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阵暴雨,后衙荷花池被洗涤得纤尘不沾。凌晨空气澄鲜,荷香四溢,芙蓉袅袅迎风,莲叶团团如盖。狄公独个吟赏半晌才回内衙去进早膳。
洪亮、马荣早在内衙等候。乘狄公进早膳时,马荣禀告道,他一早便去了清风庵,方景行伤势已好转,据宝月道,再过十日半月即可痊愈。
狄公道:“昨夜我已将这案子首末细细想过一遍,今日我们再去紫光寺搜索一次,然后再传‘和尚’与他女儿春云来问话。”
马荣道:“这春云姑娘鬼灵机警,玲珑可爱,是‘和尚’埋在清风庵里充耳目的。她对紫光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她还亲绘了一幅紫光寺平面图。”
狄公喝下最后一口粥,抹了抹嘴,放下碗箸,点头道:“马荣,春云那幅平面图很可深究。”说着从抽屉里将那幅图抽出,展铺在书案上细细观玩。
马荣一面指点平面图,一面将昨夜与那凶手一番周旋追逐详末又细说一遍。
“我见那厮奔出殿门而去,拔腿便追,没想到竟被一条绳梯绊倒,跌得口鼻青紫。”
突然狄公猛的一拳击在书案上,茶盅震得倒翻,茶水流淌,狼籍一片,平面图都浸湿了。洪亮忙上前用抹布拭了。
“老天!原来机关正在这里!我怎的到如今才看出眉目。上次去寺中,我便觉殿堂布局有些异乎寻常,却原来大有一番讲究哩。”
狄公背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一面抚须不迭。洪亮、马荣明白这案子已离水落石出不远了。不过,这时谁也不愿去胡乱问话,扰惑狄公的思虑。
书斋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校尉急皇皇进来禀告。
“北寮的胡人正围起塔拉逞暴,他们用石块泥土掷她、砸她,道她是妖星、魔鬼、罪犯,正要将她治死哩。”
马荣听罢,心中叫苦,大睁眼望着狄公。狄公一点头,他立即奔出衙院牵过坐骑,扬起马鞭,飞驰出衙。
北寮一片混乱,塔拉的屋舍已经起火,一群群暴徒嘘叫着,吆喝着,狂呼着,如潮水般追赶着塔拉。两名衙役一面阻拦,一面退却,跑在最前面的几个胡人用石块猛力投掷。塔拉摔倒在地,满身是血,气喘琳琳。
马荣纵马向人群冲去,一面用马鞭猛抽,暴众才纷纷退避,继而呼啸而散。他下马来救起塔拉。塔拉已经头破血流,奄奄一息。一对黑幽幽的大眼睛闪动着恐怖的光。她无言望着马荣,似是认得,平静的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
突然一声巨响,塔拉的屋子烧坍了,升腾起几柱浓烈的黑烟。黑烟散尽,又蹿起几丈高的火焰,四面一片哔哔剥剥的声响。
塔拉微微一笑,合眼而逝。马荣抱起她的尸身架上马背,又向人群冲撞去:“快救火去!快与我救火去!”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提水搭梯,去扑灭火势。——塔拉的左邻右舍已被火苗吞噬,传出一阵阵惊惶的呼救声。
马荣回到衙署,疲惫不堪。他吩咐衙役将塔拉尸身拉去化人厂烧了,才回内衙来向狄公复命。
狄公、洪亮正在书斋内倾听从且末镇上回来的书记禀述他访查的结果。
马荣走进书斋,狄公道:“你来得正及时哩,一起听听且末镇钩来的线索吧。”一面吩咐那书记继续讲下去。
马荣自己沏了一盅茶,正要喝时,却见狄公书案上平排摆列七枚纸片,有一枚上面还写有工楷大字。他不便细看,呷了一口香茶便也静下心来听那书记的叙述。
“那户部的司库掌固邹相公一到且末镇,官驿便调遣来一名差役服侍他。据那差役说,这位邹相公谢绝官府的宴请,只称是车马劳顿,体力困乏,命差役在官驿房中稍备薄酒小酌。也不请人,独个吃罢,便倒头睡了。他的随从则歇在外屋。那差役又说,临睡前邹相公命他去找一名皮革匠来,说是他携带随身的一口皮箱破裂一口,需要当夜修好,不致耽误明日行路。——当夜差役便找来了一个姓刘的皮革匠,他自己便退到下房休歇去了。第二天一早邹相公便启程赶路。——那差役只知道这些。
“我很快找到了那个皮革匠,他叫刘善龙。这刘善龙为人机巧,能说会道,又擅长多种手艺,交际甚广,与官府里的那个差役又是熟友,故差役就请他去替邹相公修皮箱,算是荐了一宗好生意。
“邹相公让刘善龙看了那口皮箱,皮箱的一角豁裂一口。邹相公说那是由于过戈壁时皮箱曾从马背跌下地。那刘善龙细细看了皮箱的裂口,道是须打开皮箱从内角处缝合筋线。邹相公心中顾忌,只求皮革匠想想法子,不开箱盖只在外面将裂口缝合。两个意见不合,邹相公便不修了,刘善龙生意没做成。
“原来刘善龙检查皮箱裂口时隐约发现箱内装的是黄金,掂份量又是沉重十分,加之邹相公支支吾吾,不愿开箱盖,他更深信不疑了。刘善龙三教九流都认识,金银铜铁、丝绸毛皮生意都做过,这一箱黄金让他揣摸过了,岂能瞒过?
“不过这刘善龙毕竟是个胆小拘谨、循礼守法的,知是官家金锭,没敢起盗劫的歹念。但嘴皮子痒痒,如走水的槽,忍不住就传了出去。这消息先在金银首饰匠间传开,一个个咋舌咧嘴,半疑半信。邹相公到兰坊时,他身携重金的消息已在兰坊不径而走。
“昔贤道,财不露白。邹机公一念疏忽,果然有辱使命,身入囹圄。那五十锭御金当夜被盗,再无消息。”书记说到此,不禁喟然而叹,显出十分老到的气格。
狄公颔首频频,擎起茶盅致意。书记唯唯退下。
马荣禀报了北寮平乱的经过,又说塔拉的尸身已拉去化人厂烧了。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中思忖,一群崇信邪神的暴民,居然动手残害了塔拉,官府又不能确指哪个是凶手,即行严惩。眼下当务之急则是弄清这宗杀人劫金的连环巨案。
他道:“我们先不去紫光寺。书记来时我正与洪亮在析议这宗案子的细节,尤其是对前后每个情节的日期作了一番考核,觉得这案子虽浮光耀色,花俏十分,内里却有一线贯穿,这日期的排比甚有讲究哩。哦,你看我这桌上排列了七枚纸片,每枚纸片上面我拟了一个姓名,每个姓名都是凶手嫌疑。——此刻让我们来细细玩味这七个姓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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