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搭乘飞往四国的喷气客机之前,古义人就注意到那几个身穿藏青色西服套装的家伙。他们凑在一块儿,表情严肃地在商量着什么,甚至还向阿亮和自己这边扭过粗壮的脖颈。由于照顾阿亮腿脚不便,父子俩被安排在了第一排坐席,因而到达松山机场后最先赶往抵达大厅,而那帮家伙却在随身行李领取处轻快地追了上来。
一个家伙如同金刚似的站立在古义人面前,他从容地招呼道:
“长江先生,您辛苦了。都是同一个方向,就送送您吧。一路上,也好听听您的高见!”
“路途遥远,汽车对我孩子不合适,还是乘列车回去更方便一些。”
①JR,“日本国有铁道”(简称“国铁”,JapanRailways)民营化后的名称--译注。
②此处的“县”是指日本都、道、府、县等行政机构中的县,大致相当于我国的“省”--译注。“那么,就送到JR①车站吧。”
“你们并不往车站方向去吧。”
古义人把传送到面前来的两个硕大旅行皮箱放到地板上。三个大汉中显得格外健壮的那个家伙像是吟味似的注视着站立不稳的古义人的脚下,就在另外两人再度把头凑在一起商量的当儿,他挡住了正要推动箱子离开这儿的古义人和阿亮的去路。紧接着,最先开口说话的那个戴着银底绛紫色徽章的家伙尽量平静地说道:
“我们呀,去东京出差之前,就在这里的报纸上知道先生要搬到本县②来了……报道写得很详细,说是要继承老太太去世后留下的地皮和家宅,与那可怜的儿子住过来。对于这一点,我们当然不好说三道四。不过呀,说是您打算从这里给新闻媒体写稿子,还要向本地的居民、尤其是孩子们发表讲话,我在想呀,就不要折腾了吧。”
“你只要向你那位辞去警察职务的弟弟打听一下就会知道,我们呀,也有一些不好对付的年轻同伙呢。”
当发现古义人竟是一副非同寻常的无畏气势后,就在阿亮将身体逼过来的同时,那几个家伙显出“这可没辙了”的神态,开始挪开身子。
替换这几个家伙的女人约莫五十岁上下,正领着一帮同伙向这边张望,探过一张犹如布满红点的鱿鱼干的脸说道:
“我们呀,很高兴先生回到县里来,只是寄给报纸的那些失礼的投稿还是要接着写!”
古义人避开随即从四周围拥上来的那些同伙,来到出租车乘车点。先前那三个家伙站在停靠车道边的一辆大轿车前,正监视着这边。古义人把旅行箱放在过道角落,让阿亮站在旅行箱旁,就返身往厅内的公用电话走去。
“现在,我们正要离开机场,但遇上了麻烦,”古义人向很快就接通电话的那人说道,“现在,你在哪里?”
在手机中回答古义人的,正是预定今后要与古义人父子一同生活的那位美国女性,她并没有要求古义人对所说的麻烦进行说明。
“那么,我就独自去真木町吧,汽车导航仪的状态非常棒,没问题!在那里的JR车站等你们。”
接着,古义人给妹妹阿纱的家里也挂了电话,约好在相同地点碰头之后,便回到正静静等候着自己的阿亮身边。那几个家伙还在监视着这边,直至两人乘上前往市内的穿梭班车。
二
旅行皮箱并没有承受手臂肌肉的缓冲效果,通过双肩体验到皮箱重量的古义人走下车来,终于站在了站台上。就在他再度回到车内,扶持着阿亮踏在车门处的踏板上时,阿纱和一位身体健壮的年轻人迎了上来。古义人不认识这位年轻人,却从他忧郁的面容以及真诚欢迎的表情中感受到了一种亲情。从高高的站台放眼望去,只见远处的群山溢满黄昏的景象。古义人在原地缓缓转动身子,环顾着将簇簇新叶套上金色光圈的盆地边缘。远远望去,山樱似乎还挂着一些残花。
阿纱正对阿亮嘀嘀咕咕地表示欢迎。每逢哥哥回到老家,都会表现出这种仪式般的姿态,阿纱对此并不介意。
这时,前来迎接的年轻人将屈起的双臂紧贴两肋,轻快地提起那两个旅行皮箱走下长长的阶梯。古义人感觉到右肩开始疼痛起来。疼痛的起因固然与皮箱的重量有关,但对那种更深层次的疼痛,古义人却并不陌生。而且,这后一种疼痛在今天显得尤为激烈,几乎使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平衡。
“腰腿开始不得力了吧?”阿纱说,“可你朋友的精力却是那么旺盛呢!”
从站台远远望下去,只见以山桃为林荫树的车站广场上正聚集着一大群人。在铺着瓷砖的散步甬道边上,一位年近四十的白人女性倒立起来,将头顶在折叠起的睡袋上。隔着围观人群眺望着这情景,阿纱说道:
“那一位,就是罗兹女士吧?在此之前,她就一直躺在那儿,像是要遮住阳光似的,仰举着一本书在读。我还以为是英语书呢,书的封面却是《堂吉诃德》。”
“她正练习着的,是在西藏学来的所谓瑜珈气功吧……真够夸张的,在向真木町的居民作自我介绍呢。”
古义人与阿纱从两边扶持着阿亮自阶梯上走了下来。
刚从上下颠倒的视野中捕捉到正走向车站广场的古义人一行,罗兹便团身滚落在睡袋上,随即翻身站起,高兴地寒暄起来。
“罗兹君,这是我的妹妹阿纱。”古义人为已经在相互微笑致意的两人作着介绍。
“Howdoyoudo?”说完这句话后,阿纱开始用流畅的日语寒暄起来。从英语中解脱出来的阿纱轻松愉快地介绍着前来迎接的那位年轻人,好像也是在有意叮嘱古义人。
“在本地,姓长江的一共有两家。同我和古义人有血缘关系的这一家,是‘仓宅老屋’的长江家。其实,这建筑物本身很快就要不存在了……另一家则是‘山寺’的长江家,这个称谓是从他家管理的一座小山寺得名而来。
①阿欲,日语汉字分为音读和训读两种读法,此处的”动“通常应循音读法读为ugoku,却被按训读法读为ayo--译注。”这个年轻人就是山寺的长江家的继承人,一度在京都的一所大学学习,后来想要决定自己将来的人生道路,就回到山谷里来,独自制定了学习计划进行学习。他叫动。所谓动,写出来就是动这个字的语干,却要读为阿欲①。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训读法。为了这事,听说动君还与古义人通过书信呢。“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一次,两人再好好聊聊吧。这次住下来,好像还需要你关照呢。”
年轻人依然面露忧郁,准确地回答了古义人提出的问题:
“我也希望能早些与古义伯父聊聊,然后再考虑照顾伯父的问题。直至今天为止,只是让我前来搬运行李的。”
②TheAnnotatedLolita,意为“被注解了的洛莉塔”--译注。罗兹那辆深蓝色车子是美国造的塞当。箱型这个词汇,对这辆车子的外型是一个非常贴切的表述,连同车体上犹如蒙上黑色头巾的车顶以及装饰着木质材料的车门,无一不让人强烈感受到时代的沧桑。那是罗兹与从事英国文学研究的副教授丈夫于十五年前从横滨入境时夫妇共同使用的车辆。丈夫对《洛莉塔》那散文般、文学般、或是语言游戏般的创意颇有兴趣,已经出版了《TheAnnotatedLolita》②一书,又与大学出版局签订合同,在此书的基础之上,要出一本为具有良好情趣的知识分子而加了注释的新书。总之,丈夫非常沉溺于《洛莉塔》,设法找到一辆车,那是与曾在新版电影中使用过的、由汉勃特·汉勃特和少女驶遍美国的那辆车子相同的汽车。不过,当把那辆汽车带到日本用以兜风时,他却患上了严重的酒精依赖症。离婚后各自返回美国之际,向他们租借出小田急沿线偏房的那位农家房东同情罗兹,劝说罗兹与其将分到她名下的那辆蓝色塞当放在旧车经销店里压价出售,不如帮她存放在自家宅院的仓库里。当罗兹再度来到日本时,便随即去那里领回了老爷车。
古义人虽说很久以前读过《洛莉塔》,却只喜欢临结束前的那一小段--正游玩着的孩子们的声音从下面成排的房舍一直传到崖头,已成为杀人凶手的汉勃特意识到,较之于少女不在自己身边,孩子们一同发出的和声中缺少了少女的声音则更让自己“thehopelesslypoignantthing”。因此,古义人曾到电影院去,以确认在老版电影中没有被斯坦利·库布里克采用的这个部分,在新版电影中究竟被如何处理了。尽管小说中的回想部分在电影里被改编成了现在时的场面,但古义人对于扮演汉勃特这一角色的演员朗诵了这段独白则感到极为满意。那时,画面中只能看到那辆汽车。
罗兹与古义人开始个人交往以来,已经超过了五个年头。有关她打消升入研究生院深造的想法并开始结婚生活的信息,古义人只从她那儿得知,她的副教授丈夫甚至尚未取得终身教职,是一个对纳博科夫颇有研究的读者。
现在的罗兹,与老版电影中由谢里·文特斯扮演的洛莉塔的母亲比较相似。即便如此,与包括新版电影在内的洛莉塔那个形象--从汉勃特处出逃并销声匿迹之后,当她再度遇见汉勃特并诉说婚后窘迫生活时,戴着粉红色框架眼镜、将头发堆在头顶上的那个形象--也有相似之处。罗兹原本是富裕人家从孤儿院领养的,因而读大学本科时,她该不是还存留着如同宁芙①般的容貌吧?古义人在想像,患有酒精依赖症的丈夫既然具有汉勃特型的人格,显然难以忍受成人后的原宁芙,而且,还因为丈夫像汉勃特那样对于给少女命运造成伤害而心怀道德上的畏惧,因而,当他抛弃两年间一直在小田急沿线的农家偏房里苦挨时日并因此而引起房东同情的罗兹时,他的内心底里该不会同样泛起“thehopelesslypoignantthing”,即“绝望而刺心的痛苦”吧?
①宁芙,希腊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处的、半人半神的美少女--译注。推开蓝色塞当后舱同样贴着木质材料的车门,将行李中个头硕大的旅行皮箱捆绑牢固后,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便出发了。随后,罗兹坐在阿纱所驾车辆的副驾驶座上,古义人和阿亮则坐在后排坐席,车辆驶上了沿河岸溯流而上的国道。罗兹似乎也觉察到了古义人身体的异常。“那不仅仅是因为提了沉重的皮箱才这样的。每次走下真木町车站,大致都是如此。”阿纱解释的话音刚落,罗兹就从女式大提包中取出笔记本书写起来。
“关于你的专题论文,我就从你返乡第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写起。与古义人一同……当然,包括阿亮,我们三人一同前往森林里的计划看来是正确的!”
“我呀,每当前来迎接回老家来的古义人,就会想起半个世纪前发生在我家的那件事……我也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今天尤其如此。古义人,你小时候那件不可思议的怪异举止,对罗兹说了吗?”
“不,还没说。”
“那么,就说给她听听?眼下呀,我总觉得比较合适呢。”
直至今日,古义人曾多次要把那个时间确定下来,虽说早已确认为五岁这个时间段,但他一直认为在与另一个自我一同生活。如同家庭其他成员所称谓的那样,古义人将另一个自我称为古义。
然而,大约一年以后,古义竟独自一人飘飞到森林上空去了。古义人对母亲说了这一切,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又将古义如何飘飞而去的过程详细述说了一遍。古义起先站在里间的走廊上眺望森林,却忽然踏着木栏下方防止地板端头翘曲的横木条爬上扶手,随即便将两腿并拢,一动也不动,然后就非常自然地抬腿迈步,悬空行走起来。当走到河流上空时,他把穿着短外褂的两臂舒展在身体两旁,宛如大鸟般乘风而去,从古义人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他逐渐消失在因被屋檐遮住而看不见的长空……
从那一天起,古义人连小伙伴也没有,终日只在里间阅读小人书或童话故事,每当母亲为让他活动身体而设法哄他去相邻小镇的书店时,他便拒绝道:
“万一古义找来时,咱不在可不行!”
起初,亲属们都觉得很新奇。
“你说古义到森林里去了,那么,仍在这里的古义又是谁呢?”
“是梦呀。”这样回答以后,古义人引发了更为剧烈的大笑。
秋祭那一天,客人们自晌午前就来做客,古义人被唤到正开着宴席的客厅,父亲让他与哥哥们当堂问答。
“古义,眼下你呀,其实在哪里?”
如此提问的,是亲戚中的某一位,但催促回答的,却是机敏而善于应酬的长兄。古义人抬起右臂,指向河那边森林的高处,却每每遭到二哥的反对。或许,这位具有自立个性的少年,较之于不愿看到弟弟成为笑料,更是不能忍受一帮醉鬼的这种游戏。他用双手抓住古义人的手腕往下摁去,而古义人却认为准确指示出古义所在场所非常重要,因而绝不低头屈服,便与二哥扭成一团,一同摔倒在地,古义人右臂也因此而脱臼。
二哥由于惧怕父亲发怒而从客厅里逃了出去。面部因疼痛而失去血色的古义人刚站起身子,便用左手支撑着无力的右臂,再度指向森林的高处……
“又感受到那时的疼痛了吧,现在,你的右肩不也在疼吗?!”听完这段往事后,罗兹开口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即便提拿沉重的旅行皮箱是起因,也不会是疼痛的全部原因……因为,每次回到山谷里来,大致都是这样的……”
“而且,无论哪一次,只要睡上一夜,就都会恢复的。”
“真的那么容易恢复吗?”
“……”
“总之,在古义人的小说中,回归到森林里的人物全都面向死亡。或许,古义人眼下也是在面向死亡、回归森林的吧?”
“嗯,是那样的吗?……我在想,哥哥带着阿亮到这里来住上一个时期,只要你觉得满足了母亲的夙愿,不是还可以回东京去吗?那时候,千也该从柏林回来了,全家又将恢复原先的生活……”
古义人被排除在罗兹与阿纱间的谈话之外,阿亮把自己的手掌小心地放在他的右肩头。罗兹敏捷地注意到了这个情景,并不是为冷落了古义人,而是为自己忽略了阿亮而感到羞愧。这种羞愧的神情表现在了全身,甚至连正在驾驶车辆的阿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与长途旅行造成的疲劳也不无关系,罗兹随后便很少说话。但是,每当国道沿线的小村落出现在前方,围拥着神社和寺院的树林自不待言,宅院内那些萌出新芽的林木更使得罗兹不停地向古义人提出问题。所问的大多数树木,却是古义人连日本树名也未必叫得出的树种。从不喜欢啰哩啰嗦的阿纱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罗兹的问话:
“我丈夫是退了职的中学校长,曾对真木町的植物作过调查,写了一份非常详细的报告,你不妨读读那份报告,然后实际对照每一种树木。现在林木刚刚萌发新芽,即使古义人也未必能够准确辨认。”
“说是‘战争结束以后,立即……’,可那是太平洋战争吧。我出生于越战期间,对我来说,太平洋战争已是非常久远的过去了……不过,古义人那时从学校里逃学出来,每天都待在森林里吧?不是还带着植物图鉴,学习林木的树名和特性的吗?”
“那也只是十岁孩子本人一种独特的学习,确实也记住了不少在学名上加注日语发音的树名。不过……”
“比如说?”
“好像日本柳杉叫cryptomeriajaponica,山茶花叫camelliajaponica,棣棠叫kerriajaponica……”
“阿纱本人也是植物通吗?”
“我只对特殊的个例有兴趣……那时候,古义人也还没有积累起分类学方面的知识吧。”
“是呀。我嘛,就像母亲常说的那样,是半途而废……既没有学习过正式学问,也没有接受过职业训练,一直到今天这个年龄为止,一直在为维持生计而奔波。”
对古义人的自我嘲弄早已听惯了的罗兹根本没有答腔,继续往下说道:
“在《堂吉诃德》中,树名基本没有出现。即使出现几处,也只是栎树或木栓槠之类的。栎树叫做encina,木栓槠则叫alcornoque。柳树和山毛榉也稍微出现过,不过,说起印象比较深的榆树,竟叫做整烤小牛的串杆。
“塞万提斯本人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栎树和木栓槠的区别吗?他甚至还推诿于伊斯兰教原著的作者,说是‘总之,关于这种栎树的种类,熙德·阿默德总是不太严谨,记叙得很不清晰’等等……
“较之于这些例子,古义人可一直努力做到记叙准确。”
“说到这一点,我一直认为,那可是托了千的关照呢……”
“千前往柏林时,我只托付了一件事,那就是假如带婴儿去公园,要把树木素描下来,并抄写下树名……在我来说,柏林的这种风景,与其说是为了今后的描述所用,不如说是为了阅读被描述的作品……”
话音刚落,古义人又指着一直临近到国道边际的宅院里的林木说:
“在那里,不是排列着一些上了年头的树吗?而且,全都有一种矮小的感觉……在叶丛的颜色中有一些斑点……那就叫矮脚丝柏的树叶。矮脚这种命名则与矮小有关联。
“与这种树相同的树种,在我们就要去的十铺席那块地皮上也有。我们的祖父好像把它与从秋田移植过来的丝柏苗木进行了杂交。后来把这些树苗拔出,栽种在了别的地方。当母亲只留下十铺席宅基地和周围的土地而将其他地方都卖出去时,把其中一些树木移植在了那里……说是不这样做,自己去世后,就没人还能记住这是母亲的土地了吧。
“不过,我和阿亮可是为了住入移建到那里的房屋才赶回来的。母亲的心情大概也会因此而多少高兴起来。用英语来表述这种情景,有贴切的语言吗?早在五十年前,当我在《简明牛津辞典》这本从美军文化机构的馆长那里得到的工具书中发现这个词汇时,感到非常有趣……现在却想不出来……”
“是Flattered。”罗兹告诉古义人。
四
在通往林中道路的山口处,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岩头。被告知岩头的位置后,罗兹不由得心生畏惧,及至乘车绕行到岩头背后并爬上岩顶一看,眼前却是杉树和日本扁柏的混生林,天洼的房屋就移建在占取混生林一角的斜面腹地里的一块空地上。
“在那边的东南角上,加建了罗兹的房间。”
阿纱进行说明时,阿动不停地从停放在一排矮脚丝柏旁的塞当车上卸下行李,并搬运到向外突出的门廊里。山谷间的村落已隐于自河面生成的夕雾之中,因而古义人一行随即进入大门,在那间与饭厅相通的居室里安顿下来。寻找卫生间的阿亮回来时,带来了祖母的遗物--收录机,并打开微细的音量,调试接收附近的FM台的信号。趁着罗兹前往浴室淋浴,阿纱端出早已备好的盒饭,说是原任中学校长要去夜钓,家中无人守门,便回家去了。
同归森林当天晚上,古义人他们就在尚未打开的小山一般的装书纸箱堆中吃了晚饭。由特快专递送来的纸箱中的书籍,竟占了行李的大半。然后,古义人去居室北侧厨房后面的房间,为阿亮做睡觉前的准备。
罗兹先来到自己的房间,整理好床铺之后换上阿纱备下的睡衣,去和已经回到位于建筑物西侧的卧室里的古义人说话。
躺在床上的古义人仍然穿着外衣,他让罗兹在工作台前的椅子坐下,那张工作台就在成排纸箱对面已经关闭了的窗下。
“就是修道士,也会觉得古义人的床铺过于狭小。根本就没有可供我们犯罪的空间嘛。”
“……看上去,似乎是东欧民间艺术风格的家具,在设计上却有一些角度,上半身可以坐起来写东西。这是原外交官在动过癌症手术后制作的,原本他打算在修养病体的同时搞一些翻译的。这倒不是来这里途中你所说的作品分析,回到山谷以后,或许,我将在这张床上进行最后的工作。”
卸妆以后,罗兹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柔和,此时却将严肃起来的面孔转向古义人:
“古义人总是在习以为常地说什么‘最后的小说’,我不认为这是件好事。我的老师去世前不久,曾在他的讲演集序文中这样写道:请不要把这些意见理解为基于最后的确信而发表的报告,你们要将其视为巡礼过程中小憩时的报告……我恳请古义人也是如此,即便感到巡礼眼看就要结束……也只作为行走途中的报告来创作你的作品。”
古义人之所以还穿着旅行时的服装,是因为仍然疼痛着的右肩难以动弹的缘故。看样子,罗兹已经决心说出所有想要说的话。古义人抚弄着右肩,在内心做好了精神准备。
“我认为,在你五岁时回到森林里去的古义是‘童子’。由于‘童子’可以自由往来于时间和空间,因此,在那以后,古义干下了不少冒险的事吧。
“在其后的生涯中,被留下来的另一位古义也决没有懒散、怠惰,在这样的深山之中长大成人。十岁那年战争结束时,他开始对阅读外语书籍产生了兴趣。然后,他在东京的大学里学习了外语。实际上,他还到过许多国家……
“然而,他却无法从心底里获得自由,他的内心曾因为被古义抛弃而受到伤害。你所创作的所有小说,不都是由你那偏执的头脑想像出的这种对森林的乡愁吗?!在那乡愁的中心,不是充满了针对那位虽然住在森林深处,却仍可以往来于不同时间和不同场所的古义……也就是那位‘童子’……的嫉妒吗?!
“古义人犹如在梦境中一般,写着义兄--在思华年之岛上的义兄,写着你自己,写着你的家庭成员。那是作为生活在被限定了的时间里的人,写给义兄的信。
“今天,在来这里的汽车里,知道你在孩童时代曾被称呼为古义后,我大为惊异。古义人的古,也就是前缀在称谓前面的爱称吧。换句话说,不就是义君吗?你就是义兄,独自去了森林后成为‘童子’的你的一个分身也是义兄。你是作为另一个义兄在给他们写信!”
罗兹好像已经整理好了请阿动搬运来的行李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将带来的《致思华年的信》法译本摊放在膝头,随即用法语朗读起其中一个段落,并请古义人将其即刻置换为自己曾写过的日语。
时间像循环一般不断流变,义兄和我重新躺卧在草原上,阿节君和妹妹一同采撷着青草,如同姑娘般的阿优君与阿光也加入到采摘青草的圈子里来。由于年幼和纯粹,阿光因为残疾反而越发显得纯朴和可爱。晴和的阳光辉耀着杨柳嫩芽上的浅绿,高大的日本扁柏树身上的浓绿则更浓了,河对岸山樱的白色花房则在不停息地摇曳。威严的老人应当再度出现并发出自己的声音,所有的一切,全都恍若循环的时间中平稳和认真的游戏,急忙奔跑上来的我们,再一次在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岛的青草地上玩耍……
“作为自己今后的工作,古义人将会继续给你本人以及义兄写信吧。当然,是给在循环时间中的小岛上的你本人以及义兄写信。那也是作为被滞留在这边世界,随着年龄增长而独自走向死亡的自己,给与你早已化为一体的‘童子’写信吧。
“令人怀念的年龄的义兄就是‘童子’,高大的日本扁柏的小岛,就是古义人的乡愁之岛。所谓乡愁,在希腊语源中是表示回归的nostos与表示痛苦的algos复合而成的词汇。也就是说,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岛是使你痛苦的回归的标记。我的专题论文就要以此为线索,更为明确地显现出等同于你的‘童子’。”
古义人不久前注意到,换上黄色睡衣的阿亮正拘谨地站在罗兹进来时就打开的那扇蒙上帆布的推门旁。趁罗兹说完话转过头来,阿亮向室内迈出一步,却仍然沉默不语,如同在汽车里说到的那样,抬起一只胳膊,向庭院外的山谷方向指去,同时用听懂了某种响动似的那种表达心意般的眼神轮流注视着两人。古义人和罗兹都竖起耳朵,倾听他们原认为都市中所没有的、绝对万籁俱寂的户外的动静。
古义人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罗兹更是显出费解和困惑的表情。古义人抬起靠在调整为一定角度的床上的上半身,只用左手打开玻璃窗和防雨套窗。
“听到了我的音乐!是《森林的奇异》。但是音调不准!”
低音长笛音程中越发闷声闷响的微音,随同湿润的山风从黑暗的谷底飘了上来。
“古义人的母亲是不是曾经说过,只要进入森林就会听到?”
也是因为惊吓造成的发抖,罗兹的面庞已经失去血色,而古义人的脸色也大致如此。只有阿亮一人聚精会神,以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神情欣赏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