韧不拔这一类品质。”
“因为除了这种工作之外我没有做过别的事情,所以我无从判断,不过您说的那些品质,我看不论别的什么工作都同样需要,都少不得。”
“要是我还敢再问一句,先生,我就问问:您是不是认为您还要继续这样旅行下去?您是不是认为有一天就不再外出旅行了?”
“我不知道。”
“随便谈谈嘛,是不是,先生。请原谅我一再向您提出这些问题。”
“请呀请呀,小姐……不过我真是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要这样继续下去。别的我也没法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呢?”
“这就是说,也许永远这样旅行下去,总该有一天不想再出门了,我问的就是这个意思。”
“看起来,事实上应该有那样的打算,是这样。不过,一种职业又怎么能停下来不做,再去另换一个行当?又怎么会为了这个行当丢掉那个职业,这又是为什么呢?”
“要是我理解得不错,不再出门旅行,全凭您一个人做主,不关什么旁的了?”
对某一件事发生兴趣
“意思是说这类事情怎么决定,这我可从来就不大清楚。我没有什么知交,我是孤单一个人。除非哪一天交上好运,我看不出为什么我要改换工作。而且我也不知道在我这一生里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机会,我不知道它竟有可能像一阵风那样从什么地方吹来。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样一阵好风不可能有那么一天也吹到我头上来。不可能知道嘛,是不是?我的意思也不是说好风吹来我会不愿意,不是的,决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就当前而言,真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好风在吹,促使我下那个决心。”
“那么,比方说,先生,您不能索性抱有那样的愿望?愿意换一换工作?”
“不行呵,小姐。我愿意每天都生活得干干净净,吃得饱饱的,还要有地方睡觉,穿得体体面面的。我怎么会有闲心企望得到更多?何况旅行也没有让我感到不愉快,我应该坦白承认。”
“请原谅我。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您是怎么开始的?”
“怎么和您说呢?这种事,说来话长,很复杂,其实我觉得简直无从说起,说也说不清。无疑需要从头说起,这么一来先就叫人感到心烦,不过,总括起来说,我觉得我这种情况和其他别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什么不同。”
一阵微风吹来。从这阵和风推测,夏天快要到来了。这风一吹,天上的浮云吹散,新到来的热气就在城市上空扩散开来了。
“天气多么好呵。”那个男人说。
“真是这样,”姑娘也说,“热天几乎已经开始,日复一日,天气将要变得越来越好了。”
“小姐,要知道,任何职业,任何立身之道,那特殊规定的条件我都不具备。我相信,对我来说,这种情况实质上还要继续下去,是这样的,我相信是这样。”
“这么说,对任何生活、任何职业,您一律都抱有反感,都讨厌?”
“不是反感,不是讨厌,那言重了,但也不是感兴趣。总之,我和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不同。我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和所有的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真是这样。”
“不过,您所以这样,是由来已久的,和您现在这样的情况两者之间,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每一天都找不到做出改变的时机?是不是从来没有对别的事、对某一件事发生兴趣,没有这样的机会?”
“哎呀,那可好!时机总是有的,我并没有说没有,这种情况对许多人来说想必一定发生过,是的,但对有一些人来说,情况就不相同,不是这样。总有人情愿什么变化也不要发生。我的情况实际上就属于这一类。真的,对我来说,我相信是这样,而且还要继续下去。”
“对我来说,先生,那是继续不下去的。”
“您能够预见到这一点,小姐?”
“是呀。我的情况就不是可以长此以往继续维持下去的。按性质说,迟早总要告一段落。我正在等待结婚。我一结婚,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就算结束了。”
“我明白,小姐。”
“我的意思是说,在我的生活里,它只会留下一点痕迹,就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过似的。”
“也许我也差不多,谁也不可能预见一切,对不对?有朝一日我或许也会变换一下工作。”
第二部分
兜了一个大圈子
“我嘛,我是一心向往;先生,这是不一样的。我的职业,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职业。人家这么叫它,为的是把问题简化。那并不是一种职业。那是某种状态,彻头彻尾的状态,您明白吧,比如说,是一个小孩,或者是病人。所以应当叫它告一段落,有个了结,不能叫它再继续下去。”
“您的意思我懂了,小姐。您看,我,不久之前,我做生意,跑了一趟,兜了一个大圈子,现在我在休息。一般说,我不大喜欢考虑将来,而且今天我休息,更不愿意想将来的事;所以我很难给您解释我为什么这样自作自受拖延着,不想有什么变动,甚至事先想一想也不愿意。请原谅我吧。”
“先生,应当请您原谅我。”
“哪里,小姐,随便谈谈总是可以的。”
“是呵,真的,谈谈也不会引起什么后果。”
“这么说,小姐,您在期待着别的什么事?”
“是呵。有什么理由不许我像别人一样也有结婚的一天。刚才我讲给您听的就是这个意思。”
“果然不错。不许这样的事有一天也发生在您身上,那是毫无道理的。”
“当然,像我所处的这种状态,坏话被人说了不知多少,人家还是可以说出相反的意见来,说没有任何理由这种事也发生在我身上。像我这样的处境,为了使那样的事看起来合理,那就必须竭尽全力促使它实现。我想要得到的就是这样。”
“没有理由不进行到底,毫无疑问,至少人家是这么说的,小姐。”
“我考虑过很久。我还年轻,我身体很好,我又不是好说谎的人,我不过是这么一个女人,和那些所有地方都能见到的女人一模一样,大多数男人都能接受。我奇怪这样一个男人就是找不到,总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个男人,注意到这种情况,又能跟我合得来。我反正抱着希望就是。”
“那是没有问题的,小姐,但是对我来说,如果您的意思是指这种变化的话,那么,有了一个女人,那又叫我怎么办?我全部财产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箱子,我一个人还勉强可以维持。”
“先生,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您非有这个变化不可。我说变化,是就一般而言。对我来说,那就是结婚。对您来说,那就牵涉到别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并不认为您讲得不对,不过,也存在着特殊情况。我愿意像您,像您那样使出全力希望发生变化,我愿意变化一下,可是办不到。看来您是一定要变化一下的,不论怎么样,您反正想来个变化。”
“那是因为您希望变化不要太大也说不定,先生。我嘛,我觉得我是希望变化越大越好。您看,说不定是我错了,不过,我看我周围发生的任何变化,跟我的意愿相比,那些变化我看都很简单,没意思。”
“但是,您就不认为一个人在非常急于寻求变化的场合下,可以按照他的特殊处境希望发生不同情况的变化?”
一个有资格结婚的姑娘
“先生,我请您原谅,我嘛,哪怕是处境特殊,我也不管,我也不想知道。我给您再说一遍,我是抱着希望的。我应当说,我要尽我之所能促成希望实现。所以,每个星期六,我都参加舞会,逢会必到,谁请我跳舞,我就跟他跳。正像人们所说,实情最后总会看得明,我相信我是一个有资格结婚的姑娘,和别的姑娘没有什么不同,总有一天,会被看得明明白白的。”
“要知道,就我这方面说,仅仅参加舞会还不够,即便我一心想变一变,采取的方式也可能不像您那么彻底,小姐。我的职业,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职业,确实微不足道,说是职业也勉强得很,总的说,对于一个男人,我怎么说呢,算半个男人吧,勉强说是也就可以了。所以,面对发生变化的生活,像这样的变化,哪怕仅仅在极短的时间,我也不可能。”
“所以说,先生,处在您这样的处境,换一个职业,也许换一次就够了?”
“但是又怎么从现在这个职业脱出身来?这个职业本身就不允许我设想结婚,又怎么能从中脱身而出?我的装货的小箱子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总是把我拖得越走越远,甚至于,是的嘛,从这一顿饭拖到下一顿饭,马不停蹄地不叫我停步,不给我时间让我从容地想一想。变化应该朝着我一步步临近,我仍然没有余暇迎面走上去。其次,是的,这一点我承认,我自始就感到没有人需要我去给他效力,更不需要我去陪伴,不仅如此,甚至有些时候,我真觉得奇怪:社会竟还容得下我这个人这么一个位子。”
“先生,对您来说,变化会给您带来和那种感情相反的感情也说不定?”
“那当然。但人究竟如何这您是知道的:他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嘛,至于他本身,您叫他怎么个变法?另一方面,说到最后,我也只好喜欢我的这个职业,尽管它是这么微不足道。我喜欢坐火车。随遇而安,到处倒下就睡,没有什么不便,也不怎么讨厌。”
“先生,我觉得您不该养成这样一些习惯。”
“不成问题,我已经有点儿习惯了,您看。”
“我可不喜欢生活里面只有那么一箱子货物随身做伴。有时候我觉得我会害怕的。”
“那还用说,可能是那样,尤其是在开头的时候;不过这些小小的别扭、不舒服也是可以习惯起来的。”
“我认为我更喜欢我现在的处境,先生,宁可干我现在的职业,尽管不利的地方这么多。说不定这是因为我才二十岁。”
“我的职业并非只有叫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小姐。因为在路上,在火车上,在广场上,我有那么多时间,有那么多时间去考虑问题,几乎什么都能好好考虑考虑,好好想一想。过这样一种生活最后自己也就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好像是这么理解的:您只有考虑您自己的时间,先生,考虑如何把现状维持下去,而没有考虑别的事情的时间。”
“不是的,小姐。我缺少的是考虑将来的时间。思考别的事情的时间,我有,时间我有,您要是愿意的话。因为,除了考虑维持生活之外,还能考虑别的事,像您说的那样,那是有条件的,生活有保证,有饭吃,所以不必去考虑。如果吃过这顿,又开始想下顿,那就只有发疯了。”
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不错,先生,那是没有疑问的。不过您看,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就像这样,除了一个旅行箱以外,没一个伴儿,我呀,那可真要把我逼疯了。”
“人也并不永远只是孤独一人,我要请您注意,孤独一人,就要发疯,那也不见得。坐在船上,搭上火车,可以四处看看,到处听听。嗬,发疯的可能性一冒头,也是可以设法避免的。”
“我是一心要从我那个处境摆脱出来,可是先生,您偏偏总是拿它当做您不要从中脱身的新理由,说来说去您总归有理,可这对我又有什么用?”
“不不,不是那样,因为真正让我看到有充分理由改变职业的机会,我一定会抓住不放;但事实并不是这样,那种机会对另一种情况也适用,比如说,叫我想到这个职业还有许多好处,毕竟也有好的一面嘛,一方面,经常出外旅行,另一方面,促使人变得更加有理性,让人有这样的感受。请注意:我并不是说我有理性、有道理,不,远非如此,甚至很可能我全部都错,也许不知不觉我甚至变得比过去更加缺乏理性。不过,关系不大,不是吗,既然那是在我不知不觉的情况下。”
“这么说,先生,您是不停地奔波在外,我嘛,我是死盯住一个地方不动,半斤八两,没什么区别。”
“对了,尽管我有时也返回原来已经去过的地方,但是那种情况也并不相同。比如说,春天到了,樱桃上市了。我说的意思是这个,不是说我干这个工作习以为常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不错的,再过两个月樱桃就上市了。对您所说的,先生,对您我挺满意。在市场上,还看到有别的什么吗,您说说?”
“有成千上百种东西呵。有时是在春天,有时是在冬天,有时是出太阳,或者在下雪。此外那就不知道了。樱桃嘛,它变化最大。樱桃总是突然之间出现的,在市场上,您看吧,一下子,出现了,鲜红一片。是呵,再过两个月。您看,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不是说我这工作对我完全适当。”
“除了市场上的樱桃,冬天,下雪,再说说还看到什么吧。”
“有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是千千万万细枝末节使得一切发生变化。要知道,一切都以你的情绪为转移。人们看到一些地方、一些人,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人们也会认不出;对于某处集市,有人觉得它拒人于千里之外,很不好客,突然之间它一下又会变得对你又热情又殷勤。”
“有些时候,不见得一切都是这样吧?”
“有些时候,是的,什么都没有变,叫人觉得那个地方好像昨天才离开似的。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因为一切依然如故,像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可能的。”
“除了集市上的樱桃、冬天和下雪以外,还有呢?”
“有的时候,一幢新起的大楼竣工,上一次来的时候它还在修建。现在大楼已经住满了人,到处是人声嘈杂,到处是叫喊声。城里人口也不见得那么多,可大楼盖好后一看,似乎真有必要。”
不为人知的那种恐惧
“先生,所有这些新鲜事物对每个人都一样,难道就没有关于您自己的吗?”
“我有时也会有的,不过,可有可无,是的,一般说,这都是因时因事而出现的新鲜事物,对于我,倒也未必是什么新东西。但是,如果这些东西出现在你面前,如果是你,如果樱桃是你栽培的,这些新鲜事物出现,肯定会改变你的想法的。”
“先生,您说的我明白了;我也试着设身处地站在您的地位上着想,可是不行呵,我觉得我害怕。”
“这是可能的,应该说,我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例如,在半夜里醒来。不过,只是在夜里我才感到害怕;对了,有几次,是的,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再是在雨天,或者在大雾弥漫的时候。”
“真稀奇,没有实际经历过居然也领会到这种恐惧是怎么个味道。”
“是这样嘛,您看,这是一种普遍性的恐惧,并不仅仅您一个人才有;不是那种恐惧,像人们说的,人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的那种恐怖。”
“就像有人突然之间发现他当时竟是那样,发现他不是另一个样,也不是另一种什么情况,而是像他现在这样,因此才感到那种恐怖?”
“对了,既像别人,任何别的什么人,同时又像他自己当时那个样子。是呀,我相信,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一类情况,肯定就是这一类情况……不是随便任何一类。”
“这么复杂,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先生。”
“因为另一种恐惧,就是关于悄然死去不为人知的那种恐惧,我发现它终于竟成为我对我的命运感到欣慰的依据。一个人知道他的死不会使任何人感到痛苦,甚至不会使一只小狗有什么痛苦,我看他的死的分量就会大大减轻。”
“先生,我尽量领会您的意思,可是很遗憾,办不到。这是不是因为女人是不相同的?至于我,我知道,像您这样单独一个人再加上一个箱子,我可受不了。倒不是我不喜欢旅行,不是的,但是,对于一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感情有待于我到那里去的什么地方,我就不可能动身到那里去旅行,不能那么办。再说一遍,我认为我是怎样宁可就怎样。”
“小姐,您是指在您希望的那样的变化到来之前,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
“不对呀,先生。看起来您没有弄明白渴望摆脱现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不得不停留在这里同时又时刻拼命思考那个问题,否则我知道我就休想做到那一步。”
“也许我确实是不知道。”
“先生,您不可能知道,即使您稍有所知,也是按照您的方式,所以您不可能知道在如不在是怎么一回事。”
“您也未必知道,小姐,如果我理解得不错,对于您,是不会有人哭您的?”
“不会有人哭,是的。半个月前,我二十岁了。总有那么一天,有人来哭我。我抱着希望。不可能不是这样。”
“要有人哭您,当然是哭您,不会是哭别人,当然是这样。”
“是不是?我就是这么说嘛。”
“是的,小姐。如果允许我再说一句,那么请问,您是不是有饭吃?”
第三部分
一个人不能同时什么都是
“对,这我可要谢谢您,先生,我是有饭吃,还不止于此,我可以吃得饱饱的。我只是一个人,一直是单独一个,可是干我这个职业,吃嘛,既然在这里是为了挣一口饭吃,是有得吃的,而且吃的全是好东西,有时吃的是羊腿。我不仅是吃,而且,对了,我还要吃得体壮人肥,更加强健有力,好让人家多注意看看我。长得肥壮强健,实现我的愿望的机会好像也多一些。您可能说我这大概是幻想,可是我相信我的健康光彩夺目,人家就会更加喜欢我。所以,您看,咱们是非常不同的。”
“小姐,那没有疑问,不过那也并不妨碍我有我的真诚意愿。刚才我没有解释清楚。我向您保证,如果我有变一变的愿望,我一定像所有的人一样也同意变。”
“啊!先生,真对不起,要相信您真不容易。”
“那没有问题,不过您看,一般地说,不抱希望固然毫无根据,但是对我来说,我也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希望,这总是一个事实。要我相信这一点对于我、与对于别人同样是必要的,那么我觉得,多少有一点也就足够,只要有一点信念于我也就足够。为得到这样一点信念,难道我缺少时间?谁知道?我不是说在火车上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同旁人闲扯占去的时间,不是,我是说另一类时间,就是摆在今后的时间,就是今天之后的明天。这是为着开始去思考它,并且设法弄清我究竟需要多少时间。”
“先生,对不起。我推想,而且刚才您自己也说了,您是不是曾经也有过与一般人一样的一段时间,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不过,我不相信竟然能够是这样。一个人不能同时什么都是,也不能同时希望得到一切,像您所说的那样;但是对这种不可能性,我也不相信,所以选择一个职业的问题从来就没有能很好地解决。您已经知道,我无论如何已经是到处流动,到处旅行,这也不坏,我的小旅行箱带着我差不多走遍各地,对了,甚至有一次把我带到外国某个大地方。我在那边没有做什么大生意,不过外国到底是让我看到了。几年以前可能有人对我说过,那个地方我也会希望有一天去看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也有可能去。您看怎么样,居然有一天,一觉醒来,我心里那么一想,人就走了。事情虽小,但这件事毕竟落到我的头上了,您看,那个地方我还是去看过了。”
“在那个国家,也有些人是不幸的,是吗?”
“是,确实有。”
“也有像我这样年轻的姑娘在等待着?”
“毫无疑问也有,小姐。”
“还有呢?”
“那里也死人,也有不幸,也有像您这样满怀希望正在等待的人。这都是真的。与其待在我们这个万事万物千篇一律的地方,为什么不到那个地方去看看?为什么除了这个地方就不再去看看那个地方,为什么?”
“因为,先生,也许我想的不对头,您又要说了,不过,我也无所谓。”
“等一下,小姐。比方说,那里的冬天不像这里这么冷,这很简单吧,人们似乎不知道有冬天……”
旅行叫人消愁解闷
“人们只能在一个地方,根本不会同时无处不在,这不是真实的,即便是在一个城市,在一个很美的冬季,也不可能同时无所不在,不可能,一个人只在他当时所在的地方,是不是?”
“是呀,小姐,我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城市,范围也仅限于一个无比宽阔的广场,四周有阶梯环绕,那些阶梯仿佛没有止境似的。”
“先生呵,不不,我可不想知道。”
“全城都刷上了白石灰浆,您就想象那是盛夏的白雪吧。这个城市就处在海上一个半岛的中心。”
“海是蓝蓝的,我知道,蓝蓝的,不是吗?”
“是,小姐,是蓝蓝的。”
“好了好了,先生,对不起了,但和您讲到海是蓝色的那些人,我厌恶他们。”
“但是,小姐,那有什么办法?从动物园看出去,围绕城市四周的就是海。随便什么人用眼睛去看,海总是蓝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如果没有我刚才说的那种意愿,我看,海就是黑的。先生,我并不想叫您不愉快,不过,我想要生活变一变,从那种生活里面走出去,所以对于旅行我不感兴趣,我也不想去看什么新奇事物。那些城市您看了不也是白看,对您一点也没有用,也没有让您前进一步,您停下来,依旧留在原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但是,小姐,咱们谈的不是同一类事情。我给您说的不是改变人的整个存在、整个生活的那些变化,我说的是使人在经历变化的时间中感到乐趣这样一些变化。旅行叫人消愁解闷。希腊人,腓尼基人,所有的人都旅行,就人的记忆所及,情况都是如此。”
“不错,我们讲的确实不是同一类事,我向往的不是这种变化,什么旅行呵,什么看看沿海的城市呵。我向往的变化,作为开始,就是自主,能掌握、占有一些什么,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必须是属于我,属于我的一个地方,一个房间,反正属于我就行。您看,有时我做起梦来,竟梦到一套煤气灶归我所有。”
“小姐,这也和旅行一样。走了一步,就再也收不住脚了。接下去,您就想要一台电冰箱,再接下去,又想要别的什么。和旅行一样,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没有止境。”
“您认为有了冰箱还不止步,这有什么不妥吗?”
“一点也没有,小姐,我看没有什么不好,就我而言,不是吗,我这是就我而言,我总觉得这样的想法比旅行更累,比外出旅行,漂流不定,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更叫我感到吃力,不耐烦。”
“先生,我生下来,长大成人,和别人还不是一样,我看看我的周围,看得不少,我发现要我安于现状,真没有道理。我应当采取各种手段现在就动手抓住一点什么值得重视的东西。如果一开始我就对自己讲:一台电冰箱也会叫我觉得丧气,那么,我甚至连煤气灶也不会有。其实这我又怎么能知道?先生,如果您这样说,那是因为您也许真的考虑过这一点了?一台电冰箱难道让您那么讨厌?”
人生一世的时间内
“不不,电冰箱我不但没有,而且连有一台电冰箱的可能性也没有一点影子。不,不,那不过是有那么一个印象。讲到电冰箱,我顺口那么说说,因为那个东西对旅行者来说未免太笨重,不能随身携带。毫无疑问,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就不会那么说了。不过,我心里非常明白,小姐,您是比如说有了那套煤气灶甚至电冰箱您才可能出外旅行。我还想说一句,都怪我不是,容易气馁,缺乏勇气,一想到电冰箱就没有主意了。”
“是呀,事实上看起来是有点怪嘛。”
“在我的生活里,曾经有过一次,有那么一天,我不愿意再活下去了。我肚子饿了,要吃饭,可是那天我身上一文不名,为了吃这顿午饭,无论如何,我非得出去干活不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命该如此,可是我偏偏就是这个命!就是在那天,那种情况我很不适应,我不想再活了,因为我发现,是的嘛,不仅是我,而且和所有的人一样,根本没有理由让那种情况再继续下去。整整一天,我设法去适应,恢复常态,当然,后来,我又提着我的货箱到集市上去,我又吃了饭。这种事,和过去一样,一再发生,一再出现,不过情况不同,从此以后,凡是瞻望未来,哪怕仅仅考虑一下是不是搞一台电冰箱,都更加叫我心烦。”
“您看,我猜也会这样。”
“所以,从此以后,我每想到自己,所用的尺度不是富有的、有得多的人的,就是不足的、有得少的人的尺度,所以在生活里多一台或少一台电冰箱也就不像对您那么重要了。”
“先生,那个叫您那么赏心悦目的国家,您去是在这一天之前还是以后?”
“以后。每次我想到它,我总是高兴的,我觉得富有的、有得多的人不去一趟很可惋惜。您知道,我并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更懂得欣赏它,不是那样;不过我觉得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无论如何总该多看看,多看它一个地方,不应该是少看。”
“尽管我不能把我换到您的地位上,先生,您说的那个意思我懂,我觉得您说得很好。您说的那个意思是大有可为的,既然到了一个地方,总该尽可能把可看的东西多看一看,而不应该不看,是这样的意思,是不是?所以,时间也更容易打发掉,更让人感到愉快一些?”
“您愿意这么看,小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意思。在我们人生一世的时间内,有没有决心那样做,也许只有这个问题咱们不大一致。”
“不仅是这样,先生。因为,不管那可能是什么事,要我讨厌它,我还没有这个机会呢。等待,还不包括在内,那是当然的。先生,您明白,我不想说您一定就比我幸福,不过,果真不幸福,那您可以对您的不幸加以补救,您可以换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您可以去卖别的东西,先生,很抱歉,您甚至还有别的办法。我呢,我连考虑考虑也无从考虑起,甚至连一些细枝末节也不可能去设想。对我来说,除了我活着以外,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有的时候,比方说在夏天,天气极好,我有这样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吧,也许不知不觉无影无踪事情就发生了,有了个开端吧,可是我害怕,是呵,我怕我随着这么好的天气就这么混过去了,同时把我心里希望得到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迷失到细枝末节里面,把首要的本质的东西偏偏忘掉。在我的生存之中,我面对着的是细枝末节,那我可就完蛋了。”
“但是,小姐,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觉得您很爱这个小孩。”
老板是讨人喜欢的人
“还不是一样,我才不想知道这个呢,我才不要陷到这种处境之中,开这么一个头,自寻烦恼,甚至闹得只好乖乖忍受下去;那样的话,我再说一遍,我仍然还是完蛋。我的工作很多,我得去干。即便人家天天把工作都给我增加一点,我也干。最后甚至给我加上艰辛困苦的工作,我一句话不说,也干。因为,我不去干,拒绝它,那说不定意味着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的处境可能因此得到改善,变得轻松,可能变得能维持得下去,干脆地说吧,变得可以忍受下去。”
“生活有可能过得轻松,同时又拒绝它,小姐,这总有点异乎寻常。”
“是呵,先生,我什么也不拒绝,人家要我做的事我没有拒绝过。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在开始的时候,拒绝并不难;来者不拒,永远这样下去,就越来越容易了,我的工作也就越来越多。从我能记得起来的时间算起,一直是来者不拒,都顺从,都接受,一直到再也受不了的那一天。您也许会说,这很简单,但是,要从中脱身出来,我可没有办法。有人什么都能适应,但是十年以后,我可以肯定,我看他们依然如故,和我现在一样,还是老样子。在任何生活状况之下,人都能生存下去,即使像我这样的生存状态,也混得下去;不过,千万小心,千万注意,我不要深陷到这种状态里面不能自拔。您看,有几次,我真是非常心焦,是的,焦虑,忧愁,因为,竭力避免适应任何一种生存状态也免不了有这种危险,危险又是这么大,就是避掉了,很可能也还是逃不脱。先生,您讲了下雪天,讲了樱桃,讲了正在建设的公寓大楼,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再给我讲讲?”
“旅馆有时候业主易手,新来的老板是讨人喜欢的人,愿意和顾客聊聊,原来的老板嘛,殷勤待客那一套他厌烦了,他见了你不理不睬,也不和你说话了。”
“先生,每天我总是老样子,难道我不该感到惊奇?不这样,难道达不到那个目的?”
“我相信,任何人每天发现自己在那里依然故我,都会感到惊奇。我认为人们对他能做到的都感到惊奇,他不可能确定对此一事感到惊奇,而对彼一事就不感到惊奇。”
“每天早晨,我都对我在这里依然故我觉得惊奇,一次比一次都更厉害,我倒不是有意这样。一觉醒来,立刻我就感到惊奇诧异。在这个时候,有些事情就又浮上心头。我也曾经是一个小女孩,和所有别的小女孩也没有什么两样,从表面上看,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樱桃成熟的季节,啊,姑且就这么说吧,我们一起跑到果园去偷樱桃吃。直到最后那天,我们还一起到果园去偷樱桃。因为在那个时候,就在那样的季节,我就是被那样安排在那里的。除开您已经给我说过的事以外,包括旅馆老板在内,先生,您再说说,好吗?”
像我这种情况的年轻姑娘
“完全和您一样,我也偷过樱桃,从表面上看,我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也许是我很喜欢这些人。旅馆老板,已经说过,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架新的收音机。这很重要。一家没有音乐的咖啡馆变成了一家有音乐的咖啡馆。到那里去的人当然增多,而且在那里逗留到很晚才走。这就使晚上的收入很不错了。”
“您说是收入很好?”
“是呵。”
“啊,有时我觉得早知如此……我的母亲来过,她对我说:‘好啦好啦,现在到时候了,走吧,结束了。’您知道,我听之任之,就像要上屠宰场的牲口,没什么两样。啊!先生,早知如此,我是要反抗的,那样,我也许就得救了,我会求我的母亲,我会好好求求她,我一定要祈求!”
“但是我们原来并没有料到。”
“樱桃季节像往年一样,一直延续到最后季节过了。已成过去的樱桃季节在我的窗下带着歌声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我曾经躲在窗后偷偷看它一年一年地过去,为了这个,我还挨过骂,受到申斥。”
“等到我去采撷樱桃,为时已晚,太迟了。”
“我躲在窗后,就像犯了大罪的罪犯。瞧,先生,我的罪就因为我是十六岁。您是说太迟了?”
“太迟了。作为男人的一生,可能是太迟了。您看。”
“先生,还是给我讲讲坐满人的、演奏音乐的咖啡馆吧。”
“小姐,没有这些咖啡馆,我就活不下去。我很喜欢它们。”
“我相信我也很喜欢它们。我也可能到那个地方去,站在柜台前面,就站在我丈夫身边,我们听着收音机。有人和我们讲些什么事,又谈了别的一些什么事,我们应承着,我们答话,我们两个在一起,在那个地方,和别的人在一起。有时我很想到那个地方去走走,可是您看,一个像我这种情况的年轻姑娘,单身一个人,那是不可能、不许可的。”
“我忘了:有时候,有一个人正在注意看您。”
“我知道。走近了?”
“是呀,走近了。”
“无缘无故的?”
“是无缘无故。这样谈起话来就不是一般性的。”
“那又怎么样,先生,那又怎么样呢?”
“在一个城市停留我从来不超过两天,小姐,至多三天。我出售的东西不是那种人家急需的。”
“可惜,可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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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写《广场》,我想是听了巴黎街头广场上人们的谈话。她,每天下午都在那里,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心不在焉的,一定又有点什么事儿。他,也在那里,一个人,大部分时间也是恍恍惚惚的。她,照看着另一个女人的孩子。他,多半是个小贩,卖些人们几乎都忘了的零碎玩意。两人一起看着时光流逝。
让我着迷的,是人们可能会说的话,而不是人们正在说的话……现实主义,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它四周被包围了。完了。
——杜拉斯
玛格丽特·杜拉斯以非常细腻的手法道出了男人也有善于说话的时候,她的观察非常仔细:必须要有相当的运气和相当的单纯才能在广场碰到这样单纯的事情,而这份单纯恰恰又和这两个人即将面对的隐藏的压力形成鲜明对照。
—— 莫里斯·布朗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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