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一旦对事实有了正确的认识,就像赫斯渥一样,一直考虑着目前的处境。她花了几天的工夫才充分认识到,她丈夫的生意即将完结,这意味着他们要为生活而挣扎,要遭受贫困。她回想起她早年冒险闯荡芝加哥的日子,想起汉生夫妇和他们的那套房子,她心里很是反感。这太可怕了!凡是和贫困有关的事都是可怕的。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找到一条出路埃最近和万斯夫妇一起的一些经历,使得她完全不能以自满的心情来看待自己的处境了。万斯夫妇带给她的几次经历,使她彻底迷上了这个城市的上流社会的生活。有人教会了她怎样打扮,到何处去玩,而这两者她都没有足够的财力做到。如今,她满眼和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就像是些永存的现实。她的处境越是紧迫,这另一种光景就越是显得迷人。现在贫困正威胁着要将她整个俘获,并把这另一个世界使劲朝上推去,使它就像任何穷人都会向之伸手乞讨的上天一般。
同样也留下了艾姆斯带进她生活的理想。他的人走了,但他的话还在:财富不是一切;世界上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当演员不错;她读的文学作品不怎么样。他是个强者,而且纯洁--究竟比赫斯渥和杜洛埃强多少、好多少,她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是期间的差别令她痛苦。这是她有意不去正视的事。
在沃伦街酒店干的最后三个月里,赫斯渥抽出部分时间,按着那些商业广告,四下寻找机会。这事多少有些令人伤感,原因完全在于他想到他必须马上找到事情做,否则他就得开始靠他攒的那几百块钱过活,那样他就会没钱投资,他就不得不受雇于他人,做个职员了。
他在广告中发现的每一家看来能提供机会的酒店对他都不合适,要么太贵,要么太糟。另外,冬天即将来临,报纸在告诉人们困难时期到了,人们普遍感到时世艰难,或者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他自己在犯愁,因此别人的忧愁也变得显而易见了。他在浏览早报时,什么商店倒闭,家庭挨饿,路人据猜因为饥饿而倒毙街头,没有一则这类的消息能逃过他的眼睛。一次,《世界报》刊出了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说:“今冬纽约有八万人失业。”这则新闻就像一把刀子,刺痛了他的心。
“八万人,”他想。“这事多么可怕呀!”
这种想法对于赫斯渥是全新的。从前,人们似乎都过得挺好。在芝加哥时,他曾常常在《每日新闻》上看到类似的事情,但是没有引起过他的注意。如今,这些事情就像是晴朗的天边铺着的阴云,威胁着要将他的生活笼罩和遮蔽在阴冷灰暗之中。他想甩开它们,忘记它们,振作起来。有时候,他心里自言自语:“犯愁有什么用呢?我还没完蛋嘛。我还有六个星期的时间。即便出现最糟的情况,我还有足够的钱过上六个月。”说来奇怪,当他为自己的前途犯愁的时候,他偶尔会转念想起他的太太和家庭来。头三年中,他尽量避而不想这些。他恨她,没她他也能过活,让她去吧。他能过得挺好。可是现在,当他过得不太好时,他却开始想起她,不知她在做些什么,他的孩子们过得怎样。他能想象得出,他们照旧过得很好,住着那幢舒适的房子,用着他的财产。
“老天爷,他们全都给占去了,真是太不像话了!”有几次他这样模糊地自忖着。“我可没干什么坏事。”现在,当他回首往事,分析导致他偷那笔钱的情形时,他开始适度地替自己辩护。他干了什么,究竟干了什么,要把他这样排挤出去,要把这么多的困难堆在他的头上?对他来说,仿佛就在昨天,他还过得舒适、宽裕。可是现在,他却被剥夺了这一切。
“她不应该享受从我这里拿去的这一切,这一点可以肯定。我没干什么大不了的坏事,要是人人都明白这个就好了。”他没有想过应该公开这些事实。这只不过是他从自身寻找的一种精神辩护--它使他能够像个正直的人一样忍受自己的处境。
在关闭沃伦街酒店前五个星期的一天下午,他离开酒店去拜访他在《先驱报》上看见登有广告的三四个地方。一个在金街,他去看了,但没进去。这地方看上去太寒酸了,他觉得无法忍受。另一个在波威里街上,他知道这条街上有很多豪华的酒店。这家酒店靠近格蓝德街,果然装修得非常漂亮。他转弯抹角地和店东兜着圈子谈论投资问题,整整谈了有3刻钟。店东强调说,他身体不好,因此想找个合伙人。
“那么,这个,买一半股权要多少钱呢?”赫斯渥问道,他想最多他只能出700块钱。
“3000块。”那人说。
赫斯渥的脸拉长了。
“现金吗?”他说。
“现金。”
他想装出在考虑的样子,像是真能买似的,但他的眼里却流露出忧愁。他说要考虑一下,结束了谈话,然后走掉了。和他谈话的店东依稀觉察到他的境遇不佳。
“我看他是不想买,”他自语道。“他说话不对劲。”这是个灰蒙蒙冷飕飕的下午。天刮起了令人不快的寒风。
他去拜访远在东区,靠近六十九街的一家酒店。当他到达那里时,已经5点钟,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店东是个大腹便便的德国人。
“谈谈你们登的这则广告好吗?”赫斯渥问,这家酒店的外观很令他反感。
“噢,这事已经过去了,”那个德国人说。“我现在不卖了。”“哦,这是真的吗?”“是的,现在没有这回事了。这事已经过去了。”“很好,”赫斯渥说着,转过身去。
那德国人不再睬他了,这使他很生气。
“这个笨蛋疯了!”他对自己说。“那他干嘛要登那个广告?”他彻底灰心了,便朝十三街走去。家里只有厨房里亮着一盏灯。嘉莉正在里面干活。他擦了一根火柴,点亮了煤气灯,也没有招呼她,就在餐室里坐下了。她走到门口,朝里看了看。
“是你回来了吗?”她说着,又走了回去。
“是的,”他说,埋头盯着买来的晚报,都没抬眼看一下。
嘉莉知道他的情况不妙了。他不高兴时,就不那么漂亮了。眼角边的皱纹也加深了。天生的黑皮肤,忧郁使他看上去有点凶恶。这时的他十分令人讨厌。
嘉莉摆好饭桌,端上饭菜。
“饭好了,”她说,从他身边走过去拿东西。
他没有答话,继续看报。
她进来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很伤心。
“你现在不吃饭吗?”她问道。
他折起报纸,坐近了一些,但除了说“请递给我某某”之外,一直沉默不语。
“今天很阴冷,是吧?”过了一会儿,嘉莉开口说道。
“是的,”他说。
他只是毫无胃口地吃着饭。
“你们还是肯定非关店不可吗?”嘉莉说,大胆地提到他们经常讨论的话题。
“当然肯定罗,”他说,他那生硬的口气只是稍稍有一点缓和。
这句回答惹恼了嘉莉。她自己已经为此生了一天的闷气。
“你用不着那样说话,”她说。
“哦!”他叫了起来,从桌边朝后推了推座位,像是要再说些什么,但是就此算了。然后,他拿起了报纸。嘉莉离开了座位,她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他知道她伤心了。
“别走开,”当她动身回厨房时,他说。“吃你的饭吧。”她走了过去,没有答话。
他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站起身来,穿上外套。
“我要到市区去,嘉莉,”他说着,走了出来。“今晚我心情不好。”她没有答话。
“别生气,”他说,“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他看着她,但是她不睬他,只顾洗她的盘子。
“再见!”最后他说,走了出去。
这是眼前的处境在他们之间第一次产生的强烈的后果。
然而,随着酒店关闭的日子的临近,忧郁几乎成了永久的东西。赫斯渥无法掩饰他对这事的感想。嘉莉不禁担心自己会向何处飘泊。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谈话比平时更少,这倒并不是因为赫斯渥对嘉莉有什么不满,而是嘉莉要躲着他。这一点他注意到了。这倒引起了他对她的不满,因为她对他冷淡。
他把可能进行友好的交谈几乎当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但是随后却发现,嘉莉的态度使得这项任务更加艰巨,更加不可能,这真令他不满。
终于,最后的一天到了。赫斯渥原以为这一天必定会有晴天霹雳和狂风骤雨,并已经作好了这种思想准备。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发现也只是个平常的普通日子,很感欣慰。阳光灿烂,气温宜人。当他坐到早餐桌旁时,他发现这事终究并不怎么可怕。
“唉,”他对嘉莉说,“今天是我的末日。”对他的幽默,嘉莉报以一笑。
赫斯渥还是很愉快地浏览着报纸。他像是丢掉了一个包袱。
“我要去市区待一会儿,”早饭后他说,“然后我就去找找看,明天我一整天都要去找。现在酒店不用我管了,我想我能找到事干的。”他笑着出了门,去了酒店。肖内西在店里。他们办妥了一切手续,按照股份分配财产。可是,当他在那里耽搁了几个钟头,又出去待了三个钟头后再回到那里,他那兴奋劲没有了。
尽管他曾经很不满意这家酒店,但现在眼见它将不复存在,他还是感到难过。他真希望情况不是这样。
肖内西则十分冷静,毫不动情。
“喂,”他5点钟时说道,“我们最好把零钱数一数,分了吧。”他们这样做了。固定设备已经卖了,钱也分了。
“再见了,”赫斯渥在最后一刻说,最后一次想表现得友好一些。
“再见,”肖内西说,几乎不屑注意这个。
沃伦街的生意就这样永远做完了。
嘉莉在家里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可是,当赫斯渥坐车回来时,他看上去神情严肃,满腹心事。
“怎么样啦?”嘉莉询问道。
“我把事情办完了。”他答道,脱下外套。
她看着他,很想知道他现在的经济状况怎么样了。他们吃着饭,交谈了几句。
“你的钱够在别的酒店入股吗?”嘉莉问。
“不够,”他说。“我得找些别的事情做,攒起钱来。”“要是你能谋到一个职位就好了,”焦虑和希望促使嘉莉这样说道。
“我想我会的,”他若有所思地说。
这以后的一些日子里,每天早晨,他按时穿上大衣,动身出门。这样出门时,他总是自我安慰地想着,他手头有700块钱,还是能够谈成什么有利的买卖的。他想到去找一些酿酒厂,据他所知,酿酒厂往往辖有出租的酒店,可以去找他们帮帮忙。然后,他想起他总得付出几百块钱买那些固定设备,这样一来,他就会没钱支付每月的费用了。现在他每个月差不多要花80块钱的生活费。
“不行,”他在头脑清醒的时候说。“我不能这样做。我要找些别的事情做,攒起钱来。”一旦他开始考虑他究竟想做什么样的事情时,这个找些别的事情的计划就复杂化了。做经理吗?他能从哪里谋到这样的职位呢?报纸上没有招聘经理的启事。这种职位要不是靠多年的服务晋升而得,就是要出一半或者1A3的股份去买,对此,他是最清楚不过了。他可没有足够的钱去一个大到需要这样一个经理的酒店买个经理来做。
不过,他还是着手去找。他还是衣冠楚楚,外貌依旧很出众,但是这却带来了造成错觉的麻烦。一看见他,人们就会以为,像他这般年龄的人,身体结实且衣着得体,一定非常富有。
他看上去像是生活舒适的某个产业主,一般的人可以指望从他这样的人手里得到些赏钱。现在他已经四十有三,长得又福态,步行并不是件易事。他已经多年不习惯这样的运动了。虽然他几乎每去一处都乘坐有轨电车,但一天下来,他还是感到腿发软、肩发痛、脚发疼。单单上车下车,时间长了,也会产生这种后果的。
他十分清楚,人们看他外表上比实际上有钱。他非常痛苦地明白这一点,从而妨碍了他寻找机会。这倒不是说他希望自己外表看上去差一些,而是说他羞于提出与自己的外表不相称的要求。因此,他迟疑不决,不知怎么去做才好。
他想过去旅馆做事,但立刻想起自己在这方面毫无经验,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一行里,他没有熟人或朋友可投。在包括纽约在内的几个城市里,他的确认识一些旅馆主人,但是他们都知道他和费莫酒店的关系。他不能求职于他们。由那些他知道的大厦或大商店,他想到其它的一些行业,如批发杂货、五金器材、保险公司等等,但是这些他都没有经验。
考虑该怎样去谋职是件苦恼的事。他是否得亲自去询问,等在办公室门外,然后以这般高贵有钱的模样,宣布自己是来求职的?他费劲而痛苦地想着这个问题。不,他不能这么做。
他真的去四处奔走,一路思索着。然后,因为天气寒冷,走进了一家旅馆。他对旅馆很了解,知道任何体面的人都可以在门厅的椅子上坐一坐。这是在百老汇中央旅馆里,这家旅馆当时是纽约最重要的旅馆之一。来这里坐坐,对他来说是很不好受的。简直无法想象,他竟然会弄到这步田地!他听说过在旅馆里闲荡的人被叫作蹭座者。在他得意的时候,他自己也这样叫过他们。可是现在,尽管有可能会碰到某个熟人,他还是来到这里,待在这家旅馆的门厅里,一来避避寒,二来可免受街头奔波之苦。
“我这样做是不行的,”他对自己说,“不事先想好要去什么地方,天天早上就这样盲目动身出门是不管用的。我要想好一些地方,然后再去寻找。”他想起酒吧侍者的位置有时会有空缺,但是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这个过去的经理,去做个酒吧侍者?!
在旅馆的门厅里,越坐越觉得乏味透顶,于是他4点钟就回家了。他进门时,努力摆出个办正事的样子,但是装得不像。
餐室里的摇椅很是舒适。他拿着几份买来的报纸,高兴地在摇椅里坐下,开始看报。
当嘉莉穿过餐室去做晚饭时,她说:
“今天收房租的人来过了。”
“哦,是吗?”赫斯渥说。
他记起今天是2月2号,收房租的人总是这个时候来,于是稍稍皱起了眉头。他伸手到衣袋里摸钱包,第一次尝到了只出不进的滋味。他看着那一大卷绿钞票,活像一个病人看着一种能治好病的药。然后,他数出来28块钱。
“给你,”当嘉莉再次走过时,他对她说。
他又埋头看起报来。啊,还可以享受一下别的事情--不用跑路、不用烦神。这些潮水般的电讯消息多像能令人忘却一切的忘川之水啊!他有些忘记自己的烦恼了。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要是你相信报纸上的描述的话,控告她那在布鲁克林的富有、肥胖的糖果商丈夫,要求离婚。另一则消息详细地报道了斯塔腾岛的普林斯湾外一只船在冰雪中失事的经过。
有一个长而醒目的栏目,记载着戏剧界的活动--上演的剧目,登台的演员,戏院经理的布告。范尼·达文波特正在第五大道演出。戴利在上演《李尔王》。他看到消息说,范德比尔特一家和他们的朋友一行,早早就去了佛罗里达州度假。在肯塔基州山区发生了有趣的枪战。他就这样看呀,看呀,看呀,在温暖的房间里,坐在取暖炉边上的摇椅里摇晃着,等着开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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