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具有董贝先生那样性格的人,遇到一位由他树立起来反对他本人的强有力人物以后,他那专横、严厉的脾气就会温和起来;或者他所穿戴的冰冷与坚硬的高傲的盔甲,由于受到傲慢的轻蔑和反抗与它不断的碰撞,就会变得柔软一些;——这都是不合乎事物的本性的。高傲是对它本身的沉重报应的主要部分,而这种报应是高傲本身就包含着的。高傲这种性格可恶的地方在于:尊敬与迁就固然能使它邪恶的性质发展起来,但另一方面,对它苛刻的要求进行抗拒和提出异议,也同样会促进它的滋长。它本身所具有的邪恶在它的对立物中也同样能吸取生长与繁殖的力量。它从甜蜜中或从痛苦中都能获得支持和生命。不论它是受到尊敬或是遭到轻视,它总是奴役着它所统治的心胸;不论它是受到崇拜或是遭到拒绝,它总是像悲惨童话中的魔鬼一样,是一位严厉的主人。
董贝先生在与他第一位妻子之间的关系中,冷酷无情,傲慢自大,一举一动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物,他几乎也就是这样看待他自己的。对她来说,当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是“董贝先生”,当她死去的时候,他仍然是“董贝先生”。在他们整个婚后生活中,他维护着他的崇高的身份,她则恭恭顺顺地承认它。他在他的宝座的顶端保持着他的高不可攀的地位,她则在她的最低下的等级中保持着她的卑贱渺小的地位;他的生活只受自己思想的约束,对他来说,这是何等幸福啊!他曾经想象,他第二位妻子的高傲的性格将和他自己的高傲的性格相加到一块,融合在一起,从而将更增强他崇高的气概。他曾经想象,一旦伊迪丝的高傲充当了他自己的高傲的工具的话,那么他将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目空一切。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的高傲可能反对他。而现在,他看到他在日常生活中,每迈一步,每转一个弯,它都出现在他的道路上,把它那冷酷的、对抗的、轻蔑的脸孔牢牢对着他,这时候,他的高傲非但没有在冲击下萎缩下去或垂头丧气,反而还长出了新枝,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集中、更强烈、更阴沉、更不高兴、更令人讨厌和更顽强不屈。
谁戴上这种盔甲还会给他自己招来另外一种沉重的报应。这种盔甲是安抚、爱情和信任所不能刺穿的!是外界一切温柔的同情所不能刺穿的,是一切信赖、一切亲热、一切温情所不能刺穿的;可是当自负受到了深深的刺戳时,它却像袒露的胸膛遇到钢铁一样容易受伤;这种令人痛苦的脓疮就在那里发炎,它是在其他创伤中不能找到的,它是在跟那种较弱的、解除武装的、被摧毁的高傲(虽然高傲本身有着披戴铠甲的手)打交道时所不能有的。
他的创伤就是这样的创伤。他在他老房间的一片寂寞中敏锐地感觉到它;他现在又开始隐居到这些房间中,度过漫长的寂寞的时光。似乎命运注定他永远是高傲和有权有势的;同时在他本应当是最强有力的时候,命运却又似乎注定他永远受到屈辱和无能为力。是谁似乎注定要来为他安排出这样的命运的呢?
是谁?是谁能够赢得他妻子的喜爱,就像她赢得他男孩的喜爱一样?当他坐在那个角落里的时候,是谁曾经向他显示过这个新的胜利?是谁一言半语就达到了他竭尽全力所不能达到的目的?是谁没有得到他的喜爱、关怀或重视,却茁壮地成长起来,出落得漂漂亮亮,而那些得到他帮助的人却已死去了呢?是谁呢,还不就是那个女孩子,在她没有母亲的幼年时代,他曾时常不安地对她看一看,同时心中怀着一种恐惧,唯恐他以后会恨她,而他的这一预感现在已经应验了,因为他·果·真是恨她了。
是的,他想恨她,而且他已经在心中种下了这种恨,尽管在他和他新婚的妻子回家来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她出现在他面前时所闪耀的一些亮光有时还会在她身边游动。他现在明白,她长得美丽;他不怀疑,她优雅可爱;当她初露出成年女性的妩媚的风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曾吃了一惊。可是甚至这也成为他憎恶她的理由。在他愁眉不展、有碍健康地在进行沉思的时候,他模糊地意识到他疏离了所有的人们,不很明确地想望得到他这一生所曾厌弃的东西;怀着这样的心绪,这位不幸的人对他的是非曲直作出了一幅歪曲的图画,并因此认为他厌恨她是正确的。她对他看来愈是有价值,他就愈爱对她的孝敬与顺从进行挑剔。她什么时候曾经向他表示过孝敬与顺从呢?她给谁的生活增添了光彩呢,是给他的还是给伊迪丝的?她首先向谁显示了她动人的魅力的呢,是向他还是向伊迪丝?啊,自从她出生以来,他和她从来就不像是父亲和女儿的关系!他们经常是疏远的。她到处妨碍他。现在她又结盟来反对他。正是她的美丽使那些对他执拗不屈的性格温和下来,并以一种不合常情的胜利凌辱了他。
也许在这一切当中可以听到他心胸中被唤醒了的一种感情的愤愤不平的,这种感情是由于他目前不利的处境,而她本可以使他的生活变成另外一种样子,相形之下所激发出来的(不管这种激发是多么自私)。可是他的高傲的海洋的滚滚浪涛淹没了远方的雷鸣。除了他的高傲外,他不能容忍任何东西。在他的高傲中,堆积着自相矛盾、不幸和自己造成的痛苦。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恨她。
他的妻子以她不同的高傲竭尽全力对抗着摆布他的那个易怒的、固执的和绷着脸的恶魔。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过幸福的生活。可是没有什么能比这种蓄意的、坚决的感情争斗能使他们的生活更加不幸的了。他的高傲决心要维护他的堂堂皇皇、至高无上的地位,并强迫她承认它。她则宁肯被折磨至死,直到最后,也只能把她那傲慢的眼光向他投射过去,在眼光中平静地、不屈地流露出对他的鄙视。这就是他从伊迪丝那里所能得到的承认!他不知道,当她被迫得到和他结婚的无上光荣时,她在感情上是经历了怎样的风暴与斗争。他不知道,当她容许他称她为妻子的时候,她认为她是作出了多大的让步啊。
董贝先生准备向她表明,他是至高无上的。除了他的意志之外,不应当有别的意志。他愿意她是高傲的,但是她应当因为他而高傲,而不应当反对他而高傲。当他独自坐在那里,心情变得冷酷起来的时候,他时常听到她出去,回来,在伦敦社交界周旋,毫不关心他的喜爱或厌恶,高兴或不快;如果他是她的马夫的话,那么他也不会受到更多的注意。她的冷淡的、极度的漠不关心——他本人这一无可争辩的性格被她夺走了——比其他任何对待他的态度都更刺痛了他;他决心强迫她向他的崇高的、庄严的意志屈服。
这些思想在他脑子里已经盘旋了好久,有一天夜间,当他听到她很晚回家以后,他就走到她的房间里去找她。她独自一人,穿着华丽的服装,刚刚从她母亲房间中回来。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是忧郁的、沉思的;可是当他还在门口的时候,她就觉察到他了;因为当他向她面前的镜子看了一眼的时候,他立刻看到他十分熟悉的、那皱着的眉毛和那阴沉的、漂亮的脸孔,就像在一个画框里似的。
“董贝夫人,”他走进去,说道,“请允许我跟您说几句话。”
“明天吧,”她回答道。
“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间了,夫人,”他回答道,“您把您的地位摆错了。我一向是由我本人来选定时间,而不是让别人来给我选定时间的。我想,您还不了解我是谁,我是什么样的人,董贝夫人。”
“我想,”她回答道,“我十分清楚地了解您。”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他,然后把洁白的、闪耀着金子和宝石的胳膊交叉在隆起的胸前,眼睛转向别处。
如果她在冷静、沉着的态度中不是那么漂亮,不是那么庄严的话,那么她也许就没有力量使他感觉到他处于不利的地位了;这个感觉穿透了他极度高傲的盔甲。可是她有这个力量;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他向房间四处看了一眼,看到华丽的装饰品和奢华的服装被零乱地散放在各处,丝毫也不被珍惜——这不只是由于任性和粗心(在他看来是这样的),而是由于对贵重物品坚决的、傲慢的蔑视。这时候他愈来愈感觉到她有力量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花冠,羽毛饰物,宝石,花边,绸缎——不论他往哪里去看,他都看到珍贵的物品被轻蔑地、毫不在乎地乱扔。甚至那结婚的礼品——钻石,也在她胸前一起一落,仿佛渴望着挣断把它们紧扣起来的、环绕着她的脖子的链子,滚到地板上,她可以践踏它们。
他感到他处境不利,也没有掩饰这一点。严肃而又生疏地处在这些鲜艳的色彩和妖娆的闪光中间,生疏而又拘束地面对着高傲的女主人(这些闪光把她那难以亲近的美貌不断重复地呈现在他的周围,就像是由镜子的许多碎片映照着似的),他感到局促不安,处境尴尬。有助于她保持蔑视一切、沉着冷静的态度的所有东西都使他烦恼。他烦恼地、生气地独自坐下来,情绪没有好转地往下说道:
“董贝夫人,我们之间很有必要达成某些谅解。您的行为并不使我感到高兴。”
她仅仅再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开了眼睛;可是如果她可以说上一个钟头的话,那么她也不会比这表示得更多了。
“我再说一遍,董贝夫人,您的行为并不使我感到高兴。
有一次我曾经请求您改正。我现在坚持这一点。”
“您第一次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场合来责备我,先生;现在您第二次又采取了一个适当的态度和一个适当的词来责备我。您坚持!对我!”
“夫人,”董贝先生极不客气地说道,“我娶了您做我的妻子,您姓我的姓,您和我的地位和名声联系在一起。我不想说,世界上的人们普遍地认为,我们的结合使您得到光荣;但是我想说,我习惯于向我的家属和靠我赡养的人们‘坚持’我的要求。”
“照您看,我是属于哪一类人呢?”她问道。
“也许我可以认为,我的妻子应当同时属于——或者实际上就同时属于这两类人;这是她没有办法改变的,董贝夫人。”
她把眼睛转到他身上,注视着他,紧闭着颤抖的嘴唇。他看到她的胸脯在跳动,看到她的脸色骤然发红,随后又变白。这一切他能够看到,也看到了;可是他无法知道,在她内心深处正低声响着四个字,使她保持冷静;这四个字就是弗洛伦斯。
瞎了眼睛的白痴呀,正在向悬崖猛冲过去!他心里想,她在害怕他呢!
“您太挥霍了,夫人,”董贝先生说道,“您奢侈无度。您浪费了大量的金钱——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对大多数上层社会的先生们来说,这也是大量的金钱——,来进行一种对我毫无益处、甚至根本使我不愉快的社交活动。我不得不坚持,您在所有这些方面应当有个彻底的转变。我知道,你们夫人在获得了这些命运交由你们支配的一小部分财产之后,出于新奇的心情,总爱突然走向极端。这种极端已经超过足够的地步了。我希望,格兰杰夫人曾经有过的截然不同的经验,现在会对董贝夫人有益。”
仍然是那凝神的注视,颤抖的嘴唇,跳动的胸脯,时而转红时而变白的脸孔;在她心房跳动的时候,仍然是那深沉的低声在对她呼唤:弗洛伦斯,弗洛伦斯。
当他看到她发生了这些变化的时候,他自尊自大的傲慢增长了。她过去对他的轻蔑和他刚才处境不利的感觉,跟她现在的柔顺(他以为是这样),同样促进了他傲慢情绪的滋长;它已发展到他自己难以控制的地步,超越了一切限度。好啊,谁能够长久地抗拒他的崇高的意志与愿望呢!他已下定决心要战胜她。请往下看吧!
“而且,夫人,”董贝先生用威严的命令语气说道,“还要请您清清楚楚地懂得:您应当尊敬我,服从我。在社会上的人们面前,您应当向我表示出绝对的、明显的尊敬,夫人。我习惯于这样。我有权利要求这样。总之,我愿意这样。我认为这是您对您现在享有的崇高的社会地位理所应当地作出的报答。我相信,不论是在我要求下您向我表示尊敬或是您自己有意向我表示尊敬,谁都不会感到惊奇。——对我表示尊敬!——对我表示尊敬!”他着重地补充了最后这两句话。
她一言不发。她没有任何变化。她的眼光注视着他。
“我从您母亲那里知道,董贝夫人,”董贝先生摆出长官一般自尊自大的神气,说道,“您毫无疑问已经知道了,有人建议她到布赖顿去疗养。卡克先生真好,他已经——”
她立刻发生了变化。她的脸孔和前胸发红了,仿佛那怒气冲冲的夕阳的红光已照到她身上似的。董贝先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他按他自己的看法作了解释,同时继续说下去:
“卡克先生真好,他已经到那里找到了一座房子,可以暂时居住。在你们返回伦敦的时候,我将采取一些我认为必要的、改善管理的措施。其中的一个措施就是在布赖顿雇用一位皮普钦太太,让她来当女管家(如果这件事办成功的话);她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家道破落的人;以前我曾雇佣她在我家中服务,得到我的信赖。一个像这样仅仅在名义上由董贝夫人主持的家庭,是需要有一位有能力的人来管理的。”
在他说出这些话之前,她已经改变了姿态;现在她坐在那里,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同时把手镯在手臂上一圈一圈地转动着:并不是用女人轻轻的推碰来转动它,而是拽着它擦过光滑的皮肤,直到雪白的手臂上现出了一道红痕。
“我注意到,”董贝先生说道,“这也是我认为今天必须最后对您说的,董贝夫人,——片刻钟以前,我注意到,夫人,您听我提到卡克先生的时候,神态有些异常。那一天,我当着这位我所极为信任的经理的面,向您指出,我不满意您接待我的客人的态度;当时您反对有他在场。今后您应当撤消这种反对,夫人,应当使您习惯于今后很可能发生的许多类似的场合,除非您采取补救措施(这掌握在您手中),今后不会再引起我不满。卡克先生,”董贝先生说道,他看到他刚才提到卡克先生时在她身上引起的变化情绪之后,十分重视用这个办法来征服他的高傲的妻子;他也许十分愿意从一个新的、他感到得意的方面来向那位先生显示他的权力:“卡克先生是我极为信任的人,董贝夫人;他也很可能得到您同样程度的信任。”他过了一会儿(在这中间,他在愈益增长的傲慢情绪中,进一步肯定了他的想法),继续说道,“我希望,董贝夫人,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认为有必要委托卡克先生向您转告我的任何批评或规劝,可是因为和一位我给予了我所能给予的最高荣誉的夫人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常发生争吵,将有损于我的地位和名誉,所以在我认为有必要时,我将毫不迟疑地利用他的服务。”
“现在,”他想道,同时怀着道义上的尊严感站了起来,这时候他是一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执拗、更听不进意见的人了,“她知道我和我的决心了。”
那只用力压着手镯的手,现在沉重地落在她的胸上,但是她仍用她那没有任何变化的脸色,平静地看着他,并用低沉的说道:
“等一等!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必须跟您谈谈。”
为什么她在这之前没有对他说上几分钟呢?她内心发生了什么斗争,使她不能这样做呢?为什么在这之前,在她自己有力的约束下,她的脸像一尊塑像一样一动不动,既不是顺从也不是反抗,既不是喜爱也不是愤恨,既不是高傲也不是谦卑地看着他;除了锐利的注视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表情呢?
“难道我过去什么时候引诱过您向我求婚吗?难道我过去什么时候曾使用过诡计来赢得您吗?难道过去您追求我的时候,我曾经比我们婚后更迎合您了吗?难道我过去对您和现在有什么两样吗?”
“夫人,”董贝先生说道,“完全没有必要进行这种讨论。”
“难道您过去以为我爱您吗?您过去是否知道我不爱您?老兄,难道您曾关心过我的心,您曾打算赢得这毫无价值的东西吗?难道在我们的交易中有过任何这种可怜的借口吗?是在您那一边有过还是在我这一边有过?”
“这些问题,”董贝先生说道,“跟我的用意离得太远了,夫人。”
她走到他与门的中间,使他走不出去,又把她那威严的身子挺得笔直,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请您回答每一个问题。我看得出,在我提出这些问题之前,您已经回答了。您怎么能不这样做呢?您对这不幸的真情了解得跟我一样清楚。现在,请告诉我,如果我过去热诚地爱过您,那么,我除了像您刚才所要求的那样,把我的全部意志和我整个人都奉献给您之外,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如果我过去的心是纯洁的、一尘不染的,您是它崇拜的偶像,那么您还能比刚才要求更多的东西吗,还能得到更多的东西吗?”
“也许不能,夫人,”他冷淡地回答道。
“您知道我完全不是那样。您现在看到我看着您,您可以从我脸上的表情判断出我对您感情的热度。”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高傲的嘴唇没有一点颤动,乌黑的眼睛没有闪过一点亮光,眼光仍然像刚才一样专注。“您知道我的历史的大概情况。您说到了我的母亲。难道您以为您能贬低我,压服我,毁损我,强迫我屈服与顺从吗?”
董贝先生就像有人问他能不能筹集一万英镑时他会微笑的那样,微笑了一下。
“如果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她轻轻地把手在眼前挥了挥,继续说道;她的眼睛仍然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没有片刻畏缩过,“正像我知道的那样,这里有些不寻常的感情,”她把压在胸前的手举起来,又沉重地落回到胸前,“那么就请体谅:在我将要向您提出的请求中有某些不寻常的意义。是的,”她说道,好像是在迅速回答他脸上出现的某些表情,“我将要向您提出请求。”
董贝先生带着几分宽厚的表情把下巴低下一点,他的硬挺的领带因此就发出沙沙的、劈劈拍拍的声响;在这同时,他在近旁的沙发上坐下,听她提出的请求。
“我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他觉得他看到在她眼中闪耀着泪水;虽然没有一滴流下到脸颊上,她仍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可是他却得意地想到,这泪水是他使她涌出来的,“这一点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我对成为我丈夫的任何人(特别是对您)说了的话,我是决心照办的;如果您现在能相信这一点,那么您也许会对我说的话重视一些。我们正在走向一个可能来临的结局,它不仅将影响到我们自己(这一点倒并不重要),而且还将影响到其他人。”
其他人!他知道这是指谁,于是深深地皱着眉头。
“我是为了其他人的缘故,也是为了您本人和我自己的缘故,对您说话的。我们结婚以来,您傲慢地对待我,我也以同样的态度回敬了您。您每天每个小时问我,并向我们周围的每一个人显示:您认为您跟我结婚使我得到了荣誉,提高了地位。我并不认为是这样,而且也把这一点显示了出来。您似乎并不了解或作出这样的打算(因为这是属于您的权力范围以内的事):我们每个人应当各走各的路;相反的,您希望我对您俯首听命,而这是您永远也得不到的。”
虽然她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可是当她换气的时候,这“永远”两个字是加强了语气、有力地说出来的。
“我对您没有任何亲切的感情;这您是知道的。如果我曾经怀有或者能够怀有这样的感情的话,那么您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我同样清楚地知道,您对我也没有任何这种亲切的感情。可是我们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我已经说过,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纽结,把其他人也拴进来了。我们两人迟早都将死去;我们两人都早已跟死去的人联系着,每个人都失去了一个小男孩。让我们相互宽容吧。”
董贝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想说:“唔!这就是所有您要说的话吗?”
“世界上任何财富,”她继续说道;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她的脸色比先前更苍白一些,但由于她说得十分恳切,她的眼睛却比先前更有光泽,“也不能把我的这些话和其中的含意收买走。如果一旦把它们当作无聊的闲话丢弃不理的话,那么任何财富或权力也不能把它们取回来。我是正正经经说这些话,不是开玩笑;每一句话我都斟酌过;我答应要做的事,我将认真执行。如果您答应您在您那一方面容忍的话,那么我就答应我在我这一方面容忍。我们是最不幸福的一对;在我们这里,由于各种不同的原因,一切为婚姻赞美或辩护的感情都已根本不存在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相互间可能会产生一些友谊或能够相互适应;如果您也同样作出努力的话,那么我将设法努力,希望能达到这个目的;我期望我今后的岁月将比我青年或壮年时代过得美好一些和幸福一些。”
她自始至终是用低沉的、平静的声调说的,既没有升高,也没有降低;她曾经把手按在胸前,以便竭力保持冷静,把话说清楚;在停止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放下,可是她那一直在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并没有低垂下来。
“夫人,”董贝先生露出极为尊严的神情,说道,“我不能接受这异乎寻常的建议。”
她依旧看着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的意见和愿望您已经知道了,”董贝先生站起来,说道,“我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跟您妥协或谈判,董贝夫人。我已向您陈述了我的最后要求,夫人;我只请求您十分认真地注意它。”
他看到,她的脸上恢复了过去的、但更为强烈的表情!他看到,她的眼睛低垂下去,像是要避开什么卑劣的、讨厌的东西似的!他看到,那高傲的前额又闪耀着亮光!他看到,轻蔑,气恼,愤慨和憎恶的表情又呈现在眼前;那苍白的、平静的、恳切的表情已像雾一般地消散了!他不能做别的,只能看着这一切,虽然是惊愕地看着。
“走,先生!”她不容违抗地用手指着门,说道,“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到此结束了。从今以后,没有什么能使我们比现在更互不相干的了。”
“您可以相信,”董贝先生说道,“我将按照我的正确方针行事,不论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说也不能阻止它。”
她转过身子,背对着他,没有答话,坐在镜子前面。
“夫人,我把希望寄托在您能更清楚地认识您的责任,能更正确地掌握您的感情,能更慎重地进行思考,”董贝先生说道。
她一句话也不回答。他从镜子中她脸上的表情中看到,她丝毫也不注意他,就好像他是没有被她看到的墙上的一只蜘蛛或地板上的一只甲虫,或者说得更正确一些,就好像他是当她刚才转过身子的时候,被她踩死的一只蜘蛛或甲虫,然后被她当作地面上的一个讨厌的死了的害虫给忘记了。
当他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到灯光明亮的、豪华的房间,处处陈列着的闪闪发亮的物品,穿着华丽服装、坐在镜子前面的伊迪丝的身形,以及伊迪丝的映照在镜子中的脸孔。然后,他走到那间他一直来在里面沉思的老房间里,心中带走了所有这些事物的鲜明的图景,同时产生了一种随意的、莫名其妙的想法(就像有时会在人们头脑中产生的那样):当他下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将会是什么样子?
至于说到其他情况,那么可以说,董贝先生十分沉默寡言,十分威严,十分自信他能达到他的目的;他一直保持着这种神态。
他不打算陪伴他的家属到布赖顿去。但一、两天以后,在她们就要离别的那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很有礼貌地告诉克利奥佩特拉,他准备不久就到那里去。把克利奥佩特拉送到有益于健康的地方去,已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因为她确实是日益衰弱,眼看就要化为尘土了。
这位老太婆虽然没有受到疾病第二次致命的打击,但从第一次打击恢复过来的时候,她似乎是慢吞吞地朝着倒退的方向走着。她更消瘦了,皱纹更多了,她的愚钝更难以捉摸了,她的智力和记忆表现出更加奇怪的混乱。最后这个苦恼有好些症状,其中一个症状是,她逐渐养成一个习惯:把她两个女婿(一个活着的和一个死去的)的姓混淆起来,通常把董贝先生不是叫做“格兰贝”就是叫做“董杰”,或者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地混着叫。
但是她的衣着打扮却仍然是年轻的、十分年轻的。在动身的那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她就这样打扮得年纪轻轻的,头上戴了一顶特别订做的新帽,身上穿着一件刺锈的、镶上穗带的旅行长袍,就像是一个老婴孩一般。如今要给她戴上这顶过于宽大的帽子是不容易的;戴上以后,要让它在她那可怜的、颤颤巍巍的头的后脑壳上保持一个合适的位置也是不容易的。现在,帽子不仅由于老歪向一边,产生出一种奇异的外观,而且在吃早饭的整个过程中,侍女弗劳尔斯还必须在背后不断轻轻地拍着这顶王冠才行。
“那么,我最亲爱的格兰贝,”斯丘顿夫人说道,“您一定得毫(不含)糊地答(应)我,”她把有些词中的字缩减了,有些词则整个丢掉了:“很快就来(看我)。”
“我刚才说过,夫人,”董贝先生大声地、吃力地回答道,“我一两天就来。”
“(上帝)保佑您,董杰!”
这时前来向两位夫人送行的少校,用永生不死的人物那种置身事外的镇静态度,通过他那易患中风病的眼睛,凝视着斯丘顿夫人的脸孔,说道:
“啊,我的天,您没有请老乔来哪!”
“(讨)厌的混蛋,他是谁?”克利奥佩特拉口齿不清地说道。可是这时弗劳尔斯把帽子轻轻地拍了一下,似乎唤起了她的记忆,她就继续说道,“噢!你是说你自己哪,你这个淘气鬼!”
“非常怪,先生,”少校向董贝先生低声说道,“情况不妙。她从来不把衣服穿严实;”少校自己的衣服一直扣到下巴为止。“夫人,乔·白说到乔的时候,还会指谁呢,还不就是指老乔·白格斯托克——约瑟夫——您的奴隶——乔吗?这里!这个人就在这里!这里就是白格斯托克的肺,夫人!”少校喊道,一边把胸脯响亮地敲打了一下。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格兰贝——非(常)奇怪,”克利奥佩特拉不高兴地说道,“少校——”
“白格斯托克!乔·白!”少校看到她记不起他的名字,正在结巴,就大声喊道。
“唔,这不要紧,”克利奥佩特拉说道。“伊迪丝,我亲爱的,你知道,我从来记不住姓名,——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非(常)奇怪,这么多人都想来看我。我又不是长期出门。我就要回来的。他们确实可以等待我回来!”
克利奥佩特拉说话的时候,向桌子周围的人们看了一遍,显得很不安。
“我不想有人来看我——确实不想有人来看我,”她说道,“稍稍休息一下——以及这一类事——才是我所需要的。在我没有摆脱这麻痹症之前,讨厌的畜牲们都别来挨(近)我。”然后,她可怕地恢复了她卖弄风情的习癖,想用扇子打一下少校,但却把董贝先生的杯子打翻了,这只杯子是放在完全相反的一边的。
然后她喊威瑟斯来,嘱咐他特别注意,她的房间要作一些无关紧要的改变,这件事必须在她回来之前办好,而且必须立即动手去做,因为很难说她多快就会回来,这是由于她有很多约会,还要去拜访各种人物。威瑟斯以应有的尊敬的态度听取了这些指示,并保证执行;但是当他从她身后退回一两步的时候,他仿佛不禁奇怪地看看少校,少校不禁奇怪地看看董贝先生,董贝先生不禁奇怪地看看克利奥佩特拉,克利奥佩特拉不禁点了一下头,结果帽子就滑下去把一只眼睛遮住了,她在使用刀和叉的时候还不禁把它们在盘子里打得卡嗒卡嗒地响,仿佛在玩响板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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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响板:是一种用硬木或象牙制成的乐器,形状像小食匙或介壳,跳舞时套在大指和中指上,合击时发出。
只有伊迪丝一个人一次也没有抬起眼睛来看桌旁的任何人,似乎也从来没有因为她母亲所说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感到惊愕。她听着她的没有条理的话,或者至少是当她母亲对她讲话的时候,她把头转向母亲那一边,必要时她轻声地回答一两个字;有时当她母亲讲得前言不搭后语的时候,她制止了她,或者用一个单音节把她的思想带回到离题的地方。这位母亲不管在别的方面多么变化无常,但她一直在观察着她的女儿,这一点却始终如一。她看着那张美丽的、像大理石一般平静和严肃的脸孔,有时露出畏惧而又赞赏的表情去看,有时吃吃地痴笑,荒谬地想在那张脸上引出微笑来;有时任性地流出眼泪,妒嫉地摇摇头,仿佛觉得那张脸没有理睬她似的;可是她一直感觉到伊迪丝有一股力量把她吸引住,这种感觉不像她的其他感觉,从来没有起伏变动过,而是一直支配着她。有时她把眼光从伊迪丝那里转向弗洛伦斯,然后又十分古怪地转回到伊迪丝;有时她设法看看别的地方,仿佛要避开女儿的脸似的;可是她似乎被迫地又把眼光转回到伊迪丝的脸上,虽然在她没有用眼光去寻找伊迪丝的时候,伊迪丝的脸从来也不会去寻找她,或投射出一道眼光来打扰她。
早饭结束之后,斯丘顿夫人装出要像少女般撒娇地支靠在少校的胳膊上,但实际上却由侍女弗劳尔斯在另一边费劲地搀扶着,童仆威瑟斯在后面支撑着,就这样把她护送到马车上;这辆四轮马车将把她、弗洛伦斯和伊迪丝拉到布赖顿去。
“难道约瑟夫完全被放逐了吗?”少校把青紫色的脸探进车门,问道,“他妈的,夫人,难道克利奥佩特拉这么狠心,竟不容许她忠实的安东尼·白格斯托克再来谒见她了吗?”
“滚开!”克利奥佩特拉说道,“我不能容忍你!如果你很好,那么等我回来的时候再来看我。”
“请告诉约瑟夫,他可以怀着希望活下去,夫人,”少校说道,“否则他将会悲观绝望而死去的。”
克利奥佩特拉打了个寒颤,往后仰靠。“伊迪丝,我亲爱的,”她说道,“请告诉他——”
“告诉什么?”
“这样可怕的字眼!”克利奥佩特拉说道,“他使用了这样可怕的字眼!”
伊迪丝向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走开,嘱咐马车出发,把讨厌的少校留给董贝先生。少校吹着口哨回到董贝先生身边。
“我告诉您,先生,”少校两手抄在背后,两腿叉得很开,说道,“我们的一位美丽的朋友已经陷于困境了。”
“您是什么意思,少校?”董贝先生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董贝,”少校回答道,“您不久就将成为一位孤女婿了。”
董贝先生似乎很不喜欢对他本人采用这个谐谑的称呼,所以少校就发出了马般的咳嗽,作为庄重的表示,来结束他的话。
“他妈的,先生,”少校说道,“掩饰事实是没有用的。乔是个直肠直肚的人,先生。这是他的性格。如果您接受乔希跟您相处,那么他是个什么人,您就跟他怎么相处。您会发现,乔·白是一把非常生锈的、锉齿密密的老锉。董贝,”少校说,“您的岳母准备上路了,先生。”
“我担心,”董贝先生以哲学家泰然自若的态度回答道,“斯丘顿夫人很虚弱。”
“虚弱,董贝,”少校说道,“她已经垮掉了!”
“不过,换换环境,”董贝先生继续说道,“再加上细心的护理,可能还是很有益的。”
“别相信这,先生,”少校回答道,“他妈的,先生,她从来也不把衣服穿严实。如果一个人不多穿些衣服,”少校把他浅黄色的背心又扣上一个扣子,说道,“他就没有什么可以依靠了。不过有些人愿意死。他们想死。他妈的,他们愿意,他们很顽固。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董贝,这也许不能增添光彩,这也许不优雅精致,可是如果在人们的身上注入一点真正的、老的、英国的白格斯托克的鲜血,先生,那么这对改善世界上的人种是会大有好处的。”
少校提到的“真正的、老的、英国的”一类人,从来没有被下过确切的定义;他把自己列入这一类人当中,不论其他天赋的资质他是具备还是缺乏,但他的脸色倒是真正发青的。他通知了这个宝贵的信息之后,就带着他的龙虾眼和易患中风的脸,走进俱乐部,在那里整天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克利奥佩特拉有时焦躁不安,有时扬扬自得,有时醒着,有时睡去,但一直都是显得很年轻;她在当天夜间到达布赖顿,像往常一样被分拆得支离破碎,并被安置到床上睡觉。玫瑰色的帐子已被带到这里来,把它的红色的光照射到克利奥佩特拉的身上;忧郁的想象也许可以描绘出一个比侍女更加凶恶可怕的骷髅——他应当是个真正的骷髅,正守护在帐子旁边。
医学家们的高级会议上决定:她必须每天乘马车出去兜风;如果体力许可的话,她必须每天从马车里出来散散步,这一点是重要的。伊迪丝准备好去照料她——经常准备好去照料她;她的照料像以前一样勉强应付,她的美貌像以前一样沉着冷静。就只她们两人出去,因为母亲身体变坏了,有弗洛伦斯在场,伊迪丝觉得不自在;她吻了弗洛伦斯一下,对她说,她愿意一个人和她的母亲出去。
有一天,斯丘顿夫人处于犹豫不决、难以取悦和喜爱妒嫉的情绪中,这种情绪是她从第一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以后逐步发展起来的。她默默地坐在马车中,向伊迪丝注视了一些时候以后,把她的手拉过来,热烈地亲吻着。女儿没有把手递给她,也没有把手抽回来,只是单纯地顺从她,把手举起,放开,然后又掉下,它几乎仿佛是没有知觉似的。这时她开始啜泣,悲叹,并说她一直来是一位多么好的母亲,现在又是怎样被遗忘了!他们下了车以后,她在威瑟斯和手杖的共同支持下,一拐一拐地走着;伊迪丝在她身旁走着;马车在他们身后稍稍隔开一段距离、慢慢地跟随着;甚至在这时候她还继续不时任性地泣诉着。
这是个寒冷的、阴霾的、刮风的日子,他们来到英国东南部的丘陵草原。在他们和天空之间是一片荒瘠的旷野。母亲从单调的抱怨中得到一种发发牢骚的满足,仍旧不时低声地重复唠叨着;女儿高傲的身形在她身旁慢慢地移行;这时在她们前面黑色的山脊上,出现另外两个人影儿,正在向她们走来;从远处看去,她们是这么像她们自己身形的夸张的重复,因此伊迪丝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几乎就在她停住的时候,那两个人影儿也停住了;伊迪丝认为是她母亲的歪曲的影子的那一位用手指着她们,认真地跟另一位说着。那一位似乎想转回去,可是另一位却往前走(这另一位伊迪丝认为很像她自己,因此她产生了一种近乎恐惧的不寻常的感觉),于是她们两人就一起继续走过来。
伊迪丝的这些观察,大部分是在她向她们走过去的时候进行的,因为她刚才只停下来片刻的工夫。她走近以后,看到她们衣着可怜,是乡间的流浪者。年轻的女人拿着编织品以及其他这一类准备出卖的物品;那位年老的女人空着手,辛苦地步行着。
可是,不论在衣服、举止和美貌方面的差别有多大,伊迪丝还是不由得不把这位年轻的女人跟她自己比较。可能她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些她知道潜藏在她自己心灵中、但却还没有表露出来的痕迹;这位女人继续走过来,回答了她的眼光,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她,同时无疑呈现出某些她自己的神态与风度,并似乎正在想着她同样想着的内容;可是这时候伊迪丝却感觉到浑身发冷,仿佛白天昏暗起来了,风也更冷了。
现在她们走到跟前来了。那位老太婆停下脚步,伸出手,纠缠不休地向斯丘顿夫人乞讨。年轻的女人也停下脚步,她和伊迪丝互相看着眼睛。
“您还有什么要卖的?”伊迪丝问道。
“只有这个,”那位女人举出货物,但却没有看它们,说道,“我在好久以前就把自己卖掉了。”
“夫人,别相信她,”老太婆向斯丘顿夫人哭丧着说道,“别相信她说的话。她喜欢那样说话。她是我的漂亮的、不孝顺的女儿。夫人,我为她做了各种事情,可是她却只知道责怪我。您看,夫人,她现在是怎样看她的老妈妈的。”
斯丘顿夫人用颤抖的手掏出钱袋,热心地在摸钱;那位老太婆贪婪地注视着它——她们由于性急和衰老,头几乎碰着了——;这时候,伊迪丝插嘴道:
“我以前见到过您,”她对老太婆说道。
“不错,夫人,”她行了个屈膝礼。“在沃里克郡,早上,在树林子里。那时候,您什么也不想给我,可是那位先生,他给了我一点钱!啊,上帝保佑他,保佑他!”老婆子嘟嘟囔囔地说道,一边举起皮包骨头的手,对她女儿可怕地咧着嘴笑道。
“别想来阻止我,伊迪丝!”斯丘顿夫人看到她要提出异议,生气地说道,“你什么也不明白。我不会改变我的主意。
我相信这是一位极好的女人,是一位好妈妈。”
“不错,夫人,不错,”老太婆伸出贪婪的手,喋喋不休地说道,“谢谢您,夫人。上帝保佑您,夫人。再给我六便士吧,漂亮的夫人,您自己也是一位好妈妈呀。”
“而且,有时也受到很不孝顺的对待呢,我的好老婆子,我告诉您。”斯丘顿夫人抽泣着,说道,“好!我们握握手吧。您是个很好的老婆子,充满了——呀,该叫什么来着——以及所有这一类东西。您非常慈爱,等等,是不是?”
“啊,是的,夫人!”
“是的,我相信您一定是。那位气派高贵的人格兰贝也是这样。我应当跟您再握一次手。现在您知道,您可以走了;我希望,”她对那位女儿说道,“您将对您妈妈表示出更大的感激,表示出出自天性的——呀,该叫什么——以及其他的一切——我从来记不住这些名称——,因为您找不到比这好老婆子更好的妈妈了。走吧,伊迪丝!”
形容枯槁的克利奥佩特拉蹒跚地走开了;她哭泣着,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擦着眼泪,唯恐擦掉了眼旁的胭脂。在这同时,那位老太婆瘸着腿从另一条道路走了,一边嘟囔着和数着钱。伊迪丝和那位年轻的女人没有再交谈过一句话,相互也没有打过一次手势,可是她们两人片刻也没有从对方脸上移开过眼光。她们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直到后来伊迪丝才仿佛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慢吞吞地往前走过去。
“您是一位俊俏的女人,”她的影子目送着她,喃喃自语道,“可是好看的外貌救不了我们。您又是一位高傲的女人,可是高傲也救不了我们。当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们应当相互了解了解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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